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魯迅曾幻想到吐半口血扶兩個丫鬟到階前看秋海棠,以為那是雅事。其實天下雅事盡多,唯有生病不能算雅。沒有福分扶丫鬟看秋海棠的人,當然覺得那是可羨的,但是加上“吐半口血”這樣一個條件,那可羨的情形也就不怎樣可羨,似乎還不如獨自一個硬硬朗朗到菜圃看一畦蘿卜白菜。
最近看見有人寫文章,女人懷孕寫作“生理變態(tài)”,我覺得這人倒有點“心理變態(tài)”。病才是生理變態(tài)。病人的一張臉就夠瞧的,有的黃得像訃聞紙,有的青得像新出土的古銅器,比骷髏多一張皮,比面具多幾個眨眼。病是變態(tài),由活人變成死人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因為病是變態(tài),所以病是丑的。西子捧心蹙顰,人以為美,我想這也是私人癖好,想想海上還有逐臭之夫,這也就不足為奇。
我由于一場病,在醫(yī)院住了很久。我覺得我們中國人最不適宜于住醫(yī)院。在不病的時候,每個人在家里都可以做土皇帝,傭仆不消說是用錢雇來的奴隸,妻子只是供膳宿的奴隸,父母是志愿的奴隸,平日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一旦他老人家欠安違和,抬進醫(yī)院,恨不得把整個的家(連廚房在內(nèi))都搬進去!病人到了醫(yī)院,就好像是到了自己的別墅似的,忽而買西瓜,忽而沖藕粉,忽而打洗臉水,忽而灌暖水壺。與其說醫(yī)院家庭化,毋寧說醫(yī)院旅館化,最像旅館的一點,便是人聲嘈雜:四號病人快要咽氣,這并不妨礙五號病房的客人的高談闊論;六號病人剛吞下兩包安眠藥,這也不能阻止七號病房里扯著嗓子喊黃嫂。醫(yī)院是生與死的決斗場,呻吟號啕以及歡呼叫囂之聲,當然都是人情之所不能已,圣人弗禁;所苦者是把醫(yī)院當作養(yǎng)病之所的人。
但是有一次我對于我隔壁房所發(fā)的聲音,是能加以原諒的。是夜半,是女人聲音,先是搖鈴隨后是喊“小姐”,然后一聲鈴間一聲喊,由原板到流水板,愈來愈促,愈來愈高,我想醫(yī)院里的人除了住了太平間的之外大概誰都聽到了,然而沒有人送給她所要用的那件東西。呼聲漸變成嚎聲,情急漸變成哀懇,等到那件東西等因奉此地輾轉(zhuǎn)送到時,已經(jīng)過了時效,不復成為有用的了。
舊式訃聞喜用“壽終正寢”字樣,不是沒有道理的。在家里養(yǎng)病,除了病不容易治好之外,不會為病以外的事情著急。如果病重不治必須壽終,則壽終正寢是值得提出來傲人的一件事,表示死者死得舒服。
人在大病時,人生觀都要改變。我在奄奄一息的時候,就感覺得人生無常,對一切不免要多加一些寬恕,例如對于一個冒領(lǐng)米貼的人,平時絕不稍予假借,但在自己連打幾次強心針之后,再看著那個人貿(mào)貿(mào)然來,也就不禁心軟,認為他究竟也還可以算作一個圓顱方趾的人。魯迅死前遺言“不饒恕,也不求人饒恕”。那種態(tài)度當然也可備一格。不似魯迅那般偉大的人,便在體力不濟時和人類容易妥協(xié)。我僵臥了許多天之后,看著每個人都有人性,覺得這世界還是可留戀的。不過我在體溫脈搏都快恢復正常時,又故態(tài)復萌,眼睛里揉不進沙子了。
弱者才需要同情,同情要在人弱時施給,才能容易使人認識那份同情,一個人病得吃東西都需要喂的時候,如果有人來探視,那一點同情就像甘露滴在干土上一般,立刻被吸收了進去。病人會覺得人類當中彼此還有聯(lián)系,人對人究竟比獸對人要溫和得多。不過探視病人是一種藝術(shù),和新聞記者的訪問不同,和吊喪又不同。我最近一次病,病情相當曲折,敘述起來要半小時,如用歐化語體來說半小時還不夠。而來看我的人是如此誠懇,問起我的病狀便不能不詳為報告,而講述到三十次以上時,便感覺像一位老教授年年在講臺上開話匣片子那樣單調(diào)而且慚愧。我的辦法是,對于遠路來的人我講得要稍為擴大一些,而且要強調(diào)病的危險,為的是叫他感覺此行不虛,不使過于失望;對于鄰近的朋友們則不免一切從簡諸希矜宥!有些異常熱心的人,如果不給我一點什么幫助,一定不肯走開,即使走開也一定不會愉快,我為使他愉快起見,口雖不渴也要請他倒過一杯水來,自己做“扶起嬌無力”狀。有些道貌岸然的朋友,看見我就要脫離苦海,不免悟出許多佛門大道理,臉上越發(fā)嚴重,一言不發(fā),愁眉苦臉,對于這朋友我將來特別要借重,因為我想他于探病之外還適于守尸。
(摘自作家出版社《雅舍小品》)8E377025-3B40-4E5A-AA43-F84F4BF4647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