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萍
在人體器官中,“腸”出現在詩歌中的頻率特別高,而且基本上傳遞著極度的悲痛、哀怨、愁苦之情。今可見最早的應是先秦民歌《鳥鵲歌》,其云:“妻衣褐兮為婢。夫去冕兮為奴。歲遙遙兮難極。冤悲痛兮心惻。腸千結兮服膺。于乎哀兮忘食物?!北鴶?,君臣蒙羞,悲痛難言,愁腸千結。早期的人們可能已經將“腸”視為了情感產生的器官。
在詩歌中,“腸”一般與“斷”“結”“愁”“九回”等搭配使用?!皵嗄c”是文學上的夸張表達,表示極為強烈的,使人難以承受的消極情感的刺激;“愁腸”即指愁苦愁悶的心情;“結中腸”是寓虛于實的說法,無形的情感郁結在有形的腸中,難以排遣;“腸千結”也是夸張,表示憂思糾結;“九回腸”也說的是情感郁結,之所以用“九”,大概是因為其乃陽數之極,表示程度之重無以復加。在詩歌中“腸”意象的情感內蘊主要有深摯傷感的離情別緒、凄楚動人的深閨吟唱、漂泊流蕩的羈旅愁苦、魂牽夢縈的思鄉(xiāng)懷人、深沉凄愴的身世感慨等。
腸作為人體器官,其存在狀態(tài)和承載的功能似乎與審美愉悅毫無關系,甚至是相抵觸的,但它卻是表達悲傷哀怨等情感的經典意象。詩人為何會選擇“腸”表達極度的思念或悲傷之情呢?“腸”作為詩歌意象的審美內蘊是如何體現出來的?粗略探之,這與“腸”本身的生理特性、文化特性及文學特性相關。
一、“腸”之生理特性與文學表現
《說文解字》:“腸,大小腸也。從肉,昜聲?!痹姼柚械摹澳c”應該包括大小二腸,而并非單指其中之一。古人對“腸”的認識是非常直觀和具體的,這得益于早期解剖學的發(fā)展。戰(zhàn)國時代的《黃帝內經》中《靈樞·經水》已有關于“解剖”的記載:“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視之。其藏之堅脆,腑之大小,谷之多少,脈之長短,血之清濁,氣之多少……皆有大數?!?司馬遷在《扁鵲倉公列傳》中也詳細記載了一位名叫俞跗的人解剖尸體的步驟。在《黃帝內經》中有對大小腸的形態(tài)結構、位置、重量、長度、容量、功能等詳細記載。豐富的解剖學知識使得人們對人體的構造包括五臟六腑有感性的認識。
人們發(fā)現腸的生理特征首先是長?!秲冉洝分杏涊d小腸約6.5m~9m,大腸約4.5m。腸視覺上的具體的長,就容易與感覺上的抽象的綿長不絕的情感發(fā)生關聯。同時,具有長這一特征的器官,與“斷”字搭配,其包含的“斷絕”“中斷”等含義加重了感情的力度。所謂的“肝腸寸斷”帶來的痛苦折磨是密集且漫長的,對情感表現的沖擊力就更大了。
同時,長長的腸子在人體內部是呈回環(huán)曲折狀的?!痘实蹆冉洝つc胃》記載大腸:“回運環(huán)十六曲。”《難經·四十二難》載:“(小腸)左回疊積十六曲?!薄隘B積十六曲”的形態(tài),正是郁結難解的痛苦和思念之情的形象化寫照。古人也認識到小腸的消化功能,所謂“小腸者,受盛之官,化物出焉”。大腸的排泄功能,即“大腸者,傳道之官,變化出焉”。情感隱藏積聚在空腔的腑器官中,如難以紓解排遣的腸中物,其對人體的摧殘熬煎是周而復始的,令人難以承受。
腸作為五臟六腑之一,既隱秘又脆弱。腸位于人體內部,用它來表示痛苦的情感比借用位于外部的四肢更具有想象空間,它不會如手腳斷裂那樣血腥恐怖。想象空間產生了文學表現所需要的美感。真正令人痛苦的情緒,尤其是男女相思,更難以向外人道也。在隱秘的五臟六腑中,腸為最脆弱之物,所謂“寸寸柔腸”。在古代醫(yī)療條件的限制下,體內臟腑的病變不僅會給人帶來極大的痛苦,而且有性命之憂。用腸的各種形態(tài)來書寫感情,相當于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真摯又傳神。
此外,當人們處于極度焦慮、憂愁、煩悶、痛苦,或者思念某人的狀態(tài)時,腸會出現生理上的痛感。這一點在現代醫(yī)學中已經被證實:“控制人類以及某些哺乳動物情感的5-羥色胺、多巴胺以及多種讓人情緒愉快的激素,95%是在腸道里面合成的。”如果一個人長期情緒低落,其患腸道類疾病的概率也會增加。古人在日常生活經驗一定是有真切的體驗,所以認為腸主情感,從而在詩中寫下“寒山秋浦月,腸斷玉關聲”(李白《清溪半夜聞笛》)和“人言柳葉似愁眉,更有愁腸似柳絲”(白居易《楊柳枝》)的動人句子。
二、“腸”之文化特性與文學表現
古代對五臟六腑的認識雖然較早,但因為諸多原因其發(fā)展是緩慢的。其中人文思想的羈絆使人們用類比、擬物等方式認識人體,天人合一的觀念也使得人們以自然的角度來度量人類,將人自然化,對臟腑的認識從生理功能轉移到了文化特性。首先,腸具有禮儀意義。在古人看來,五臟與五義相對:“五藏,肝仁,肺義,心禮,腎智,脾信也?!奔粗嗅t(yī)中所說的五德養(yǎng)性。而六腑為“五藏宮府也”。其中,“小腸、大腸,心肺之府也,主禮義。禮義者有分理,腸亦大小相承受也”。儒家認為,禮是內在“仁”的表現和目的,所以禮的根本在心,而腸乃“心肺之府”,腸在禮儀之中便有了關鍵的地位,它能溝通情禮?!皵嗄c”等表述與情禮有了深層的聯系,在詩歌中腸承載的情感也具有了神圣的性質。
其次,腸具有生殖崇拜的內涵。在原始神話中,腸被視為生殖器官。《山海經·大荒西經》記載:“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惫弊⒃唬骸芭畫z,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腹化為此神。”神話是遠古時代生產力水平低下時產生的,符合認識自然、支配自然的口口相傳的文學形式?!芭畫z之腸”即人們基于一定認識水平對生殖的一種演說方式。卵巢和輸卵管形態(tài)似腸,腸亦位于腹部,而小孩兒與母體相連的臍帶又與腸相似,所以古人將腸視為生殖器官也不足為奇了?!墩摵狻份d:“人之含氣在腹腸之內,其生,十月而產,共一元氣也。”這種思維也保留在民間,如元代雜劇中常出現的“腸里出來腸里熱”,民間諺語“千金不及過腸子”。較早將“斷腸”使用在詩歌里的蔡文姬,表達的就是回到長安后對胡地二子痛徹心扉的思念:“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失去親人的至痛后來則泛化為各種令人傷心欲絕之事。
此外,腸是生機續(xù)存的關鍵。在道家看來,腸對于長生意義重大。葛洪《抱樸子》言:“欲得長生,腸中當清;欲得不死,腸中無滓?!惫实兰矣兴^不食五谷的“辟谷術”。腸中蘊含著生機,它是生命延續(xù)的必要條件,其若斷,則意味著生命的永逝。在詩歌中,用這樣夸張的表達傳遞出了因無法承受的疼痛和折磨而帶來的生機斷絕的危險。
三、“腸”之文學特性及文學表現
任何物象、事象最終成為意象,最關鍵的是它能與文學表達的需求相契合,從而被賦予文學特性。首先,腸作為人體的消化和排泄器官,本身并不具有美感,其審美內蘊來自創(chuàng)作者的加工和賦予。“意象中的象不可能是原來的物象或事象,而是經由主體的能動取舍,通過感悟、判斷和想象力的創(chuàng)造在心中生成的意象?!痹谶@個過程中,客觀物象的某些特征會格外被重視、夸張、放大。在詩人眼里,腸的柔弱、敏感、長長的回環(huán)盤旋的形態(tài)成了關注的點,其骯臟污穢則被忽略。將腸的脆弱與受傷的心靈聯系,腸的回環(huán)往復與煩悶掙扎的情感體驗掛鉤,腸斷人亡與難以承受的巨大痛苦關聯,是創(chuàng)作者們體貼細微的觀察和善于運用比興的藝術化思維方式的共同結果。它之所以能被讀者接受,發(fā)生情感共鳴,也依賴于接收者的生理基礎和心理認知。人們的生理基礎是共同的,這毋庸置疑?!皞€體的認知結構又基于整體社會文化語境……包含著時代精神和他人意識的回響?!闭缋顫珊袼鶑娬{的那樣,個體性中積淀著集體性。腸在遠古時代被賦予的儀禮性質、宗教性質、生殖性質等文化性質,是被先民共同接受的,它的神圣意味使得其被損害被摧殘會產生極沉重的痛感體驗和極濃烈的悲劇色彩。
其次,關于“腸”的典故也賦予了“腸”文學色彩。晉代干寶在《搜神記》中記述:“臨川東興,有人入山,得猿子,便將歸。猿母后自逐至家。此人縛猿子于庭中樹上,以示之。其母便搏頰向人,欲乞哀狀,直謂口不能言耳。此人既不能放,竟擊殺之。猿母悲喚,自擲而死。此人破腸視之,寸寸斷裂?!薄妒勒f新語》也有類似的故事。故事中“腸斷”的主角雖然是“猿”,但此乃“借動物之名以抒情言志的寫作傳統(tǒng)”?!端焉裼洝放c《世說新語》在文學中廣泛流傳,“斷腸猿”的故事常被征引。在六朝時,“其所述之悲情卻是有所限定的,特指‘因思念愛子而極度悲傷,用以傳達親子之間痛徹心扉的思念之情”。在文學發(fā)展的過程中,由“斷腸”引發(fā)的思念和悲傷的對象逐漸擴大,“腸”也成為書寫消極情緒的常見意象。
最后,“腸”字的發(fā)音與情感有關。不同的韻在讀音上的差別,所具有的特質和傳達的感情也是不同的。明代袁子讓對漢語語音系統(tǒng)的十六攝發(fā)音做過感性的描述:“讀等者,各攝中各有名號,皆別其所讀之聲也……如外八轉,江為子母分離,母具而子少也……”王驥德則細化到了每一個韻部:“凡曲之調,聲各不同,已備載前十七宮調下。至各韻為聲,亦各不同,如‘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此雖論曲,然詩詞曲皆為韻文學,有相通之處。“腸”屬于“陽”部,發(fā)音開口大、聲音響,表達的情感強烈。它又屬于平聲,與仄聲的逼仄短促不同,平聲較為和緩綿長。在詩歌中,“腸”字常常作為韻腳出現,如:“關河別去水,沙塞斷歸腸”(盧照鄰《隴頭水》),“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杜甫《新婚別》),“一聲腸一斷,能有幾多腸”(白居易《題周家歌者》)……詩人以“腸”作韻腳,其表達的悲痛之情更加沉重、悠長。
“腸”作為一個常見的意象被寫進詩中,它在文學傳播中走得越遠,其經典性可能越被凸顯,但是其感染力反而可能會降低,因為當它成為一種習慣化表達后,人們對它的感受力就會減弱。從多方面探析“腸”這一物象成為詩歌意象的原因,能夠喚起人們對它的新的認識。這就如“陌生化”理論:“藝術的目的是使你對事物的感覺如同你所見的事象那樣,而不是如同你所認知的那樣;藝術的手法是事物的‘陌生化手法,是復雜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延,既然藝術中的領悟過程是以自身為目的,它就理應延長?!边@本是創(chuàng)作手法,我們可以將其用于閱讀。當讀者從事物本源思考“斷腸”“九回腸”等所凝聚的情感,更能與作者的痛苦心靈產生交流。當讀到柳宗元的“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時,仿佛看到身處刀山、無處躲避的詩人飽受割腸般致死之痛的憂悲憔悴;當讀到羅隱的“莫教更似山西鼠,嚙破愁腸恨一生”時,似乎能感受到老鼠慢慢咬破腸子的痛感……“古人在選擇自然意象、社會意象,構建具體的藝術作品時,實際上有其重要的意圖,那就是希望通過這些意象來恒久保存自己的情思并且向后人傳達。換句話說,這些存在于特定文化語境中的文本意象所體現的是一種超越時空限制的審美意圖,相當于是古人給后人寄出的一封穿越時空阻隔的信件?!苯柚澳吧钡姆绞絹砝斫狻澳c”這一意象所包容、承載和傳遞的內涵,我們才能在收到古詩人的“信件”時,真正讀懂這份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