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前不久我在看一個日本動畫片《奇巧計程車》,里面有個叫矢野君的搞笑配角,每講一句話都要押韻腳。奇怪的是,這個角色叫我想起的并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嘻哈歌手,而是小時候看過的一部元雜劇里的角色,張驢兒。
張驢兒是《感天動地竇娥冤》里的一個反派,與其說他兇,不如說奸。經(jīng)過千百年的口耳相傳,故事模板是耳熟能詳?shù)?,張驢兒和他父親無意中救下因討債而被欠債人賽盧醫(yī)謀殺的蔡婆,上一秒當(dāng)好人,聽得蔡婆說完家室狀況后,下一秒獅子大開口,“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謝我,不若你要這婆子,我要他媳婦,何等兩便?”未得逞,張驢兒又以目擊者之名要挾賽盧醫(yī)提供毒藥,企圖藥死蔡婆,卻不小心被張父喝去了。然后便是著名的戲劇場景,嫁禍竇娥,最終釀成冤案。追其根源,竇娥死后帶給當(dāng)?shù)氐娜曜匀粸?zāi)害,全賴此人。
回想起來,竇娥的“竇”,我小時候也有同學(xué)姓這個字,可我總是寫不對,好在讀完這個故事,便自此不會錯了。賣賣賣,主人公竇娥當(dāng)真一輩子都在他人的買賣里周轉(zhuǎn)、存活。她是赤裸裸的商品,先被窮困父親賣給蔡婆抵債,又被蔡婆當(dāng)成隱形財產(chǎn)送給張驢兒父子報恩。二十年的人生好像一直到臨死才真正被歸還給她自己,而她選擇以吶喊和毒咒等價還給這世界。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為天”,這句經(jīng)典的臺詞最早是在歷史課本上見到的,一個古人肖像(當(dāng)時還不知道是誰)旁邊插入了這么一句,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后來在書店,在一排中學(xué)生必讀書目里看到這個古人的名字,就順手買回家了。當(dāng)然,主要還是因為這本《關(guān)漢卿選集》是所有書里最薄的,適合拿來應(yīng)付假期作業(yè)?;ㄒ粋€下午看完,原來經(jīng)典故事可以不必是大部頭,而這句臺詞呢,原來就算不念出來,也有一種不禁讓人深呼吸的氣勢。這氣勢藏在冤情里,也藏在一個女性無從把握、無可依附的二十年里。
順從是絕對的底色。在被動選擇的人生里,竇娥沒有一刻選擇過不接受,直到死亡降臨。個人意志和行動力爆發(fā),她大膽要求劊子手掛白練,要求他看死后血跡的落點,“雪飛六月,亢旱三年,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盡管結(jié)尾的沉冤昭雪又回到了父權(quán)和清官的套路上,但這一刻的光芒,足夠耀眼了。
現(xiàn)在來看,毫無疑問,竇娥是個標準的“完美受害者”,從頭到尾都不曾逾越社會規(guī)訓(xùn)半步,父在時聽父,夫在時隨夫,守寡后敬孝、守貞,甚至連招供也是因為不忍心看見婆婆被打。一個道德上無可指摘的“圣女”尚且被迫走上這樣的絕路,更何況有弱點、有軟肋、會犯錯的平常女性呢。時至今日,那些出現(xiàn)在社會新聞里的女性,比起法律,她們更先接收到的是從各處紛至沓來的口誅筆伐,“誰叫你……呢?”“為什么偏偏是你……呢?”“看她這個樣子就知道……”這樣的質(zhì)疑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在自己身上,我們也沒少聽到過。
其實,那些有弱點、有軟肋、會犯錯的平常女性的故事在關(guān)漢卿筆下是更精彩的。最近《夢華錄》因為兩位主角一騎絕塵的古裝美貌而走紅網(wǎng)絡(luò),我陪家人看了前幾集,就順便去重讀了這篇被改編的《趙盼兒風(fēng)月救風(fēng)塵》(此處不談改編好壞)。一貫的簡短、緊湊,又不妨礙劇本的結(jié)構(gòu)完整,起承轉(zhuǎn)合一應(yīng)俱全,用現(xiàn)在的話,大概就叫“全程無尿點”。在那本書里,我看到小時候畫的橫線停留在這個地方:
我問他道:“你走便走,晃什么?”那小廝道:“不干我事,奶奶在里邊不知做甚么?”
我揭起轎簾一看,則見他精赤條條地在里面打筋斗。
這里的敘述聲音“我”是負心漢周舍。他在第二折的開場向觀眾講述自己娶宋引章回家的舊事。而講述這件事主要是為了引出后面的事——婚后周舍不滿宋引章,常常以棍棒伺候。潛臺詞是“我打她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這個風(fēng)塵女子從一開始就沒個賢妻良母的樣子。
“精赤條條地在里面打筋斗”這個形容真的太有意思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個孫猴子,誰能想到是個年輕美貌的新娘子呢?乍一想是很怪的,怎么會在花轎里脫光了,還翻筋斗。作者借他人之口轉(zhuǎn)述,大概也是因為這畫面實在太難在舞臺上重現(xiàn),又確實引人浮想聯(lián)翩。
仔細想來,那一幕發(fā)生在宋引章所看中的周舍在苦口婆心說服母親和姐姐趙盼兒之后,歡天喜地坐著未婚夫的轎子出嫁了。她是真的高興啊,多高興啊,要離開原來的環(huán)境,終于要過上她期盼已久的徹底不同的生活了。社會角色轉(zhuǎn)換之后,那種興奮又不能讓別人發(fā)現(xiàn)的私密情緒,只好在一方小小的花轎里發(fā)泄出來了。這位女性的天真和活力真叫人感動。而這樣義無反顧地跳進情感圈套,也讓宋引章此后的悲慘境遇顯得順理成章。關(guān)漢卿的語言就是這樣簡單直接,又充滿精氣神。這是一個“大活人”的樣子,這故事也是大活人的故事,要不怎么經(jīng)受得住世代讀者和觀眾們的檢驗?zāi)亍?/p>
在那本推薦給中學(xué)生的薄薄的《關(guān)漢卿作品選》里,除了文縐縐的元散曲,雜劇總是以一種更為親切的方式出現(xiàn)。而這些雜劇中,相比于正氣凌然、工工整整的包公案,這些活潑大膽的女性故事首當(dāng)其沖挑動著神經(jīng)。《望江亭中秋切鲙》里,一個二嫁的女性為了阻止自己三嫁而主動出擊,維護婚姻。還有《閨怨佳人拜月亭》里兩位姑嫂的意外相逢和互助,那種豁得出,迎面而上的氣魄,在簡短的折子戲里顯得多么利落松快。這些女性,她們有自己的追求,也有的是自己的辦法,她們還有自己的快樂。也許故事的開頭總免不了時代大氣層的籠罩,故事的結(jié)尾總需要一個青天大老爺及時出現(xiàn),拯救平民于危難之中,不過這都不妨礙我們普通讀者被里面普普通通的主角所吸引。這些大歷史里的小故事,變成很大的故事一遍遍在書中演,在舞臺上演,角色就成了活生生的人,這些人從遠處走出來,一遍一遍地走著,一直那么好看,也時不時邁開大步走到我們耳邊,給我們一些古老又新鮮的提點。
感天動地竇娥冤
《關(guān)漢卿戲曲故事集》
作者說
“喜歡喝白開水,喜歡沒事在街上走來走去,看來看去,接陌生人的話茬。坐下來的時候,喜歡認認真真想一點好像不必要認真去想的事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