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紅瑞
過去我們農(nóng)村姑娘出嫁,第二天回門,娘家父母必備一碗米一碗面,給新人帶回婆家。這是流傳下來的風俗,叫作“米面夫妻”,白米白面,貧也罷富也罷,都要白頭到老。我的爺爺奶奶就是這樣一對米面夫妻,倆人一輩子沒有紅過臉,完全是因為“米”遷就了“面”,讓“面”唱了主角戲。
小腳奶奶嫁給爺爺時才19歲。奶奶在家紡棉織布,爺爺跟別人到山西做買賣,一年有半年的時間不在家。奶奶縫縫補補、洗洗涮涮,把五個孩子一手帶大。爺爺只在農(nóng)忙季節(jié)干屋外地里的活兒,家里的活兒從來不沾手,即使天要下雨,院子里曬著棉花稈兒,他也不知道往屋里拿,平時更是不會給灶膛添一把柴。
奶奶從來不埋怨爺爺,誰要是看不慣說點什么,奶奶總是說,一大家子十來張嘴,全指望他一個人,那可不是說話哩。奶奶總是說,出門在外不饑就寒,從來都是心疼爺爺在外不容易,把細米白面給爺爺吃,給老人吃,自己和小輩兒吃糠咽菜。爺爺在山西那些年,吃慣了面食,加上饑一頓飽一頓的,落下了胃病,不敢吃酸性食物。奶奶做飯就犯難了,頓頓給爺爺開小灶。當時白面少得可憐,和面還不夠粘鍋的,沒辦法,奶奶就在碗里和面,把核桃大一個面疙瘩,搟得飛薄飛薄的。面煮好后,用筷子在油瓶里點一下,再在爺爺碗里涮涮,把我五叔眼饞得直哭。后來一到吃飯時間,奶奶就把孩子們往偏屋攆,不讓他們打擾爺爺吃飯。
生活好起來后,爺爺不再去山西了,孩子們也都長大了,在外的在外,分開的另住。爺爺奶奶老兩口成了真正的“米面夫妻”,爺爺照例吃面食,奶奶仍然是南方口味,吃大米。一日三餐,奶奶還是和核桃那么大一疙瘩面,把面搟得飛薄飛薄的,給爺爺煮上一碗,臥個雞蛋,倒進香油,撒上蔥花芫荽,能香三里地。偶爾,她用腌胡蘿卜的汁水和面,給爺爺做一碗“紅面條”。奶奶會說,老頭子啊,日子紅火了,多吃點啊,胡蘿卜是小人參,吃吃長壽,能活一百歲。爺爺挑起紅面條,呼嚕呼嚕吃得歡。說起來也真怪,爺爺從小不吃胡蘿卜,脾氣火爆不聽勸,三奶奶說,誰知老年光景了,被你奶奶調(diào)教得跟個順毛驢似的。奶奶煮大米,控水,蒸米,自己吃米飯。兩個人,兩樣飯,奶奶做得安靜,不厭其煩。
有時候我說,奶奶跟著爺爺沒享福,不值。奶奶眼一瞪:怎么不值?沒下過地,沒曬過毒太陽,細米白面吃著,有啥不知足!我說爺爺沒幫你添過一把柴,爺爺光享清福。奶奶嘆口氣說,村里上了年紀的都是老婆婆,沒有幾個老頭子能活大歲數(shù),男人辛苦,壽限短,應該享點兒福。奶奶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里流露著少女的純真。
奶奶給爺爺做面食,偶爾也給自己做米面饅頭,捏些小造型,或是塞個紅棗、卷塊柿餅??礌敔敵缘煤〞常棠膛又涎?,小腳顫顫的像生了風。
我成家立業(yè)后才真正明白:奶奶遷就爺爺一輩子,是“大米”遷就了“白面”,是疼愛,是敬重;是女人該有女人的德行,男人該有男人的擔當,是性別差異在家庭里的角色分配,是界限感的無聲表達。
(本文獲第三屆“血脈傳承——我的家風家教故事”征文活動一等獎)
【編輯:楊子】9FBDB9B9-6593-4BB5-99E6-9D91AE8782A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