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學軍
“藍帥,上午好?!?/p>
手機里跳出這條微信時,我恰好就在瀏覽微信。發(fā)信息的是一個昵稱為莫茗的女人,微信小圖像相當陌生,我備注的是“鑫玫彤的莫茗”。
我正準備回,第二條又地鼠似的冒了出來:“我是小莫,您還記得不?”
“記得啊,鑫玫彤的小莫嘛?!蔽业谝粫r間回了過去,感覺自己好像砸下了木槌。
不是我真的記得,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記得,我也不大可能在幾秒鐘內將“鑫”“玫”“彤”這三個相對生僻的漢字捏合在一起,再和小莫這個稱呼無縫對接。我不過是在備注里寫明了這些罷了。我有在加微信好友時及時備注信息的習慣,這個習慣讓我總能在對方拋出“猜猜我是誰”的問題時瞬間回復,且細節(jié)爆表,想不被對方以為我不記得他(她)都難。
“哇,謝謝藍帥記得我,感恩?!焙竺娓艘粋€抱拳禮的手勢。
我其實對她沒什么印象。畢竟,加她微信五年多了,幾乎零交流。之所以用幾乎,是有一次我發(fā)了一張關于美食的朋友圈,她沒有點贊,卻跟了個流口水的表情,僅此而已。當然,非要說有點兒印象也是行得通的,那就是她長得非常漂亮。人之常情嘛,正常男人都會對美女多看一眼,何況我還是一個比正常人更正常一些的男人。你懂的,我說的是哪方面。別想歪了,我說的是審美。
我姓藍,我喜歡別人稱呼我藍帥,不管別人是有心還是無意,這讓我覺得他們的第一審美沒問題。
似乎是在一個飯局上認識她的。誰帶她來的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人要加我微信,我打開了二維碼名片,給對方掃,她借機把手機湊了過來。我沒有拒絕,經過僅僅一眼的鑒定,大美女便成了她的固定前綴。哪有拒絕美女的道理呢?天理不容!記得當時一陣香風襲來,淡淡雅雅的,沁人心脾,我深吸了一口,竟然有點兒恍惚。
“有事?”怕她等得太久,醒過神來的我趕緊發(fā)了兩個字過去。
“是的。”
“最近忙嗎?”
好家伙,一次又冒兩條出來,我剛編好“什么事”準備發(fā)過去,見她又問我忙不忙,只好刪了重新編寫。
“忙得暈頭轉向,現(xiàn)在經濟形勢不好,根本閑不下來啊。”我點完發(fā)送鍵,突然意識到,這些回復內容實在稱不上幽默,便補了一句:“幸虧我的脖子好使,腦袋還算清醒?!?/p>
果不其然,對方立刻奉上了三個露牙大笑的表情包。
我對我的隨機應變打滿分,同時也對她的心領神會打滿分。這才是微信交流該有的樣子嘛。
交流到這里,她依然沒說是什么事,看來,這件事情怕是不方便在微信里講。我等著她接著往下說,以我的經驗,她一定會的。
“啥時候方便,過去拜訪您。”她果然回到了主題上。
“下午方便?!蔽一卮?。
“明天上午去找您可以不?下午我要開會哦?!?/p>
我有些掃興,沒有馬上回——哪有求人自己定時間的,這意味決定權被她攥在了手里。好在,她是美女,是美女都可以且應該被原諒。而且她的那個“哦”字令我浮想聯(lián)翩,就好像她當著我的面在撒嬌一樣,我甚至聽到了尾音拖得老長的發(fā)嗲聲。
過了片刻,我回道:“好?!?/p>
這個片刻是我刻意給她的,無非是要讓她覺得,我很忙,要思考一下第二天上午是否有重要事項待辦。
我的目的達到了。
她說:“謝謝藍帥,知道您是個大忙人,那我們明天上午見吧?!?/p>
我回了個OK的手勢。
她回了兩個。
這是發(fā)生在昨天上午的事。昨天下午我的精神格外好,好幾個下屬都對我說,藍科長,今天氣色真不賴。廢話,我哪天氣色差過。不過,我并不認為他們說的是純粹的恭維話,他們一定是瞧出了點兒什么,只不過,他們不知道我要和誰見面而已。一想起這個,我的眉梢就輕微上揚。
說到底,是莫茗的預約讓我度過了心情美好的一天。包括昨天晚上,我在睡前努力回想她的樣子,盡管嘗試了好幾次也一無所獲,但這反而助長了我迫切想與她見面的愿望。這真的有些莫名其妙,和她的名字對上號了。問題是,我早已過了對異性心動的年齡,實話實說,我是一個年近知天命的男人了。更大的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她找我為何事,連鑫玫彤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典型的一問三不知。
也許是想得累了,我很快就睡著了,竟一夜無夢。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對一個即將到來的尋常約會如此興奮,我甚至在早上起床時莫名其妙地感到歡愉,那是一種鮮花在心湖中徐徐開放的感覺,刮胡須的時候我不自覺地吹起了口哨。我甚至有些感謝起她來,如果不是她將見面的時間定在今天上午,我的好心情不會持續(xù)這么久。
走廊上我對每個同事都報以微笑,他們受寵若驚地點著頭。不用回頭,我就知道,他們一定會回頭看我,然后相互之間扮個鬼臉,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在下屬面前,我一直收著,難得讓他們見到我隨和感性的一面——就當莫茗要來是我送給他們的福利好了。
然而,隨著時間的沙一點一滴地從沙漏里漏下,莫茗竟然再沒有新的信息過來。貓爪撓心啊,我想問她到哪里了,終是打住了這個念頭,一個老男人,那么不矜持,會讓人家小姑娘笑話的。
當時間的指針指向上午十點時,我有些坐不住了。在辦公室里來回踱了幾步,我突然想到,她大概是不知道我上班的地址吧。這個傻女人,怎么連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這么一想,我趕緊掏出手機,把地址發(fā)了過去,然后長出一口氣,死盯著手機,看她怎么回。
她什么也沒回。風吹過樹葉,樹葉會晃一晃,但她這片樹葉大概是鐵做的?;蛟S她手機設成靜音了,沒有聽到?或許她在開車,不方便回微信?或許她已經到了樓下,用不著回?不會出了交通事故吧?天呢,我怎么連這么老土的橋段都想得出來,呸呸呸!就算是人家不回微信,我也不能詛咒人家啊。上午十一點半到來時我有些憤怒,無法遏制的憤怒。單位食堂十一點半開飯,看著同事們魚貫地朝食堂方向走去,相互間有說有笑,我的憤怒達到了頂點,把公文包狠狠地摔在桌上。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準備將這個莫茗從微信好友里刪除,就當是對她不守誠信的懲罰。但如果真那樣,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中午我破例沒有午睡。
下午一點過五分,她終于發(fā)來了微信。“藍哥,不好意思,上午集團領導來檢查,我忘記提前跟您說了,真是不好意思啊?!?/p>
下午兩點整,我給她回了微信。我本來不打算回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禮尚往來我還是懂的。就算是集團領導來公司檢查,難道你連上個衛(wèi)生間的時間也抽不出來?回個微信說臨時有要事來不了有那么難嗎?說到底,是我比她更看重這次見面罷了。換言之,她也許只當這是一個普通的會面而已。想到這,我有些失落,情緒立馬結了一層霜,人蔫了一半。
斟酌半天,我最終回了兩個字:“沒事?!贝丝?,除了把大度的形象撐住,我似乎別無選擇。況且,我們之間并沒有約定具體時間,這也是我的失誤。
微信剛發(fā)出去,她就接了:“藍哥,下午有空嗎,我過去找您?!睘榱朔€(wěn)妥起見,這一次我直接把時間敲定下來:“下午我有個事要出門,如果過來,最好三點之前到?!薄澳俏椰F(xiàn)在就過去。我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見到您了?!彼龓缀跏敲牖?,好像她的那些文字早就打好了,隨時準備發(fā)送。
我放下手機,起身,開始整理衣衫。我想,她大約也是一躍而起,迅速進了化妝間吧。
在辦公室等待莫茗時,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看我和她之間的聊天記錄,總覺得這事透著蹊蹺——有什么事情是電話里不能說清楚而非要見面聊的呢?奇怪歸奇怪,好在三點快到了,一切就要水落石出了。在翻看聊天記錄時,我竟然還有了意外的驚喜——后面兩條微信她沒再稱我藍帥,而是改口叫我藍哥,這傳遞的是什么訊號呢?細嚼慢咽藍哥兩個字,我的臉微微發(fā)燙起來。
三點到了,莫茗沒有出現(xiàn),微信里也沒有。
我其實根本就沒有出門的計劃,但我還是把公文包翻來覆去地整理了幾遍,并來回在辦公室走動。我想,萬一她突然出現(xiàn)了,見我這個樣子,一定會瞬間懂得我一直在等她,不然早就出門了。
然而,過了半小時,她依然沒有出現(xiàn),微信里也一潭死水。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憤怒像漲起的潮水再次在胸中升騰起來,但這一次,潮水很快退去。我已經出離憤怒了,和美女發(fā)生點兒什么的想法已經徹徹底底地淪為幻想,我只想知道她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失約。在我接近五十年的人生閱歷里,還是頭一回碰到這么奇怪的事。我甚至想好了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跟我道歉時我的行為和語言,我會一邊往辦公室外走,一邊對她說:“不好意思,我有個會?!比缓箢^也不回地在她面前離開。
然而,她連這個機會都沒有給我。
五點半,同事們陸陸續(xù)續(xù)下班離開。剛開始還能聽到關門的聲音,說話的聲音,腳步的聲音,直到這些聲音漸漸遠去,周遭安靜下來。痛苦的是,我不能和周遭保持同步。
離開辦公室時,天已經黑透了。我給陳亮打了個電話,約他老地方見面。
老地方是一家叫熊如意的中餐廳,我停車時,陳亮已經等在那里了。我把這兩天發(fā)生的事像倒水一樣一股腦兒倒了出來,陳亮一句話也沒接,只是聽著,很認真聽的那種,眉頭一直蹙得緊緊的。菜都上齊了,他跟我一樣,沒動一筷子。
“兄弟,你告訴我,這算哪門子事?”來龍去脈講完了,我丟下問題,不等他回答,端起啤酒杯一飲而盡,仿佛答案都在酒水里。
陳亮是我的發(fā)小,我們之間知根知底,無話不談。我有問題找他,他總是隨叫隨到,他是我唯一一個也是最后一個最忠實也最可靠的朋友。我和前妻離婚后,很是消沉了一陣子,要不是他一直陪在身邊安慰我,我很可能走不出來,見了閻王也不一定。
“很簡單啊,用語音問問她不就得了?!彼姆椒ǖ故侵苯?。
“我開不了口。”我說,“再說了,人家也許根本沒當個事,我這么一問豈不是被她輕看?”
“那我打電話給她,先探探口風?!彼ㄗh。
“人家問你是誰你怎么說?”
“就說打錯電話了唄。”
“可我連她電話都沒有啊。”我兩手一攤。
“你呀,一旦陷進去了就少根筋,這不是她電話嗎?”陳亮手指著莫茗的微信名點了點,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微信名后面還跟著一串數(shù)字,一數(shù),剛好十一位,不是電話號碼又是什么。
電話撥通了,我按捺不住內心的狂跳,側耳屏息,生怕漏掉那端傳來的哪怕一個字。
“喂,你好……”陳亮捏著嗓子,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你他媽誰呀?找我老婆做什么,找死是不是……”電話那端猛然傳來一個男人粗魯?shù)馁|問聲,我和陳亮面面相覷。我趕緊示意陳亮掛斷電話,還沒等陳亮反應過來,那邊已經先掛斷了。核了好幾遍電話號碼,沒錯啊。
我和陳亮開始喝酒。
此時說話是多余的。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這個莫茗雖然人長得漂亮,氣質也出眾,奈何遇人不淑,嫁了個混賬男人,而且,他粗魯?shù)財r截了妻子的電話,由此推之,她的手機很有可能被他控制了,更進一步推測,莫茗本人說不定也被這個男人禁足了。
“家暴!”我和陳亮同時喊出這兩個字。
“報警?”我問。
“報啥警啊,我的科長大人?!标惲炼似鸬木票s緊放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還不清楚你就報警,再說了,人家兩口子的事你跟著瞎摻和什么?!?/p>
“怎么就不能摻和了?!蔽艺f,“這叫社會責任,這叫見義勇為?!?/p>
“她不漂亮你還會見義勇為嗎?”陳亮問。
他這一問問到點子上了。我說:“她如果不漂亮,我連微信都不會讓她加?!?/p>
“這不就得了?!标惲琳f。
“什么叫‘這不就得了?”我覺得陳亮話里有話,追問道。
“你忘了小琴為什么要堅決跟你離婚?”
小琴是我的前妻。離婚后,我討厭任何人跟我提起我前妻的事,包括陳亮。
“為什么?”我問。
“因為你不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說完這話,陳亮離開了座位。我以為他去上廁所,誰知道他徑直走出了餐廳,頭也不回。
莫名其妙的微信,莫名其妙的世界,我,小琴,莫茗,還有這個陳亮,全都莫名其妙。我苦笑起來,端起桌上的啤酒,剛送到嘴邊,突然將杯子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伴著酒杯碎裂的巨大聲響,啤酒和玻璃碴四濺開去。我看到吧臺后面老板的口張得大大的,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仿佛另一個我。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