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京
一
男生樓的302寢室,一貫是非常優(yōu)秀的。這優(yōu)秀體現(xiàn)在校園生活的各個方面。五個男生都是勤奮好學(xué)的好學(xué)生,在一所并不算知名的普通大學(xué)里,這樣的孩子集中在同一個寢室,是難得的緣分。在他們中間,沒有人沉迷電子游戲,沒有人頻繁刷新社交媒體,沒有人整天在校園里閑蕩,沒有人去圖書館用書本占了座位,卻一整天都不出現(xiàn),更沒有人夜不歸宿。人們愛詬病的那些新一代青年人的毛病,大學(xué)生常見的自由散漫的毛病,他們一概沒有。從一年級入學(xué)開始,他們就迅速地成為好朋友,一起去上專業(yè)課,一起泡圖書館,一起去籃球場打球,五個人,三對二,抓鬮決定分組。
他們中間人緣最好、最受歡迎的人, 名叫許偉初。偉初成績好,每年都拿一等獎學(xué)金,是學(xué)生會的主席,系里籃球隊的主力,保研已是板上釘釘,即使如此,他也沒有絲毫的懈怠,用他的話說,時間不能浪費,機會也不能浪費。他那種天生的緊迫感和對成績的無限追求與這里松散的校園氣氛格格不入,卻感染了和他同住一個寢室的四個人。為了其余的保研名額,他們暗暗地較著勁兒,并對這種競爭關(guān)系直言不諱,坦誠相對。偉初說,有競爭才有進步,一點不假,整個年級的綜合評分排名,他們寢室的人都在前十之列。輔導(dǎo)員經(jīng)常將他們作為一個整體,點名表揚,希望大家以他們?yōu)榘駱?。每?dāng)此時,偉初臉上便會露出自豪的笑容,他說,他覺得自己很幸運,擁有一個如此完美的小集體,彼此激勵,彼此幫助,從來不拖后腿,大家一起成為優(yōu)秀的人,成為志同道合的、一生的朋友。
他們之間的友誼,像一杯水那樣穩(wěn)定而均質(zhì),不偏不倚,恰到好處。偉初是他們的中心,像圓規(guī)的支腳那樣固定著,畫出一個圓。當(dāng)然,這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圓,完美的圓形只存在于概念中,所以,他們中間也有著細微的齟齬,轉(zhuǎn)眼即逝的小小的摩擦和碰撞,但他們都能以寬容的心態(tài)看待這些生活中的小問題,一笑置之。對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來說,做到通情達理、推己及人,殊為不易,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暴躁的、膚淺的、個人主義越來越占據(jù)上風(fēng)的時代中。五個在家中都是獨生子的男孩,能夠體諒彼此,容忍集體生活中的種種不便,三年多從未有過一次爭吵。多虧了許偉初,他總能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人際關(guān)系中的問題,用他那種特有的大哥式的語氣,半是哄勸半是命令地,要求他們立刻和好,不可以破壞寢室生活的友好平靜。他深知,有些事情一旦發(fā)生,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回不到當(dāng)初,防患于未然好過事后補救。畢竟,大家要在一起度過整個大學(xué)時光。
進入四年級,課程變少了,同學(xué)之間相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偉初參與了學(xué)院的支教項目,報名的人很多,輔導(dǎo)員親自選了他。參加這個項目可以為保研加分,其實,以偉初過往的成績,不要這個加分,也一樣能夠順利保研,但是他依然報了名,理由是想要多體驗一下生活。明天,星期六,他就要動身去貴州了。因此,星期五的晚上,他們五個人難得地沒去圖書館,而是一起到校外的一家小餐館,聚餐慶祝。
十一月了,今年的初雪來得格外早,午后開始落雪,積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是暄軟的,埋在雪下的枯葉發(fā)出輕微的脆響。提議這次聚餐的是睡在偉初上鋪的楊子豪,在所有人中,子豪最崇拜偉初,將他作為自己的目標(biāo),連球場上投籃的動作都在模仿他,運球,起跳,手腕放松,整個人仿佛裝了彈簧,重要的是節(jié)奏,偉初教他,節(jié)奏要穩(wěn)定,不急不慌,整個人仿佛停在空中,找到最適合起跳的位置,你要不斷地練習(xí),這種事,唯手熟爾。很快,子豪也成了系里籃球隊的主力隊員,不再坐冷板凳。他絲毫不掩飾對偉初的羨慕,甚至景仰。有一次,跟別的學(xué)院打比賽,偉初受傷,不得不休息一段時間,但是他依然堅持來看子豪他們的比賽,坐在場邊為他們加油,并拍一些比賽的照片。
自那時候起,偉初迷上了攝影,迅速地入了門。他有一臺最新型號的微單相機,在不能上場的那些日子里, 他拍的比賽照片出現(xiàn)在校報上,顯著的位置,熟悉的名字,子豪用他教的姿勢,跳起來,穩(wěn)穩(wěn)地出手。這一刻被精準(zhǔn)地記錄下來。
子豪珍藏了那份報紙,看見自己出現(xiàn)在印刷品上,他覺得十分榮耀。幾天后,他在食堂吃飯,有個女生走過來同他搭話,話題就是從那場籃球比賽開始的。
“你投籃很帥?!迸酥捅P在他面前的空位坐下。
“啊,那是許偉初教我的。”他下意識地回答,突然被人夸獎,對他這樣內(nèi)心羞怯的人來說,好像被冷箭射中了,愛神的箭,也是冷箭。那個女孩子看起來輕松自在,她問什么,子豪就機械地回答什么。哪個系的?家在哪里?許偉初是誰???子豪告訴她,是他的同學(xué),也是拍那張照片的人,校報上有署名的。女孩說,我從來不看校報,一點意思也沒有。比賽那天,我在現(xiàn)場。
他們聊了一會兒,互相加了微信。后來,小飛成了他的女朋友。 為了這一樁美事,他專門請許偉初吃飯,為了他教的那么帥氣的投籃動作。許偉初這個人,一向樂意成人之美,有任何人需要幫助,他都不會推托。期末考試之前,他把自己的筆記和資料拿出來分享,拿到一等獎學(xué)金,他痛快地請大家吃飯唱歌。在宿舍里,他的鋪位永遠干干凈凈,床頭書架上的書本像士兵一樣排列齊整,床單上沒有一絲皺褶,晚間,在臺燈的照耀下,泛出瓷器一般的淡淡的光。在他的帶動、鼓勵、指導(dǎo)和明里暗里的要求下,所有人都盡力做到同他一樣,人人都像他,人人又都不及他。如此優(yōu)秀上進的一個人,又家境貧寒,使他身上又蒙了一層清輝。
現(xiàn)在,他要離開兩個月,去西部支教。大家既為他感到開心,又有一絲無法言說的悵惘,就像此時的天氣,昏蒙蒙的,下著極熱鬧又極安靜的鵝毛大雪。此時餐廳里還沒有別的客人,幾個人帶進一股寒氣,服務(wù)員將他們引到離空調(diào)比較近的桌子上。今年冷得早,下雪了,暖氣還沒來。
空調(diào)的出風(fēng)口上綁著一根紅布條,被暖風(fēng)吹得飄蕩起來。偉初點菜,他記得住每個人的口味,老板也是熟識的,知道偉初要去西部支教,支教的地方離自己老家不遠,特意送了半打啤酒。幾個年輕人,坐在一起,有酒有菜,高談闊論。
起初,他們談?wù)摫Q械脑掝}。偉初自然不用說,子豪很有希望,剩下的邱理、魏澤明和陳浩然的成績都不錯,也就是說,302寢室有可能創(chuàng)下一個記錄:所有人一起保研,一件可以上新聞的美事。第一次提到這個目標(biāo),是在一次熄燈之后的夜談中,五個人都激動起來,一個人的優(yōu)秀固然是好的,整個集體的優(yōu)秀更是佳話。眼下,他們都喝了酒,便把保研的事扔在一邊,議論了一會兒新來的大一女生,話題朝著更私密的方向而去。
子豪跟小飛的關(guān)系正在走向崩潰。他們已經(jīng)兩周沒有見面,小飛只說自己在忙,沒空出來。兩次在食堂碰到她,她都跟朋友在一起,匆匆說幾句就走了。邱理說,女人就是這樣,她有什么意見,不跟你直說,玩冷戰(zhàn)的把戲,指望你自己弄懂,要是弄不懂,就懲罰你。邱理從來沒交過女朋友,說起來卻頭頭是道。
“小飛不是那樣的人?!弊雍勒f,他已經(jīng)喝了兩杯啤酒,臉上微微發(fā)紅。
“我有一次碰見她,在開水房,和一個高個子男生在一起?!标惡迫徽f,他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平常話不多,在酒精的作用下也變得健談起來。
“你眼神不太好吧?!?魏澤明笑了,“我認(rèn)識那個人,不是男生,是小飛同班的女生,整天打扮得像個男人?!?/p>
“沒錯,我也見過。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很容易誤認(rèn)為是男生。她倆經(jīng)常一起去圖書館。那個女生高得像個竹竿,瘦得像個平板電腦,估計連胸罩都不用穿。”
“這都能看出來,眼力這么好。“
“瞎猜的嘛。”
“每次看見她,我都在想,她是不是覺得當(dāng)男生特別酷,特別向往成為一個男的。我沒見過她穿女生的衣服?!?/p>
“小飛拿她當(dāng)兄弟看?!弊雍啦遄煺f。
“哈,小飛是不是也拿你當(dāng)兄弟看?!鼻窭硇Φ?。除了子豪和偉初,別人都笑起來了。
許偉初只是微笑,他酒量很好,啤酒對他的影響跟普通飲料差不多。當(dāng)別人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大、越來越放肆?xí)r,他始終保持著冷靜自持。哄亂之中,他是驚堂木,是定場詩,是指揮棒,他一開口,談話立刻就轉(zhuǎn)了風(fēng)向。他說:“你們不要這樣議論人家女生,太不厚道了。別的桌子還有人呢?!贝藭r,餐館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部分是同校的學(xué)生,環(huán)境漸漸變得嘈雜。
子豪悶著頭,吃了幾口菜,有點后悔向大家傾訴這些煩惱。在完美而優(yōu)秀的302寢室,一切個人的煩惱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題大做的、大驚小怪的。許偉初總會像撫平床單上的皺褶那樣,撫平人的各種問題。大三時,邱理要考英語六級,來找子豪替考,愿意付錢。子豪正猶豫間,不知怎地,被偉初知道了。
偉初約他去球場,一對一,偉初輕松地勝了他。在場邊喝水的時候,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栕雍?,是不是缺錢了,子豪說不是,我也沒要打算真要邱理的錢,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絕他,咱們幾個人關(guān)系這么好,邱理求我很久了。
偉初說服了他,最終還是邱理自己去考,考了57分,長吁短嘆,十分惋惜。恰巧在這次考試?yán)铮硗庖粋€系爆出有人收錢替考,找人替考和替人考試的,兩個人一起被通報開除了。子豪非常后怕,對偉初更是感激。而邱理,雖然嘴上沒說什么,私底下也承認(rèn)過,是偉初救了他一命。
不談女生了,話題轉(zhuǎn)向最近宿舍樓里出現(xiàn)的盜竊案。幾個宿舍被偷了東西,手機、照相機、電子書、耳機,稍微值錢的電子產(chǎn)品都有人拿,偉初的相機也丟了。宿管和警察都來過,做了記錄就走,不知道立案沒有,也沒聽說有人來調(diào)查。
“不過是裝裝樣子?!蔽簼擅髡f,“這種小案子根本查不過來?!?/p>
“加起來金額不小了?!鼻窭碚f,“當(dāng)作一個案子來破,也是一個大案了。就怕他們不當(dāng)回事。”
“學(xué)校也不想鬧大了。讓大家保管好自己的東西,自查自糾。我昨天看見樓下有學(xué)生會的人在賣密碼鎖?!?/p>
“發(fā)國難財啊。不去抓賊,來賣鎖?!?/p>
偉初是學(xué)生會的主席,馬上就要卸任了。他不得不澄清幾句,“我知道那個鎖的事情,是原廠的價格,平進平出,沒人賺錢的。 那幾天,大家都去買鎖,外面小店里很多質(zhì)量都不合格的偽劣品,一扭就壞了?!?/p>
“問題是,不可能時時刻刻把東西鎖起來。手機、耳機都是隨手亂放的?!?/p>
“所以,還是要抓賊。會不會是團伙作案?”
“不可能,學(xué)生里面哪來什么團伙?”
“我們幾個就是團伙嘛。我們是優(yōu)秀團伙,保研團伙,哈哈?!?/p>
說到這里,又熱熱鬧鬧地喝了一輪酒。魏澤明說:“到大四了,干這種事情,前途都不想要了,不知道怎么想的?!?/p>
“我前兩天在圖書館看了一本書,講犯罪心理學(xué)。有一種小偷是因為心理有缺陷,對偷竊上癮。這種人需要的不光是警察,還需要心理醫(yī)生?!标惡迫徽f,“是一種很頑固的心理病?!?/p>
“哪有那么復(fù)雜,抓住就狠狠地揍一頓。”邱理說?!斑@種人天生就是壞種,打也打不好的?!?/p>
“這種病打也打不好,打他有什么用?”
“打完了我自己爽啊。不然呢,把他交給公安局,新聞報道,重點大學(xué)教出了賊,多丟臉,影響的是所有人的前程?!?/p>
“估計學(xué)校也是這么想的?!弊雍勒f,“最好內(nèi)部解決。內(nèi)部解決不了,就讓大家買鎖?!?/p>
“要我說,賣鎖都賣得太晚了。”偉初說,“要是柜子鎖好,我的相機也不會丟。”
“我媽說,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魏澤明說,“而且,家賊最難防?!?/p>
異樣地沉默了片刻。偉初說:“回去吧。我晚上還要收拾東西。行李還沒整好?!?/p>
幾個人魚貫走出餐館,雪花依舊漫天飄揚,空氣中有種濕潤而近乎甘甜的味道,冷冷地往人臉上撲,像一個長久的、無邊無際的吻。走到宿舍樓下,子豪說:“你們先上去, 我打個電話?!?/p>
其他人便上了樓。子豪站在紛飛的雪地里,在一團桔黃色的光影中,跟小飛聊了一個多小時。她站在樓道的窗前,正好看得見子豪,路燈下一條孤單單的人影。她拒絕下樓與他面談?!斑€是別見面了,”她說,“這不是我愛不愛你的問題。楊子豪,你應(yīng)該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二
子豪站在一樓的門外,拍掉頭上、身上落的雪花,走進宿舍樓的大廳。管理員在她的小房間里邊看網(wǎng)劇,邊磕瓜子,瓜子皮在桌上堆成小小的一堆。經(jīng)過一面穿衣鏡,他轉(zhuǎn)頭看看自己,鼻頭發(fā)紅,眼里泛著微微的淚光。
他們這棟樓已經(jīng)有幾十年歷史,沒有電梯,一進大門正對著便是寬闊的樓梯。他邁開腿,緩慢地,沉重地爬到三樓。302的門緊閉著,他懶得掏鑰匙開門,輕輕敲了幾下。
門開了,四雙眼睛齊齊盯著他。楊子豪站在那里, 一臉茫然,說:“怎么了?我頭上有雪嗎?”
他頭上并沒有雪。但是進屋后,外套一脫,帽兜里落的雪便灑了一地。子豪找笤帚來掃,一邊掃,一邊雪在融化,弄得地上濕漉漉一片。偉初說:“別管地面了,有件事要問你?!?/p>
所有人都買了學(xué)生會賣的密碼鎖,子豪沒買,說太貴了,不如在網(wǎng)上下單。他家境一般,生活費要算計著花。偉初本來要送他一個,他拒絕了,說自己買的已經(jīng)發(fā)貨,幾天就到了。本來,快遞應(yīng)該今天到,但因為華北地區(qū)普降大雪,快遞也延遲了。所以,只有他的柜子是沒有上鎖的。
子豪停下清掃的動作,困惑的表情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圓臉上。另外四個人構(gòu)成了沉默的四面高墻,只有偉初那邊打開了一扇通風(fēng)的小窗。他說:“你柜子沒上鎖,一動就開了?!?/p>
子豪將手里的笤帚小心地立在門邊,站在水泥地上的一片水漬中間,污濁的水。這些雪花,看似潔白無暇,其實一路下墜,裹挾空中的塵灰, 臟得很,最后融成一攤淺灰色的水。要用拖布才行,子豪想,掃是掃不干凈的。
他心里這么想著,身子卻沒有動,好像一只老鼠落進了陷阱,在瘋狂掙扎之前的那一瞬間,它是靜止不動的。
“怎么了?”
陳浩然輕輕地笑了一聲。他之前看完的那本犯罪心理學(xué)教材,作者是公安部的權(quán)威專家,沒想到學(xué)以致用,正在今日。
不過,還是讓偉初先說,他是物主,是受害者,也是說話最管用的人。偉初見子豪還在裝傻,說:“我的相機在你柜子里出現(xiàn)了。 ”他刻意地使用“出現(xiàn)”而不是“發(fā)現(xiàn)”,掩飾了他們翻看別人柜子的事實——過程是無意的,結(jié)果是正義的。誰知道柜門會一受震動就自己打開呢?多少屆學(xué)生用過的老物件,木頭都走形了。
“卿本佳人哪?!鼻窭碚f,“剩下的東西呢?別的宿舍丟的那些去哪兒了?銷贓了嗎?”
子豪呆呆地立在那兒,眼神飄忽不定,嘴唇微微顫抖,一把火從心底燒到臉上,把他的理智和冷靜都燒成灰,他不得不承認(rèn),在承認(rèn)之先,又急著否認(rèn),“別的宿舍丟的東西,不是我偷的。”
“你的同伙是誰?”魏澤明突然發(fā)問。他盤腿坐在自己的上鋪,居高臨下,氣勢迫人。
偉初沖他揮了揮手,制止了他的逼問。與往常一樣,偉初總要占據(jù)主動,將事件的走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先繞過子豪,像繞過一個擋路的電線桿那樣,把房門鎖上了,防止別人突然闖進來。從在子豪的柜子里發(fā)現(xiàn)失竊的照相機的那一刻起,他就決心要把這件事情在宿舍內(nèi)部解決,絕對不能傳揚出去。自那一刻,他從受害者變成了保衛(wèi)者,在子豪進門之前,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態(tài)度向大家挑明,“家丑不可外揚?!彼f,“不能讓這件事影響我們寢室的名聲,對誰都沒有好處?!?/p>
“那也不能就這么算了。”邱理說,“他這樣的還能保研,也太不公平了。”
“事情敗露了,他自己也會放棄的吧?!标惡迫徽f。
子豪進門之前,他們還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然而,當(dāng)看見他的時候,看見他脫了外套,若無其事地抖落雪花,一種新鮮的、默契的團結(jié)就產(chǎn)生了。一個優(yōu)秀的學(xué)生涉嫌偷竊,這個發(fā)現(xiàn)令所有人都興奮起來,除了偉初。此刻,他若有所思地坐在自己的床沿,手指輕輕地敲著床單。
“什么同伙?”子豪已經(jīng)跟不上大家的思路。顯然,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而子豪所有的答案都不過是驗證這個故事而已。
家境一般,談戀愛需要花錢,送女朋友幾千塊錢的生日禮物,連綴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動機。犯罪故事都需要一個動機,像交響樂的主題,一次又一次地回旋、浮現(xiàn)。柜門一開,魏澤明第一個發(fā)現(xiàn),在折得整整齊齊的牛仔褲和衛(wèi)衣里面,露出一截印著logo的相機背帶。太傻了,為什么不把柜子鎖好呢?
偉初說:“你為什么要把我的相機放進自己的柜子里?”他避免使用“偷”這個字,這個字像燒得通紅的烙鐵,拿在手里,猶豫不定,到底要不要烙下去。
“我沒有拿他們的東西。”楊子豪也下意識地逃避“偷”字。他知道那才是最準(zhǔn)確的說法。
我只拿了偉初的相機。他想說,卻說不出口。小飛的話猶在耳邊,你去看看心理醫(yī)生吧,她說,這是她能給的最大的善意,再往下,你自己想想,是個什么結(jié)局?早晚被人發(fā)現(xiàn)。我先知道了,是你的幸運。眼下,許偉初也是這么想的,幸好是被我發(fā)現(xiàn),不至于報警,學(xué)校知道了,警察來了,誰也保不住你。所以,他一直坐在那里盤算著,如何幫助楊子豪,就像把他從替考作弊的危險局面中救出來那樣。
“我不是故意的。”子豪說,聲音低微,幾不可聞。
魏澤明笑出聲來,“好啊,還是被逼無奈?!彼f,“你還沒說出同伙是誰?怎么銷贓的?賺了多少錢?”
陳浩然說:“你別逼問了,他已經(jīng)嚇傻了。讓偉初說,偉初是失主。他說算了就算了。”
“我們不會報警?!眰コ跽f,“但是你得把別人的東西還回去,還要道歉,保證以后不再犯。“
“我沒有拿別人的。那些不是我偷的?!?/p>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标惡迫徽f,“慣犯可不是說改就改的。很多小偷都有心理問題,控制不了的,就是喜歡偷。”
“偷竊癖?!蔽簼擅髡f,“我知道,有個好萊塢女明星,非常有錢的,還是有偷竊癖,就是為了滿足一種變態(tài)心理。”
“我是拿了偉初的相機?!睏钭雍勒f,忽然堅定起來,“但是別人丟的東西跟我沒關(guān)系。我還給你,對不起。”他轉(zhuǎn)身,對坐在床邊的偉初說。
偉初沒有回答,那句道歉就懸在空中,無人接住。子豪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做什么,一切辯解都是無用的——他偷了東西,那就是事實,唯一的事實。
“你要是缺錢,可以跟我說?!眰コ跽f,“為什么要做這種事呢?”
“只要你們不說出去,這件事可以當(dāng)沒發(fā)生啊。”子豪說,帶著急切與一絲絕望。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毀壞了什么,許偉初暗想,望著楊子豪那張?zhí)撊醵艁y的臉,額角微微地出汗。
“我們可以當(dāng)沒發(fā)生,”偉初答道,“但是你不能啊,你怎么能當(dāng)沒發(fā)生呢?一個人,偷過東西,和沒偷過東西,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紙揉皺了,還能回到像從前一樣平整嗎?人犯過錯,還能跟從前一樣嗎?你自己把自己毀掉了?!?/p>
子豪垂下眼睛,看著灰色的水泥地面。沒錯,他想,一點沒錯,這話跟小飛的話簡直一模一樣,只是小飛更直接,“我不能跟一個偷過東西的人來往?!彼f, “一想到這個,就像吃了蒼蠅一樣?!憋L(fēng)雪如削,子豪縮起了肩膀。
他錯了,不該向她主動坦白。認(rèn)錯,道歉,求得原囿,這是不可能的。誰會輕易放過一個犯錯的人?誰不會借此彰顯自己的正義之身呢?他下意識地咬住嘴唇,知道這一夜將是永夜,而這些人,這些熟識的人, 本來可以成為一生的朋友。他們有過約定,畢業(yè)后無論身在何方,每年一定相聚一次,友誼常存。而現(xiàn)在,他意識到,每個人,包括許偉初在內(nèi),都想從他身上獲得一點優(yōu)越感,一次勝利。那些成績排名都不如他的人,他抬起頭,將他們慢慢掃視一遍。他們贏了。
“你的意思是,你只偷了那一次?”陳浩然問。
“就這一次。以后再也不會了?!?/p>
“可是書上并不是這么說的。”浩然說,他換了一個姿勢,同樣居高臨下。
“書上說,你只要做過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一不做,二不休,大部分犯罪都是累犯?!?/p>
“這是原話嗎?”邱理問。
“不是原話,怎么記得住原話?是我總結(jié)出來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p>
“所以,一朝作賊,終身是賊?”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p>
“那監(jiān)獄改造還有什么用呢?很多人也改造好了?!?/p>
“那只是表面?!焙迫徽f,“表面上看,可以跟普通人一樣生活、工作,但是做過的事情是有烙印的。即使身邊的人都忘了,罪犯自己也不會忘。這并不是所謂的良心,很多人沒什么良心的,很容易就原諒自己,還覺得是外界對自己太苛刻了。是一種記憶,犯罪的記憶,會跟隨他一輩子。”
“我不會?!弊雍类卣f,“我不會再偷了。”
“就像某些病毒,你感染過,病好了,但是病毒會終身攜帶?!标惡迫徽f,很得意于這個精妙的比喻。他沒有聽見子豪的低語,用一種置身事外的語氣,跟邱理談?wù)撈饋?,好像楊子豪這個人并不真實存在,只是書里的一個案例,或者解剖臺上的一只青蛙。他說:“只偷一次是不可能的。他會記住那種成功的快感,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嘗試?!?/p>
偉初又重復(fù)了一遍:“我們不報警,但是你得寫個保證書。要是再犯,就不能再包庇你了?!?/p>
“只是道歉嗎?”邱理說,“要不要把保研名額的事情也說一下?”
“我不是故意的?!弊雍勒f,“你們相信我一次?!?/p>
夜色又加深了,風(fēng)雪愈加猛烈,晃動著老舊的窗欞。302寢室陷入一片死寂。本來,他們可以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一起畢業(yè),友愛遠遠多于競爭?,F(xiàn)在,他們每個人都想到了自己。許偉初意識到自己是多么不切實際,他想打造出一個烏托邦式的小集體,每個人都把別人的優(yōu)秀看作自己的榮耀,每個人都把集體的榮譽放在心上。他們是連續(xù)三年的優(yōu)秀寢室,憑這一項,每個人的綜合評估都有加分。
現(xiàn)在,相機找了回來,許偉初卻徹底失敗了。在他的眼皮底下,宿舍里竟然出了一個慣偷,到此時仍在嘴硬。
“真的,就只有這一次?!睏钭雍缼缀踉诎??!蹦銈儎e舉報我。別人丟的那些東西真的跟我沒關(guān)系?!澳銘?yīng)該好好認(rèn)錯反省,”邱理說,“不然你將來還是去偷,沒人會像我們這樣幫你了。我們拿你當(dāng)兄弟的!”
于是, 子豪坐下來,寫保證書。不是在桌子上,他仿佛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使用書桌,就蹲下來趴在床上寫。話語蜂擁著涌向筆尖,他把剛才對小飛說過的話又寫了一遍。小飛不相信他,小飛拒絕了他,他不知道還能向誰求告。這封保證書,或者說是一封陳情的信,當(dāng)他開始寫的時候,他想,這是寫給許偉初的。
三
他從頭寫起。他寫了又涂,涂了又寫,像初學(xué)寫字的小孩子。起初,魏澤明想要指導(dǎo)他,告訴他應(yīng)該怎么寫,“誠懇認(rèn)錯,”他說,“把前因后果都說清楚了,不要找借口,不要向誰求原諒。要不要報警,是偉初的事,至于要不要原諒你,是我們的事。你真是,對不起我們所有人,尤其是偉初?!?/p>
事實只有一句話:楊子豪偷了許偉初的照相機。圍繞著這一事實發(fā)散出來的所有犯罪聯(lián)想,他都一一否認(rèn),沒有同伙,無處銷贓。最難以解釋的是最初的動機,并不是圖財,也不可能拿出來自己使用,慌亂中他把相機塞進衣柜里。他堅信,那一刻的他并不是本來的他,而是被一種奇異的激情占據(jù)著的另外一個人。剛把柜門關(guān)上,魏澤明就進來了,戴著耳機,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手里提著兩個暖壺,一個是他自己的,一個是幫生病的子豪打的熱水。澤明,老實人, 好人,他想,本來我也是的。
那天下午,子豪借口生病,躲在宿舍,沒去上課。上午輔導(dǎo)員找過他,說支教的事情,另選了別人,聽到名字時他竟沒反應(yīng)過來,好像輔導(dǎo)員提到的許偉初不是他所認(rèn)識的那個人。他離開輔導(dǎo)員的辦公室,走在學(xué)校正中央的林蔭道上,旁邊是籃球場,場邊圍滿了人,一陣歡呼驟然響起。他想他應(yīng)該祝賀偉初,而不是感到憤怒。然而憤怒藤蔓似的越攀越長,密匝匝地裹住了他的理智。偉初從來沒提過自己也申請了同樣的項目,而子豪卻把他所有的想法都告訴了偉初,連申請書都拿給偉初看,偉初還幫他提了一些修改意見。他滿心想著,要和小飛一起去支教,能分到同一個學(xué)校就最好了。
偉初一個字也沒說。假如他知道,他必定不會抱著那么大的期望和雀躍的心情,誰都知道,跟許偉初競爭并且勝過他,是不可能的。當(dāng)初,子豪興奮地說,偉初微笑著聽,如今想來全是嘲諷。子豪在紙上寫道,許偉初,你可以贏過我,但是你不能看不起我。這一句他寫完,又用力涂黑了。
懷著一種遭到背叛的心情,他找到小飛,告訴她,不能和她一起去支教了。小飛看起來滿不在乎,說沒關(guān)系,我們系的彭彭也去,我們倆作伴。彭彭就是那個高個子女生,有時候,小飛和子豪約會,也會帶上她。子豪再一次感到失落,他覺得,自己拼命爭取的事情,在別人眼里原來不值一提。許偉初被選中,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而302寢室的男生們從來不會嫉妒。正確的想法是,為所有人的進步感到高興。
子豪辦不到。不知怎地,他被這件事折磨得夜不能眠,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小飛和偉初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清醒的時候,他知道那只是夢,幾個月他們就回來了,一切都會回歸正軌。他把這些瑣碎壓抑的情緒傾泄在那張紙上,顧不得腿已經(jīng)蹲麻了。在書寫的過程中,他終于找到了偷相機的原因——如果不寫下來,他自己都沒辦法弄懂。
他寫,所有人都等著他,要看看楊子豪怎么為自己辯解。對楊子豪來說,每寫一個字,都如同一寸刀割。在此之前,他從來不去想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個賊,而認(rèn)為那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一個友情被辜負(fù)的小小報復(fù)。
最后,他朗讀自己的信。這是偉初想出來的花樣。他先看完,然后要求子豪當(dāng)眾高聲念出來。子豪哆嗦著,因為羞愧,因為無地自容。這種無處可藏的恥感立刻就成了一種精神食糧,包括許偉初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很享受,吃得飽飽的——別人的羞恥是食材,再拌上自己的善良和寬容作為調(diào)料。
他說,他只是一時興起,不,是一念之差,他修正過來,在一片輕輕的嗤笑聲中。那天,宿舍里沒有人,偉初的相機就放在床頭。他無法解釋那種沖動,好像是被吸引著,或者被操控著,把相機收進自己的衣柜,埋進最深處。他知道那是偉初的心愛之物,當(dāng)時就后悔了,正想拿出來放回原位,有人走進來了。接下來的幾天,他守著這個秘密,別人都以為這是近期的連環(huán)盜竊案中的一起,沒有深究。他不是沒有機會,但是一旦把相機放回去,立刻就會暴露一個事實:是自己人干的,與連環(huán)案并不是同一個竊賊。他害怕事情被深究,也解釋不了那一瞬間的感受,混雜著嫉妒、不平、失望和一絲憤怒。小飛,他想,許偉初你明知道我想和小飛一起去,你是故意的。
他當(dāng)眾剖白自己,而他們只覺得可笑、可悲,一個好學(xué)生,一個好人,剝開來居然如此狹隘丑陋。他們互相看看,一陣唏噓,這件事將成為未來十幾甚至二十幾年的談資,讓這幾個只會讀書的、單純善良的好孩子第一次窺見人性的角落。直到那場大雪化得干干凈凈,302寢室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和平與寧靜,人人熱情友好,用功上進。除了楊子豪,每個人的柜子上都掛著牢靠的新鎖。許偉初去了山區(qū)支教,每天在朋友圈發(fā)當(dāng)?shù)毓ぷ鞯恼掌?,小飛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鏡頭里,背對著他,正在黑板上寫字,長長的馬尾辮垂到腰際。或者彭彭,時常面對鏡頭,露出微笑。熄了燈,他們依然會在黑暗中閑聊,少了偉初,也少了子豪。子豪仿佛被關(guān)在一個沒有邊界的監(jiān)獄里,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他刻意不鎖柜門,知道有人經(jīng)常查看他的柜子,因為有翻動過的痕跡。因為這件事,余下的三個人更團結(jié),友情更緊密了。從前,他們共同仰慕許偉初,現(xiàn)在他們共同冷落楊子豪。直到一個多月以后,楊子豪才從漫長的悔恨中抬起頭來,喘了一口氣。那一天,小飛正式提出分手,她跟許偉初在一起了。這消息既石破天驚,又顯得順理成章。當(dāng)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子豪立刻從一個賊,變成了一個被人同情的受害者。
“這也太過分了?!鼻窭碚f。
“不管怎么樣,朋友妻,不可戲。兔子不吃窩邊草,這件事辦得不漂亮。”陳浩然說,針對這種事,民諺眾多,信手拈來,用不著引用犯罪心理學(xué)了。楊子豪一言不發(fā),躺在他的床帳里。深吸一口氣,空氣都是甜的,失戀竟比戀愛更甜。他的疑心得到了證實,終于沒有料錯。緊接著,他把他所懷疑的另一件事緩緩說了出來,關(guān)于學(xué)生會賣鎖的事,你們知道不知道,許偉初聯(lián)系的廠家,給了他多少好處?
“這話有實證嗎?”
“看價格就知道了,要什么實證。那個破鎖質(zhì)量很差,輕輕一扭就開了?!?/p>
“說得好像你扭過一樣?!?/p>
“天哪,他一直說他最痛恨這種蠅營狗茍的勾當(dāng)?!?/p>
“我一直覺得這個人很假。要我說,一個人表現(xiàn)得太正直了,太完美了,就顯得特別虛偽。”
“這幾年,學(xué)生會搞活動,采購很多東西呢。許偉初家里那么窮,交學(xué)費都靠助學(xué)貸款和獎學(xué)金,哪兒來的錢買那么貴的相機?”
他們熱烈地討論起來,之前的嫌隙立刻彌合了。在他們共同創(chuàng)作的敘述中,許偉初的形象漸漸模糊、扭曲,直至破碎,他們就在這滿地碎渣上跑來跑去地狂歡。四年了,忍他四年了,他像個八足的巨蛛一樣蹲在蛛網(wǎng)的中央,每個角落異常的震顫他都知悉,每個人他都要征服。他微笑地伸出無數(shù)只友愛之手,不管喜不歡,都不得不趕快握住。他輕言慢語,總能令人心悅誠服,萬萬想不到竟也是個庸俗小人。他們興奮起來,像聞見血腥味的鯊魚那般躁動,異常的、嚇人的活潑。關(guān)于許偉初的每一件事,都有了完全不同的解釋,一走下神壇立刻就被打入地獄。他們商量好了,向?qū)W校舉報,不能讓如此虛偽的家伙欺世盜名,甚至拿到保研的名額。“事情的后果有多大,就看鬧得有多大?!睏钭雍勒f,其余的人紛紛附和,不約而同地把相機的事情忘掉了,并決心一直忘下去。兩周后,許偉初拖著行李箱,走進宿舍樓的一層。管理員的窗邊上,豎著一面高大的穿衣鏡,往來的人都忍不住望一眼鏡中的自己,他也一樣。他看見自己形貌端正,風(fēng)度合宜,很是滿意,沉重的箱子里裝滿了帶給朋友們的特產(chǎn)零食。這次回來,他打算原諒楊子豪,懲罰得也足夠了,是時候讓大家重歸于好,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情,就像孤立楊子豪,也只是他的一句話。這是一個深冬的夜晚,空氣寒冷,澄凈,星月無聲。他走上三樓,來到302的門前。門虛掩著,一推便開,室內(nèi)溫暖如春,四個人的目光一齊朝他飛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