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小城有河,平時水不深不淺,瘦瘦的,蜿蜒東流。不深不淺的河,水清,水中有魚蝦,美得很。
準子和一眾孩子整天膩在河邊玩兒,男孩兒女孩兒都有。有些年里不作興讀書、學(xué)習(xí),戲水成了一眾孩子的主業(yè)。
準子是孩子頭兒,會玩兒。河水不深,家長們也不擔(dān)心。河水是從山上流過來的,一路艱辛,在小城歇下了腳,緩緩地流。河底很硬,遍布鵝卵石。準子和眾人戲水,不外玩兒兩樣。一是逮魚摸蝦,捉魚蝦不是用來吃,如在田地里抓螞蚱,圖的是手不空著。二是游泳,小河是天然的游泳池,水清底硬,可以暢快地游水戲耍。這有一好,一眾孩子都有了好水性,省了一份溺水的擔(dān)憂。
準子游得最好,一個猛子扎進水里,能在水下潛行一兩百米。
每年,小城的河還是有一兩個月豐水期的。梅雨天,山里水大,河就豐滿了。這水為客水,來得猛,灌滿河道,漫到了河上的橋面。大人們會擔(dān)心發(fā)大水。準子他們歲數(shù)小,不為這著急,反而樂,大水有大水的玩頭兒。
準子好顯擺自己的水性好。他站在橋欄桿上,一個縱身跳下,激起一片浪花,然后潛入水中,在半里地外露頭,卻不敢上岸了——短褲被水剝了去,他赤條條一絲不掛了。
第二天準子又來。他做好了準備,短褲照穿,還照著短褲的位置,在身體上用墨汁涂出短褲的樣子。他本以為萬無一失,跳下去就控制住自己,很快躥上了岸。但這回短褲仍不見了,涂抹的墨汁也被水沖洗得干干凈凈。
看水的人多,準子丟了人,被當(dāng)作猴一樣看。一直到了他成家立業(yè),還有人拿這說事兒,說準子的什么什么,小城人都看見了。
戲水有癮,上學(xué)的日子,準子常為戲水逃學(xué)。老師一逮一個準,逮了逃,逃了逮。老師生氣,說這孩子屬水命,叫“準子”不恰當(dāng),給他的名字加了一點,改成了“淮子”。
“淮子”比“準子”好聽,一喊就出了名。準子就此改名為“淮子”了。
淮子長大沒能離開小城。按他的說法,做了個趴門檻的狗,守著小城的河。偶有人問他的職業(yè),回答是兩個字:搞水。他想說“戲水”,但覺得太小兒科了,還怕人聯(lián)想到他跳下水、光屁股出水的事。
河里的事挺多的,雞毛蒜皮的事一抓一把——河岸坍塌,小船擱淺,行人落水,閘門打不開,河里排污,等等,都是淮子的事?;醋尤撕?,做了好事,人們感謝他,他一句話回到位:“戲水的事?!毖韵轮猓麡芬庾?,當(dāng)戲水了。
客水讓人很是無奈,每年總要在小城的河里弄些兇險。不是出現(xiàn)管涌就是水漫堤壩,常見的是下水道堵了,城里的水排不進河里,造成內(nèi)澇。解決這些事少不了淮子。管涌找漏,淮子一個猛子扎下去,十拿九穩(wěn)能找準。找準了,堵就簡單得多了。下水道堵了,也經(jīng)常是淮子下手。水臭、水臟,淮子不嫌——怎么說都是水,淮子戲它。
小城的河好多年安瀾,淮子是立了大功的。
淮子平時喜歡喝幾杯酒,最喜歡和過去一眾戲水的伙伴聚。一聚就喝酒,一喝酒就說河里的事,提到魚呀、蝦呀、水呀,有說不完的話。現(xiàn)今魚蝦不見了,水也臟了,說著說著,淮子就有流淚的沖動。每次聚會,淮子用墨汁涂身的事是必說的,大家熱熱鬧鬧,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說的次數(shù)多了,淮子也不再害臊,只當(dāng)是趣事。只要有人拿這事開他的玩笑,不論對方是男是女,他就回說:“什么什么都沒長銹,看到也就看到了?!闭f完哈哈大笑?;醋优Q?,四十多年前就會人體彩繪。
又是一年豐水期,雨像從天上往下倒似的,創(chuàng)了歷史極值。小城的河承受不住了,四處告急。淮子忙得焦頭爛額,好幾天沒合眼。一天夜里,河堤出了險情,迎水坡大片坍塌。淮子聞訊趕來,抱著根木樁就沖下了河,指揮人打樁填沙袋。忙亂中一個巨浪打來,卷走了淮子。
這年淮子六十,剛到退休年齡。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卻都不見。人們自此再也沒見到淮子。小城人一個勁兒地說,淮子那么好的水性,肯定沒事。
為淮子,曾經(jīng)的小伙伴們又聚,全程說淮子,不過回避了他光屁股上岸的事。他們來到河邊,河水又不深不淺的,又美了。他們手拉手下到河里,都是六十來歲的人了,不咸不淡地戲水。
“準子”多一點為“淮子”,一滴水放河里,這水不死。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