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深愛著你

連城

一

我常常聽身邊的一些朋友講起在他們年少時，父母忙于各種事情無暇照顧他們，只能把他們丟給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照顧。因此，他們說自己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孩子，又或者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孩子。而我，可以說是二姐帶大的孩子。

二姐比我大3歲。她是家里的第三個孩子，加上又是家里的第二個女娃，所以夾在中間的二姐在家里的存在感很低。媽媽有時與我們聊天，談起我們幾姐妹，說到二姐，總是這樣一句：“你二姐是家里最乖的孩子，從來不讓我操心?！边@種“乖”體現在，有好吃的好玩兒的，從來不與我們爭搶;遇到事情，從來不哭也不鬧。我不同，我好強又霸道，就愛爭愛搶，若是得不到，便會哭會鬧，再不行，就撒嬌。可我一遇到二姐，既不用爭也不用搶，也不用哭鬧，她主動就把東西讓給我了。

我清楚地記得二姐在6歲到8歲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她的屁股和大腿的根部鼓起了很多像小山丘一樣的東西，上面經年流血流膿，媽媽時常帶著她四處求醫(yī)問藥。好多人都說二姐的病是治不好的，勸爸媽放棄。那時，二姐每天睡覺只能趴著睡——我們倆睡同一張小床，我也不太懂事，可心里頭還是下意識覺得害怕，害怕自己某天醒來二姐真的沒了。好在媽媽沒想過放棄二姐，后來又遇到了一個懂得醫(yī)理的老人，他認出二姐身上的病是一種膿瘡，對癥下藥后，把二姐的病治好了。

二姐病好之后，就開始肩負照顧我的責任了。媽媽幾乎都是把我丟給二姐帶的，沒怎么管我。于是，當二姐上小學時，就出現了這樣滑稽的一幕：她坐在教室里上課，我趴在教室的窗外看她，又或者是在教室外頭撿石頭玩兒。以至于后來我上小學時，學校的老師早早就見過我，都知道我是她的妹妹。

在我的記憶中，我和二姐從小到大只打過一次架。具體為了什么事我忘了，只記得我當時挺生氣的，不管不顧地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就往她腦門砸過去，雖然距離有點兒遠，但她的腦門上還是滲了血。我見到那抹猩紅后，心里就害怕了，轉頭就跑，躲到上村的一戶人家種的竹林里。

天黑的時候，二姐和媽媽才找到我。媽媽當時很生氣，因為那段時間經常聽說某某鎮(zhèn)有小孩子不見了，再發(fā)現時小孩子被人挖了腎臟之類的駭人事件?；丶液螅瑡寢屢蛭?，但是二姐不讓。二姐說話輕聲細語的，可媽媽就是聽她的話。那天我沒挨打，只是二姐腦門上腫的包好幾天才消。

長大后，我有一次跟她說起這件事，她竟然一點兒都不記得了。我給她提示，說當時家里剛建新房子，那石頭就是建房子時剩下的，她也沒能想起來。想來，這件事對她而言，只是妹妹的無心之失，并不值得放在心上吧。

二

我們家孩子多，加上爸媽收入又低，我上初中時，家里負擔不了這么多個小孩上學的費用，夾在中間的二姐讓了步。二姐說不上高中，去讀技校，這樣可以早點兒出來工作幫補家里，結果二姐在技校讀了不到一年，就因為拖欠學費，不得不輟學打工了。

那幾年，她做過很多辛苦的活兒，在酒店當過收銀，在工廠打過工，在超市當過促銷員……年紀輕輕的她早早就嘗遍了生活的苦，可我從來沒聽她抱怨過。也許正是因為她自己品嘗過這樣的苦，所以她免不了產生不愿意再讓自己的妹妹重復她的人生的想法。她工作后賺的錢，有很大一部分幫補了家里，一部分成了我在學校的生活費。

網絡上曾有個熱詞叫“扶弟魔”，講的是受家庭影響，一些人對自己的弟弟不計成本地奉獻。我覺得二姐人生里有一段時間，完全可以用“扶妹魔”來形容。甚至她對我的這種愛，有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受之有愧。

我上學的年齡比身邊的同齡人要晚兩年。等我上了初中，我身邊的那些女生還是“太平公主”，而我的身體已經有了明顯的曲線變化。十三四歲的小女生還是非常羞于討論自己身體的變化的，當看到別人的身體與自己不同時，喜歡在背后指指點點，仿佛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我不止一次聽到身邊的同齡女生在背后議論我的身體，她們或嗤笑，或露出厭惡的表情——這件事，曾令我的整個中學時代都非常困擾……

我人生當中的第一件文胸，是二姐給我買的。那時，她剛輟學工作不久，休息回來看我，說給我買了兩件“衣服”。她告訴我，女生到了一定的年齡就要穿文胸保護自己的身體，而且，這并不是一件羞人的事。她還告訴我怎么挑選適合自己的文胸，怎樣穿文胸可以讓自己更舒服。

《身體由我》的作者希拉·德利茲在接受《新京報》的采訪時曾說：“當我成為一名婦科醫(yī)生后，我注意到，許多女性，不管是受過多好的教育，多么有力量，當她們要面對自己的身體時，仍然受困于恥感、痛苦，受困于缺乏基本女性生理結構知識。一部分原因是，女性身體常讓人覺得尷尬，而且也沒人好好地跟她們講過這些?！?/p>

所以我覺得我是幸運的，在那個到超市買包衛(wèi)生巾都會覺得難堪的少女時代，二姐充當了我的生理課老師，而且在這個老師面前，我可以付出全部信任，跟她講自己身體變化帶來的困擾，可以和她一起探討身體的各種變化而不必覺得羞恥。我覺得這是一個女生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一節(jié)課——在懵懂的青春期里學會坦誠地接受自己身體的變化。

二姐在我的人生里扮演了一部分母親的角色，一部分生理導師的角色，外加完整的閨蜜的角色。

三

因為從小到大被二姐照顧著，所以二姐成了我最依賴的人。我高中時是一個妥妥的文藝少女，外加寫的作文經常得到老師的夸獎，于是便做起了想當大作家的夢。我高中時寫的那些酸溜溜的文章，二姐是它們的第一個讀者。說實話，一個農村女孩抱有這樣的想法在很多人看來都是“不切實際”的，就連爸媽也覺得日后我想依靠寫作謀生，是不大靠譜的事情。

我在高一的時候萌生了給雜志投稿的想法，那會兒家里沒有電腦，也沒拉網線，可是市面上的大部分雜志都偏向于收電子文檔，怎么辦呢？二姐便拿著我謄抄在紙上的稿子，和我一起到網吧里去，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上電腦，再把它們發(fā)到郵箱里去。

雖然我在高中階段發(fā)表的文章屈指可數，可那幾本印有我文章的雜志給我?guī)淼淖孕?，卻深深地影響著我后面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那些我以為很遙遠的夢想，其實我是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實現的。更重要的是，這一點對一個青春期時內心自卑的女孩子而言，足以成為她“落水”后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我從來沒有問過二姐，為什么她當時工作那么忙，還愿意抽出時間幫我，又在那么多人不看好我寫文章這件事時，沒有勸我放棄這樣看似“荒唐”的想法。直到成年后，我在網上看到這樣一句話：“這個世上只有一種真愛，是我希望你過得幸福?！?/p>

在我前20年的人生里，我和二姐都沒有怎么分開過。直到高考后我離開老家，到了外地生活。我們的人生好似也是從這一年才開始走向各自的道路。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期望自己可以早日獨立，因為在被二姐“幫扶”的那幾年里，我一直覺得，是我偷走了二姐的一部分人生。

我們之間最近一次聯系，是她在微信里留言找我借一筆錢，我怕她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比如身體有恙之類的，便連忙打電話給她。跟她確認了不是大事之后，我很快把錢打給她了。直到那一刻，我才覺得自己開始被姐姐“需要”了。

我常想，我就像一枝附在二姐身上的藤蔓，好像并沒有給過二姐太多的依靠。對于二姐來說，我在她的人生里到底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呢？我想起每一次回家和二姐躺在床上聊天，我們永遠像年少時一樣有聊不完的話題。講起彼此生活中的不如意，也會從對方眼中看到心疼，無論生活中遇到多大的困苦，一想到彼此還在身邊，便會覺得很安心，也永遠不會產生身似浮萍的漂泊感。

她曾說：“陪伴，就是家人的意義。”

我那時年紀小，不太懂得這句話的含義。如今年紀漸長，似乎有些懂得了。

我們是姐妹，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我們見證彼此的成長，見證彼此從幼稚到成熟的每一個階段，我們相伴過上千個日夜。

記得我曾經有一次跟她說：“謝謝！”她罵我，她說：“我是你姐姐，我們之間，不必言謝?！?/p>

可我還是很想告訴你，我也深愛著你。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