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為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蕪湖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200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大家》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50多萬字,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每個人都有秘密》《從明天起》兩部,榮獲第四屆朔方文學(xué)獎。
20世紀90年代初,我從海運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到遠洋公司下面的一艘叫“天笠山”的外籍輪上,因為是大學(xué)生,一上船就任職三副,船長對我也很照顧,了解到我的老家在長江邊,這艘船專門跑日本至長江內(nèi)支線的航線,這樣船一停泊到老家的朱家橋碼頭,我就能經(jīng)常回家照顧雙目失明的老母親。
船上的二副吳潤清是我?guī)熜郑幸淮?,他給我介紹了個對象叫杜洋,家住在省城,是個大學(xué)教授的女兒。船一靠錨地,她就上船來找我,杜洋很會拾掇,把我的艙間弄得像個家似的,收拾完了,她就像一只喜鵲似的到處亂飛亂撞,整艘船沒有她不知道的地方。
閑下來的時候,我問她為什么要和我處對象,杜洋回答得也很干脆,我要去日本留學(xué)。我清了一下嗓子,告訴她一件事情,前兩個月,我們在韓國的仁川港錨地待了十幾天,因為碼頭繁忙靠不了港,大廚的冷庫里所有能吃的,包括那些有哈喇味的面條,我們也吃光了,最后不得已,我們在船上到處找冷藏集裝箱,還真發(fā)現(xiàn)了一個裝金槍魚的柜子。老軌帶著我找了船長,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你就裝糊涂吧,讓電機員程武給這個冷藏集裝箱斷電,因為冷藏集裝箱就像一個大冰箱似的,我們把電焊槍、切割機那套玩意用上了,因為冷藏集裝箱的門上有鉛封,不能動。鉛封如果壞了,回到國內(nèi)貨主就會找麻煩,如果不破壞鉛封,還得把集裝箱打開,只能用切割機把門軸切開,把大門卸下來,把吃的拿走,再把門軸焊上去,然后打磨平了,再一刷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杜洋瞪著無辜的大眼睛問我,有點兒興奮,那要是集裝箱里面放一張床行不行呢?我不加思索地說,那當(dāng)然了,放十張都可以,我忽然有點兒警覺,本來我是想告訴杜洋跑船的生活很艱苦,杜洋如果讓我做她的對象,那可是終身大事,她得慎重考慮。
沒料到杜洋說了一句話,讓我嚇了一跳,既然我表哥跟你在同一條船上,以后如果我要去日本,你能不能讓我待在集裝箱里呢?
我問她,你表哥知道嗎?
杜洋點點頭,只要到了日本的任何港口,下了船,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我說話也有點兒直截了當(dāng),那你選擇我是做丈夫,還是讓我?guī)湍阃刀沙鼍衬??這可是大事,我感覺自己的后脊梁在冒冷氣。杜洋沉默片刻,冷靜地說,我有個姨媽在大阪,我去了那里,先讀語言學(xué)校,以后再打工賺錢上大學(xué),然后我們就結(jié)婚。她環(huán)顧我的艙間,我要躲在集裝箱里,至少得在海上漂半個月,我就把那里面弄成像你這兒一樣,可以嗎?
我被杜洋近似荒誕又愚蠢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敷衍地點點頭。杜洋緊握了一下我的手,那我們就一言為定。我立馬改口,怎么地也要和你表哥商量一下吧。杜洋搖搖頭,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
我腦子有點兒亂,我望著杜洋,她長得眉清目秀,長腿細腰。吳潤清曾告訴過我,他的表妹像一只蝴蝶,在大學(xué)校園里到處飛。杜洋父母的學(xué)生找借口請杜洋吃飯、聊天,杜洋喜歡看他們的口才表演,他們挖空心思把話題往男女關(guān)系上引,拋出一束束熾熱的目光,期待杜洋能接到。杜洋臉上笑著,卻在心里與他們豎起一道玻璃墻。
吳潤清這番話的意思,讓我珍惜杜洋,她心地純潔,猶如雪山上的白蓮,而我是個船員,像塊石頭,今后和杜洋相處,我得主動點兒,她提什么要求,我得盡量滿足。
可這樣的要求我怎么能滿足得了呢?但我那時的確被杜洋迷住了,亦或我的腎上腺素正往腦門上頂,我撲上前想抱杜洋,她卻輕盈地躲開了。不過這件事我心里答應(yīng)了。
我倆分頭行動,她去了理發(fā)館,推了個平頭,又買了幾身男人的衣服,遠洋輪上是不允許女人上船的,我這邊買了一些生活用品和一張小行軍床。我偷偷地爬上了一條水泥船,船先靠到錨地的“天笠山”輪的船尾,借著夜色從軟梯上把東西弄進我的艙間。
然后,我渾身冒汗闖進吳潤清的艙間,他當(dāng)時正在研究“天笠山”輪的內(nèi)艙結(jié)構(gòu)圖紙,見我驚慌失措的樣子,就問我怎么了,我就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吳潤清倒是挺冷靜的,拿起桌上的香煙遞給我一支,他點燃吸了幾口說,龔寧,這有什么呢,她要去就去唄。
我低下頭,夾著香煙的手指哆嗦著,這弄不好要坐牢??!吳潤清笑了一下,又吸了一口煙。龔寧,你吃了嗎?他問我,我點點頭。那好,他把煙頭摁進煙灰缸里說,既然杜洋要湊熱鬧,那就隨她,你說呢?吳潤清又繼續(xù)研究圖紙了。
我退出了吳潤清的艙間,迎面碰到電機員程武和老軌,這兩個家伙都是老船員了,經(jīng)驗豐富,但喜歡到日本撿舊貨,尤其愛撿自行車和破彩電,他倆和吳潤清關(guān)系不錯,我把他倆拉到船舷邊的甲板上,以吳潤清的名義把這件事和盤托出,他倆下意識地對視了一下,然后兩人只好點頭。
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程武和老軌挺配合,又打開了一扇冷藏集裝箱的門,但條件是我得繼續(xù)配合他們?nèi)炫f貨,我答應(yīng)了。杜洋悄悄地鉆進了冷藏集裝箱里,船沿著長江駛進上海洋山港。按慣例上來不少邊防武警,把每個房間和整艘船都檢查了一遍,船才緩緩駛離洋山港,我松了口氣,幸運的是這個冷藏集裝箱是個空箱,我們這個航次要到橫濱,這個冷藏集裝箱要到那邊裝上鰻魚再進口。
船向著目的地在海上漂行著,還好天氣不錯,沒有遇到大的風(fēng)浪,我每天像個鬼似的裝模作樣地跑到船頭的前艙,看看那個冷藏集裝箱,整艘船上除了那幾個人,沒有一個人知曉這個事。杜洋也能忍耐,每到傍晚,我輕輕敲幾下集裝箱門,杜洋偷偷推開箱門,露出一條縫,我擠了進去,因為有應(yīng)急燈,我見杜洋手里拎著一個酒瓶,神情大駭,你怎么能喝酒呢?借著昏暗的燈光,她笑了笑,萬一跳到海里,喝點酒還能取暖呢。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酒味,說,你不能這樣,還有不到三天,船就要靠到橫濱的錨地了,我計劃你先跟錨地的船靠港上岸,杜洋認真地點點頭。她讓我坐在她的行軍床上,又給了我一聽易拉罐,問外面情況正常嗎?我點點頭,說,你運氣不錯,這個航次晴空萬里,你表哥天天坐在駕駛臺里,為你保駕護航呢!D730889C-D587-47E7-A3E6-7DB47B833E1A
杜洋故作輕松地說,這有什么了不起的,船靠了岸你們就不用管我了。
我有點兒氣惱,我說,你倒沒什么,即便被抓住了,最多也就是遣送回國,而我和幾個弟兄的飯碗不但沒了,沒準兒還要坐牢。
杜洋沒有用語言勸慰我,只是輕輕地坐在我身邊,用手拍了下我的肩膀說,其實我要求不高,只想出國留學(xué),我父母畢竟是知識分子,我想給他們臉上爭點兒光。我問,你會游泳嗎?杜洋點點頭,說,我也是在長江邊上長大的,我四歲就會游泳了。
船終于在橫濱港的錨地??肯聛?,吳潤清會日語,每次船長都會派他從軟梯下到引導(dǎo)艇上和對方的引航員、代理商等洽談船靠港后的所有事宜,這樣就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原計劃是吳潤清打頭,杜洋穿著老軌準備的沾滿油垢的工作服,我跟在后面,幾個人攀爬軟梯下到引導(dǎo)艇上,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但那天出了一件怪事,整艘引導(dǎo)艇上所有的燈光齊刷刷地射向“天笠山”輪,我們幾個人像被太陽照射似的睜不開眼睛。程武吃驚地對吳潤清說,上個航次我們有船員在橫濱港弄了十幾輛嶄新的自行車,現(xiàn)在全都裝在一個集裝箱里。
吳潤清咬牙切齒地問,都是哪些人干的?程武低下頭,嘴角囁嚅,除了我和老軌,好幾個兄弟要去橫濱的棒球場看比賽,被保安趕了出來,然后兄弟們打了保安。
吳潤清示意我?guī)е叛笕ゴ?,他自己一個人踩著軟梯往下出溜兒。
我拉著杜洋到了船尾靠在船舷邊,船有些顛簸,我倆都意識到已無路可退,也無路可走。杜洋冷靜下來,讓我給她找一個救生圈,我目測了一下從船尾到橫濱的港口岸邊也不過就二十米的距離,況且這艘船上又裝了許多生鐵鑄壓件,整艘船吃水的深度很深,船尾離海面不過五六米的高度。
借著夜色,杜洋套上救生圈,張開雙臂,在我仰視的目光里,像一只小鳥,周圍一片寂靜黑暗,她的手伸向空中,在頭頂上慢慢合攏。她的動作一絲不茍,從容淡定,她從船尾的甲板上飛撲下來,身體在空中畫出了一道弧線,但她沒有變成鳥,在她接觸水面的一瞬間,我仿佛聽到石塊砸進海面的悶響。
我也沒猶豫,抱著救生圈也跳了下去,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浮出水面的身體被海水撞擊得搖搖晃晃,我粗壯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脖子,她用手拽起我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就往岸邊游,她另一只手胡亂地將我的頭按進水里,一口海水咕咚入肚,一口又一口,海水灌進我的身體,和海水一起襲來的,是從未有過的恐慌。
幸虧我的水性很好,我不時地抬頭吸氣,我感覺我倆同時向岸邊游去,這讓我舒了口氣。杜洋幾乎是整個身體趴在我身上,終于我倆靠到了滑溜溜的岸邊石壁上,精疲力盡。
我張開嘴貪婪地呼吸,努力睜大眼睛環(huán)顧四周,還好這離港口船舶的泊位還有一段距離,我倆一前一后地游進了橋孔,背靠背地靠在一起,海水從我的膝蓋上緩緩地流過。我聞到了杜洋身上的酒味兒,我以為杜洋再也爬不起來了,沒料到她甩了一下濕漉漉的長發(fā),躥進另外一個橋孔里,手里還抱著我跳海時給她準備的另外一只救生圈,上面綁著她的防水牛津行李包。當(dāng)我再次回頭,橋孔里的杜洋已不見了蹤影,她就這樣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以為吳潤清會怪罪我,不料他卻拍了拍我的肩膀夸我干得不錯。我有些猶豫,吞吞吐吐地問,那我和她的關(guān)系以后怎么辦?吳潤清仰面大笑,不再吭氣了。
日子又回到了正軌,那個夜里日本警視廳引導(dǎo)艇的人上船巡視了一番,沒有找到丟失的自行車,就撤退了,“天笠山”輪正常??康綑M濱港的六號泊位。我和程武、老軌決定再下去做一單,撿幾輛自行車。辦完入關(guān)手續(xù)后,我們?nèi)齻€家伙就到橫濱的街面上去了,進了一條商業(yè)街,那兒熙熙攘攘,老軌東張西望,他心里的那點兒小九九,我和程武都明白,他要去男女共浴的浴室。還真巧,我們看到了一個掛著“浴”字幌子的店鋪。老軌沖我倆笑笑,說,那就進去唄。老軌推開玻璃門,還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倆說,調(diào)劑情趣,各享其樂,今天我請客。
我們仨都有些忐忑,不過感覺和國內(nèi)差不多,浴池的水碧藍,不習(xí)慣的是,服務(wù)生都是穿著清一色和服的女人,見到我們穿著大褲衩的男賓,整齊地排隊雙手合十,點頭哈腰。我傻傻地望著那些穿著和服的女人,在霧氣裊裊中,我有些恍惚,我似乎看到一張瘦削的臉。
我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晃過杜洋的面孔,但這個念頭很快一閃而過,我們?nèi)齻€大老爺們穿著褲衩齊刷刷地滑進了浴池里。
洗澡的過程沒有我們想象得那樣復(fù)雜和陰暗,更沒有什么刺激的東西。老軌先爬出了浴池,我和程武以為他要干什么出格的事,等我和程武爬出了浴池,他已經(jīng)穿好衣服,坐到服務(wù)臺和一個穿著套裝的女人嘀嘀咕咕,兩人講的是日語,女人背著我倆。
老軌悠閑地向我倆揮揮手,我們出了浴池,我感覺神清氣爽,可見了鬼,我們逛街帶的一輛二八大杠國產(chǎn)自行車不見了。
這輛自行車是船員用來偷車的引子,以前船員們逛街總是一個人騎自行車,另一個人甩著膀子尾隨其后,一旦看中某個商鋪前停著中意的自行車,順手牽羊,兩人騎著車就無影無蹤了。現(xiàn)在自行車沒了,不過程武眼尖,一眼發(fā)現(xiàn)前方不遠的人群中有個胖子騎著我們的自行車,另一只手還拎著塑料兜,那個家伙看起來是個送外賣的。
程武有些結(jié)巴,沖我倆比劃了半天,張不了嘴,眼珠子被憋得似乎要掉到地上。順著程武指的方向,我們很快就把那個日本人給揪住了,可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我們再折騰也不一定能折騰過那個日本人,周圍也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那個日本人不住地向我們哈腰表示抱歉,嘴里哇啦哇啦,手還不住地往右側(cè)的小巷子里指,我們感覺出這個日本人可能意識到我們是韓國或者泰國的船員,因為那個年代日本的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一些船員到了日本后,沿街撿舊貨,很多自行車不上鎖,舊電視機以及雙卡錄音機都定期放在商鋪的門口,那個日本人指的小巷子里可能有賣自行車的。
程武踹了一腳那個日本人,我們?nèi)齻€人推著車,晃著膀子就進了那個巷子。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十多輛紫紅色高把的自行車橫七豎八地歪倒在一間類似舊倉庫的門口。我們的心臟一陣狂跳,老軌閉上眼睛朝天虔誠地念叨了幾句我聽不懂的方言,我猜那意思可能是我們遇到財神爺了。D730889C-D587-47E7-A3E6-7DB47B833E1A
下面問題來了,怎么弄走這些自行車呢?老軌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我出錢請你倆洗澡,不能再出力了吧?不過他又出了一個主意,只有螞蟻搬家比較靠譜,他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守住這些自行車,觀察“敵情”,我倆來回騎著這些自行車直奔碼頭的六號泊位。
我和程武只好牙一咬、心一橫,跨上自行車,使勁兒一蹬腳蹬子,要說心里不害怕,那是假的,畢竟長這么大明目張膽在別人的國家里違法亂紀,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撲通亂跳。好在這一路上沒見到警察,一出了商業(yè)街往碼頭奔,路上幾乎看不見人,也就十幾分鐘我倆就把自行車騎到船邊了。
但我倆不敢把自行車直接弄上船,因為公司有規(guī)定禁止到日本撿舊貨。我和程武一商量,他讓我先找吳潤清,沒承想,吳潤清湊巧從船上下來準備去逛街,見我倆賊眉鼠眼地各自騎著自行車,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先罵了我倆一頓,然后給我倆出主意,讓我們把自行車先存到上次我和杜洋躲藏的地方——橋墩下,等輪到誰值夜班的時候,再把自行車弄到船上去,再來一次螞蟻搬家。
我心里琢磨他之所以心虛,愿意幫我們,倒不是我和杜洋有什么關(guān)系,而是船上那一集裝箱的自行車也有他的份兒。我倆氣喘吁吁來回折騰了七八回,程武是個鬼精蛋,突然跳著腳捂著腳踝,低聲嚷自己的腳崴了,事實上他看不慣老軌叼著香煙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老軌只好搬起最后兩輛自行車,一輛扛在肩膀上,一輛自己騎著,這家伙是蒙古族人,以前是體育學(xué)院畢業(yè)的,有股蠻力氣,就這樣我騎一輛自行車,還落后他四五十米遠。
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程武一瘸一拐非要坐在我后面,我沒答應(yīng),因為日本的自行車基本沒有后座位,我倆只好慢悠悠地走出商業(yè)街直奔港口的六號泊位。我們沒料到靠泊位的那塊地連著一個大停車場,左側(cè)有一個小山坡,那是居民區(qū),我們窩藏自行車的地點——橋墩子,實際上離居民區(qū)不遠,因為四周沒有什么高樓大廈,都是低矮的平房,要么就是兩三層的小公寓,這些我們哪注意到呢!
老軌騎的那輛自行車全注塑、軸傳動,又輕巧,這家伙真是好命。他至少提前六七分鐘就鉆進了橋墩,人也不見了蹤影。我和程武一瘸一拐地向橋墩方向走。這時,出事了。穿過停車場,程武忽然像個癩蛤蟆似地一跳一跳地沖向停車場。等我從橋墩子折返回來時,發(fā)現(xiàn)他竟然搬著一輛加著密碼鎖的自行車,亢奮地語氣里帶著求救的口吻向我低吼,他本來就結(jié)巴,我聽了半天才明白,原來他需要一把克絲鉗子,讓我上船去取,我不以為然扛起自行車前轱轆,那意思我倆趕緊把自行車弄到橋墩底下。
程武結(jié)巴了半天,我才聽明白他要把這輛女士自行車送給他天津的女朋友,作為結(jié)婚的彩禮??傻姑沟氖聛砹耍\噲鲎髠?cè)山坡的居民區(qū)里忽然冒出幾個人,朝我們的方向逼近,我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扛著自行車繼續(xù)朝橋墩方向走,果然,后面幾個黑影哇啦哇啦大叫起來,其中有一個和我們在商業(yè)街碰到的那個日本人長得差不多,戴著禮帽,滿臉髭須,也是個胖子。他忽然躥過來,擋在我倆前面。我學(xué)過幾句日語,那個戴著禮帽的胖子哇啦哇啦,那意思找我們要錢,說我們是小偷,不然把我們送進警視廳里去。我迅速地向程武使了個眼色——扔掉自行車,快跑。
程武滿臉怒氣,扔掉自行車轉(zhuǎn)身就走,那個戴著禮帽的中年人也是怒目圓睜。我一轉(zhuǎn)身從肩膀上卸下自行車轱轆,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紙幣遞給了那個家伙,因為我看到后面又有幾個黑影向我們靠攏。
情況有點兒危險,我顧不了那么多,低著頭朝六號泊位匆匆跑過去,還裝作若無其事。等我轉(zhuǎn)過身看見不遠處的程武居然手里拎著什么東西拍了一下那個戴著禮帽的中年人的腦袋,然后朝我的方向跑來,后面有幾個人影追著他,等我順著軟梯爬到船上時,那幾個人揪著程武朝另外一個方向挪動腳步。借著昏暗的路燈光影,那幾個人的步伐和動作歪歪扭扭,看樣子都是酒鬼,我感到一陣后怕,后背冒出冷汗來。
我走進老軌的房間,拍著大腿搖頭晃腦地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老軌一把把我推出門,讓我趕緊找吳潤清,讓他通過船長找到當(dāng)?shù)氐木晱d出一份擔(dān)保,程武或許就能被擔(dān)保出來。那個年代跑船的在日本違規(guī)犯了事,一般都走這個程序,加上吳潤清能講一口流利的日語,警視廳一般會給面子的,但我心里依然像貓抓似的,拉著老軌跑下船四處張望,除了冷清清的碼頭,什么都沒有。我和老軌來到馬路對面的停車場,程武以前練過散打,幾個人近不了身,但寡不敵眾啊,會不會這幾個醉鬼把他暴揍一頓,扔到海里呢?
我倆沿著停車場轉(zhuǎn)了一圈,我感覺我的腎上腺素已經(jīng)分泌到腦門了。我忽然看到那輛加著密碼鎖的自行車歪在一輛皮卡車的尾燈邊上,我倆正準備挪動腳步,這時一輛警車閃著燈沿著停車場晃了一圈,又緩緩地開走了。老軌眼睛一亮,程武居然從皮卡車的底座下面爬了出來,簡直猶練神功,一氣呵成。我哧溜一下子躥到他跟前,說,你還沒死???
程武嘿嘿了兩聲,都是酒鬼,我擺了幾個架勢就給他們嚇跑了。
老軌又望著天空嘟囔了幾句方言。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仨又來到商業(yè)街,上了一輛出租車往市郊開去,我始終感覺不對勁兒,身后好像跟著什么人,回頭看卻什么也沒有。我讓老軌朝天空再嘀咕幾句,老軌說,日本的寺廟到處都是,我們要找一個正規(guī)的寺廟燒炷香,把我們心里的魔都卸掉,這樣橋墩里的自行車才能順當(dāng)?shù)嘏酱先ァ?/p>
市郊的路越來越難走,左拐右繞,跌宕起伏,山頂傳來隱約的鐘聲,像是從云端落下來,又像從遙遠的天邊飄過來,渺茫的鐘聲增添了寺廟的玄妙。我們?nèi)齻€家伙東張西望,程武不知被什么東西刺激了一下鼻腔,突然仰起脖子,打出了一個噴嚏,這個噴嚏打得聲情并茂,氣吞山河,連眼淚和鼻涕都打了出來,動靜不小。這時,寺廟里跑出來幾個和尚,我們趕緊鞠躬,在和尚的引導(dǎo)下,我們抽簽拜佛。
折騰完了,從寺廟出來,我們?nèi)齻€人往回走,準備再找一輛出租車。就在這時,又一件猝不及防的事情發(fā)生了,昨晚那個戴著禮帽的中年人忽然像蛇一樣滑到我們身后,我們轉(zhuǎn)過身,一道寒光閃了一下,程武眼疾手快,雙手一把抓住那個家伙握刀的手腕,使勁兒一擰,刀掉在地上,我腦袋瓜興許充了電,撿起刀順勢就向那個家伙腹部扎去,那個戴著禮帽的中年人身體軟綿綿地展開,紙一般地輕薄,輕薄得就像商業(yè)街上彩色廣告?zhèn)鲉我粯?。D730889C-D587-47E7-A3E6-7DB47B833E1A
老軌領(lǐng)著魂飛魄散的我倆回到船上,站在舷梯上,我擋住了這兩個家伙,問,自行車拿不拿?老軌說,都這樣了,還不趕緊把東西弄到船上來,正好晚上我值夜班。
那十五輛自行車悄悄地被我們?nèi)齻€人又塞到集裝箱里面去了,我們仨依然驚魂未定,躲進老軌的房間。老軌說,這船員是不能干了,這個航次弄完了,我們各分東西,好在那一集裝箱的自行車,整個船上的人都有份,這樣吧,我這個輪機長下面還有技工和電工,都能頂替我,我有一本護照,我就先撤了。
我苦著臉說,事情是我犯下的,這個日本人不知道是死是活,萬一死了怎么辦呢?程武瞥了我一眼,說,不用怕,以后自有定論,我不清楚這個家伙的自信從何而來。老軌嘆了口氣,說,這也是萬不得已,我一跑路,整個遠洋公司都知道了,等于我就是最大的嫌疑犯,你以為我愿意啊。這么一說,我和程武都不吭氣了。
大家各自回到房間,我心里沒底,鉆進了船長的房間,把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畢竟他是我母親遠房的侄子。
船長和藹地安慰我,不用怕,他來解決。然后我推開自己艙間的門,一抬頭,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半天緩不過神,至少我看清楚了,吳潤清和杜洋站在我面前。
杜洋仰起臉甩了一下長發(fā),用日語與吳潤清嘀咕了幾句,又側(cè)過臉對我說,你把自己的證件拿來我看看。我乖乖地從枕頭下面取出證件遞給杜洋,杜洋看得很認真,但沒有特別的表情,然后把證件放到茶幾上,繼續(xù)用日語與吳潤清低語,我看到杜洋一個勁兒地搖頭。
吳潤清的臉色冷酷起來,起身要走,杜洋急忙站起身,又與吳潤清嘰里咕嚕說了幾句日語,吳潤清就忿忿地站到我的艙間門口,點起煙狠狠地抽著。杜洋示意我把門關(guān)上,就在那一瞬間,杜洋忽然伸手托了一下吳潤清的下巴,吳潤清軟綿綿地跪倒在地毯上,杜洋讓我?guī)退龑菨櫱灏岬轿业拇蹭伾?,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眼神冷峻,說,我是干什么的,你先不要問,這條船上有多少走私的自行車和舊家電,你得跟我講一講。
我低下頭,只好告訴杜洋,我跑了十幾次日本航線,每次我們都有貓膩,船長和一些高級船員領(lǐng)著我們?nèi)ミ^日本的丘溝店,也就是舊貨店,日本叫中古店,這種店在每個港口到處都是,賣舊自行車的、賣舊家電的、賣舊首飾的,五花八門,我學(xué)的第一句日語就是:舊自行車多少錢?
這種丘溝店周圍一百米之內(nèi)肯定有一個倉庫,我們跑這些港口的時候,一下船先找這種丘溝店,然后就在丘溝店附近溜達,找到倉庫,半夜跑到倉庫搬東西,事前準備了克絲鉗子、改錐、鐵撬棍,把丘溝店附近的倉庫一掃而空。我漲紅著臉,聲音有點兒發(fā)抖,把這次偷自行車的經(jīng)歷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杜洋。我抱著頭,小聲問,你能不能救救我?杜洋沒有吭聲,她站起身對我說,等吳潤清醒了以后,你就告訴他,我走了。
我失魂落魄,去老軌的房間敲門,門已經(jīng)鎖死,程武如幽靈一般在身后拍我的肩膀說,老軌跑了。我趕緊拉著他,又回到自己的艙間,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又告訴了程武,程武說,咱倆誰也別跑了,先回公司再說。
話音剛落,吳潤清艱難地從我床上爬起來,說,那個日本人沒死,在醫(yī)院里躺著呢,你們?nèi)ニ聫R里拜佛,我和杜洋一直跟著他。吳潤清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艙間,程武從口袋里摸出了兩張飛機票,遞給我一張,口氣有點兒漫不經(jīng)心,說,杜洋臨走給我們的。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怎么辦?程武毫不猶豫地說,回公司唄!
飛機終于起飛了,我和程武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經(jīng)濟艙里的位子上,從后面向前望,靠背上露出一排排的半個腦袋,黑色的、銀色的、金色的,這是一架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從橫濱直飛天津,廣播里一個女中音歌手唱得抑揚頓挫,吐字溫柔流暢,還挺好聽。我心里放松了,在歌聲中沉沉地睡著了。
晚餐的時候,我醒了過來,程武隨即也醒了,一個女乘務(wù)員走到我倆面前,替我們打開小餐板,她是那種身材苗條的女人。我抬起頭,悚然一驚,垂下眼皮。女人溫柔地說了一句,你們睡得挺香,還打鼾呢。
接下來沒有什么懸念,下了飛機,我倆就被戴上了手銬,進了拘留所,我和船長還有一些船員被判了刑。
程武和老軌、吳潤清和杜洋都不知去向了。出獄后,我的母親病危,臨咽氣前,枯槁的手拽著我的胳膊,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我那個遠房船長大表哥干的那些事,是她囑托的,她要為我攢點兒錢,為我以后成家用。
我沒有成家,在鏡湖邊的花鳥市場租了個門面,專賣花鳥魚蟲,生意還不錯,也不談對象,每天躺在攤位邊的躺椅里,眼睛瞇縫著,望著櫥窗里橙子大小的密封玻璃球,周圍游動著無數(shù)彩色的小魚,腦袋里有時候冒出一些奇幻的念頭,覺得人就像這櫥窗里的小魚,游來游去不知道最終游到哪里。
有一天,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耳朵里灌進一個久遠而又熟悉的聲音:日子混得不錯吧?我一抬頭,晃了晃腦袋,吳潤清微笑地站在我面前,我也沒感到驚訝,對什么我都淡然了,我倆去了青弋江邊的一家酒館。吳潤清點了蔬菜沙拉、燜罐雞、紅燒鰻魚、午餐肉罐頭,還有日本啤酒。酒菜上來后,吳潤清倒了酒,微笑著舉著酒杯說,找一找過去的感覺,我倆一飲而盡。
吳潤清一邊為我續(xù)酒,一邊斷斷續(xù)續(xù)聊他的往事,從“天笠山”輪下來后,他就跑到了越南,和朋友開了一家摩托車修理鋪,賺了點錢,后來回到廣東,本來想找杜洋,一打聽,杜洋不知去向。我端著的酒杯又放回到桌上,吳潤清微笑地望著我,其實強者都是弱者造就的,杜洋那時候可以呼風(fēng)喚雨,表面上心中有佛,可手里有刀,大事狠如虎,事了閑看花。吳潤清感慨地說,龔寧,當(dāng)年我們需要的不是順境,而是現(xiàn)實的一巴掌,你看你現(xiàn)在的生活多愜意。
我喝了不少酒,點點頭,吳潤清這才切入正題。他告訴我,他現(xiàn)在不跑船了,就在朱家橋碼頭做理貨,天天和集裝箱打交道,這里面有很多學(xué)問,那意思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干。
我食道和胃一陣絞痛,再加上聽到吳潤清那番漫無邊際的聒噪,竟然吐了。我擺擺手,疲憊不堪地說,到此為止,我們都要和過去告別。吳潤清望了我一眼,從風(fēng)衣口袋里掏出一疊錢塞進我懷里,向我伸出手緊緊握了一下,有點歉意地說,捅了那個日本人沒錯,但你不應(yīng)該背著我們告訴船長那一集裝箱自行車,船長罪有應(yīng)得,這是我的一點心意。D730889C-D587-47E7-A3E6-7DB47B833E1A
那頓酒喝完后,所有的人都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老家的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引進了一家世界五百強的汽車制造企業(yè),我應(yīng)聘進了工廠,汽車廠效益不錯,我曾經(jīng)是個大學(xué)生,后來進了管理層,應(yīng)酬接待也多了起來,但我依然喜歡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在靠近江邊的廠子里轉(zhuǎn)悠,我會爬上灰鐵鑄成的樓梯,走進工廠的機房里,再爬上清洗冷卻水塔頂。黃昏時分,我坐在水塔頂上望著遠處的長江和碼頭,望著老人和年輕人,有的手牽著手緩緩走出廠房,他們渾身是汗,渾身是油污,他們朝著大門方向涌動,我甚至能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心暢意酣地四散離去,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羨慕。
我也喜歡散步,我熟悉工廠附近的小樹林,沿著林中的小徑,默默地行走,目光溫和地打量四周,我能看見和我一樣散步的人。有次散步,我的直覺告訴我,在我身后一段距離里,有一種不怎么溫柔的目光盯著我,直到我走到長江邊轉(zhuǎn)過身,我才松了口氣。
杜洋依然沒有變,那一頭墨綠色的頭發(fā)散發(fā)出清香,讓我想起那個在橫濱的夜晚,我們站在船尾,她的氣息依然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樣子。我倆像經(jīng)常見面的老朋友一樣,隨意地打了個招呼,她看起來甚至不愿和我多說話,我也不想過多地問她,只是覺察到她的臉上有一種凜然的氣質(zhì),和我說話的時候,她的神情緩和下來。
她告訴我,她在江浙一帶做汽車配件的供貨和銷售,和我們工廠有一些業(yè)務(wù)聯(lián)系,現(xiàn)在定居南京。我忽然提議去工廠的冷卻水塔上面,她沒有吭聲,跟著我默默地爬上了冷卻水塔。站在十幾米高的水塔頂上,杜洋指著不遠處的朱家橋碼頭,輕聲說,我和吳潤清是夫妻,我們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以前我們都在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我沒有吭聲,只感覺身體在不停地下墜,我的心臟抽搐著。杜洋繼續(xù)說,我們有紀律,有些事情只能永遠埋在心里,我只能告訴你,吳潤清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就藏在朱家橋碼頭的集裝箱里,幾天幾夜后犧牲了,現(xiàn)在我和女兒一起生活。
我忍不住抖著聲音問,老軌和程武呢?杜洋說,老軌依然在遠洋輪上執(zhí)行任務(wù),程武在新疆執(zhí)行任務(wù),我們都是同事,當(dāng)年破獲了遠洋輪走私舊家電的案件,你有點兒委屈,和船長搞到一起,還記得我和吳潤清在你艙間里用日語吵架嗎?他堅持要放過你,我不同意。
微風(fēng)吹來,她撩起額前的碎發(fā),直覺告訴我還有一些別的東西無法解釋,我說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就是那種蹊蹺怪異的感覺。
天完全黑了下來,又下雨了,杜洋已經(jīng)離開了,我摸著黑從冷卻水塔下到工廠的機房里,背著手又慢慢地走出工廠的大門,我想明天天會晴的。D730889C-D587-47E7-A3E6-7DB47B833E1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