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傾訴對象

劉策

在我遭遇人生中最大的痛苦以前，我一直以為淚水是從眼睛里流淌出來的。實際上，這是一個錯誤的認(rèn)知—不僅僅是我個人的。

2011年11月29日，一場車禍奪去了我的愛妻的生命。我一生一世都會記住這個日子。自從這個“日子”粉碎了我的幸福以后，我無奈地體會到了“以淚洗面”的悲傷。比這個體會更大的“收獲”是：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有情人的淚水是從哪里流淌出來的了—百分之百是從胸口（兩肋之間下方的窩口，也就是老百姓常說的“心窩”）里流淌出來的，有時候是噴涌出來的，有時候是像盛滿了容器的自來水一樣，情不自禁地溢出來的—只要心里萌動起哪怕一絲絲思念的情愫，心窩里就會竄出一陣陣的酸水來。我堅信，唯有從這里流淌出來的淚水才是清澈的、厚實的、純真的，沒有雜質(zhì)的，也因此才是最最令人心酸的！我相信我是深深愛著我逝去的妻子的！否則我怎么會有這樣的體驗？

在愛妻逝去很久以后的日子里，我的情感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幾乎就沉浸在辛酸的淚水里了。因為體驗得太深了，所以我才敢理直氣壯地對世人說，有情人的淚水是從胸口里流淌出來的！眼睛把眼淚表現(xiàn)出來，就如同自來水水龍頭把自來水流瀉出來一樣，只不過是起到了一種工具的作用—而有情人的淚水則是從胸口里流淌出來的！為逝去的愛妻，我體驗了很長一段這樣心酸的日子！

我自以為我是一個很重情的男人。在我思念愛妻最最悲慟的很長一段日子里，我像一個失去了控制的機(jī)器人，見到她的和我的親人，見到她的和我的同學(xué)，見到她的和我的好友，見到她的和我的同事，見到她的和我的故舊……我總是淚流滿面地向他（她）們傾訴我的悲傷，訴說妻子生前對我的種種的好，講述我們恩恩愛愛走過的那些歲月。這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多么需要這樣的情感傾訴呀！每一次哭過了，傾訴過了，我的心里就會減輕一些痛苦，會好受許多。那些日子我就是像這樣熬過來的。我不知道如果失去了傾訴的對象，我不能再把心中的悲慟和思念向別人訴說的時候，我是不是還能活下去？

直到此時，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人是感情動物”的這種高級特征—人是需要感情交流和傾訴的！尤其如我一樣那么注重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的非物質(zhì)主義者，更是如此?？墒牵痪梦彝蝗话l(fā)現(xiàn)我可以傾訴的對象一天天在減少。愛妻亡故已經(jīng)快有一年了，我和她的親朋好友里還有誰沒有聽過我的傾訴呢？

有一天，我把最早用過的通訊錄找出來，在里面搜尋到了幾個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的老相識的電話，我想也沒多想，把電話打了過去，有兩個已經(jīng)停機(jī)或換了號碼，還有幾個總算接通了。他（她）們都表示了對我的同情和理解?？墒?，他（她）們又好像事先約定好了似的，沒等我的傾訴結(jié)束，就對我說：“節(jié)哀順變！就這樣吧，我正忙著呢。”電話里就傳來了掛斷電話的聲音。

我還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嗎？事實上，我清楚我的最好的傾訴對象應(yīng)該是我的岳父岳母，他們一定會給予我最深的理解和最大的耐心。然而，我卻不能在兩位老人面前流淚—我不能為了自己情感上的一時滿足而勾起他們的心酸。

記得那時候，我真想走到大街上去，隨便抓住一個只要看得順眼的人，請求他（她）能給我?guī)追昼?，哪怕兩三分鐘的時間，聽一聽我的心聲。這種想法雖然很強(qiáng)烈，畢竟沒有采取行動，因為我還沒有失去理智。

不久后的某一天，樓下來了一個收廢品的中年婦女。我招呼她上樓，手忙腳亂地把廢舊書報、酒瓶、塑料瓶罐堆在她的面前。我說：“這些廢品都是送給你的，但是你必須耐心聽完我的遭遇?！边@是我當(dāng)時的原話。她顯然被我顛三倒四的話語和行為弄糊涂了。我向她做了解釋以后，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隨手拿過一把小椅子坐下，一副很認(rèn)真的樣子。我終于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不一會兒，過道里響起了我鼻音很重的酸楚的聲音……

中年婦女一開始很認(rèn)真地聽著，沒多久她的目光便滑向了她身邊那些廢品上。她的耳朵是不是也轉(zhuǎn)移了方向呢？我已然不在乎了。只要有人愿意坐下來做我的聽眾，只要我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對我來說就很滿足了！我只需要一個傾訴對象，把我內(nèi)心的最真摯的感情傾訴出來，我的心里就會減少一些痛苦，就會好受許多。

她終于耐不住了，開始收拾那一堆廢品。她一邊動著手一邊說：“你老婆要是能看到你這樣，心里一定比蜜還甜呢！”說完，她就把廢品裝進(jìn)帶來的編織袋里，然后朝門口走去。我跟在她的身后，說：“你不能再聽我說一會兒嗎？”她的聲音從腦袋后面?zhèn)鬟^來，說她還要收廢品呢。我一直跟著她，把她送出門。我戀戀不舍地說：“你真的不知道，我愛人對我有多么好！她的一手字也寫得那么好！”中年婦女扛著袋子的背影已經(jīng)貼近了樓梯的拐角處。我追著她的背影說：“她為什么要把我一個人丟下自己先走了呢？”她的腳步聲已經(jīng)響到了二樓。

過了兩天的一個傍晚，我路過一家小飯店，看見老板苦著臉望眼欲穿地盯著門外。我料定我又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我走進(jìn)去，對老板說：“炒兩個菜，再來一瓶小二。”老板心花怒放，說：“行行行。你請坐。”我說：“我有一個條件，你這里正好清靜，我要把我和我愛人的故事和你說一說。你可愿意聽？”老板說：“沒問題。你照顧我的生意，還講故事，我當(dāng)然愿意?！?/p>

老板親自把菜端上桌，然后坐在我的對面。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亡妻生前的兩張二寸照片，遞到老板手里。我沒有說出照片上的人與我的關(guān)系—這個時候淚水已然涌上了胸口，奪眶而出，很快便濕了嘴角。老板的目光從照片上移到我的臉上。他看見了我這個男人臉上的淚水，呆愣住了。他又看了看照片，小聲問我：“這是？”我說：“是我的愛人！”他把照片遞給我的時候又看了一眼：“真的很漂亮！還有那么甜的酒窩！”我說：“再甜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人已經(jīng)走了！”老板愣了愣：“走了？”“去年11月29號出車禍走了。”老板沉默了一會兒：“車禍真是害死人！這么年輕，這么好的一個人，就這么走了?！蔽覇査骸澳阍趺粗浪莻€好人？”他說：“從面相上能看出來，是個善良的女人。”我感謝他沒有用“死”這個字眼。凡是開導(dǎo)、勸慰過我的人，都說我的愛妻沒有死，而是到天堂里去了。我感謝他們！然而這個解釋并不能寬慰我的心。接下來，老板也是這一番話，說你老婆升天堂了。可是，他的安慰并沒有止住我的胸口里涌出來的淚水。

這個晚上真的很奇怪，直到老板要打烊了，始終沒有進(jìn)來過第二個客人。這個晚上我多喝了半瓶二鍋頭。我把心里的悲傷和思念，以及亡妻生前對我的種種的好都向老板傾訴了。這天晚上，我又一次在深夜兩點鐘之前睡著了。

不日，一位戰(zhàn)友打來電話，要給我介紹女朋友。老戰(zhàn)友說：“都過去一年多了，你一提起她還是流淚悲傷，這樣長期下去，會把身體搞垮的。我想過了，最有效的辦法也許就是感情轉(zhuǎn)移。我給你介紹一個，是我們單位的，離婚三年了，比你小七歲，長得還可以，人也賢惠?！蔽蚁肓讼?，覺得老戰(zhàn)友說的“感情轉(zhuǎn)移”也許還真能把我從悲痛中解脫出來。

老戰(zhàn)友選了個日子，我與那位女士見了面。見面的第二天下午，老戰(zhàn)友打電話說：“人家對你印象不錯，本來應(yīng)該是能成的，我就是想不通你，你們談了一個多小時，就聽你一個勁兒談你的前妻。你們見面以前我還特別提醒你別談或少談你的前妻，你還是沒聽我的。對方說了，她看出來你對前妻的感情太深了，她擔(dān)心你一直會把感情放在前妻的身上，讓我轉(zhuǎn)告你，以后不用再見面了?！?/p>

這可奇怪了，女人不都是希望找一個重情、重義、感情專一的男人嗎？這些女士難道都不懂得反向思維嗎？在這之后，親朋好友又陸續(xù)給我介紹過幾位女士，最終都是因為對方不滿意我的傾訴而一個也沒有談成。

過了些日子，我又去了那家小飯店。老板似乎把我忘記了。那天飯店生意不錯，老板對我的到來表現(xiàn)得十分漠然。我知趣地離開了那里。我相信老板再也不會耐著性子聽我的傾訴了。正是這天晚上，我走進(jìn)了一家歌舞廳。這是一個偶然，但是對我來說很重要，也很有價值。我在這里找到了最理想的傾訴對象。我只要給足了包廂費和服務(wù)員的臺費，她們就很樂意聽我的傾訴，而且她們從來不會敷衍我，或者表現(xiàn)出不耐煩。她們不想得罪我這個“上帝”。記得其中有幾個服務(wù)員在我的傾訴中還落了眼淚。我問她們：“你們知道人的眼淚是從哪里流出來的嗎？”我是分別問她們的。幾個女孩子都一致說是從眼睛里流出來的。我想也許是我沒有把意思表達(dá)明確。后來，再遇到在我的傾訴中落淚的服務(wù)員，我就問她們，人的眼淚是從哪里涌出來的？更準(zhǔn)確地說是從哪里滋生出來的？她們還是一致認(rèn)為是從眼睛里滋生出來的。我沒有生氣（雖然這個答案惹得我有些想生氣），更沒有責(zé)備她們。我理解她們，她們還沒有過我的這種經(jīng)歷。

從此以后，我經(jīng)常會去那里。老板和曾經(jīng)聽過我傾訴的服務(wù)員無不歡迎我的光臨。后來，我知道自己在那里已經(jīng)成了“名人”。服務(wù)員們互相傳說我的故事，評論我的為人。她們一致認(rèn)為我是一個值得信賴、值得尊敬的男人。她們說幾乎沒有見到過我這樣的顧客，每次去只知道沒完沒了地訴說我與亡妻生前的種種故事，訴說我對亡妻的思念之情。

現(xiàn)在，我還會時常去那里，向我偶然找到的那些最理想的傾訴對象傾訴我的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