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詩人周夢蝶淡出公眾視野許久,但他的詩歌會常在,仍會在日后尋找喜歡它們的讀者。
記者前來采訪周夢蝶,想為他拍攝一部紀錄片。
談到讀書,周夢蝶并非侃侃而談,而是用極慢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你以為我有書店,你以為我坐擁‘書城’,錯了。我只有一個高1.2米、寬0.8米的書架。”
周夢蝶出過五本詩集,得過大獎,在詩壇享有崇高的威望。也許外人想當然地認為他是一個坐擁書城、飽讀詩書的人,可是多年來,他只擁有一個書架。更讓人意外的是,他竟然測量過書架的大小,在接受采訪時張口就能夠說出那么準確的數(shù)字。
這個書架并不高,現(xiàn)在的小學生在家里很容易得到這樣的書架。
周夢蝶為什么要這樣說呢?肯定不是炫耀,他只是要道出一個真實:他閱讀過的書籍也許都存放在心里,沒有必要擺放到書架上面。他是拿生命寫詩的人,生活對他來說同樣是一部大書,至于個人占有多少藏書,實在沒有必要大談特談,他在強調(diào)更重要的東西吧。
然而,周夢蝶又是珍視這個書架和里面的書的,否則他不會親自去測量。詩歌本身就是一種需要精確用字的文體,他測量后能夠記住那兩個數(shù)字,也不算奇怪。周夢蝶并非迷信數(shù)字,而是相信精確、精美、精到,惜字如金,這已經(jīng)成為他說話的一種方式。他說得極自然,毫不敷衍,已經(jīng)深入身體內(nèi)在的那種特別的氣質(zhì),通過他的話語,一下子將他與其他人區(qū)別開來。我深受感佩,開始相信他寫出來的詩歌必然都是好詩,這樣的一個人絕不會因功利心而寫詩,他寫詩要么是出于愛與疼痛、憂愁,要么是用詩測量更大、更復雜的世界。
我不知道周夢蝶是在孤獨寂寞中測量書架的,還是在滿足自得中測量書架的。但我相信,他測量過一回,就牢牢地記住了自己書架的高和寬。對他來說,能夠陪伴自己一生的每一樣物品、每一種物質(zhì)都不是小東西,也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而是需要珍藏的紀念品和個人文物,都是需要記入個人歷史的大事件。他無不嚴肅對待,鄭重測量,然后深刻地記憶,也深情地默念。從那部紀錄片中,我看到周夢蝶飽經(jīng)滄桑,卻波瀾不驚,這樣的一個人,自然會記住所謂生命里的“細小”和生活里的“瑣屑”,別人眼睛里的微小、短暫,恰是他心目中的重大、久長。
接下來,周夢蝶用剛才的語調(diào)繼續(xù)說道:“架子上的書,我剛才一本一本地數(shù)了兩遍,也只有421本而已。”隨后,他又補充說:“還不說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重復的……”
這些情況也許并不是記者最關心的問題,周夢蝶的話語已經(jīng)超出了采訪畫出來的那個圓圈,可是他仍然要鄭重地、嚴謹?shù)亍⒄數(shù)刂v出來,有些自說自話,卻要和盤托出,坦蕩赤城、天真無邪。雖然歲月已經(jīng)將他變成了一位枯瘦慈祥的老人,但是他依舊活得像一個悲喜無礙、得失無心的孩子。
我被周夢蝶震住了,眼窩里忽然蓄住了一滴熱淚。
周夢蝶的話并不多,稱得上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然而,他話中的每一個字都是清晰有力、帶有生命強度和溫度的,不但能聽得到,而且能“看得到”“摸得到”。他的聲音變成了視覺、觸覺,我仿佛看到了一棵大樹,觸摸到了一塊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