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梅
第一次見到劉光耀是在高一四班的教室里,一進門,滿屋子的生面孔里,他算是出挑的。當時的他正靠在一張課桌上,跟另一個男生聊天,兩個人的個子都很高,但一扭過臉來,他無疑更英俊一點。
那是正式開學的前一天,座位還沒有安排,所有人先到學校熟悉一下環(huán)境。接著第一次班會班主任直接任命劉光耀當班長。
高中時代,長得好看,成績也不錯的男生總是會引來女生注意。我想,對于劉光耀來說,也許從小學時代開始,他就頗受女孩子的歡迎,于是對撲面而來的傾慕者,他應對得很是從容。
10月下旬是劉光耀的生日,他請了班里的一些同學,一起去溜冰場慶祝。劉光耀的父母都是工廠的工人,家境一般,所以他的生日會上沒有蛋糕、沒有飲料,就連去溜冰場玩的門票錢,都是受邀的人自己出的。但沒有人介意,那天大家玩得都挺開心的。
時間到了,我們準備散場換鞋的時候,我把自己準備好的禮物送給了他。那是一個玻璃花瓶,花瓶里放了一些風干了的、帶著香氣的干花。那個禮物不便宜,也是我為了追求標新立異而特意準備的。他很高興,拿著花瓶說了很多感謝的話?,F(xiàn)在想來,那個花瓶和干花或許早就帶了一種隱喻,雖然美、雖然充滿了詩情畫意,但對于我們毫無實際的用處。
高一下學期,學校里的藝術節(jié),我作為文藝委員,經(jīng)常和班長劉光耀在一起商量班里該出什么節(jié)目。因為這個,有人誤會我和他的關系,而且這個誤會還很快傳到了我父母的耳朵里。
我爸氣壞了,火上澆油的是,那年的期末考試我考得很差。我自己心里知道,這和劉光耀沒有半點關系,考得差完全就是因為我偏科太嚴重。在理科方面,我從未開竅,理化老師看見我就嘆氣。然而,我的語文老師和英語老師卻對我充滿期待??墒潜粩?shù)理化的成績拖了后腿的我,名次在班里還是吊車尾。爸爸開完家長會,看到了我的名次后,從教室里走出來,經(jīng)過我的身旁,臉色很不好看。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大難臨頭,可當著別的家長和同學的面,還是只能強裝鎮(zhèn)定。
我爸走到我跟前的時候,渾身透著一股冷氣,他用充滿憤怒的眼神無聲地告訴我,他很失望也很生氣。站在我旁邊的劉光耀也看見了,他應該也感到我全身在發(fā)抖,所以他扶住了我的肩膀。
這一下,我爸更是確定了,我的學習成績之所以一塌糊涂,完全是因為我“學壞”了。我變得思想復雜,我迷戀上了一個好看的男孩。
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劉光耀說:“咱們一起去校園里散散步吧!”我無意識地跟著他,我們兩個人下了樓,走進了操場。那是個冬天的晚上,天空里似乎沒有月亮,黑得要命。我害怕極了,終于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在我身邊的劉光耀一直在安慰我,說他這次考得也很糟糕,估計回家也得挨頓打??陕犓@樣說,我反而更難過了。我并不是壞孩子,他也不是,但為什么要被責罰。
也許是我的眼淚把他嚇壞了,也許他只是想讓我停止哭泣,在我的某顆眼淚自由落體的時候,他湊了上來,胳膊輕輕環(huán)住了我。
我的頭埋進了他的胸膛里,我聞到了他身上像是被陽光曬透了的味道。我沒有推開他,并不是因為我真的沉迷于男女之情,而是此時此刻的我,脆弱無比,確實需要一個擁抱。
那次家長會之后,有兩三個月,不管外面的天氣是好是壞,在我看來都是陰霾密布。我變得沉默,也盡量不待在家里。每天早上,我都是第一個到班里的,有的時候趴在桌子上小睡,醒來的時候,會看見劉光耀坐在我旁邊,正面帶微笑地看著我。我問他為什么坐在這,他只是笑著搖頭。
那一刻,我們之間也許是曖昧的。而追溯根源,曖昧來自對對方的感激和欣賞。有一個周五,放學后大掃除,我突然記起來,我從市圖書館里借到的小說當天到期??幢?,離圖書館關門的時間快到了。而父母嚴格管制了我的零用錢,所以我根本沒有錢用來交罰款。
正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劉光耀說他可以幫我還。還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從我手里抽出書,跨上自己的山地車就飛馳而去,他一路沖下山坡,白色襯衫的一角被風吹了起來,陽光給他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邊。少年在風里馳騁,那個樣子真的很帥。
那個時候我對自己的高中生活,已經(jīng)失望透頂,既沒有影視作品里穿著好看制服的男孩和女孩,也沒有那種團結在一起,向著明天出發(fā)的熱血和勇氣。老師和家長都是只重視分數(shù)。壓抑的生活里,青春、陽光的劉光耀是唯一與想象里青蔥歲月相配的亮色,讓我有一絲安慰,所以,我感謝他。
我的父母為我請了家教,是兩名大學生,分別給我補習數(shù)學、物理和化學。我從此沒有任何的休息日。即便這樣,我的理科成績依舊很糟糕。也許心中有越來越多的情緒無法排解,也無人訴說,我只能拼命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不停寫小說。那些細碎的憂傷、琥珀般的回憶、脆弱的情緒都只能被我揉進文字里,寫在紙上。
一個晚自習,坐在我前面的劉光耀轉身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我的一個本子。他撿起來,看到了我寫在里面的一篇小說。他看了很久,然后他哭了,迅速擦掉眼角的眼淚后,他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越過桌子上厚厚的書堆,給了我半個擁抱。我覺得我也許是說中了他那某些難以察覺,也無法描述的憂傷,在那一刻,也許他也是感激我的。
當時的我們就處在那樣的年紀里,未來似乎無限大,可我們都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又能去哪里。那些藏在心里的,不停地在心里打轉的情緒,有甜蜜的、苦澀的、酸楚的、幽怨的、孱弱的、放肆的、亮晶晶的、濕漉漉的。劉光耀似乎懂得一些我的,我也明白一點他的。我們兩人的關系,就是這樣,只是惺惺相惜的朋友,與風花雪月毫不相干。
但我沒有想到,那竟然就是我和劉光耀最后友好的時光了。上了高二,我們的班主任調(diào)換了,劉光耀也沒有當班長了。他消沉了一陣子,似乎也想要努力一把,迎頭趕上??蓪W如逆水行舟,他已經(jīng)順流而下太久,想要追趕已經(jīng)不是易事。那個時候,他的生命里出現(xiàn)了湯芳萱。
湯芳萱大概從初中時代開始,就一直暗戀著劉光耀,而這暗戀的心思終于還是在高二的時候,再也藏不住了。在某個晚自習后的夜晚,她用一張紙條約了劉光耀出去,當著他的面哭了,她的眼淚感動了其實自己都還弄不清楚為什么會被感動的劉光耀。劉光耀的成績自此落入了萬丈深淵。班主任痛心疾首地叫來雙方的家長訓斥,可收效不大。
自此,我和劉光耀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交往。當時的我也陷入了自己的危機里,我早已不是班里的文藝委員。我的成績一直上不去,來自老師和家長的壓力,讓我越來越沉默和無地自容。除了和我關系好的一個女同學外,我在班里沒有任何朋友。
我的性格變得越來越陰郁,在我自顧不暇的時刻,我自然無法分神給同樣身在低谷的劉光耀。而那時的他可能認為與湯芳萱在一起才能讓他忘記其痛苦。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高中實在是太難熬了。有的時候,我注意到劉光耀會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我想他也一定想要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如果我可以用現(xiàn)在的心智穿越回當年,我會告訴當年的自己和劉光耀,你們需要做的,是放棄這些不合時宜的憂傷,用高考的結果讓自己離開這個充滿壓抑的地方。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劉光耀深陷在早戀帶來的沖擊和輿論壓力里,對于我這個置身事外,在他看來仿佛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看官,竟也有了怨氣。我無法完全理解他對我的恨意到底是從何而來。
那一天,一家雜志社寄了一本樣刊給我,對我早已放棄的班主任扔給第一排的同學,讓他們依次傳給坐在最后排的我。那是一本青春文學雜志,是班主任老師嘴里的“閑書”。
雜志傳到劉光耀的手里時,他夸張地翻了翻,用演話劇一般夸張的語調(diào)說:“有什么用?。空鞂戇@些東西,還以為能得獎學金,能被保送到北大、清華嗎?”他的話引來一陣哄笑,雜志也被他隨手一甩,落在我面前的地上。課間的時候地上剛灑了水,雜志的封面頓時就濕了。
我彎腰撿起來,一抬頭,就對上了劉光耀注視我臉的目光。他那泛著冷光的眼神、緊閉的嘴唇,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透露出刻薄。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寒心和憤怒,他不再是那個欣賞我文字的知音,不再是與我困入同個捕獸夾里的難友。寒意聚到我的身體之巔,我的指頭抓緊,喉管快要炸開。
高二會考結束后,按照文科和理科分了班。我去了文科班,劉光耀去了理科班,兩個班的教室分別在走廊的東西盡頭,所以我很難再見到劉光耀。高考結束后,我去了外語學院,這并不是我的第一選擇。高考我沒有考好,如果不是英語得分高,也考不上大學,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復讀,哪怕與我同住一個院的一個鄰家姊姊就是在復讀一年以后,考取了理想的大學。我只想早點離開家,更不想再回到高中。
劉光耀去了一所普通學校,高中老師提起這個就痛心疾首。高中的時候,他的入學成績是全年級前五,只要按部就班地努力下去,考上重點大學是有很大可能的,可是迷迷糊糊的他還是被早戀困住了。他和他“收不住的感情”就成了老師們用來警醒學弟、學妹們的反面教材。
劉光耀是個愛面子的人,也許就是因為大學不理想,他才下定了決心,再也不跟高中里任何的老同學來往,包括湯芳萱。湯芳萱考去了別的地方,高中時代最后的夏天,就是那段戀情的挽歌。我再也沒有見過劉光耀,他也從未在我與高中同學敘舊的話題里出現(xiàn)過。據(jù)我所知,他和所有知道他過去的人都斷了聯(lián)系,他受不了別人的惋惜和憐憫。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書寫篇章,總比改寫一本舊書容易一些。
在我的大學生涯和后來的生活里,我也遇到幾個像劉光耀的男生,他們陽光、純粹、真誠、熱切。但他們是他們,他們都不是劉光耀。
時至今日,我依舊不知道,此時此刻,劉光耀正生活在這廣袤世界里的哪一處,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我17歲的傷痕里有他,他17歲的傷痕里也有我。他活在我對17歲的祭奠和追憶里。這追憶不光全是痛苦,也有著一縷青蔥的詩意。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期待,在他回憶往昔的時候,會有一絲微笑和一些祝福。我的微笑和祝福里有他,希望他的微笑和祝福里也有我。
(編輯 高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