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肴

周燊

大清乾隆五十八年。杭州。

得知英國使團(tuán)即將在此停駐，陪行官員有遠(yuǎn)房親戚王文雄王大人時，胡金鹽摩拳擦掌，吩咐伙計們歇業(yè)整頓。為了讓三兒子胡醋的嗅覺更靈敏，他每天只準(zhǔn)他酉時吃一餐飯，還不能加任何調(diào)味料。

胡金鹽是杭州名館“酔湖香”的掌柜，由于多是達(dá)官顯貴來吃，因此無論店面裝潢還是食材口味，都講究一個“雅”字。賬臺后分外顯眼地裱著一個“鮮”字，據(jù)說是李漁親自題給胡家祖上的。樓上八雅間，名字都與“竹”有關(guān)，有一彈唱琴人穿梭于“竹林”間，師承虞山派，美艷絕倫。酔湖香有擺盤伙計一名，曾為大建筑師雷家璽的家廚，此人長有一雙妙手，能把菜肴裝點得十分詩意。至于盛菜的器皿，胡金鹽有一套明宣德瓷器，只招待官階最大的食客，其余一律使用官窯燒制的器皿。最有格調(diào)的當(dāng)屬凈手絹，繅絲時要用黃毛小童來攪絲頭，孩子的力氣剛好能保持生絲的柔韌，這樣產(chǎn)出的手絹胡金鹽不惜高價購得，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算盤都是打在各位大人身上。

所謂事在人為，胡金鹽一心想要抓住此次英國使團(tuán)在杭州停留的機會，讓“酔湖香”名揚萬里，讓遐邦貢使能品嘗到他的手藝，如此即使自己不能載入大清史傳，興許英國人還會把他寫進(jìn)英國歷史。他對自己的手藝很自信，宮中有位御廚是他父親的師叔，就說過真正的美食圣上是吃不到的，唯地方官員能啖到時鮮，皇上那六次南巡，可是樂在其中?！搬E湖香”的味道早已深入人心，十二年前王亶望大人曾來此吃過飯，點了一道魚翅，卻因為里面加了蟹粉而大怒。他說不能混在一起的東西如果放在一起，最后每一味都得死。不久以后他就被問斬了，其中細(xì)節(jié)胡金鹽不甚知曉，但蟹粉魚翅這道菜的上座率依然較高。

胡金鹽先是備了薄禮到大舅公宅中，從他口中得知王文雄大人和天津道道員喬大人自英國使團(tuán)在大沽口登岸之時，就一直陪同，后來在欽差大臣松筠大人的請奏下，皇上恩準(zhǔn)其二人繼續(xù)陪同貢使南下。有消息說在松筠大人和長麟大人的聯(lián)薦下，王喬二位大人會一直陪同使團(tuán)下廣東。胡金鹽帶著這條信息，備足厚禮，拜訪了大舅公的姨母，此人正是王大人姑姑的表妹，據(jù)說與王大人頗有交情。一番周旋，胡金鹽終于于十月初七日，在城外碼頭，拜訪了王文雄。

王文雄身為武將，為人熱誠。胡金鹽把生于貴州玉屏的王大人說成是親人返鄉(xiāng)，為了表達(dá)家人對他的思念，特意備了一些“習(xí)俗”以示美愿，使得王文雄與他有了親近之感。然而上面有令，英國使團(tuán)不得登岸，目前一眾士兵正在對著船隊的岸邊安營扎寨，就為了監(jiān)管使團(tuán)成員。胡金鹽心頭一涼，王大人公務(wù)纏身，匆匆離去。

胡金鹽悻悻而返，十四歲的兒子胡醋因為餓了好幾天，連連叫苦，此時終于吃上了紅燒蹄髈。冰糖的甜美加上軟爛咸香可以吸著吃的肘皮，使得胡醋迅速來了靈感。他說咱們可以給在岸邊駐扎的士兵免費送吃食，英使定會在水上看得眼饞，到時候興許事情還有轉(zhuǎn)折。胡金鹽高興極了，兒子沒白養(yǎng)，趕緊奪下他手中的蹄髈，讓他繼續(xù)好好調(diào)養(yǎng)味覺。

胡金鹽給每位士兵都準(zhǔn)備了一個雙層木質(zhì)食盒，四菜一飯，分別是臺心菜煨肉、熏蛋、蝦油豆腐和胡椒牛肉片。有位伙計為了快捷，沒有把牛肉片裹上豆粉，被胡金鹽狠狠訓(xùn)斥了一番。給軍爺?shù)牟藙t用四層漆盒，有火腿湯吊地踏菇、小炒蛤蜊肉、紅燜羊肉、鹵鴨腿。食單是胡金鹽左思右想定下的，士兵和將爺同道駐守，彼此沒有隱私，如果把將爺?shù)牟俗龅帽仁勘锰?，將爺為了穩(wěn)定軍心，怕是不好意思吃，但是如果和士兵同水準(zhǔn)，又是對軍爺失了尊重。所以同為四菜一飯，但是在食盒和食材上做出區(qū)別，正添了軍爺面子，又不損其威望。地踏菇初看不如臺心菜，但現(xiàn)在這個時節(jié)卻是十分難得;士兵吃牛肉，將爺吃羊肉，士兵長力氣，將爺論進(jìn)補，既講究了雙方身份，又保證公道。

連夜燒好菜后，胡金鹽率領(lǐng)“酔湖香”一眾伙計乘上馬車，浩浩蕩蕩趕到英使船泊處，直奔駐扎兵營。來看熱鬧的百姓太多了，胡金鹽險些被禁止通行。好在他能說會道，再加上雙方僵持時王大人放言準(zhǔn)行，胡金鹽這才得著機會。士兵們一聽是“酔湖香”的掌柜前來慰問，無不狼吞虎咽，軍爺亦十分高興，一時間生龍活虎，不亦快哉。胡金鹽躲到暗處，用千里鏡悄悄觀察船隊，他聽聞今日馬戛爾尼似乎去了衙署。他從右向左觀察每一條船，發(fā)現(xiàn)有不少夷人正往岸上觀望。胡金鹽心中高興，腦子里浮現(xiàn)出傳教士湯若望的身姿，雖然他并不知曉此人相貌，但仍然能想象出一個洋人用他帶來的遠(yuǎn)鏡在中國觀看日食的樣子。

胡金鹽一點都不急，他巴不得兵將們吃得越慢越好，他吩咐伙計收食盒要慢，不得“沖撞”到軍爺，又吩咐另一撥伙計分發(fā)餐后小食——“酔湖香”招牌點心月桂糕。在桂花酒釀中加入適量牛乳，蒸熟放涼，看似簡單，但再無別家能解決如何使牛奶與酒釀相容的問題。將爺一邊吃糕一邊向胡金鹽抱怨英使的磨蹭，無非是想上岸來瞻仰天朝盛景，趁機尋找商機，但是皇上有令，需謹(jǐn)防這些心懷詭計的洋人。胡金鹽面頰發(fā)燙，因為他也在磨蹭。

收拾好一切后，胡金鹽打發(fā)伙計們先行返回，自己留下伺機再同王大人商議供食一事。過了一會兒，一陣騷動傳來，說是城門要關(guān)。駐防軍將如臨大敵，但不知端的，只先敲起鑼鼓以振軍威。一時間全城三千多名駐防旗兵被分派到各個緊要位置，進(jìn)入緊急戰(zhàn)備狀態(tài)。胡金鹽緊忙找了個茶鋪子坐下，生怕被攪進(jìn)什么亂局。然而很快城門便重新開放，兩位英國人騎在馬上，在一眾衛(wèi)兵護(hù)送下出現(xiàn)在了城中。雖相距甚遠(yuǎn)，但胡金鹽還是能看出來兩位英使十分興奮，他們緊勒馬韁，生怕馬兒走得太快。其中一位似乎對石板路和街道布局很感興趣，當(dāng)看見一間銷售絲綢的店鋪時，他們駐足留連。這家鋪子胡金鹽的夫人經(jīng)常光顧，里面除了上等絲綢，還賣皮毛貨甚至英國產(chǎn)的絨布。

他索性在附近住了下來。絕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幻想英國是個什么樣，聽聞他們有人發(fā)明了一種織布的東西叫“飛梭”，后來又發(fā)明了萬能蒸汽機、水力織布機，想必都比不上大清的傳統(tǒng)工藝。還有英使送給皇上的八大件禮物，聽朝中人說他們無不驕傲于那些物件，什么野戰(zhàn)炮、天象儀、瓦里美鐘表、戰(zhàn)艦?zāi)Ｐ椭惖?，但是皇上卻不以為意，新奇物件在地大物博的大清多了去了。坊間傳聞馬戛爾尼還進(jìn)獻(xiàn)了三輛鎦金大馬車給皇上，不僅便于操作而且乘坐舒適，但是架臺高于龍座，且車夫需背對皇上。這么個東西簡直不成體統(tǒng)，什么人敢坐到天子上頭去？估計給車夫一萬個腦袋都不敢。胡金鹽一直對自己生活在盛世天朝感到自豪，根據(jù)他的觀察，泊在水上的英國人無不驚嘆于杭州的壯麗，要是讓他們再領(lǐng)略一下江南的飲食文化，恐怕這些洋人就要樂不思蜀了。

入夜，胡金鹽再次打著探親的名義見到了王大人。王大人覺著胡金鹽勤勞、實在，他告訴他使團(tuán)的副使叫斯當(dāng)東，還有一位事物總管叫巴羅。正使副使等權(quán)位高的，自然不好安排。這陣子巴羅對西湖十分向往，已和自己多次提及想去游覽一番，但是這事說難便難，說簡單也簡單，準(zhǔn)不準(zhǔn)，還得看其他大人的心情。

胡金鹽會觀天象，天象就是命運，所以他總是能掌握命運，而“天象”的奧秘自然取決于天子，天子的心情就像雷電，但是具體下大雨還是小雨，還得看云。作為市井小民，只要掌握風(fēng)向，見機行事，許多難題其實都能迎刃而解。王文雄在西湖宴請英使之時，于湖上拖帶了一條廚船，正是由“酔湖香”承辦的。王大人的意思是，皇上雖然不許英國使團(tuán)詳覽杭州風(fēng)土，但他老人家可沒說連湖都不能游覽。本來對方就泊在水上，水水相連，順?biāo)浦?。胡金鹽能承持晚宴，正是應(yīng)了天時、地利、人和，離不開諸位大人的云卷云舒。

王大人吩咐晚宴定要奢華，以彰顯大清盛名。起初胡金鹽怕宴客的銀子是王大人自掏腰包，因此不敢準(zhǔn)備太多菜色，但王大人說此次宴請對象十分重要，菜，起碼要呈百道方顯大國之威。誰結(jié)賬他無需擔(dān)憂，一切都按“酔湖香”的明碼標(biāo)價來，不必賤價。胡金鹽太高興了，他感到自己身為“酔湖香”的掌柜，這輩子不會再有如此輝煌的時刻了，如若英使吃得開心，留下贊許，往后做生意簡直不要太順?biāo)臁２贿^“酔湖香”全部菜色加起來不過五十五例，要湊百道，一時間有些艱難?；镉嫿ㄗh他與碧波樓的掌柜合作，胡金鹽怎能將這等好機會贈予他人，事情是他一個人爭取的，憑恁他碧波樓分一杯羹。

備宴時間緊迫，一切工序都得在船上完成且不能有絲毫馬虎。胡金鹽另雇了六名村婦打雜，外加兩位鄉(xiāng)野民廚，有時他們用土法子處理出來的食材往往更能鎖住鮮味。晚宴的重頭戲是巧燒鱔魚，如若不上這道菜，英使可謂枉來杭州，但是現(xiàn)在這個時節(jié)無法在湖中現(xiàn)時捕捉野生鱔魚，胡金鹽便在船底藏了一個網(wǎng)兜，里面養(yǎng)著幾條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泥鰍，他有一種祖?zhèn)鞯姆ㄗ涌梢詫⒛圉q做出比鱔魚更鮮美的味道。

胡醋自幼味覺靈敏，品鑒功力過人，但凡“酔湖香”來了頂級豪客，胡金鹽一定讓兒子品嘗菜肴，咸辣腥酸，唯胡醋能拿捏其中微妙。英使預(yù)計傍晚前登上游船，那是一條非常奢華的大船，頗像一座水上行宮。王大人吩咐客人一上船便要開宴，因此許多菜胡金鹽要提前備好。像白玉燕窩、海蝘蒸蛋、青鹽裙邊、醉蝦、蟹粉豆腐、松子雞羹、糯米蒸鴨、走油蹄髈此類需要單獨起鍋的菜，他先加工為半成品，或者小火慢煨;如果是水煮白肚、軟燒腰片、粉蒸肉、蓋碗肉、脫沙肉、八寶肉、羅蓑肉、楊公圓、風(fēng)干牛舌這類的肉菜和素湯蕨菜、素?zé)Z、蜆肉炒韭、筍拌白根、醋扒青菜、赤油茭白、火腿白菜、炒瓢菜心、松蕈口蘑等蔬菜亦可利用傳菜的時間差做好，但是像蒸蟹、酒漿鮮蠔、慢炙草魚、汆青魚圓等對去腥提鮮要求特別高的菜，則不能心急，需“千呼萬喚始出來”。

胡醋自上船以來便沒放下筷子，為了品嘗到位，每試完一道菜都要漱口，漱口就要彎腰，他的腰都要斷了。他說：“爹，我憑什么給英國人請這么多安？”胡金鹽說：“你不是給英國人請安，你是給皇上請安。”見胡醋不理解，他爹繼續(xù)解釋道：“民以食為天，你的嘴現(xiàn)在就代表著咱大清的天。”此話說完，胡金鹽覺得很是不妥，好在四下無人聽見。他把兒子拽到一旁，囑咐：“這些英使在圓明園什么好吃的沒吃過？但是咱們得讓他們給我們豎大拇指，咱們得讓他們知道“酔湖香”的味道比圓明園要高明，你爹我比那些御廚還要厲害?！?/p>

王大人派人來傳話，英使已經(jīng)登上游船。胡醋忍不住出去看熱鬧，發(fā)現(xiàn)使團(tuán)中有一和自己年紀(jì)相仿的瘦削少年，眉目俊朗，英氣逼人，有人稱他為斯當(dāng)東少爺。男孩瞧見了胡酣，胡醋趕緊躲回船里。熾熱的灶火氣夾雜著廚子們的汗臭撲面襲來，胡醋坐下來，試圖在許多不是父親的身影里尋找父親，他想象著那個少年的父親是什么模樣。

過了一會兒，小斯當(dāng)東少爺在兩名隨從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廚船。他拿著一個本子，在上面寫寫畫畫，對一切都充滿好奇。胡醋在角落里望著他，看父親弓著腰急忙跑過來向那兩名隨從請安，意思是說，怎么把英國“大人”帶到這里來了，廚船會臟了小大人的身子。只見小斯當(dāng)東開口用官話對胡金鹽說：“是我請求他們帶我來的，我想在這里看一看?！?/p>

胡金鹽怕湯水火星濺到這位小大人，又拗不過他，只好叫胡醋過來陪伴。胡醋十分不情愿，他寧愿去品嘗菜肴，灌一肚子水，也不愿意陪這位洋少爺。他看起來那么英俊，穿的衣裳是花俏的，料子想必十分昂貴。他把胸脯高高地昂著，棕色頭發(fā)束在腦后，他的眼睛炯炯閃爍，纖長的手指蒼白卻有力。他對所有蔬菜、魚肉等都很感興趣，一邊仔細(xì)觀察，一邊詢問胡醋他是否可以觸碰。

胡醋瞧這位大人的歲數(shù)應(yīng)該比自己還要小兩歲，怎么他會成為大人呢？但是他不想像父親那樣弓著腰，低聲下氣，所以他就在一旁看著這位“沒見過世面”的少爺對瓶瓶罐罐好奇，并不主動說話。但是英國少爺有無數(shù)問題，他沒完沒了地問胡醋這是什么植物，那又是什么動物;這是什么香料，如何生長;那是什么瓷器，怎樣燒制。他看廚子們處理食材時會發(fā)出驚嘆的聲音，有時則是嚇一跳，然后在他的本子上快速記錄。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胡醋。

胡醋回答了自己的名字，并用一罐醋為他解釋了自己名字的含義。小斯當(dāng)東笑了，他笑時發(fā)出的聲音很好聽，胡醋以前沒聽到過這么清澈的笑，有些像溪流和石子一并發(fā)出的聲音。他說自己跟隨父親已經(jīng)游歷過許多地方，見過很多有趣的事情，他還會講拉丁文、希臘文和法文，這次作為正使馬戛爾尼大人的侍童，他還為使團(tuán)謄寫了遞給大清朝庭的外交公文。

說著，他拿出一只精美的刺繡荷包，向胡醋炫耀：“這是你們的皇帝賞賜給我的。”

胡醋沒有見過皇上的物件，想要仔細(xì)看，卻被小斯當(dāng)東迅速收了回去。對于他說的話，胡醋覺得他是在吹牛。

“你會什么？”英國少爺問胡醋。

“我會吃?！焙渍f。

少爺再次發(fā)出好聽的笑聲，他說：“怪不得你這么強壯?！?/p>

“你喜歡吃我們的菜嗎？”胡醋問。

“我喜歡?！彼卮?。

“你們的食物太多了。”他補充道。

“你們那里吃什么？”

“面包、奶酪、咸豬肉?！?/p>

胡醋感到驕傲，英國連好吃的都沒有，可見這些洋人有多可憐。他終于想主動與這個可憐的小大人交談了。

“你在寫什么？”胡醋見小斯當(dāng)東寶貝似的抱著本子，不禁好奇。

“日記。”對方回答說。

“什么日記？”

“我來大清朝的所見所聞?！?/p>

“我們大清很好吧？”胡醋學(xué)英國少爺?shù)哪樱浩鹆诵馗?/p>

“英國好?！毙∷巩?dāng)東嚴(yán)肅地說，“我們有蒸汽機?！?/p>

“什么是‘蒸汽機？”

小斯當(dāng)東的官話還不是太好，無法向胡醋解釋這個問題。他看到一位廚師的鍋中正升騰出火焰，而廚師仍在火焰中泰然地翻炒，感到不可思議。他詢問廚師其中道理，得知是因為添加了酒。他提出想親自試一試，廚師趕忙請示胡金鹽。胡金鹽說這絕對不可以，不小心會被燒傷，到時他無法交代。小斯當(dāng)東倒也識趣，不過他強烈要求另做一道菜。胡金鹽以為孩子只是想玩玩便欣然答應(yīng)，吩咐胡醋帶領(lǐng)他去做一道涼拌菜。

菠菜已燙熟放涼，翠綠誘人，在涼拌前需要先加入適量芫荽，將二者一同切碎。英國少爺問為什么不可以單獨切碎，胡醋說：“這是規(guī)矩。”

“什么是‘規(guī)矩？”小斯當(dāng)東問道。

“就是老祖宗傳下來的道理?！?/p>

“如果不一同切，它們的汁水就不能融在一起，做出來便不好吃?！焙籽a充。

英國少爺似乎沒怎么聽懂，但是他照做了。他切菜的樣子很笨拙，小心翼翼，慢慢吞吞。胡醋為他做示范，當(dāng)接過少年手中的菜刀時，一種異樣的感覺涌上胡醋心頭。一位洋小大人握著一把產(chǎn)自大清的，對他來說十分陌生的刀，然后胡醋將刀把從他手中接過來，揮向砧板上無數(shù)破碎的綠色，他要把這些碎塊徹底剁成末，讓它們碎得更完整，還要使出一些力氣。就是這么個過程，讓胡醋感覺到與往常不同，但是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他用余光瞟著英國少爺，船上這么熱，他怎么不出汗呢？胡醋心想。

下面到了該放調(diào)料的環(huán)節(jié)。這道菜的核心就是糖醋，鹽一定要掌握好，否則咸了會影響菠菜的口感。小斯當(dāng)東自告奮勇要調(diào)制料汁，他走到醋壇子前，掩住鼻子，把頭探過去，這個動作令胡醋反感。他用竹筒舀了一些到碗里，遞給胡醋。英國少爺用懷疑的眼光看著這碗醋，仿佛在質(zhì)疑加入這味佐料，食物會不會真的美味。胡醋不知道為什么，接過碗來把里面的老醋一飲而盡，酸得喉嚨滾燙，眼淚打轉(zhuǎn)，他還是假裝一副很好喝的樣子。英國少爺見狀，也要喝一口，然而醋一入口，他就彎下了腰，一邊含著一邊咳，一只手捂著胸口。侍衛(wèi)見狀急忙握住刀柄虎視眈眈地盯著胡醋，胡金鹽見狀趕緊過來賠不是，他一邊安撫侍衛(wèi)，一邊怒斥胡醋，同時讓小斯當(dāng)東快快把嘴里的東西吐出來。但是小斯當(dāng)東毫無反應(yīng)，樣子非常像被卡了喉，胡金鹽拍著他瘦弱的后背，示意兩名侍衛(wèi)幫忙，他要摟住小少爺?shù)难?，幫他把醋吐出來。千鈞一發(fā)之際，英國少爺突然抬起身來張開嘴，驕傲地向眾人示意他已喝下去，蒼白的面孔不見一絲脹紅，仿佛剛才那夸張的動作是他故意做出來的。胡醋笑了，英國少爺也笑了。

這個小插曲似乎拉近了二人的距離。涼拌菠菜在二人合力下，漂亮地裝上了盤，上面點綴的松子仁白白胖胖，十分誘人。英國少爺很高興，想要得到胡金鹽的夸贊。胡金鹽品嘗了一口，向小少爺豎起了大拇指。胡醋突然感到嫉妒，因為父親從未向自己豎過大拇指，而且這道菜其實算是自己做的。得到認(rèn)可的小斯當(dāng)東轉(zhuǎn)身就要把菜肴端去游船，他迫不及待地想給自己的英國朋友品嘗。胡金鹽攔住他，然后把胡醋悄悄拉到角落。

“這菜不能上?！彼悦畹目谖菍鹤诱f道。

“為什么？”

“你嘗這菜了嗎？”胡金鹽問。

“嘗了，好吃?！?/p>

“好吃個屁，我看你是舌頭用多了，腦子都麻了。為爹打聽過了，你可知這伙洋人是皇上的心頭大患？”

胡醋怔怔地看著父親，不知所措。

胡金鹽繼續(xù)說：“你個榆木腦袋，連人色都觀不明白還想觀菜色？這伙洋人打著給皇上祝壽的旗號耀武揚威，見了萬歲爺不肯行三跪九叩之禮，還貪圖舟山附近的一個島，想讓咱萬歲爺賞給他們，縱使萬歲爺皇恩浩蕩，也受不了這樣的客人。這伙子人啊，是被皇上攆走的。所以今天這宴席，咱們不僅要讓夷人吃得開心，大拇指豎到萬里外，更要讓圣上‘品得舒心，你懂嗎？”

胡醋好像明白了什么，仿佛遇見了有史以來最難的考題。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文章做得好壞，仰仗著落筆的一刻;佳肴是否美味，多在入口的剎那。這第一道菜要想讓遠(yuǎn)在京城的萬歲爺先點頭，一定就不能讓眼前的夷人爽快。父親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長在這肩膀上的腦袋可是“酔湖香”未來的掌柜，現(xiàn)在這顆頭上沁滿了汗珠。

洋小大人正興奮地捧著菜，欲回到游船。胡醋說：“這種活還是我來做吧?！?/p>

他接過小斯當(dāng)東手里的菜，畢恭畢敬地托著。他雖然不想彎腰，但現(xiàn)在不彎不行，那條船上有各位大人，哪個不高興都能把他捏死。

小斯當(dāng)東的表情十分快樂，迫不及待。他們穿過船體，走向連接兩條船的木板，這木板細(xì)而窄，本來只供廚子傳菜用，是條單向通道，沒承想斯當(dāng)東少爺竟溜了過來，使這塊板子變成了雙向道，看著他身輕如燕地跳躍著，像走在自己家里似的，胡醋感到自己的地盤被冒犯了，可又什么都不敢說。他跟在后面，盤算著此時正是好時機，假如一個“不小心”把菜打翻水中，難題許就迎刃而解了。

令胡醋沒有想到的是，小少爺忽然停下來，轉(zhuǎn)身朝他伸出了手。他伸手的姿勢很好看，左手放于腰后，右手由左胸向右下方優(yōu)美地擺動出一條弧線，同時鞠了一躬。胡醋驚呆了，怎么對方竟向自己行禮？不是說他們連萬歲爺?shù)拿孀佣疾唤o嗎？小少爺指著菜說：“小心，小心?！?/p>

原來他是怕自己走不穩(wěn)把菜掉進(jìn)湖里，這家伙倒是個機靈鬼，胡醋只得倍加小心。來到客船，胡醋始終弓腰低頭，不敢抬眼，不是怕看洋人而是怕冒犯了當(dāng)朝官差。只聽小大人用奇怪的語言說著什么，興奮不已，胡醋感到一些眼睛落在了自己手中的托盤上，令他緊張，雙臂不自覺抖動起來，愈演愈烈，似乎手上的盤子要把那些眼睛震碎。就在小大人伸出手來想要端走胡醋手中的菜時，托盤大大傾斜下去，可憐的菠菜連同盛著它的那漂亮的青花瓷盤一同掉落，就在這時，機敏的小洋大人雙膝跪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高舉兩只胳膊穩(wěn)穩(wěn)接住了他的杰作。胡醋看到一個漂亮并高傲的異國少年此刻正虔誠地跪在自己面前，露著憨厚的笑容。他還聽到當(dāng)差的官爺用咳嗽掩飾笑聲，而其他洋大人則怒火中燒，他們不是沖胡醋，而是沖跪在地上的這個孩子。他們粗暴地將他拽起來，用奇怪的語言呵斥他，少年的笑容頓時煙消云散，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胡醋。胡醋明白，從這一刻起，他們再也不是朋友了。

悻悻地往廚船返回的路上，胡醋總覺得事情還不夠圓潤，于是當(dāng)他確定沒有眼睛再留意自己的時候，“噗通”一聲，重重地故意跳進(jìn)了湖里。水很冷，他的脖子像一棵上面停著鳥的蘆葦。

“哎呦，這孩子，也太笨了！”

“成何體統(tǒng)……”

隱約中胡醋聽見官船上有官爺指著自己議論，隨后這種指責(zé)變成了對夷人的賠笑，他知道父親出的考題到這里終于答完了。他一面假裝掙扎上岸，努力使自己看起來笨拙，一面幻想著去往英國的船要在海上航行許久，一定會經(jīng)過許多有趣的地方。海上有什么？海上面的天是什么樣子？英國是什么模樣？那里的孩子是不是個個都像這位小洋大人？那里的男人有沒有胡子？女人也是蒼白的嗎？那里是不是有很多大船，準(zhǔn)備開往比大清更遠(yuǎn)的地方？許多問題涌上胡醋的腦海，現(xiàn)在它們都濕了。

后來發(fā)生什么事，胡醋完全沒了印象。父親說他害了傷寒昏迷不醒，幾度驚厥，頻說胡話。

“你就不停地說‘香、真香、太香了，都怪你爹，把你這半大小子就當(dāng)個舌頭使?！碑?dāng)胡醋問起自己說了什么胡話時，母親記憶猶新。

胡醋說：“我說的都是實話，我真的去了那個地方。”

娘說：“你那是病糊涂了，走進(jìn)了鬼門關(guān)?！?/p>

“哪里是什么鬼門關(guān)，怎么可能有那么美的鬼門關(guān)？再說，那里都是會講咱官話的洋人，還有那個小斯當(dāng)東大人，他們圍著我，把我當(dāng)作最好的朋友?！?/p>

母親不睬，胡醋追著她說：“真的，我騙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