蔣子龍
如今,年逾八旬,時間過得太快了?;厥淄?,感觸良多,尤其是對于知識、對于文學、對于深深淺淺的人生波折。
單說對知識、對世界,自己始終保持了強烈的好奇心,畢竟,這一領(lǐng)域,決定著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特別是上了年紀,關(guān)注現(xiàn)實世界,有助于保持甚至擴大自己的精神容量和強度。小說,要向外部世界打開,寫透人情才是小說。有好奇心才能看到和看深人情世故。能保有多大的好奇心,可能跟作家的風格、性情與身體狀態(tài)有關(guān)。有作家說過,身體好,才能保證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爆發(fā)力。我理解“爆發(fā)力”,也就是想象力、神來之筆。何況,寫長篇小說不單是精神勞動,更是個體力活。
其實,凡思考者,思想總有偶爾冒火花的時候。我喜歡清代文人張潮的《幽夢影》、俄國作家契訶夫的《鄰居集》與邦達列夫的《瞬間》等作品,三言兩語、一二百字,表達一個觀點、一件有意思的事或刻畫一個人。就像工匠勞作時剩下的邊角余料,不堪大用,丟掉又可惜。我長期積累了大量這樣的邊角余料,就想編一本“思想斷片”或“碎思錄”之類的書,于是,零零散散地發(fā)表了《故事與事故》《碎思萬端》與《葵花燈下》等習作。
很幸運,我在文學探索的道路上,遇到了很多“高山仰止”“古道熱腸”的老編輯、大編輯,亦師亦友,至今感念不已。每每想起他們,心里便涌起一種溫暖、一種親切、一種感動……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稱編輯是支撐文學大廈的水泥柱里的鋼筋。任何時代,成就作家,也成就了編輯。文壇上,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編輯的故事。
世界上,有些知名作家,把自身視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寶庫。比如,瑪格麗特·杜拉斯即是如此,她的作品不靠外部情節(jié)推動,而是來自“內(nèi)心體驗的深度”,不斷把生命掘深。
自河北農(nóng)村考到天津讀中學開始,我不知不覺、身不由己地開始丟失自己,隨著命運漂流,報考什么學校,進什么工廠,當什么樣的兵,什么時候復員等等,全都不是自己的選擇。漸漸意識到,只有手里的筆,自己可以掌握。后來,我因?qū)懶≌f遭受過批判。當然,挨批不是好事,卻是扒掉所有外殼,認識自己的一個途徑。既然認識到自我與世界了,就開始慢慢找回自己。我的寫作生涯,可以概括為,先把生命拓寬,然后,再往深處開掘。
當年,我寫的《機電局長的一天》成為輿論焦點,《人民文學》編輯部指令我寫檢查,我居然口出狂言:一,不寫檢查;二,從此不寫小說。其實,《人民文學》編輯部保我,副主編李希凡代我起草了相關(guān)文字。
那天晚上,妻子生下了寶貝女兒,我專程回家,熬了一暖瓶小米粥。那時,這就是女人產(chǎn)后最好的營養(yǎng)品了。只能把七歲的兒子反鎖在屋里,騎車往南開醫(yī)院送粥,趕到醫(yī)院門口,被一名男子攔住,原來,《機電局長的一天》那件事,還沒有徹底解決。我一怒之下,砸了手里的暖瓶。
踏進病房,兩手空空地望著妻子煞白的臉色。妻子反倒拉住我,說:“壓壓你那臭脾氣。你要出了事兒,家里鎖著一個,我們娘兒倆還在醫(yī)院里,這個家可怎么過呀?”
我只能寬慰她:“放心吧,不管檢查寫成什么樣,我都會簽字。”面對現(xiàn)實生活,還得走一步看一步。
的確喜歡自己的工作,當年,廠里有位老師傅就曾說,我天生是“大工匠”的料兒。落實政策后,最先觸碰的就是短篇小說——《喬廠長上任記》。
這篇小說發(fā)表后的反響,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北京、上海與天津的各大報紙,態(tài)度各異,發(fā)表的言論也是大不相同,直到有領(lǐng)導親自表態(tài),“喬廠長”的風波才算平息。當時,有人說我是“硬漢”,其實,自己心里有數(shù)。表面的“硬”,無非是被持續(xù)燒烤出來的。假如不硬一點,恐怕早就趴下了,無論如何也撐不過來。
每逢冬季,總趕到珠海。似乎懷揣著一顆沒有家或找不到家的靈魂,跑到哪里都適應。珠海,不與外界聯(lián)系,沒有朋友,更安靜,更適于閱讀與寫作。不同的生活道路,都是被逼出來的。
回望流年,往事勾留。自己最大的幸運,就是尚未丟失做人應有的善良,沒有以我的性格去攻擊外界,過一種快意恩仇的小日子。殊不知,我創(chuàng)造了自己,理應對得起自己,更對得起筆下的每一段文字。
毋庸置疑,也難免有很多遺憾。盡管干了寫作這一行,依然沒把該翻的書籍都讀完、讀透。換句話說,任何一個缺乏充沛學識的人,都很難把所思所想行云流水般表達出來。
選自《河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