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尊廣
在我的魯西南,芒種節(jié)氣是麥收的季節(jié)。其實“芒種”只是節(jié)氣中的麥收。所謂“麥熟一晌”“焦麥炸豆”,這些老輩兒傳下來的諺語才是父老鄉(xiāng)親年復一年遵循的法則。
老輩人講,在我們那地界種麥久矣。一年一度的麥收季成為家鄉(xiāng)一輩一輩人心中的希望。
我要講述的故事要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那時候剛剛分田到戶,農(nóng)民們一下子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那年的麥子人們種得格外起勁兒,小麥長勢自是不差。眼看著地里的麥子拔節(jié)抽穗灌漿,便開始準備收麥子的家把什。婦道人家則腌下一些咸魚和咸雞蛋,以備麥收那些天改善伙食。所謂“麥熟一晌”,麥季縱然再忙再累也稍縱即逝,轉(zhuǎn)眼新麥打下來了,咬一口甜絲絲的新麥饃饃,看著家里糧食囤里冒尖的麥子,農(nóng)民們一個個喜上眉梢。
打麥場上沒有了麥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麥秸垛。從前,生產(chǎn)隊的麥秸都是留給隊里的牲口作飼料,而今麥秸也成了自己的,一個個如升騰的蘑菇云錯落有致地挺立著。各家各戶還用塑料薄膜蓋在麥秸垛頂上,生怕下雨天淋壞了麥秸。那個時候的農(nóng)村不知怎的連燒柴都成了問題,家家連做飯用的都不夠。麥秸是細柴火,平時只能用作引火柴或支鏊子烙餅,金貴著呢,所以麥秸垛一定要垛好蓋好。過了秋天,麥子種進了地里,農(nóng)閑季節(jié)也就開始了。那時沒有玩的地方,打麥場上的麥秸垛就成為冬閑時節(jié)少男少女玩耍和捉迷藏的地方。
那一夜月華如水,清冷的風吹得大地一片潔白。麥秸垛間曲里拐彎的通道里玩耍的孩子們已經(jīng)回家睡覺了,寒夜里的星星在天上眨著眼睛,掛在半空中的月牙兒幽幽的光照在冬夜里的打麥場上,再反射到麥秸垛上,整個場院呈現(xiàn)出一種朦朦朧朧的境界。伴著蛐蛐的鳴叫聲,一對青年男女手挽手來到這里,找了一處麥秸垛的下邊,二人席坐在麥秸上竊竊私語。二人說了些什么,無人能知曉,卻再現(xiàn)了小說《麥秸垛》里的情節(jié),或者續(xù)寫了電視劇《鄉(xiāng)村愛情》的故事,已毋庸諱言。
然而,第二天一個特大新聞在莊上傳開,小末和三元消失了。仿佛在波瀾不驚的水塘投下一粒石子,本來靜謐的村莊一時間各種說法不脛而走。只要不當著當事人家人的面,咋說的都有,一旦當事人家人出現(xiàn),便馬上噤若寒蟬,這就是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原來,小末和三元年歲相當,從小一起上學,又一起高考落榜回鄉(xiāng)當農(nóng)民,兩小無猜時不懂愛情卻上演著青梅竹馬的話劇。旁觀者清,他倆的交往除了瞞住雙方的長輩卻瞞不住好事人的眼睛。夜晚的打麥場麥秸垛間是他們傾訴衷腸的地方,自認為很隱秘的行為,已不知讓多少人曉得。他倆是同姓本家,按輩分,三元得管小末叫姑姑,雖早已出五服之外,但依家族規(guī)矩,他倆不可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對此他倆自然清楚,交往多年誰也沒有對父母透露半句,然而近日有風聲傳進他倆耳朵,小末的父母要把她嫁往外地。小末哭紅了眼睛央求父母讓她留在家,然而父母意已決定根本不容她有半句反抗。無奈,她約三元麥秸垛下相擁而泣,淚水濕了衣襟浸透了麥秸。為了一生無悔的愛情,只有遠走他鄉(xiāng),等時間久了,歲月或許會撫平他們與父母間的鴻溝。那天晚上,從麥秸垛間一對相愛的鳥兒撲閃著翅膀飛離了家鄉(xiāng),打麥場的麥秸垛留下了一聲聲嘆息。
還是一個冬季的黎明,早起拾糞的大溜子忽然背著糞箕子一溜小跑回到村里,扯著喉嚨嚷嚷開了“誰家的妮子死啦,誰家的妮子死啦”。人們紛紛奔向打麥場,在麥秸垛下的麥秸上,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斜扭著身子躺在那里……人們認得,死者是村里老姜家的丫頭。這可是一個好丫頭,幫媽媽干家務、下地干活兒,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責任田里種的棉花人人羨慕。這么好的孩子咋說走就走了呢?咋就想不開了呢?問世間情為何物?打麥場的麥秸垛啊,給了我們希望又給了我們絕望的麥秸垛啊……
后來的物質(zhì)時代,家鄉(xiāng)調(diào)整種植業(yè)結構,世世代代種植小麥等糧食作物的鄉(xiāng)民開始種植大棚蔬菜等經(jīng)濟作物,收入自然比種植“一麥一棒”高出許多,我們得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只是,家鄉(xiāng)的麥秸垛越來越少,直至從人們眼中消失。
后來我也離開了家鄉(xiāng),去他鄉(xiāng)尋找屬于自己的一方天空。但家鄉(xiāng)那遠去的麥秸垛,依然留在我的心中,那圍繞麥秸垛發(fā)生的故事,仿佛仍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