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局下的國際中文教育

陳洋

2022年4月20日，在位于法國巴黎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舉行的 13中文日活動上，多國兒童合唱中文歌曲《 讓我們蕩起雙槳》。圖/新華社

自2004年第一所孔子學院在韓國揭牌，到2022年，我國已先后與159個國家和地區(qū)合作創(chuàng)辦孔子學院（孔子課堂）。身處“文化的過渡地帶”，國際中文教育感受著不同地域文化的沖擊和給養(yǎng)，也直面隨自身發(fā)展和世界形勢巨變而來的機遇和挑戰(zhàn)。正如讓·德·拉封丹的著名寓言《橡樹與蘆葦》所講述的，像蘆葦般柔韌，是在“風神肆虐的潮濕地帶”獲得生存和發(fā)展的法則。

為了解變化和發(fā)展中的國際中文教育，我們采訪了曾在或正在北美、歐洲、中東和非洲工作的多名孔院工作者，試圖回答以下問題：當前國際中文教育的狀況和土壤如何？跨越文化的疆界，國際中文教育者如何應對隔閡與誤解？如何把握變局背后的機會，更好地推動中文走向世界？如何在文化交流互鑒中更好地理解他者和認知自我？

疫情中的堅守

2020年10月，上海大學電影學院副教授周倩雯獨自踏上了去巴林赴任的航班。那時距她完成孔子學院中方院長崗前培訓已一年有余。

自2006年以來，上海大學陸續(xù)與海外高校合作建立了5所孔院，分別位于泰國、愛爾蘭、土耳其、美國和巴林。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讓周倩雯最初的赴任計劃被迫延宕。再接到通知時，她被直接委任到臨近波斯灣西岸的巴林。

任命來得緊急。疫情暴發(fā)不久，巴林孔院時任中方院長和教師便乘使館組織的包機回國。到2020年暑期，當?shù)乜自旱慕虒W活動已停擺一學期，中方急需派駐一名新院長重啟孔院。當時，國內(nèi)疫情形勢趨于穩(wěn)定，而人口僅百萬的巴林，日均確診病例達到數(shù)百。周倩雯臨危受命，成為疫情暴發(fā)以來上海大學派出的首位中方院長。

通常，新任院長赴任時，離任院長會就孔院招生、教學、管理、HSK考試（中國漢語水平考試）、教學點建設、協(xié)議合同、設備資產(chǎn)、聯(lián)絡對接工作等事宜逐項交接。然而，周倩雯到達巴林時，不僅無人可做現(xiàn)場交接，還恰逢外方院長退休、外方秘書休產(chǎn)假。彼時疫情兇猛，巴林大學的校園空蕩蕩的，所有教學都轉(zhuǎn)到線上，外出拜訪也難以實現(xiàn)，周倩雯只能泡在院長辦公室，把以往的文件資料翻出來梳理，像偵探一樣在散落的線索中尋找重啟孔院的蛛絲馬跡。

要盡快恢復孔院教學，最重要的是打通生源和師資。雖然上海大學后備教師充裕，但礙于疫情形勢，老師們無法來巴林大學辦理注冊，也就拿不到教學授權。

2021年巴林婦女節(jié)，周倩雯（ 左五） 和中巴傳統(tǒng)服飾秀的部分參與者。圖/受訪者提供

法蒂瑪和亓子文。圖/受訪者提供

周倩雯一度準備親自上陣。院長的工作通常不包括教學，可為了更好地了解國際教育特性，出國前周倩雯曾特意考取了國際漢語教師資格證。不過，讓藝術學科的老師“轉(zhuǎn)行”教語言終非良策。

一位本土應聘者的出現(xiàn)打破了僵局。這位名叫法蒂瑪?shù)陌土止媚锸巧虾Ｍ鈬Z大學2020屆碩士畢業(yè)生。她不僅中英文流利，還能與學生用阿拉伯語溝通，唯一的不足在于缺乏高校教學經(jīng)驗。在周倩雯的多次爭取下，巴林大學同意聘其為兼職教師。課堂上，法蒂瑪會邀請中方教師在線上聯(lián)合授課。就這樣，斷掉的點重新連了起來。

直到2021年8月，周倩雯才終于迎來首位公派教師亓子文。彼時，亓子文已和法蒂瑪共同完成了巴林大學六個班級一百四十余名本科生漢語選修課的線上教學。此外，巴林孔院還逐步恢復了國際中文教育獎學金申請和HSK中文考試等多項重要工作，運行漸入正軌。

疫情期間，一度元氣大傷的不只是孔子學院，整個巴林的中文教育都遭受了重挫。巴林國土面積小，驅(qū)車穿越國境只要不到一小時，中文教育的圈子更小。因疫情持續(xù)帶來的經(jīng)營壓力，巴林唯一一所將漢語課程納入本校課程體系的私立小學不得不降本節(jié)流，裁撤了中文教師。另一家私營中文培訓機構也停運至今。巴林當?shù)厝A商家庭的孩子是這家機構的主要生源之一。疫情之初，許多華人家庭將孩子送回國內(nèi)，老師們也悉數(shù)回國，機構面臨師資和生源的雙重折減。周倩雯一直與該機構的管理者保持聯(lián)系，希望能為其日后重振提供幫助。

雖然孔院也面向社會招生，但周倩雯從不認為孔院和市場上其他中文教育機構存在競爭關系，“在巴林，孔院能以相對低廉的價格提供語言培訓服務，但其師資主要服務于院校，面很難鋪廣。民營機構或者私教等形式市場空間更靈活，但也更易隨大環(huán)境的變化而起伏。”在她看來，作為中外合作的非營利性教育機構，孔院有更多的資源支持，能更快地從危機中恢復，故而在當?shù)氐闹形慕逃鷳B(tài)中發(fā)揮著一定程度的兜底功能。然而，要在海外營造更蓬勃的中文教育生態(tài)，則需要更多元的社會力量共同努力、優(yōu)勢互補。

據(jù)周倩雯介紹，除了在當?shù)亟?jīng)商和就業(yè)的華人家庭，巴林私營中文培訓機構的另一大客源是留學生，其生意最紅火的階段往往是本地學生赴華留學意愿最高的時期。在巴林，很多中文流利的年輕人都有在華留學經(jīng)歷，大多讀的是臨床醫(yī)學專業(yè)。

這些年來，隨著經(jīng)濟地位和高校留學生教育質(zhì)量的提升，中國成為亞洲乃至全球留學生重要的留學目的國。相對歐美國家，來華留學的性價比更高。然而，受疫情和國際局勢變化影響，來華留學面臨挑戰(zhàn)，在一定程度上挫傷了相關市場需求。一些原本有赴華留學意愿的學生不得不另擇目標。2022年8月24日起，中國允許持有效APEC商務旅行卡人員及持有效學習類居留許可的外國留學生入境。不過，據(jù)全球化智庫（CCG）與中國銀行共同研究編寫的《中國留學發(fā)展報告（2022）》預計，受全球經(jīng)濟整體下滑和疫情的影響，來華留學生規(guī)模要恢復到疫情前的水平可能需要三至五年的時間。

“當然有很多人會因為熱愛中國文化而學習中文，但從更現(xiàn)實的角度看，中外經(jīng)貿(mào)關系和文化學術交流越緊密，就越能為學習中文的人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機會和更好的職業(yè)前景。我們很難脫離這個背景去空談情懷?！敝苜祸娬{(diào)。

2018年10月，美國，“孔院開放日”活動上，甕俊燕 （右一） 在向參觀者介紹古箏

鋪路石

在海外，人們來孔院學習的動機各不相同，但對于孔院的老師和志愿者，責任感和使命感是必須有的。遠赴異鄉(xiāng)推廣中文和傳播文化并非易事。

10月初的倫敦秋意正濃，街道上飛奔過一個墨綠色的身影。如果仔細瞧，那是一個長約1米63的大袋子，袋子里裝著一把二十多斤的古箏。古箏的主人是甕俊燕。此刻，她左手扛著琴，右手托著木制琴架，正趕往位于唐人街的China Exchange（“中國站”），那里即將舉辦2022年“漢語橋”中小學生中文比賽全英大區(qū)賽的頒獎典禮。

三個月前，由她指導的七位來自貝爾法斯特的小學生憑借詩歌演唱和太極表演，從近500名參賽選手中脫穎而出，獲得了“最富創(chuàng)意獎”。但今天，甕俊燕的身份不只是獲獎選手的指導老師，她還將作為典禮表演嘉賓，與另一位志愿者合奏兩首中國民樂，分別是《友誼地久天長》——象征中英永結同好，以及經(jīng)典曲目《滄海一聲笑》。

27歲的甕俊燕是英國奧斯特大學孔子學院的一名公派教師，這已是她的第二段孔院旅程。

甕俊燕自小就喜歡傳統(tǒng)文化，她擅長國畫，會演奏巴烏、洞簫、古箏等樂器，還練過詠春拳和截拳道，刀、棍、劍都不在話下。大學期間，她一直在校武術協(xié)會擔任教練。一個偶然的機會，一位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的學妹跟她聊起自己的專業(yè)。在學妹看來，多才多藝的甕俊燕特別適合孔院。在好奇心驅(qū)使下，甕俊燕做了一番細致的研究。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一專業(yè)的發(fā)展方向和她的能力及興趣十分契合，只覺得相見恨晚。正值大三，她果斷將考研方向從原本自己所在的園林景觀設計專業(yè)轉(zhuǎn)向漢語國際教育，人生的軌跡就此轉(zhuǎn)變。

2017年，她考入浙江師范大學，次年爭取到了去美國密蘇里大學孔院擔任漢語教師志愿者的機會，任期一年。密蘇里大學孔院在哥倫比亞市設了14個教學點，甕俊燕就職的公立中學是其中之一。她在校內(nèi)負責六到八年級的中文選修課。

小時習武，甕俊燕的偶像是李小龍。這位武術宗師對她的觸動不僅在其創(chuàng)立的武道哲學，更有他只身將中國武術帶進世界流行文化圈的努力。而如今，努力成為一位好的孔院老師，也是在類似道路上做一?！靶⌒〉匿伮肥薄Ｎㄓ杏H身投入，才能體會此間的意義和艱辛。

在美國，初中生除了學習基礎科目，還需要選修一門初級外語。學校通常會根據(jù)學生的自身條件提供包括西班牙語、法語、意大利語、拉丁語、漢語等課程，學生可以任選一門，通過考試后即可獲得相應的學分。升入高中后，他們會繼續(xù)學習外語，是否修滿相應的年份和學分會影響大學申請。

在甕俊燕執(zhí)教的初中，有漢語、法語和西語可選。六年級一年，學生們會廣泛地接觸到三門語言，待七年級開學，便會迎來分流。為了在這關鍵的一年盡可能多地展示中文和中國文化的魅力，甕俊燕下了很多功夫。

2019年，美國哥倫比亞市，由孔子學院和當?shù)厝A人協(xié)會等聯(lián)辦的春節(jié)晚會上， 甕俊燕帶領美國學生們表演武術。圖/受訪者提供

學習數(shù)字時，她會為孩子們展示中國的簡譜，用洞簫、葫蘆絲、古箏等民樂樂器演奏不同數(shù)字代表的聲音。從《Rolling in the Deep》等歐美流行音樂出發(fā)，再到《春到拉薩》等經(jīng)典曲目，帶學生們感受中國傳統(tǒng)民樂的獨特音色，并教會他們親手演奏一些入門樂曲。學習顏色時，她會引入戲曲臉譜，介紹如何用顏色塑造人物性格。課堂上，她還會展示不同的戲曲唱腔，跟孩子們分享唐玄宗與楊貴妃、穆桂英掛帥等戲曲背后的歷史故事。

為了增強中文教室的文化氛圍，甕俊燕會將學生們課堂繪制的臉譜和青花瓷紙盤裝飾到墻上，定期更換。臨近春節(jié)，她還在學校設置了專門的武術角，插上紅色的武術旗，懸掛上一排排綴有金色龍紋的雙截棍。除了完成大綱要求的語言點和文化點教學，甕俊燕更希望她的課堂能激發(fā)孩子們對中文和中國文化的興趣。

一年后，甕俊燕迎來了“考核時刻”。結果讓她有些失望，她教授的約200名六年級學生中，僅有13人在七年級的“三選一”中選擇了中文。但相較于往年，這已經(jīng)是不錯的成績了。

除了學習興趣，易學和實用是學生和家長選擇外語時會考慮的重要因素。根據(jù)Newsdle在2022年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最常被美國高中生選擇的外語是西班牙語。其他受歡迎的語種包括法語（15%）、德語（4.5%）、拉丁語（2.3%）等，大都屬于和英語同源的印歐語系，而漢語的占比為0.7%。

“中文課堂非常有趣，但中文更多是在中國使用。西語和法語的使用范圍更廣，不僅是歐美，在非洲和南美都可以用到?！边x課結束后，一位學生這樣向甕俊燕解釋。經(jīng)過一個學年的學習，這些十來歲的孩子基本都能用中文問好，認識顏色和數(shù)字等基礎漢字，能簡單地介紹家人，“他們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鏡子

這種感覺并不陌生。本科學習園林景觀設計專業(yè)時，甕俊燕就能明顯體會到西方建筑理念在業(yè)界的絕對優(yōu)勢地位。即便在國內(nèi)，近年來新中式風格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但無論是教科書上的范例，還是各類賽事獲獎作品，新中式風格始終沒能占據(jù)比較重要的位置。

在美孔院遭受打擊的同期，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孔院正在陸續(xù)推進轉(zhuǎn)隸。2020年暑期，周倩雯被緊急派出，完成轉(zhuǎn)隸工作是她的一項重要任務，與之相關的公文將重新簽署。

在2019年12月召開的“國際中文教育大會”上，時任教育部部長陳寶生提出“支持和鼓勵中國和世界各國社會各界，通過創(chuàng)辦基金會方式參與孔子學院建設與國際中文教育工作”。半年后，由27家高校、企業(yè)及社會組織聯(lián)合發(fā)起的中國國際中文教育基金會宣布成立。

中國國際中文教育基金會副理事長、秘書長趙靈山。圖/中國國際中文教育基金會提供

這被視為孔院創(chuàng)立以來最大的一次體制機制改革。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中國國際中文教育基金會副理事長、秘書長趙靈山介紹稱，在新的運行模式下，基金會作為品牌運營方，主要從宏觀層面對孔子學院的發(fā)展進行指導，負責募集資金、設立項目、引導全球孔子學院發(fā)展；而中外雙方合作機構成為創(chuàng)辦孔子學院、孔子課堂的主體，承擔具體的運營管理工作。

隨著中國與各國交流、合作的不斷深化，海外對掌握中文的人才需求持續(xù)增長。教育部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21年底，全球已有76個國家將中文納入國民教育體系，涉及基礎教育、高等教育、職業(yè)教育等多個層次。趙靈山認為，推行轉(zhuǎn)隸的一個重要背景在于，越來越多的中外教育機構、企業(yè)和社會組織看到了加入這項事業(yè)背后的機遇，在助力國際中文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的同時，也有利于提高自身的國際化水平?；饡淖钚聰?shù)據(jù)顯示，自2020年新模式運行兩年來，中國高等學校和柬埔寨、馬來西亞、埃及、吉布提、希臘、西班牙等18國的合作伙伴共同新建了27家孔子學院（孔子課堂）。

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教育參贊曹疊峰在2014年發(fā)表的《各國語言推廣機構運營模式和決策機制的比較分析》一文中剖析了德、英、法三國語言推廣機構的沿革。在他看來，語言推廣機構的發(fā)展存在階段性，是一個逐步走向成熟、獨立、自主的歷史過程。任何語言推廣機構在發(fā)展初期，都需要依靠政府和社會的大力支持，這是由語言文化推廣的公共產(chǎn)品特性決定的。然而隨著發(fā)展的深入，淡化政府色彩和官方形象、努力提高市場化水平、網(wǎng)聚更多的社會資源，也成為各國機構共同的探索方向。

當前，孔子學院的轉(zhuǎn)型升級正處在從理念到實踐的適應期。在周倩雯看來，如果把握得當，孔院建設完全可以融入高校的發(fā)展規(guī)劃中。高校在選拔中方院長時，可以從促成優(yōu)勢學科合作的角度出發(fā)。在發(fā)揮語言教學的基本職能之外，孔院可以成為搭載整合更多資源的平臺。據(jù)周倩雯介紹，巴林孔院正在籌備“中文+商務”、“中文+醫(yī)學”、“中文+工業(yè)”等輔修專業(yè)。巴林大學的學生可以在孔院學習中文，相關專業(yè)學科的教學則由上海大學對應院系承接， “學生們不再只是學習一門語言，將來可能與中國建立更緊密的連接?！?p>

肯尼亞內(nèi)羅畢大學孔子學院舉辦“逐夢青春，筑夢未來” ——2022大學生招聘會 圖/中國國際中文教育基金會提供

而在多哥，孔院的主要生源是洛美大學和周邊私立大學的學生。近來，朱玉珊的主攻方向拓展到當?shù)氐穆殬I(yè)技術學院。針對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qū)技術性人才匱乏的特點，當?shù)乜自旱娜瞬排囵B(yǎng)注重“中文+職業(yè)技能”。這既有利于促進當?shù)亟?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也能為中資企業(yè)輸送更多的本地人才。《經(jīng)濟學人·商論》2022年發(fā)表的報道援引數(shù)據(jù)稱，在非洲有一萬家活躍的中國公司，其中約九成是私營企業(yè)，而非洲雇員占據(jù)中企勞動力的70%到95%。

2022年8月，洛大孔院和一家西非知名的中資摩托車企就合作推出了“中文+摩托車”的職業(yè)培訓項目，首期于11月開班。經(jīng)聯(lián)合培養(yǎng)的學員在考試合格后可以直接進入車企工作。朱玉珊認為，互利共贏是這類“訂單式培養(yǎng)”得以落地的前提，“學生語言學習的效益得以最大化，合作院?？梢蕴嵴窬蜆I(yè)率，中資企業(yè)能更好地屬地化運營，孔院也能收獲更多元的發(fā)展前景。”

共贏的圖景雖好，但在項目初始期，要讓飛輪轉(zhuǎn)起來并不容易。當下尤甚。

2022年以來，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經(jīng)濟復蘇進程放緩，食品和能源價格上漲，又疊加通貨膨脹和債務危機。據(jù)朱玉珊介紹，很多當?shù)氐哪贻p人即便大學畢業(yè)也找不到工作，迫于生計，有的會先打零工糊口，有的甚至遠赴國外。雖然孔院盡力營造便捷的學習條件，很多人依然難以堅持，社會面生源較疫情前有明顯縮水。

“飯都吃不上時，人們疲于奔命，很難有長線思維?！敝煊裆豪斫獗澈蟮倪壿?，但她并不打算困在周期里，等待所謂的“天時”。2022年所剩不多，她給自己定下了緊湊的走訪任務，當?shù)刂饕闹袑W和職業(yè)技術學院都在她的列表里。

“最大的考驗不在外，而在內(nèi)?！痹谥苜祸┛磥?，轉(zhuǎn)隸磨合期恰逢“大變局”，整個體系上下應對暫時挫折和過渡期挑戰(zhàn)的態(tài)度很關鍵。“當我們面對疫情的困擾、經(jīng)費預算的收緊，以及國際環(huán)境的變化，消極地維持現(xiàn)狀甚至收縮戰(zhàn)線可能是最容易的選擇。但也有人會把視線放得更長，他們會調(diào)整和優(yōu)化思路，探索新的打開局面的路徑，然后做好當下能做的，為日后積蓄能量。”

開枝散葉

2022年10月17日，朱玉珊迎來了赴多哥三周年紀念日。洛大孔院如今有公派教師3名、志愿者4名，團隊里也開始出現(xiàn)了“00后”的身影。好幾位志愿者任期結束后考上了公派教師，又回到洛大孔院繼續(xù)執(zhí)教，這讓她很“得意”。她教過的多哥學生中最小的不過十歲，最大的年過五旬。來多哥后，為了跟在國內(nèi)讀高中的兒子分享生活而寫的日記，也積累了十余本。

三年里，大世界和小環(huán)境都在變化，這些具體的人和事是牽引著她的那根線。但更多時候，那根線存于心底，無以言狀。

2021年2月11日除夕夜，朱玉珊發(fā)著高燒獨自躺在床上，她剛剛經(jīng)歷了上吐下瀉的一天。春節(jié)前后是孔院一年中最繁忙的階段之一，抵抗力下降的她感染了瘧疾，這比因水土不服而爬滿胳膊和小腿的紅疙瘩更讓她沮喪。因擔心傳染，她謝絕了同事的照顧。

多哥和國內(nèi)有8小時的時差。算好了時間，她撥通了父母的電話。幾天前，二老告訴她，因為疫情，春節(jié)不打算去奶奶家過了?？墒謾C畫面剛彈出，滿屏的熱鬧便撲面而來，二十幾口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向她問好。朱玉珊才意識到，早先父母那么說是為了寬慰她。沒繃住，她直接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喊著：“媽媽騙我！”做院長以來極少示人的脆弱像暴雨傾盆而下?？杀┯陙淼每?，去得也快。那年年底，兩年任期結束，朱玉珊申請了續(xù)任，任期延續(xù)到2023年年底，“在非洲孔院，要做出點事情，至少得三年起?！?/p>

某種程度上，孤獨是負面情緒的共同底色。如何消化孤獨是每一位海外漢語教師的必修課。

委屈或心塞的時候，甕俊燕會在公寓彈彈琴，畫會兒畫，或者去公園打兩套拳。2022年春節(jié)，因為“巨想家”，“社恐”的她做了一次“勇敢”的嘗試——把“練琴”的場地搬到了貝爾法斯特街頭。此后每逢佳節(jié)，她都會去街頭演奏古箏，遙寄思念。最近的一次，她分別去泰坦尼克號博物館以及拉根河碼頭邊的大魚雕塑前演奏了《My Heart Will Go On（我心永恒）》和《大魚》。

2022年3月，洛美大學圖書館門前，孔院舞蹈隊錄制北京冬奧會主題口號推廣歌曲《 一起向未來》 的編舞，前排右二為朱玉珊圖/受訪者提供

李一帆在課堂和同學們一起創(chuàng)作吹墨畫。圖/受訪者提供

有時候，朋友會幫她把表演過程拍下來，她會剪好上傳到視頻平臺。彈幕和私信能帶來某種陪伴和力量。一位在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讀導演專業(yè)的中國留學生看到她的視頻后，自薦要免費幫她拍攝后續(xù)視頻，“想為傳播中國文化盡一份力?！边€有一位國內(nèi)的女生看到甕俊燕表演時穿的漢服比較單薄，便私信問她需不需要厚一點的漢服，想給她寄一些，還特意叮囑她：“千萬不要凍到了！”遙遠的暖意穿透屏幕，讓她瞬間酸了鼻頭。

英國的任期結束后，甕俊燕打算繼續(xù)留在國際中文教育行業(yè)，學術深造或者海外派遣，皆看機緣。這不是一個容易的選擇。讀研以來，她目睹了許多同學在面臨職業(yè)選擇時與本專業(yè)漸行漸遠。

李一帆是甕俊燕的研究生同學。就在甕赴美同期，李一帆被派駐到位于非洲東南部的莫桑比克。一年的志愿者任期結束后，同批被派出的11人中有4人留任。和李一帆一起回國的同學里，2020年畢業(yè)后大多已不再從事國際中文教育的相關工作。

除了疫情導致外派機會減少，這份工作的不確定性也是主要原因。“外派教師的合同通常是兩年，最長不超過五年。幾年后回國，不僅沒有應屆生的身份，還面臨著重新找工作的問題。對很多人來說，畢業(yè)后就去中小學做語文老師，拿編制、評職稱，是個平穩(wěn)得多的選擇?！崩钜环忉屨f。

不過，李一帆并不在此列。畢業(yè)后，她加入了杭州一家對外漢語機構。2021年上半年，她離開公司，成為一名從事線上中文教學的自由教師，學員遍布巴西、美國和菲律賓等國。如今，隨著孔院公派出國教師招募逐漸回暖，李一帆也期待著能再次站到孔院的講臺上。

作為院長，周倩雯理解老師們的不易?？自涸诤Ｍ獾墓ぷ骶拖裎浵伆峒?。如何讓老師們獲得足夠的職業(yè)自豪感和職業(yè)成長，是雪球能越滾越大的前提。周倩雯一直鼓勵老師和志愿者把孔院當作跳板，“如果你未來想走學術道路，孔院可以為你提供研究的樣本；如果你任期結束后想找一份好的工作，孔院在當?shù)匾灿泻芏嗥髽I(yè)資源……好好歷練，這份經(jīng)歷完全可以成為你的加分項?！?/p>

2022年9月，法蒂瑪被當?shù)匾凰鶉H學校聘為中文老師。此前，周倩雯以孔院院長的身份為她寫了推薦信。該校約有200名學生學習中文，學生年齡從幼兒園到小學四年級不等。周倩雯最近拜訪了這所國際學校，她希望能在這里開設新的教學點，提供課后中國文化興趣班。一切還在萌芽期，但她把這視為一個開枝散葉的過程。

有時候，周倩雯也會回憶起屬于她的開枝散葉的起點。2019年夏天，大連外國語大學，亞非地區(qū)孔子學院中方院長崗前培訓開班，包括周倩雯在內(nèi)的77名孔子學院中方院長同吃同住了大半個月。課堂上、飯桌上、卡拉OK廳，大家意氣風發(fā)，恣意地暢想著未來的工作。按照計劃，他們將奔赴44個亞非國家的64所孔子學院和5個孔子課堂。次年，疫情突襲。三年間，滄海桑田。

在當年建立的微信群里，大江南北的“革命友情”在更大的地理半徑中延續(xù)，大家吐槽、取經(jīng)，相互鼓勵，彼此牽掛。對周倩雯來說，世界從未有過地具體。那些國家和地區(qū)不再只是一個新聞或地圖上的稱謂，而是一張張熟悉的面龐，奔波在一條相似的路上。

（感謝郭菲為報道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