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老魏其實并不老,剛過五十五歲的人,稱“老”有點兒早。但是在村里,只要你過了四十五,別人習慣上就要稱呼你“老”了——你個老四十五!不老,也會把你叫老的。
但老魏確實顯老。原本就是個長把梨形的臉,現(xiàn)在兩頰陷了下去,額頭上、下巴上刻了些風霜的痕跡,猛一看,就是個從花果山退休下來的猴王,天天抽的煙也是“猴王”。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正緊張的時候,我打電話叫老魏來村部。他在電話里“哦”了一聲,很快就來了。天冷,老魏穿得厚,頭上戴著頂帽舌耷拉下來的舊單帽,上面透著些泛白的汗?jié)n,帽頂上、肩膀上落滿了灰塵和草屑。
老魏站在村委會辦公室門口,摘下帽子來朝身上拍打,周圍立刻騰起一陣煙塵,他說:“我正給牛鍘草呢,領導叫我來有啥話趕緊訓,完了我還要回去訓我的牛呢!”
我問:“訓牛干嗎呀?”
老魏戴上帽子,掏出“猴王”來抽著,說:“我家的那個‘白頭頂,你知道的,就是去年產了牛犢的那頭,‘見犢補母(母牛產了犢,政府就給養(yǎng)殖戶補貼500元作為母牛營養(yǎng)費)的時候你見過的,干草不好好吃。它也不想想,現(xiàn)在是個啥季節(jié)!去年懷牛犢,當然要特殊照顧?,F(xiàn)在牛犢都長多大了,它還想搞特殊!書記,叫我來啥事?你說?!?/p>
我說:“你是組長,叫你來就是讓你把你們組里的這幾張‘疫情防控須知拿回去,挨家挨戶張貼。就是家里沒有人,也要用膠帶貼到大門上,拍照給我發(fā)過來,一家都不能漏。”
老魏面露難色,兩頰陷得更深了,他說:“書記,我的手機拍不成照片。”
駐村扶貧兩年來,我多少掌握了些村民小組長的心思——他說拍不成照片,你就無法查驗他是否將這些“須知”每家每戶都張貼了。
我瞪著他問:“你的手機是老年機還是智能機?”
他回答:“智能機。”
我說:“只要是智能機就能拍照片,別給我在這兒裝蒜打馬虎眼,你們組總共只有八戶人,趕緊拿回去貼去。”
他委屈起來,扔了煙蒂,又拍打身上的塵土。老魏說:“真不能拍照,怕是拍照功能壞了。不信你看?!彼呎f邊解開外面軍綠大衣的扣子,里面是老式的盤扣黑棉襖。他費勁地解開三個盤扣,里面是灰色的襯衣。他躬著腰,把手探進去,插進襯衣的口袋里,艱難地掏出手機來,對著我說:“書記,站端正,我給你拍一張試試?!?/p>
老魏咬著嘴唇,眉頭緊皺,摁了幾下,舒展開眉頭,說:“看,我說了拍不了照片。”
我疑惑地拿過他的手機,說:“老魏,站端正,我給你拍一張?!?/p>
老魏往懷里拉了拉張開的大衣兩襟,面容嚴肅,挺直了身子。
我輕點了一下拍照鍵,啪!成了。
我調出老魏的照片給他看,說:“這不好好的?別再糊弄我了,趕緊拿回去張貼去?!?/p>
老魏搖著頭,咂著嘴,說:“怪了,咋真的能拍了?書記,站好,我再試一下?!?/p>
我只好苦笑著站好,讓他拍。
但無論老魏怎么摁那個白圈,就是怕不成。
我說:“你是不是不會在手機上拍照?”
老魏拍打著手機,說:“早先好著呢,‘白頭頂下牛犢的時候我都拍了照片發(fā)到村群里了,咋不會拍?怕是這手機也染上病毒了吧?”
我拿過手機,調到拍攝狀態(tài),也沒說話,就給老魏又拍了一張,讓他看。
老魏拿過手機,重新調到拍攝狀態(tài),對著那個白圈一下又一下使勁地戳著,手機就是不動。
老魏變了臉色,突然把手機舉到面前,“呸”地唾了手機一口,罵道:“我一天到晚把你當個寶貝似的裝到貼身的口袋里,怕天氣冷把你凍著了,沒想到你成個叛徒了!你是我的手機,人家第一書記的手是握筆寫字的手,一按你就照;我的個手是鍘草抓牛糞的,咋戳你就是不動彈,你這個壞了良心的叛徒,呸!”
我直接笑倒了。
老魏也氣狠狠地笑了。
我說:“趕緊把你的‘叛徒貼到身上暖著去,回去抓緊張貼。拍不了照也不打緊,只要不漏一戶就行?!?/p>
老魏裝了手機,把“須知”數(shù)了幾遍。我仔細看了,老魏的手指頭除了黑,還皸裂、粗硬,指甲縫里填滿了污垢。我握著老魏的手說:“回家好好洗洗手,剪掉指甲,輕輕按,興許就能拍了?!?/p>
老魏吐了口唾沫,把資料裝到大衣口袋里,邊往外走邊系著扣子,說:“手機么,就像個女人,怕是也要哄著愿意了才干呢吧?”
看著老魏騎著車子頂著風吃力地走了,我輕輕地嘆了口氣,心想:扶貧,要做的事還多著呢。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