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山
回老家過年,看了三家人,大哥、大柱和小舅母三家。小舅母家是我最后去的。
小舅母家住在河堤邊,這兒也是18歲前我生活的地方。四十多年過去,場景早已面目全非。小舅母家的老宅上搭了個簡易的塑料棚。我推測,是有人在臨時做著新年生意——住著人,就小心翼翼地踩著落葉和亂石走了過去。
在衰敗的房前,黃中帶著暗紅的夕陽中,小舅母矮小、駝背的身影,正對著我。她的面前,擺放著各種各樣的祭品。小路邊,幾棵不粗的樹,葉子都落光了,路上沒有行人,也無人問津她的攤子。
我走近大棚,站在棚外,遠遠看著她的背影。不一會兒,她站起身,緩緩地走進大棚子里。
我悄悄地跟了進去。大棚子里很亂,小舅母戴著一頂破舊的紫色帽子,正低頭在小廚房里做著什么——沒有開燈,屋里的光線很暗淡。
她發(fā)現(xiàn)有人,便轉(zhuǎn)過身來,抬起頭,棗泥色的臉上浮出盈盈笑容。她呆呆地看著我,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我對她說,知道我是誰嗎?知道我叫什么嗎?她睜開笑細了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我,臉上仍然是溢出來的笑容,好長時間才緩緩地說:“你是——你是——小五子!”她驚喜的臉上像開滿了花。我則在這聲“小五子”的呼喚中似乎變回當年那個半大小子。
她邊說邊走了出來,“你回來過年啦,你家小孩都回來啦?”我點點頭。
大棚里混亂,破落;小舅母衰老,寒酸。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呢?
此時此刻,臨近除夕。我想,她會到誰家去過年呢?她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我不禁問了一下:“今年在誰家過年呢?”小舅母笑容完全落了下去:“誰家都不去!我一個人過!”她很堅定地說。接著,她又無奈地說:“六個孩子,本來還有兩個在身邊。今年夏天他們都到外地打工了。都在外地,我又到誰家去過年呢?”——怪不得舅母誰家都不去呢。我能感受到舅母的孤單和凄涼?!坝恤~嗎?有肉嗎?有水果嗎?”
“小五子,要那干什么呢?!”
“這怎么行呢?!我去給你買點!”
“小五子,你不要買!要花你錢呢!小五子,可不要買呀!”
“小時候,你家賣兔子肉,不是給我很多兔肝兔頭吃嗎?工作后,我生病時,你不是到城里去看望我嗎?你在那兒陪了一天……”
……
不長的時間,我便買了兩箱蘋果、四條魚,送到了她的大棚子下。小舅母仍然坐在橘色的夕陽中。我喊她,她站起來驚喜地說:“哎呀!小五子!買了這么多東西!我不要呀,小五子!”我對她說:“沒有賣肉的。如果有,我會給你割幾斤呢!”她一直念叨著:“這怎么好呢?這怎么好呢?小五子?”我對她說:“我孝敬你是應該的!”
聽著小舅母認出我是小五子、喊我小五子,我心里升起一種幸福感,這就是親近,這就是親情,這就是親情關(guān)系的最好辨識!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還有什么比鄉(xiāng)村長輩叫近60歲的我的小名更幸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