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1
寒流來襲,元旦的氣溫冷出世故的寒意。整個城市蒼白得很,好像蒙著雪霰,只有等春天來臨,才能顯出真正的形貌。
早晨,郵遞員遞來東京的包裹。里面有兩盒口罩,偷帶了兩盒試劑,沒有被查扣。她叮囑母親,以后日本的包裹不要接收,就讓它退回去。母親看了看地址,沒看懂,撇撇嘴說:“人家也是好心。你又何必那么抵觸,還當自己是小女孩嗎?”
她顯出煩躁,撕碎了報關單。
母親又說:“外面那么危險,買什么都買不到,你還不要用。”
她說:“你可以用啊?!?/p>
母親說:“你也不小了,也不為未來想一想?!?/p>
她說:“我天天跟你住在一起,還有什么未來可想?!?/p>
母親倒也沒有生氣。母親只是想用口罩卻買不到而已。
夜里,她恍惚夢到中野正貴的攝影展,時光倒回到1990年至2000年。從臺場、新宿、銀座、涉谷到青山,沒有一個人影。整座城市被洗滌干凈了所有的人味,只剩下空洞的憂郁。那是屬于建筑的詩意。燈還亮著,像被遺棄的希望,在原地等待。東京都廳第一本廳舍長廊里幽幽泛出綠光,不知光暈里二氧化碳的濃度是多少,也許很低,但它總該有個數(shù)字,象征現(xiàn)代文明的生命指標。
城外草木瘋長。自然的生機從人類的手中奪回了難得的自由。
2020年1月26日,中野正貴在東京都寫真美術館的展覽閉展。隔墻,隔墻的另一個空間,則展示了另一位藝術家拍攝的一千只嬰兒的眼睛。不是一雙,而是一只。這一只只眼睛曾好奇地看過局部的人間。凝視它們,令她感到了刺目的驚駭,像無法給他們交代。她寧愿從閉展的圖像里,再次進入那個懸浮的空城。在那里,她能感知到不可言說的力量,破壞的力量,悄然登陸了她的身體。它們也登陸了其他場所。從街道,到公路,到邊境。
人們憂傷驚懼的表情,藝術家將永遠捕捉不到。只有聲音,存在于攝影之外。它不斷流動,流動,雜音,流動,低吟往日的市聲。藝術家的心靈被蒙上了雪霰。畫筆擱置。常態(tài)的生活細節(jié)停留在事發(fā)之前,畫板之上,鏡頭里,聲帶與丹田。
醒來時,她一點都不記得“中野正貴”這四個字,也不記得寫滿trompe-loeil字符的卡片。她只記得自己好像去了一個城市,城市里有不連貫的漢字。奇怪的是,那座城里一個人都沒有。他們背著她收到了必須要隱匿的通知。當然,也可能那座夢境里的城市擁擠著痛苦的人,但她看不到他們,他們也看不到她。他們變形的臉正一點一點變淡,痛苦也因此在他人的視覺中減弱。她和這座城市其他堅固的物質(zhì)一樣,成為了煙消云散后殘余的景觀。他們也看到了她從肉身變?yōu)橥该鞯娜^程。
最后她只剩一段意識。醒來時她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記住那個標本般的空城。
現(xiàn)實里從沒見過。
2
時間倒轉(zhuǎn)至2019年6月22日,豆瓣有個叫KFK的人說他是來自2066年的未來人,KFK并非是名字的縮寫,而他出生在2020年的上海,是個男的,他后來到了寧波,最后在2048年的時候移居到了澳洲。他在四十歲的時候也就是2060年通過時間旅行的方式回到了2019年——他出生的前一年,目的是為了給一個人留下一些信息,這個人是個女的,但究竟是誰他也沒說,他說他想通過這些信息來改變這個人的未來。
3
很久沒有回自己家。
回家的感覺真不好。阿琳甚至瞬間想起來在少女時期,母親曾讓她跪在地板上,發(fā)誓自己要聽話,一定要找有錢人,老頭子也不要緊時的難看樣子。當了這么多年廢人,每天醒來就是和母親聊天,買東西,做點心。如今打道回府,就是一腳踏回深淵,變回原形。
母親放下行李,就讓阿琳先把觀音菩薩供起來。
阿琳心想,是菩薩您保佑我們搬回來的嗎?菩薩,你自己都越住越差了哦!
她從拉桿箱里取出菩薩,想要踮腳放上柜子,又發(fā)現(xiàn)櫥柜里都是灰,灰里還有垃圾,垃圾里還有陳年的口香糖紙。于是先把菩薩放在一邊。菩薩的身后還連著電,插座在哪里?那個三眼插座,曾經(jīng)因為插不了國外帶回來的電子琴,讓母親困惑了好一陣。電子琴,電子琴不會還在床底下吧。天啊。阿琳心想,歲月什么都沒有帶走,只留下陳年垃圾。
從濱江退房的過程并不順遂,簡直像落荒而逃,房東的臉色好像阿琳童年時見到過的獄警。那還是在釋放父親的那天,母親拖著她的手在一邊嚶嚶地哭,她心里卻很期待。父親見到她們沒有任何表情。也沒說什么話。只有母親的眼淚似乎在告訴別人,他們是一家人。母親做夢都想不到,父親出來以后,居然會拋棄她們母女。也許父親并不珍惜這段被人等待的日子。他覺得自己就是倒了血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就是一個開卡車的,一根煙的功夫談了個開夜車的活,居然會成為一樁綁架案的同伙。他甚至都不認識車里那兩個出城去收賬的人。那么多偷油的司機不抓,抓了他。那么多惡人都在外面,他老老實實開車,反而被判了刑。出獄之后,他只想去報仇,砍了那個騙子的手,丟去化工廠煉油。
大部分沒仇可報的時候,他就喝酒。喝完了揍母親。但他不揍阿琳,他不覺得阿琳和他有什么關系。再后來,他決定出門去報仇,邊打工邊報仇。因為和仇人不認識,仇人沒找到,卻找到了愛情,雖然開始時也不認識。女人對他來說就是濕手沾面粉,他是手,女人家都是面粉。阿琳后來見過他,覺得他越長越像吳彥祖。沒錯還是帥的,一個過于英俊的老頭,坐過牢,臉很臭,一事無成,但愿意為年輕刁鉆的老婆做飯(他從不給她做飯)。父親是他們一家三口中距離愛情最近的人。他走了,愛情也離她們而去。他最后一次見到女兒時對她說,他老了,因為糖尿病需要人照顧,已經(jīng)和生活和解。畢竟過去了那么多年,想起來案子并不復雜。人死在他車里,人確實不是他殺的,都沒有搞錯?!坝涀。灰切┤苏f理,你永遠搞不過他們。他們都是流氓?!备赣H說這話的時候,好像自己做流氓并不太得志。
“臘月里,就給一雙紙拖鞋。你懂不懂。不出三個月,膝蓋筋骨就凍廢了。你懂不懂。”他說起人生道理的時候,眼睛瞪很大,好像甲亢。他說完這些就叫阿琳快回家,他老婆要回來了。女人煩得很。女人煩,人生沒意思。
阿琳餓著肚子回家跟母親說:“父親膝蓋廢了,現(xiàn)在坐著炒菜?!?/p>
母親想了想說:“那他現(xiàn)在住幾樓?”
阿琳一聲嘆息。她原來還是愛男人。多少頓的打都打不醒。
沒人打阿琳。她倒是早早醒了,她是沒有辦法,母親每天照三餐提醒她,除了年輕,她一無是處,年輕也年輕不了多久,要抓緊找一個靠山。奇怪母親連年輕都沒有,大把機會卻從沒有往“靠山”中去挑男人,唯獨對她那么苛刻。她培養(yǎng)她走上自己的路,主持、朗誦、唱歌、跳舞,卻沒有真心熱愛。她在自己模仿能力最強的時候,模仿的是自己母親的錄像帶,模仿她年輕時在鄉(xiāng)下文藝小分隊的表演情態(tài),夸張做作,不知所云。
阿琳對母親說:“我三十歲了,子宮肌瘤越來越大,壓迫膀胱,老是想尿尿,會不會影響你以后過好日子。”
母親說:“你以后可以去醫(yī)院當護工。身邊都是醫(yī)生護士,就不怕瘤了?!?/p>
至于那個男人……搬家時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xiàn)。母親嘴里的“那個恩人”,都沒想現(xiàn)身讓她們報個恩。母親偶爾也貼心地問起細節(jié),例如“他是不是也進去了?我看到手機上說,好多人逃稅都進去了?!?/p>
阿琳心想,進去了好,國家不會少他一雙紙拖鞋。但她也不真恨他。不是他,母親也會幫她找到另一個人,也會逼她成為現(xiàn)在的樣子。母親比阿琳更留戀過去富庶的生活。她也舍不得家里的佛堂。公寓里陽光最好的房間,就給了菩薩一個人住。但她們搬進去七年,菩薩似乎從未保佑過她們什么事?!拔覀冞@樣的人,就是抬不起頭的。你要盡快找一個靠山,但是不能丟下媽媽?!蹦赣H總是這樣說,她遍尋神明,但又不信自己的努力會有所回報。
影視寒冬帶來的惡果,令阿琳再沒有龍?zhí)卓裳?。她上一次出演網(wǎng)劇,演的女孩子叫露露,臺詞不多,基本上是一個瘋女人。很多腦子不好的上海女孩子,名字都叫露露。她代表她們,聲音很大,對著鏡頭用上海話喊,“我頭上有個癟tang”,意思是,頭上凹進去一塊,“你們看到嗎?”導演跟她說,你要當自己是“可云”一樣演,“可云”你知道嗎?就是抱著枕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說她小孩發(fā)燒怎么辦的那個女瘋子。好多和她一樣經(jīng)常要演可云的人,現(xiàn)在都在小紅書上拍盒飯,每天自己領的盒飯。她們都比她年輕,像她小時候一樣??稍埔膊唤?jīng)老,一代可云老去了,很快就有一代新的可云待命,她們有時候叫露露有時候叫莉娜。都是不重要的角色。演出拿的錢,也不過是兩千塊一天,幾個月,才能有一次這樣的機會。有了“那個人”之后,這樣的機會多了起來。后來,影視行業(yè)速凍,一切打回原形。阿琳更多的時間,是在公寓和母親一起,做飯、做餡餅、做各種養(yǎng)生湯。“那個人”不?;貋恚膊缓退齻兟?lián)絡。她們所謂的聯(lián)絡,其實就是“等”。高中畢業(yè)以后,她也沒有什么朋友,反而母親的朋友比較多。母親總是打扮得很漂亮出去,最后灰心喪氣回來,開始罵她的朋友,罵東罵西,最后說:“她們老是問你有沒有結婚。以后我不去了?!?/p>
她說說而已,她還是會去的。她只是介意女兒永遠領不到那張證。她甚至從來不期望她女兒成為電影明星。她總是說,“我們這樣的人,就是抬不起頭的?!蹦赣H偶爾夸阿琳腰細,希望她保持下去,“你現(xiàn)在年紀上去了,也找不到更多優(yōu)點。女人就那幾年?!?/p>
阿琳有時恨她,但不強烈。她覺得母親不像是個正經(jīng)人,雖然她看起來是那么樸素、嘮叨,忙于家務,燒香拜佛。阿琳捉不到她的把柄。但她確信,她比他還要壞。阿琳對母親說,她不想再演戲了。母親問,為什么?寒冬過去就是春天了。阿琳說,我最后一次演露露,好像在眼前看到了菩薩。母親說,就你這種心眼還能看到菩薩?阿琳說,真的看到了,菩薩還說話了。母親說,菩薩倒是不跟你計較,菩薩跟你說什么了?阿琳說,菩薩說,快走。
社區(qū)里沒有幾個人知道阿琳的背景,還以為母親是那個人的老婆,那個人是她不常見的爸爸,就連急診間的人都這么認為。護士對半夜尿道出血掛號看急診的她說,“叫你爸爸去付錢?!蹦且彩俏ㄒ灰淮嗡娴南袼齻兗业挠H人。他對阿琳說,他的演出公司倒閉了。她學著母親教她的話說:“不要緊的,我會陪著你的?!彼f:“你們在周浦是不是還有一個房子?”她學著母親教她排練過的話:“那個房子媽媽說不好賣的。是媽媽的?!?他說:“你們最近可以搬過去嗎?我沒有錢了?!?/p>
(母親安排的劇本是:此時你多少還是要再問他要一些錢。你就說我們需要裝修一下自己的小房子。)
社區(qū)里開進貨拉拉的時候,保安都低看她們母女一眼,呵斥她們小點聲,趕緊走。奇怪這些年,他們就沒將她們當過業(yè)主嗎?誰是主人哪?
他沒有錢了,這并不是一個秘密。當然他也不會一分錢都沒有,只是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往家里拿錢。母親也抱怨他沒有拿錢開銷。房東上門過幾次,讓他們搬走。母親總說她們家信佛,不會抵賴的。她們還在普陀山的云朵里,看到過觀音菩薩的笑臉。那個臉,只有心誠的人才看得到。母親說,她和阿琳都看到了。同行的很多人,都看不到。那時候日子真好過,她們每年還能領到旅游的錢。在游船上、爬山纜車上,母親會對阿琳說:“媽媽沒白養(yǎng)你,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他也是很好的人,一般人不會接受你帶著媽媽住在一起,提前帶媽媽過上好日子。媽媽跟朋友圈里的小姐妹講,你帶媽媽旅游,錢是男朋友出的。她們都很羨慕我?!卑⒘招南氩皇悄惚莆疫@么跟人說的嘛。其實她也沒看到什么過觀音菩薩的笑臉。她心并不誠,看不到也很正常。
阿琳心里想,觀音菩薩可能還是喜歡男的多一點,不然為什么不叫“送女觀音”。觀音菩薩又喜歡收干兒子。她覺得自己和觀音菩薩沒什么好說的,不過是客客氣氣點頭之交。但看到很多人跪在地上嗚咽著跟菩薩說話,阿琳又覺得很感動。人總是想要找人說說話。哪怕那個人并不可靠,只能靠上一陣子。
她已經(jīng)不會去想,她和那個人睡覺的時候母親在干什么。他回來不過是為了睡覺,母親應該比她更知道。母親只對她說:“你不能拋下媽媽,自己享受,不然會不得好死的?!?/p>
她沒有拋下她,是她們一起被拋棄了。
“??!”阿琳突然尖叫,側(cè)身再去救觀音,時間晚了一點,觀音娘娘的手斷了。
母親隨后也尖叫起來,惡狠狠甩了阿琳一個耳光,連忙抱走了觀音,嘴里念念有詞。大體是一些道歉的話、求原諒的廢話。
阿琳則緊握著菩薩的斷手。她感覺到了斷裂和光滑的力量在她的手心匯合成祝禱的姿勢。
4
KFK未來人穿越到了日本,但是他對日本的預言很少,只是提到了地震,以及東京奧運會的延遲。在KFK未來人的預言中提到一項,就是在2031年會爆發(fā)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有人問他來的時候社會建設到哪一步了?KFK回答:“我來的年代,一些國家都已不再走目前的道路。”有人問他為什么要來2019年?他說:“希望2019年的人能記得,上半年是你們最美好的一年。”許多人指出,他是個騙子。因為繼未來人KFK之后,豆瓣上出現(xiàn)了一位自稱來自2071年的未來人,該“未來人”在11月2號發(fā)布了一條信息:11月時伊朗會發(fā)生油庫大爆炸。數(shù)日后,在11月20號這天伊朗果真發(fā)生了油庫爆炸。
問:你出生在哪一年?
KFK:2020 年。2019 年是比較特殊的一年,也是我出生之前的一年,我來這里看一下,并且我想對 2019 年的人給予一些善意的提醒。
5
W市國際機場的燈光總讓人感到憂郁。深夜航班不管從哪個位置下飛機,都能遇到一段沒有照明的路。阿果筋疲力盡地抵達航站樓領行李時,心中已經(jīng)有些后悔。尤其是饑腸轆轆,令她有了很不好的預感。饑餓會令人犯罪。
阿果想起本來還有兩個柿餅可以吃一吃的,是房東太太自己做的柿餅。臨走前,她塞到她包里,讓她在路上墊墊饑,可她不喜歡那個味兒。房東太太是偷帶這些植物種子到倫敦的,自己種花種菜還施肥,前一個禮拜做的是韭菜餅,還有火鍋,專門給她送行。房東太太是個熱心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做飯難吃,做餅還好一點。阿果本來想最多要一個餅就夠了,但這就少了“柿柿如意”祝福的味道。一個都不要,又怕繞開了“事事如意”以后會觸霉頭。(然而往后觸霉頭的日子還會少嗎?)房東太太一個勁對著她嘆氣,說花錢出來還沒見過回去的,怪她太年輕沖動,發(fā)小孩脾氣。但另一方面,阿果也感覺到,房東太太其實希望她快點搬走,不要給她惹麻煩。房東太太好不容易裝修好了自己的房子,無非是想收點租金還房貸,現(xiàn)在被警察盯上,三天兩頭上門,她也有些扛不住。房東太太只是沒想到,阿果會選擇回國。那之后,她是打心眼里可憐阿果。阿果心想,本來還決定帶著那兩只柿餅的,可是這憐憫實在讓她不悅。索性都不要了,不欠她情。他們又不是不交租。沒有她兩個柿餅,這一路回家難不成還會餓死嗎?
機場的低溫,令她恍恍惚惚墜入了帶著寒意的夢境。夢到的,卻都是甜美的場景。過生日,買東西,兒子說想她,零星的身體的高潮。她的人生,仿佛是在倫敦展開的。但在倫敦,她人生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能細說。不能細說,也不代表瞞住了所有人。他們在她背后說,議論她的選擇,大都表示同情和遺憾。這種同情是真切的,就仿佛她即將毀滅了一樣。
她毀滅了嗎?
(此刻還沒有,未來誰知道。)
丈夫和兒子果然都沒有來機場接她。
這也是想也不用想的常態(tài)。奇怪的是,以前她不會感覺到有什么異常,這次反而顯得格外寒心,好像從天堂掉落人間。阿果一個人拖著七個大箱子,狼狽打車。行李太多,又叫不到車,只得坐在地上等天亮。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不久以前好像也有過一次,就是那一年她決定離開玩具廠,想要從廣州再去更遠的地方打工。在火車站里,她也是這樣坐著,等著。還有跟她長得很像的人,一樣坐著,等著。有時火車站的工作人員會來查身份證,有時也不查。有時來查時,阿果喊一聲“剛剛不是查過了”,工作人員就走了。不過那時,她還挺年輕,心里滿懷希望,總覺得離開了這里,好日子就在后頭。外面的世界,就是金山銀山。如今則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她好像已經(jīng)把這一輩子的好日子都過完了。只想回家,看看孩子,過太平日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她想起房東太太對她說的重話:“你一定會后悔的。”
她倔強地說:“我沒你那么狠心,我喜歡我老公的?!狈繓|太太鬼魅一笑,說:“別逗了?!?/p>
那七個箱子里,有她這四年多來攢下的名牌包、名牌化妝品、金銀首飾、沒什么機會穿的衣服,畢竟在家接接電話也不走路。為了瞞住些事,她也沒什么朋友(其實大家都知道)。阿果唯一的朋友就是房東太太了,因為只有她們一直待在家里??上?,房東太太是她最不喜歡的福建人,做飯難吃還肯吃苦,讓人有壓迫感,覺得自己干啥啥不行。她們福建女人簡直把最臟最累的正經(jīng)活都干完了,寧愿累死自己,也要害得別人都沒活干。她要是肯吃這么多苦,讀書學習就好了嘛,誰還要出來打工,光給蛇頭還債就還了兩年。
不過,她到底是回家了。回自己的國家,不必再面對英國警察的追查。
阿果生完孩子以后,從漢口老家去廣東找工作。人家都是男人出去打工,可惜她男人不喜歡工作,她只能自己出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到一間玩具廠,十六個人一間宿舍,工資日結,八十一天,每天出工要帶好碗筷。每個車間三十多個人,全都是女的,她問拉長,怎么都是女的。拉長說,我不是男的嗎?后來又說,女的手巧。出來打工之后,阿果才知道有那么多女的在外面做玩具。廣東東莞有那么多玩具廠,甚至還有很多跟真人一樣大的玩具,可以送到日本。大部分都是做女人,越是隱私的部位,做得越細致。不知客戶買來做什么用。當學徒時,她一個月才五百多塊收入。后來慢慢好一點,可錢還是太少了。阿果最受不了的還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整個工廠都彌漫著一種戀愛的氣息。不管是安裝工還是繪畫工,男青工還是女青工,打工多少都為了順便找對象,臨時的也行,有時還要吃醋打鬧,很幼稚,又很激烈。沒人把日子想得更遠一些,例如討論如何賺更多的錢。阿果對男歡女愛還有點興趣,但確實已經(jīng)不需要找對象了,孩子都生完了,別的男人看她也不像在看女人。就連車間拉長的年紀都比她小,靠不住的樣子。男人都喜歡小姑娘,對十八二十的男人來說,“小姑娘”就要更小了。他們都不是東西,這阿果倒是早就知道了,并不是出來干活才學到的。有時她會慶幸自己生了兒子,可以少操心很多事,反正當母親的也不會什么事都跟兒子說。她總不見得跟兒子說,你爸就是個人渣,干啥啥不行,越不行越要干,心里越怕,越要證明自己,搞得跟女人睡個覺還要吃藥,吃了西藥,還要吃中藥,渾身上下,都一股藥材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有病。他就是心病,知道自己啥也不行的心病。
阿果的丈夫在鄉(xiāng)下汽修廠工作,對外她會對人說,因為老公比較細心(也可能是懶惰),方便在家?guī)Ш⒆印?015年,阿果經(jīng)人介紹,花了十五萬,從廣州出發(fā)去倫敦務工,簽證都是合法的,沒吃什么苦。落地就見到來接機的老高,沒想到這一相逢,會成為她生命的轉(zhuǎn)折點(而不是老高的)。在車上,老高遞給她一盒飯,溫熱的,熱情得像爸爸一樣,仿佛不是來接客戶,而是來接上學的女兒放學回家。
“怎么會有這么好的事,像旅游一樣?!卑⒐敃r心想,“果然是樹挪死人挪活?!?/p>
幾年后她才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只有女的,年輕女的,起碼比老高小二十歲以上,老高1964年生)。到了外國,年齡的壓力就變小了不少,她不再是玩具廠的老阿姨,而變成了新鮮的、剛從家鄉(xiāng)來的、啥也不懂的、年輕女的。即使是和老高同居的四年中,每次有女性登陸,他都親自去接,親自去外賣店買食物。他就是為做這種事而生的。取悅女人、得到女人、賺快錢,取悅女人、得到女人……
老高熱情地接阿果、為她介紹工作,開始是每周兩百磅收入的兼職保姆、五百磅收入的餐廳樓面,最后,成為了周入八百磅的接線員,時間長達五年。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用最簡單的英語報地址,需要接的電話都是老高安排好的。老高還負責她的生活,她沒有多少日常花銷,過節(jié)還有禮物收。用這些存下來的錢,阿果給家里蓋了房子,給兒子買了玩具,也給無所事事的丈夫足夠的嫖資(當然這真相是后來才知道的)。丈夫?qū)λ龢O不信任,每天都要給她打視頻,有時她能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他并不希望她回國,這反而令她想回去。有時她又能聽出丈夫需要她的錢,那一定是一個具體的數(shù)額。兒子,就是他的翻版。不是要錢,就是懶得跟她說話。她不怪孩子,她離開家的時候,孩子還不會說話。她逃脫了撫養(yǎng)的義務,她也挺喜歡在英國輕松的工作,那比在玩具廠強多了。如今她一個小時,就能賺到玩具廠一個禮拜的錢。
打包行李的那幾天,她終于要和老高告別。兩個人也不再遮遮掩掩,各自打電話也不再回避。放在以往,老高給老婆打電話,阿果都要收拾好桌上的化妝品。她給老公打電話,老高也會出去抽煙。他們是鏡頭里的一夫一妻,鏡頭外的男盜女娼。老高一個人打電話,阿果就懷疑他勾搭女人。最后那幾天,她也不再懷疑了。懷疑有什么用,是她先受不了要走的。老高留下來,總會有新的人,他就是那種人,他和她鄉(xiāng)下的丈夫可不一樣,老高那么會照顧人。曾有一個晚上,他們?nèi)ゾ炀謭蟮街蠡貋?,路上決定要亡命天涯。說起這個提議時,老高的眼睛紅紅的,好像鱷魚的良心發(fā)現(xiàn)。他們甚至決定退房,要把租金結清,這讓阿果覺得,他們這些年,可能有過一些真感情。老高說計劃就計劃,他決定先去曼徹斯特,找認識的正骨老中醫(yī),安排地方住下來,等等看警察會不會認真找他們。等時機成熟,再想辦法把聯(lián)絡點搬到曼城。房東太太聽罷很感動,感動里又有困惑,困惑里還有莫名的敬意,這種敬意來自于“你那么十惡不赦,還百分之八十有逃跑嫌疑,警察局居然會證據(jù)不足同意保釋,一定是有大運氣”的猜測。當然猜測只是猜測。在房東太太看來,老高不過是一個聰明能干又好色的男人。他要是能把力氣花在正道上,可能是個不壞的人,也能攢下錢來成為一個體面人??墒?,容易的錢賺多了,誰還會把力氣花在正道上呢?如果不在乎別人怎么看,體面又有多大意義呢?
阿果和老高第一次來看房間時,房東太太問阿果是干什么的,阿果支支吾吾說不清楚。老高替她說了,接線員,接電話的。房東太太問阿果接線員付得起租金嗎?阿果說,“別提了,就是錢太多被舉報了,我們才又要搬家?!狈繓|太太這才大致了解,這個接電話不是一般的接電話,這個電話是拉皮條的電話。拉皮條是唐人街的剛需。即使倫敦封城、氣候惡劣,電話鈴聲也連綿不絕。
“那我能接電話嗎?”
房東太太有天隨便問起白天無所事事的阿果。阿果說,你接了人就懶啦。房東太太沒有問,“那你自己接過客人嗎?”她可絕不是沒有往那里想過??上О⒐难凵窭镉泻芏嗔钏床煌笍氐臇|西。這是老鄉(xiāng)的眼睛里足以克服的“不可信”,到了異鄉(xiāng)人那里,就始終看不透。
“她一定會后悔的?!?/p>
房東太太給自己兒子打電話的時候說,剛好被洗完澡的阿果聽到了。房東太太家里的網(wǎng)絡信號很差,這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了一對臨時情人每天和家里通話時得以斷斷續(xù)續(xù)、遮遮掩掩。房東太太又喊了一遍:“我是叫她不要回去啦!她又不聽!她一定會后悔的!”阿果斷然關上房門,發(fā)出“嘭”的一聲。老高剛好在打電話,見她進來說,“沒事啦,我女朋友吃我老婆的醋,她脾氣沒你好啦!”阿果把濕漉漉的浴巾泄氣地甩到床上。
“你怎么也不再等兩天,等我走了再找人。就差這么幾天嗎?” 阿果說道。
不過這一回,她并沒有真的開吵,她覺得很奇怪。老高趴在她身上做愛,她問他,“你有沒有感覺很奇怪,我以前都聽不見房東太太打電話?”老高喘著氣說,“沒事啦你太敏感,她就是找人聊天。”老高的身體非常光滑,這和他衰老的臉并不一致。阿果太久沒見丈夫,她甚至有些想不起丈夫的身體。而這一夜,她努力想著他們兩個人的臉,各自從她身上汲取他們想要的東西,錢、子宮,或者年輕二十歲的濕潤陰道。她覺得自己的腦海中有一個非常刺耳的音波,在不斷干擾她、提醒她些什么,但是她聽不清楚。接著,老高吃力地從她身上離開,仰面問她:“你還想帶點什么回去嗎?”
那是她最后一次做一個老蛇頭的情人。她又要了個包。老高隔天出門給她買了回來。她直接打包在了行李箱里,連照片都沒有拍。
2019年12月,天氣很冷,老高叫了外賣店的采購車送她去機場。她要先到武漢,再回漢口。她身邊還有點錢,比起在廣州玩具廠時情況好多了。她不怎么害怕,現(xiàn)在的人,怎么可能在國外打一輩子工。
在希斯羅機場,她做了一個非常后悔的決定,就是又給老高打了個電話。她不過是想到春天的時候,這個機場發(fā)生過爆炸,她感到有些害怕。另一方面,五年前,她是在這里第一次認識他的,他還給她帶了一盒溫熱的飯。電話那頭,傳來了蹊蹺的聲音。老高雖然強作平常,阿果依然能感覺到他身邊有人,只是不確定是在他上面,還是下面。他客客氣氣祝她順風,客客氣氣祝她余生都順風,客客氣氣忘記了那個有情有義的夜晚,他們有過的、要一起去曼徹斯特的夜晚。
應該帶個柿餅的。也許應該帶兩個。阿果心想。
她咬咬牙,拿著登機牌,上了飛機。
(I elect to stay. )
可惜她聽不見。
“希望2019年的人能記得,上半年是你們最美好的一年。”
可惜她聽不見。
6
50. 問:我們藥丸了嗎?
KFK:我通過數(shù)據(jù)分析后,才理解你這句話于 2019 年才能明白的古語。我這里的數(shù)據(jù)結論是 2048 年。
97. 問:2020-2030 年會過得很艱苦嗎?
KFK:有的國家是。
60. 問:你是 male 還是 female?
KFK:在 2060 年我是男性。進入時間旅行的時候,不再有性別。
101. 問:你的穿越已經(jīng)改變了未來,所以我們擁有的不是同一個未來,對嗎?
KFK:我的穿越和你理解的穿越并不一樣,所以我不會改變未來,并且不會有人真的相信我,但我會在這里提醒我想提醒的那個人,直到幾十年后對她造成影響。
128. 問:從 2060 年回望過去,是什么樣的體驗,會不會覺得像原始人一樣遙遠?
KFK:你們在 2019 年開心的事,在將來都不會再開心。你們在 2019 年煩惱的事,在將來都不會再煩惱。你們在 2019 年認為的事,在將來都不這么認為。
213. 問:這是一個特別的時代嗎?
KFK:是的。
7
2020年5月,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分別出生在上海市靜安區(qū)。男孩的眼睛,被父母單獨拍攝下一只,掛在他出生的房間。這一只亮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看不全的人間。他看我們是局部,我們看他,也是局部。從他家的陽臺前邊,看得到一片淺淺的沼澤,開著淡粉色的花。花開得多了,就仿佛泥土和陽光里的陰影才是能被風吹到顫動的樣子。
女孩,在另一個陽臺,被母親溫暖地環(huán)抱著。一天,窗外飛來一只鳥,雪白的身子,頸上一圈紅,它輕盈地停在窗沿。那是女孩這一生第一次看到鳥。她小小的年紀,還不認識鳥,不知道鳥的歷史、喜好、它們族裔飛翔的繁榮。
因為鳥的到來,她的畫家父親突然表現(xiàn)得很興奮。連續(xù)幾日,他都在畫一幅錯視畫,畫里有一段記憶。在女兒小小的鬧鐘里鏤出了飛翔的意象。鳥卻不是第一次認識她。
鳥的身體里,裝載著密密麻麻的意識,關于她所經(jīng)歷過的瘟疫、戰(zhàn)爭、炸毀的佛像、墜落的飛機、空寂的大都市。女孩等不及看完它深邃的細部,就已沉沉睡去。
醒來時,父親已經(jīng)替她畫完那只標本般的白色大鳥。紅色的頸子洇染至眼圈,仿佛血痕?,F(xiàn)實里從沒見過。
父親說,它來自未來。它來看一看,它在未來見過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