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法域外適用中“域”的含義考量

劉政德 郭向軍

摘 要：準確界定國內法域外適用中“域”的含義，有助于科學構建國內法域外適用法律體系。首先通過對“國內法域外適用”及其相關詞條“域外效力”“域外管轄”“法域”概念的分析，總結出學界對“域”的含義的一般理解;其次通過對法條中采用“管轄領域”“境”“領土”表述適用范圍的規(guī)范分析，總結出其使用的不同語境;然后通過綜合分析得出“域”的廣義、狹義和折中三種含義假說;最后通過比較折中說、廣義說、狹義說的區(qū)別，提出采用折中說的優(yōu)勢。

關鍵詞：國內法域外適用;域外效力;域外管轄;管轄范圍;境

中圖分類號：D9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22）04-0080-03

界定詞條概念，首要的是掌握構成該詞條字詞的核心含義，進而將其適用于詞條之中。該適用既不能無限擴張以超過字詞含義的外延，也不能太過限縮而使字詞無法全面涵蓋其本義?？剂繃鴥确ㄓ蛲膺m用中“域”的含義，有助于正確界定其概念，準確把握其定位，進而科學構建其體系。一般認為，“域”意為范圍，有抽象的范圍如“領域”，有具體的范圍如“區(qū)域”?！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對“域”的釋義有二：一為“在一定疆界內的地方”，二是“泛指某種范圍”[1]。單個字詞含義的準確把握需要放到具體的語境中。國內法域外適用中“域”的語境包括兩部分，一是國內法域外適用及其相關詞條，二是法律中表述適用范圍的法條文。因此，考量國內法域外適用中“域”的含義，一方面要從相關詞條概念的定義上加以分析，另一方面要從相關法條的表述上加以分析，最后則應基于上述分析對其含義進行進一步精準界定。

一、相關詞條的概念分析

（一）國內法域外適用的概念分析

目前，國內法域外適用并沒有權威定義，相關的“域外管轄”“長臂管轄”等概念及其相互關系，也未徹底厘清。因此，涉及國內法域外適用的文章，作者在行文伊始首先要對其進行概念界定。有學者指出：“國內法域外適用，指的是國家將具有域外效力的法律適用于管轄范圍之外的人和行為?！盵2]也有學者把“物”作為適用對象，認為應指“位于或發(fā)生在本國管轄領域之外的人、物或行為適用本國法律規(guī)則的過程?！盵3]167-170以上概念，前者將“域”界定為一國的“管轄范圍”，后者認為是“管轄領域”，并在文中指出“管轄領域”的范圍比領土的范圍大：一國擁有管轄權的毗連區(qū)、專屬經(jīng)濟區(qū)和大陸架等區(qū)域，不是該國領土，卻是該國的管轄范圍。還有人認為“域”是一國的“領土范圍”，國內法域外適用“指國家以國內法管轄其領土范圍之外的人、財產和行為的過程。”[4]因為管轄范圍和管轄領域都是指一國管轄權所涵蓋的領域范圍。故綜上，可暫將“域”的含義分歧概括為：是一國的“管轄領域”，還是該國的“領土范圍”。不屬于一國領土，但該國根據(jù)國際法規(guī)定享有管轄權的毗連區(qū)、專屬經(jīng)濟區(qū)等地是否屬于本文討論的“域”。

（二）域外效力的概念分析

域外效力和域內效力共同構成了法律的空間效力。對于域外效力和域外適用的關系，有學者指出：國內法的域外適用其域外效力實現(xiàn)的過程，域外效力是這一過程中所產生的對域外適用對象的法律拘束力。包括國內司法機關和行政機關適用國內法域外管轄的行為，但不含外國機關主動適用本國法，當事人合意選擇本國法，或根據(jù)國際準據(jù)法而適用本國法[3]168。因此，本文所討論的“域”同域外效力中的“域”含義相同。但即便是同一學者的文章中對“域”的含義也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界定。如有學者在表述域外效力的時候是把“域”作為管轄范圍而言的，指出法律的域外效力一般是指法律在本國管轄范圍之外產生確定拘束力[3]167。而在關于管轄權原則的論述中，又多把“域”以一國之“境”的含義來表述。如其在論述中國法域外適用屬人管轄權時說“主要針對中國公民和企業(yè)在境外所從事的行為產生域外效力?！盵5]但在屬地管轄權中，一國的“管轄領域”“境”“領土”等概念則又都曾被使用[3]170。顯然管轄領域要大于領土，而境則可能小于領土。如我國《出入境管理法》規(guī)定我國內地前往港澳地區(qū)或我國大陸前往臺灣地區(qū)也屬于出境[6]。

（三）域外管轄的概念分析

域外管轄指一國據(jù)國內法對域外行為進行管轄，其域外管轄的權力稱之為域外管轄權。域外管轄的實踐和理論有諸多不同見解，學界也無一致理解[3]169。但可從權威部門的觀點中管窺，聯(lián)合國國際法委員會定義其：“一國在其境外行使主權權力或權威?！雹倏梢娐?lián)合國法律機構在此是用“境”來界定“域”的，但遺憾的是未做詳細闡釋。域外管轄的實質是超越主權國家管轄權邊界，而對邊界以外的對象行使管轄權，該邊界就是本文所討論的“域”。常設國際法院在“荷花號案”中對一國管轄權邊界的論述中指出：除非國際法禁止國家進行此種管轄，國家不能在本國領土內對發(fā)生在本國領土之外的行為進行管轄。據(jù)此推理，國際法賦予一國天然的管轄權界限，就是該國主權的管轄權邊界。超出該邊界，若國際法沒有明確禁止，則一國可據(jù)國內法進行域外管轄。這一規(guī)定較好地界定了一國的管轄領域，但卻容易造成管轄權沖突。為避免這種沖突，很多國家則會根據(jù)國際禮讓原則來限制本國國內法的域外效力。

（四）法域的概念分析

法域指的是法律效力所及的空間范圍。一國中可以只有一個法域，常見于單一制國家;也可有多個法域，常見于聯(lián)邦制國家。采用復數(shù)法域的國家中不同法域的存在是該國法律沖突產生的前提條件。如美國除聯(lián)邦憲法和法律外，各州的州憲法和法律形成了獨立的州法域?，F(xiàn)美國在全球范圍內行使的長臂管轄，最初就是為了解決各州之間法律管轄沖突發(fā)展而來的，其理論基礎，如“權力論”“聯(lián)系論”“公平論”，也都是在此過程中提出的。但有學者指出國內法域外適用中的域外并非法域之外[3]167。因為法域是一國在其主權范圍內所做的管轄權規(guī)定，并不涉及該國在國際交往中所進行的國內法域外適用。比如美國是各州一個法域，中國大陸法在國內其他法域的適用，或美國一州的法在其他州的適用，都是該國主權之下的法律制度安排，均不屬于國內法的域外適用。9B744F64-AD13-4FFE-AAB4-6320412952CD

通過相關詞條的概念來分析，可見學界對于“域”的含義大致有三種肯定性理解和一種否定性理解。肯定性理解都是以地理空間概念而做出的，包括有“管轄領域”“領土”和“境”，否定性理解指此處的“域”并不是法域。因此，在法條表述中對三個肯定性解釋進一步分析將是界定“域”的含義的關鍵。

二、相關法條表述的規(guī)范分析

雖然我國國內法域外適用整體趨于保守[5]21，卻也能從諸多涉外性法律中找出散見于其中的域外適用條款。即便無此條款，也能通過法律中適用范圍表述來確定該法所適用的“域”，其與本文討論的“域”具有同義性。

（一）“管轄領域”的法條表述

我國《刑法》第六條第一款規(guī)定“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犯罪的……都適用本法?！钡谄邨l第一款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外犯本法規(guī)定之罪的，適用本法……”可見《刑法》是以我國“領域”來區(qū)分“域內”和“域外”的，此處的領域就是“管轄領域”。持相同觀點的還有：我國《民法典》第十二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的民事活動，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海洋環(huán)境保護法》第二條第一款規(guī)定“本法適用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內水、領海、毗連區(qū)、專屬經(jīng)濟區(qū)、大陸架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管轄的其他海域”等。

（二）“境”的法條表述

我國《個人所得稅法》第一條規(guī)定“在中國境內有住所，或者無住所而一個納稅年度內在中國境內居住累計滿一百八十三天的個人……依照本法規(guī)定繳納個人所得稅?！薄毒W(wǎng)絡安全法》第七十五條規(guī)定“境外的機構、組織、個人從事攻擊、侵入、干擾、破壞等危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鍵信息基礎設施的活動……”《反壟斷法》第二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經(jīng)濟活動中的壟斷行為，適用本法……”以上法律都以“境”來表示“域”的含義，不同的是前兩部法律以“境”確定屬人管轄中的“人”，而后一部法律則以“境”來區(qū)別經(jīng)濟活動的行為地。

（三）“領土”的法條表述

我國法律常將“領土”作為一個政治概念同主權并用，表述常為“主權和領土完整”。如《反分裂國家法》第一條規(guī)定“為了反對和遏制‘臺獨分裂勢力分裂國家……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國家安全法》第二條規(guī)定“國家安全是指國家政權、主權、統(tǒng)一和領土完整……”在以上法律的法條關于本法適用范圍的表述中未見“領土”一詞。

（四）小結

通過相關法條表述的規(guī)范分析可得：一是“管轄領域”和“境”都被用于法律適用范圍的表述中，而“領土”作為一個政治概念則不用于其中;二是“管轄領域”在刑法上用于界定犯罪行為發(fā)生地、結果影響地，民法上用于界定民事活動地;“境”常用于法律適用空間效力條文中確定屬人管轄中的“人”，以及經(jīng)濟活動地;三是“管轄領域”既包含一國絕對管轄范圍，也包含一國根據(jù)國際法享有相對管轄權的相對管轄范圍，而“境”只包含一國的絕對管轄范圍。

三、本詞條中“域”的含義界定

（一）“域”指的是一國的“管轄領域”

國內法域外適用中“域”的含義指一國的“管轄領域”。該結論也可通過歷史分析得出：因國家間矛盾沖突是隨著國際交往、國家間往來的實踐而產生的，作為解決這一矛盾沖突的機制之一，國際法應運而生。但由于國際法的相對滯后性和缺乏強制執(zhí)行性，一國為了維護利益，就試圖通過國內法來為其提供更有力的法律保障，國內法域外適用由此而生。一國國內法的域外適用產生于該國法律域內適用之后。在一國沒有國內法域外適用需求，或該需求不甚強烈時，該國立法時是基于其域內適用需要而進行的。這些法律的適用范圍構成的地理空間正是該國的“管轄領域”?！肮茌狀I域”是動態(tài)變化的，它會隨著國際法的發(fā)展而發(fā)展，隨著國際法賦予主權國家管轄權行使邊界的擴大而擴大，以致超出該國的領土范圍，如上文中所述的毗連區(qū)、大陸架等。因此，一國的管轄范圍最初指向一國享有絕對管轄權的領土范圍，即一國之“境”，而隨著國際法實踐的發(fā)展，一國的管轄權邊界逐步超過了絕對管轄權的范圍，在絕對管轄權邊界之外的部分地域設置了相對管轄權，該國“管轄領域”由此擴大。

（二）“管轄領域”的界定相對模糊

一國的“管轄領域”是相對模糊的：一是因為國際法規(guī)定的一國在特定區(qū)域內的管轄權具有相對性。如《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規(guī)定主權國家在其毗連區(qū)僅享有海關、財政、移民、衛(wèi)生，以及聲明國家安全的權力。即一國的毗連區(qū)是該國的管轄領域，但管轄權受限。二是因為國家間對特定“管轄領域”內管轄權存在沖突。如一國航空器在他國境內駐停，根據(jù)“旗國主義”原則，該航空器內管轄權由航空器注冊國享有，而駐停地國家據(jù)屬地管轄原則也享有對該航空器的管轄權。三是因為各國就具體事項所簽協(xié)議的不同而使“管轄領域”難以有一個統(tǒng)一的國際標準。就某一具體事項的管轄權的沖突，不同的國家可能采取不同的方式來解決，大都采取雙邊或者多邊協(xié)議的方式來以法律的形式固定。這些協(xié)議的效力僅限于簽署國，并不能約束其他國家，也不一定就必然會成為其他國家在處理類似事情上協(xié)商對話的參考標準。

（三）“域”有廣義、狹義和折中的劃分

1.廣義的“域”指的是一國之“管轄領域”。廣義的“域”指的是但凡一國根據(jù)國際法，或根據(jù)不違背國際法的國內法，在某一地域享有一定的管轄權，那么該地域就屬于該國的管轄領域。所以廣義的“域”既除了包括該國享有絕對管轄權的區(qū)域外，也包括享有相對管轄權的諸如毗連區(qū)、大陸架等地，或根據(jù)國家間協(xié)議享有部分管轄權的使領館、海外軍事基地等。但是，這種含義界定將一國的管轄領域擴大化，易造成國家間管轄權的沖突，甚至有時候存在侵犯他國主權或干涉他國內政的嫌疑，不利于合理且清晰地界定各國的管轄領域。如一國在外使領館或海外基地本是根據(jù)國際條約而享有部分管轄權，若把他們納入一國的管轄領域，則易造成該國國內法對約定事項的突破，造成管轄權的濫用。

2.狹義的“域”指的是一國之“境”。狹義的“域”指的僅僅是該國的絕對管轄范圍，即一國享有完全管轄權的地域，也就是一國之“境”。而狹義的“域”又太過限縮了一國的管轄領域，不利于該國權益的維護。若按照狹義的“域”，我國憲法在港澳地區(qū)的實施，以及《反分裂國家法》在我國臺灣地區(qū)的適用就變成了“域外適用”。另，該觀點也無法解決在我國現(xiàn)行多個法域并存的情況下，清晰地解釋本文所述的“域”不是指“法域”。9B744F64-AD13-4FFE-AAB4-6320412952CD

3.折中說的“域”指的是一國的“管轄領域”，但在相對管轄權的地域僅限于管轄擁有相對管轄權的事項。無論廣義的“域”，還是狹義的“域”都不符合現(xiàn)有國際交往的實踐。或許采取“折中說”的觀點更為妥帖，即域外適用中“域”指一國的“管轄領域”，而一國的管轄領域除包括該國享有絕對管轄權的地域外，還包括一國根據(jù)國際法享有的相對管轄權的地域，而在享有相對管轄權的地域，該國僅在處置相對管轄權事項時才屬于該國的管轄領域。

（四）小結

1.區(qū)別于廣義說，折中說對一國相對管轄權的地域，以及在該地域上所能管轄的事項有所限制。首先，一國在某一地域擁有相對管轄權的法律依據(jù)是具有國際普遍約束力的國際法，而不包括雙邊或少數(shù)國家間協(xié)定。其次，在相對管轄權的地域上，一國的管轄權僅指該國享有的相對管轄權事項。據(jù)此，一國對其海外使領館中享有外交特權或外交豁免權的人員及其事項的管轄，因其所依據(jù)的國際法具有普遍約束力而屬于該國的管轄領域。而一國根據(jù)雙邊條約設立的海外基地，則因條約不具有國際普遍拘束力，而不能作為該國的管轄領域，該國在對其海外基地上條約約定事項的管轄屬于管轄范圍以外的管轄，即域外管轄。

2.區(qū)別于狹義說，折中說對一國的管轄領域有所擴大。不同于狹義說中一國的管轄領域僅指該國享有絕對管轄權的“境”，折中說所稱一國的“管轄領域”還根據(jù)“旗國主義”原則包括在該國注冊登記的船舶、航空器;以及擁有相對管轄權事項的地域，如一國的毗連區(qū)、大陸架、專屬經(jīng)濟區(qū)等，該國處置相對管轄權諸如海關、移民、海洋資源等事項的時候，這些地域屬于該國的管轄領域。

3.非一國的“管轄領域”并不是說該國沒有管轄權。雖然按照折中說，一國的海外軍事基地并不屬于該國的管轄領域，但是該國根據(jù)與海外基地所在國簽署的條約，可以根據(jù)該國國內法規(guī)制享有管轄權的事項。此時的法律適用不屬于該國國內法的域內適用，而是域外適用。折中說的觀點既有助于尊重國家間主權，避免管轄權沖突，有利于國際交往，又有助于一國的合法權益得到國內法的充分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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