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軒
少年英雄,闖江湖長見識;行俠仗義,游海岱傳佳話;戰(zhàn)山匪救客商,凜凜正義;為劍派匡正統(tǒng),赫赫顯威;不畏強權,無私護弱者;拒事權貴,江湖任逍遙!
詩曰:
自立存齊志亦豪,奈因天命戢弓刀。
臨終不屈稱孤愿,留得頭顱見漢高。
這詩詠嘆的是田橫。漢高祖劉邦建立大漢王朝,遣使招降曾自立為齊王的齊魯豪杰田橫。那田橫英豪一生,恥為下臣侍漢帝,自刎于偃師首陽山,這故事載入青史,令人感嘆。
在山東半島最北端有座丹崖山,山的西側是登州岬,便是當年田橫的屯兵之處,人稱田橫山,周遭山巔海闊,天風浩蕩,千百年里泣鬼驚神,恰似在激蕩田橫的凜凜氣節(jié)。
言歸正傳。話說北宋仁宗皇祐元年暮春某日,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年輕人來到登州丹崖山,攀上登州岬,立在田橫山頭。
此時晴空萬里,鷹遨長天。這年輕人披襟當風,舉目浩渺,聯(lián)想昔日田橫的豪氣雄風,不由血脈僨張,心道:“田橫故去千年,卻無人忘了他。人生一世,這般教人記住,方才不枉了!”
年輕人姓杜,名飛,齊郡章丘人氏,生得七尺身材,方面大耳,鼻直口方,雙眉飛揚,目光炯炯照人。
杜飛出身武林世家,先祖杜伏威,乃四百多年前叱咤風云的隋唐英豪,附唐后拜爵吳王。杜飛自小得家風熏陶,深具祖上任俠好義、扶危濟困之風。而今杜飛長大,武功也已大成,遂要游歷天下,增長見識,于是掖了家傳那口吳王單刀,踏上旅途。數(shù)月里,他已踏足了山東好些巍山大川、名勝古跡,眼界廣開,增益不少。
杜飛正自感嘆間,忽然一陣風吹,山岬下傳來人聲。杜飛張眼一瞥,見山道處有三個人正攀爬上來。為首一個肥胖身形,商賈模樣打扮,身后跟著兩個人,一個肩上背個包裹,另一個身矮膚黑,看上去不似中土人氏。杜飛不由大奇,不知三人是什么來路。
只見那三人向上攀到一處稍平大巖處,停住了歇息。那商人背山面海,一邊喘息,一邊遠眺,吟道:“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古人稱東海與泰山之間州地為海岱。杜甫這詩,便是詠出了海岱的高端氣象!”
這時相隔雖還不近,但杜飛內(nèi)功甚強,耳音銳敏,卻是聽得清楚,暗道:“此人口音似是南人,對我海岱卻也熟悉?!?/p>
那商人又對披水靠那個道:“蘇三,你可知當年駐兵此處的田橫,是海岱的英雄,實是天下豪俠的榜樣!”
杜飛聽了心道:“這人一個商家,對田橫卻如此推崇,倒是個知音?!?/p>
蘇三笑道:“若田橫在天之靈,知主人遠從廣州而來,必是歡喜得緊?!?/p>
杜飛聽了暗道:“卻不是巧么!他們原來是從廣州來,我正待去那里走一遭,若是與他結識了也好?!?/p>
那商人道:“田橫和他五百義士的氣節(jié),我們嶺南人須得學上一學?!?/p>
話猶未了,就聽山腰有人粗聲喝道:“嶺南人學什么氣節(jié),山東人正要尋你報仇!”隨著喝聲,自山下閃出兩條身影,直躥上來。
杜飛在山頭望見,大是驚訝,看那商人的攀山行狀,并無武功在身,而山下躥上的二人卻是腰懸長劍,分明是練家子。杜飛方才聽了那商人仰慕田橫豪俠的話語,對他頗有好感,而今見有人來尋仇,不由自忖道:“這事蹊蹺,我倒要看他一看?!碑斚绿嵋豢跉?,身子掠起,悄無聲息地在樹林里藏了身形,竟是無人察覺。
說話的二人已然躍到前頭,攔住上山的道路,緊接著青光一閃,雙劍齊齊出鞘,一左一右指向了商人。
那商人睜大眼睛看去,見持劍二人并不識得,左首矮胖,右首瘦長,都是三十歲上下年紀,一身黑衣,滿面精悍,手中劍尖青光閃爍,幻起陣陣寒氣。
商人急躬身作揖,顫聲問道:“鄙人梁慕堯,請問二位好漢高姓大名,有何見教?”
左首持劍的胖漢粗聲冷笑道:“我兩個只是替人報仇,卻問我們姓名作甚!”
梁慕堯愈驚,叫道:“二位好漢且慢!與我有仇之人是誰,結的什么怨?”
胖漢喝道:“你只須知我二人是蓬萊劍派門人,領了新掌門周揚之命,專來拾掇你,為抱恨而亡的老掌門劉云峰出一口惡氣!”
樹林后的杜飛聽胖漢說是蓬萊劍派門人,卻是心生狐疑。那登州蓬萊劍派在東齊頗有名氣,門規(guī)甚嚴,在江湖中屬名門正派。照胖漢的話,似是劉老掌門與數(shù)千里外不識武功的梁慕堯結下了仇怨,以致抱恨而亡,實教人難以置信。
果聽梁慕堯叫起撞天屈來,道:“卻是苦也冤也!我一個廣州商人,從未來過登州,也從未聽過貴派的名號,更不知你家新老掌門姓甚名誰,如何與貴派結下仇來?又怎會害得你家老掌門抱恨而終?”
瘦漢叱道:“多說何益!你有冤屈,待我奪了你的錢財,上繳新掌門,你再去衙門報官!”說罷,跨步上前,便要動手。
蘇三見勢頭不好,急叫:“主人,我們快走!”又回頭喚那黑漢道,“桑巴快來扶主人!”
那矮黑漢桑巴本跟在梁慕堯身后兩三步遠,此刻聽了蘇三叫喊,急地趨前一沖,步法頗怪,身形似跌非跌,一晃間便已托住了梁慕堯左手。主仆三人一齊轉身,往山下便逃。
杜飛正要現(xiàn)身喝住胖瘦二漢,卻見桑巴身形怪異,似有武功在身,杜飛不禁眼前一亮,于是暫不現(xiàn)身,要看那桑巴如何御敵。
就聽瘦漢喝道:“哪里逃!”銜尾直追,左手成鉤,抓向梁慕堯背心。梁慕堯雖不識武功,卻也有了防備,慌忙側身閃過。瘦漢手腕一翻,“嗤”的一聲,已將蘇三背上的包裹搶過。蘇三大急,轉身來搶。瘦漢就勢抬腿,一個橫掃。蘇三不及避閃,足脛登時被掃個正著,口里呼痛,撲地便倒。
梁慕堯見倒了蘇三,心中愈慌,急叫:“桑巴救我!”
瘦漢笑道:“便是四巴也救不得你!”轉手將包裹遞與胖漢,再舉左掌,照梁慕堯劈面打去。
梁慕堯“哎喲”一聲,眼見來掌飛快,已是縮頭不及,忽然左邊桑巴身形一晃,手若靈蛇,拳頭陡地一沉,徑擊瘦漢左肋。瘦漢猝不及防,肋上一痛,已被擊中。
瘦漢慌忙后躍,急將長劍亂舞,護住后背。桑巴手無兵器,不敢追擊瘦漢,卻是猛一晃身,沖向胖漢。胖漢左拳擊出,正中桑巴右胸,但桑巴好似泥鰍般滑溜,這一拳全不受力,胖漢未及反應,忽地手上一輕,搶自蘇三的包裹已被桑巴奪了回去。
胖漢又驚又怒,右手長劍搠去。桑巴閃身躲開兩步,并不返身再戰(zhàn),卻自地上扶起蘇三,主仆三人又向山下逃去。
那廂瘦漢吸一口氣,自覺未受內(nèi)傷,隨即醒悟,哈哈一笑,對胖漢叫道:“大哥,這昆侖奴無甚內(nèi)力,不必懼他,上!”
當下胖瘦二漢兩邊包抄,追將過去。那梁慕堯三人行動不快,被二漢搶到頭里,又將去路截住,雙劍齊舞,逼將過來。
梁慕堯驚得發(fā)抖,顫聲道:“二位好漢,金銀歸你們,只求放我們走!”說罷,從蘇三手中提過包裹,雙手遞去道,“請好漢開恩?!?/p>
胖漢一把搶過包裹,在腋下夾住了,對瘦漢道:“二弟,如何?”
瘦漢適才與桑巴動手吃了虧,此刻己方贏定,想要出口惡氣,于是冷笑道:“好漢只說饒你們性命,卻未說饒你們一頓痛打!”
話猶未落,猛聽有人大笑道:“兩個劫匪,也敢自稱好漢?!”隨著話音,一條身影倏然掠到。胖漢陡覺腋下一虛,包裹已被那人奪去了。
來者自然是杜飛了。
山道上五人,見杜飛猶如從天而降,無不一驚,只是梁慕堯主仆又驚又喜,胖瘦二漢卻是又驚又怒。杜飛雖是后生,但這般踴身躍出,神出鬼沒地將包裹奪了,實是個可畏的武林高手。
胖漢倒抽一口涼氣,雙手抱拳道:“失敬,在下殷慶和兄弟孫仲,敢問這位好漢高姓大名?”
杜飛哼一聲,照著方才殷慶的口吻冷笑道:“我只是打抱不平,你兩個識相的,早早向三位廣州客官賠罪,換兩條性命,卻問我的姓名作甚!”
殷慶和孫仲臉色難看,但知遇著了厲害角色,一時不敢發(fā)作。殷慶賠笑道:“好漢不知,蓬萊劍派老掌門廣有莊田,很是殷實,卻被這廣州奸商騙了去,被活活氣死了!”
一邊的蘇三叫道:“此話不實!我家主人從前并未來過登州,此番路過,卻是第一次。莫說我主人與蓬萊劍派老掌門從未見過,便是見過,想那老掌門有錢有財,自是生財有術的人,如何輕易肯將金銀交到我主人手中?若無證據(jù),便是誣告!”
蘇三為人口齒伶俐,常年跟隨梁慕堯做生意,說話有條有理。
杜飛聽了,手指殷孫二漢,喝道:“蘇三說得在理,你兩個有證據(jù)么?”
殷慶和孫仲張口結舌,作聲不得。杜飛怒道:“我便知你二人說的是謊話!快快跪下,向三位客官請罪求饒,發(fā)毒誓再不冒犯!”
殷慶忽道:“這位好漢,借一步說話可好?”
杜飛將手一揚,道:“不好!你有話當眾說?!?/p>
殷慶一咬牙道:“好漢也是山東人,何苦為個廣州人出頭?”又朝桑巴一指道,“更兼還有個外番人!好漢替他們出頭,不怕家鄉(xiāng)父老罵么?”
杜飛雙眉一揚,怒道:“廣州人外番人也是人!你既叫我好漢,須知打抱不平,幫理不幫親,正是好漢的本分。若縱容你兩個山賊劫掠外地人,豈不也做了惡人惡漢?!”
殷慶沉聲道:“你也在道上行走,莫要逼人太甚!蓬萊劍派門徒眾多,連官府也要禮讓三分,你須三思!”
杜飛仰天大笑道:“我若怕這些,便是枉為齊魯漢了!”
杜飛話音未落,殷慶和孫仲使個眼色,兩個同時暴喝一聲,殷慶當頭下劈,孫仲攔腰橫削!
殷孫二人趁杜飛仰天大笑,驟然發(fā)難,實是偷襲。此時相距既近,杜飛又手無寸鐵,這兩劍突地攻襲合擊,端的是兇險萬分!梁慕堯主仆見狀,一齊驚叫。
好個杜飛,見雙劍驟然襲來,也不慌亂,只將頭一偏,躲開了殷慶當頭劈下的劍鋒,再雙足力蹬,一個“倒踩云”,那雙劍合擊登時都落了空。未待殷慶和孫仲再攻,杜飛已是雙足一頓,身形倏地翻轉,右掌斜舉,飛身反攻過來。
杜飛追擊上前,只憑一只右手,忽拳忽掌,招招迅捷凌厲。殷孫二人全然無法抵擋,只顧拖劍閃避。
殷慶正后退間,足跟一絆,腳步愈發(fā)錯亂,背脊撞上了松樹,身形一頓。杜飛施展擒拿之術,空手上前奪劍。殷慶大駭,狂舞長劍,奮力招架,才舞得兩舞,便覺腕脈一麻,手中一空,長劍已被杜飛奪了去。殷慶心中一涼,只道今番必死無疑,卻見杜飛執(zhí)劍一個翻身,反刺孫仲去了。
孫仲見杜飛這一劍凌厲非常,自己斷難避過,只得咬牙出劍,拼盡全力架出。杜飛手腕微翻,兩劍相交時潛運內(nèi)力,劍鋒連顫,孫仲就覺手上大震,自己那柄長劍已是啪啪脆響,斷作了數(shù)截,連劍柄也拿捏不住,一齊墜地。
杜飛家傳的是刀法,并不擅用劍,此刻純是用的內(nèi)力巧勁,將孫仲的長劍震斷。殷孫二人武功平平,自不識得杜飛手法的妙處。
杜飛這幾招,猶如兔起鶻落,直把梁慕堯三個瞧得撟舌不下,俱都呆了,竟然忘了歡呼喝彩。
殷慶和孫仲俱都失了長劍,已是一敗涂地,兩個還欲奔逃,就聽“呼”的一聲大響,卻是杜飛長劍虛空一劈,斷喝道:“往哪里逃!”殷孫二人自知別無路走,此刻只求活命,只得朝杜飛跪下,納頭便拜道:“小人冒犯了好漢虎威,還請恕罪!”
杜飛長劍一擺,道:“我方才說了,著你兩個跪下向客官賠罪,發(fā)毒誓再不冒犯??凸倏橡埬銜r,我才饒得!”說罷,提了包裹過去,遞與梁慕堯道,“物歸原主?!?/p>
梁慕堯方才回過神來,慌忙伸出雙手躬身接過,口里稱頌道:“人道山東多豪俠,忠肝義膽,天下聞名。今日教我親眼見到一位俠士,實是三生有幸!”
這時殷慶和孫仲低頭上前來,朝梁慕堯主仆跪下,謝罪道:“是小人豬油蒙了心,來劫先生的金銀!但求大人不記小人過,恕罪則個,小人從此不敢了,如有再犯,教小人兩個都死在蓬萊劍派的劍下!”
梁慕堯見殷慶和孫仲身為蓬萊劍派門人,卻發(fā)誓死在本門劍下,此確是極毒的誓了,于是心中一軟,轉頭謂杜飛道:“他二人既發(fā)了毒誓,少俠便饒了他們?nèi)绾???/p>
杜飛道:“梁先生這般大度,在下又有言在先,自當饒了!”轉對殷慶和孫仲道,“你們起身罷?!?/p>
殷孫二人如蒙大赦,長舒一口氣,待爬起身來,卻見杜飛手中撫弄奪自殷慶的長劍,待要討還,卻又不敢。
卻聽杜飛道:“你也休想討回劍!我料此劍須不是你的。你二人分明學的是刀法,使劍時全無章法,哪里是什么蓬萊劍派門人!你們定是受人指使劫掠梁先生,為的是要嫁禍陷害周掌門!”
在場五人聽了,無不一驚。殷孫二人更是驚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答。杜飛道:“此事也不由你兩個不認,我自持了這劍,前去蓬萊劍派對證,自然真相大白!”
殷孫二人一聽,再不敢隱瞞,“撲通”跪下。殷慶道:“少俠明見!我二人確不是蓬萊劍派門人,實是登云山的強人。還望少俠高抬貴手,饒小人性命!”當下殷慶一五一十,將實情道來。
原來殷孫二人是密州同鄉(xiāng),自幼交好,因孫仲家被惡霸欺凌破產(chǎn),得殷慶全力相救,與惡霸抗爭,之后惡霸竟勾結官府,前來報復,要將殷孫趕盡殺絕。他二人走投無路,只得逃來登州,得一位同鄉(xiāng)劍客相助,趕走了占據(jù)登云山為盜的山賊,從此落草,也做了強人。
便是昨日晚間,那位同鄉(xiāng)劍客匆匆攜兩口劍上登云山來,請殷孫二人替他做一件事,道明日有廣州商船泊岸,教二人天明時扮作蓬萊劍派門徒,將廣州客商的金銀劫了,再有意留下話語,說是領了新掌門周揚言語,前來劫銀,為的是替劉老掌門報錢財被騙之仇。殷孫二人心中也覺此事奇怪,但他們受過劍客的恩惠,為了報恩,遂一口應承。
今日一大早,殷孫二人便已踅到埠頭,見梁慕堯領了蘇三和桑巴下船來,向人問路,徑往丹崖山去。殷孫二人暗喜,一路尾隨,待來到這里山腰僻靜處,方才動手。
殷慶說了經(jīng)過,又告道:“我弟兄二人雖落草為寇,卻多劫富戶,并不輕易傷害窮人。少俠可去查訪,若是小人言語不實,甘受少俠從重懲罰?!?/p>
杜飛聽罷,搖頭道:“有一關鍵處,你卻未說詳實。你那同鄉(xiāng)劍客是誰?”
殷孫二人一齊搖頭,殷慶道:“非是小人不肯相告,實是江湖義氣所在,不好出賣朋友?!?/p>
杜飛道:“你不說,我卻也猜得到。此人無疑是蓬萊劍派中人,借你二人之手搶劫梁先生的金銀,為的是要嫁禍新掌門周揚,從中謀私利?!?/p>
殷孫二人臉上變色,但卻緊閉雙唇,始終不肯泄露同鄉(xiāng)劍客的姓名。杜飛一擺手,道:“你二人頗講義氣,倒對我的脾性!罷了,我見你二人并非歹毒之輩,放你兩個下山,早日改邪歸正!”
殷孫二人千恩萬謝,轉身下山,才走得兩步,二人卻忽地轉身,望向杜飛。殷慶道:“叩問少俠的高姓大名?”
杜飛皺眉道:“你怎的定要纏著問?”
殷慶道:“非是小人無禮多問,只是小人雖然無用,但既敗了,也須知敗在何人手下才是。少俠但可放心,我兄弟二人雖然不才,卻也說話算數(shù),決計不向第三人泄露半個字!”
杜飛聽罷,哈哈一笑道:“你倒使得好激將法!也罷,一來我也是江湖草莽,大伙同在江湖行走,互通姓名也是自然;二來我去蓬萊查證那個劍客,也須自報姓名,此刻先說與你聽又何妨?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齊郡章丘人氏杜飛便是!”
殷孫二人得了杜飛姓名,一齊躬身致謝。杜飛見他兩個彎腰時露出了劍鞘,不覺心念一動,道:“我也不要你們的謝,你們只須將劍鞘留下,再解件罩衣與我,將劍包起來,我自有用處?!币髮O二人諾諾連聲,孫仲當即解了罩衣,從地上拾起幾截斷劍,將劍和鞘都包了,雙手遞與杜飛,這才下山去了。
卻見梁慕堯雙手托著包裹,捧來與杜飛。杜飛詫異道:“先生此是何意?”
梁慕堯道:“杜少俠相救恩德,慕堯無以為報,這包中的金銀,贈予少俠,敬請笑納?!?/p>
杜飛一怔,隨即朗聲大笑道:“先生當我是貪財之徒么?若先生將杜某看作是施恩圖報之人,卻不是枉費了你千辛萬苦來拜謁田橫的心!”
梁慕堯滿面通紅,急忙縮回手來,教蘇三接過包裹,再對杜飛深施一禮道:“不愧是田橫家鄉(xiāng)的俠士!是我以小人之心相度,輕褻了英俠好漢!”
杜飛道:“先生言重,我有幸結識你等嶺南之士,來日也正有意去南方走一遭?!?/p>
梁慕堯一聽,喜道:“好,好,若少俠來廣州時,請定來尋我,待在下做個東道。在下住廣州城濠畔街梁樓,到時一問便知?!?/p>
杜飛道:“在下記住了。是了,而今先待在下陪先生上山去觀瞻如何?”
梁慕堯拍掌道:“是了,忘了正事!我此番在登州下錨,便是專要來田橫山憑吊哩?!?/p>
于是杜飛陪同梁慕堯主仆攀上山岬,觀瞻憑吊。梁慕堯經(jīng)歷今日之事,再撫古追昔,更是感慨萬千。
梁慕堯緬懷已了,再細看四周景致,贊道:“端的好座濱海之山!”
杜飛道:“先生海上來去,這等海山想是見得不少?!?/p>
梁慕堯一指桑巴道:“若論海上來去,他才是真?zhèn)€行者?!?/p>
杜飛心有好奇,道:“恕在下多口,這位桑巴兄果是昆侖人么?”
梁慕堯見問,答道:“是哩,他原在南海深處一座名叫馬打藍的島上為仆,一日遇大臺風,他被吹落大海,卷出數(shù)十里外,抱塊木板直漂了兩個晝夜,奄奄一息,幸得被我的船救起。他感恩于我,便做了我的隨從?!?/p>
杜飛道:“我見他武功奇特,只是內(nèi)力欠些火候?!?/p>
梁慕堯笑道:“他其實并未學過武功,只是在馬打藍島侍候島主久了,因此模仿三兩招罷了。”
杜飛聽了,不覺駭異,暗道一個下人模仿三兩招,便這般了得,那馬打藍島主的武功豈不是不得了!
到了午后,杜飛護送梁慕堯主仆回到埠頭。梁慕堯與杜飛相別了登船,扯起風帆,起航入海。
杜飛獨立在岸邊礁石上,目送船只鼓風而去,駛向了廣垠無邊的海天,不由得心馳神往,難以自已。
忽聽側畔有人吟誦道:“‘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能有此境界者,非常人也!”
杜飛聞聲,急轉頭望去,原來不知何時來了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道,手持塵尾,氣度超塵絕俗,生具神游八極之表。
正在這時,幾個老漁夫經(jīng)過,向那老道拱手道:“喬真人,前番聽道,老漢們受教甚多,改日定來蓬萊宮,再拜聽真人講道?!?/p>
老道還個稽首,微笑道:“道家所遵的,本就是太上老君的‘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你等無須多禮?!崩蠞O夫稱謝離去。
杜飛一見老道氣度,已是油然生敬,再見他受老漁夫尊敬,更是由衷敬仰,連忙上前深施一禮道:“拜見喬真人?!示湃f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杜飛自小習武也習文,廣讀書籍,知道這喬真人誦的是莊子的《逍遙游》,這篇他也曾讀過,于是也誦了篇中幾句回應。
喬真人道:“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杜少俠路見不平,鋤強扶弱,卻又施恩不圖報,俠肝義膽,難能可貴,正是鯤鵬志向的人物。老道今日見識后生俊彥,何其幸也?!?/p>
杜飛聽罷,暗自一驚,心道:“這喬真人端的厲害!我在田橫山打抱不平,他都看在眼里了。我終究功力稍遜,竟是察覺不到!”心中對喬真人極是欽佩。
杜飛尋一塊平坦大礁石,請喬真人坐下說話。喬真人問道:“少俠饒過了殷孫二人,卻待如何處置那位挑起事端的劍客?”
杜飛沉吟道:“此事顯是那劍客要嫁禍新任的掌門,從中謀利。晚輩不知便罷,既已知了,就不能袖手旁觀。殷孫二人不肯說出那劍客是誰,我卻偏要上門去尋他出來,替蓬萊劍派主持公道!”
喬真人道:“少俠所料極是,確是那劍客懷了私利之心,這私利便是掌門人之位!明日便是蓬萊劍派掌門弟子周揚接任新掌門大典,遍邀了登州武林同道前去觀禮。想那劍客急不可耐,于是才有今日殷孫二人劫掠客商之事?!?/p>
杜飛道:“果是如此。只是奇了,周揚既已是蓬萊劍派的新掌門,那個劍客既敢來挑事相爭,想來他也是蓬萊劍派中地位尊崇之人,只怕還在周揚之上?!?/p>
喬真人贊道:“就知少俠見識過人!正是如此,周揚在師兄弟中排名第二,那個劍客正是同門中排名第一的大弟子韓權!”
杜飛道:“蓬萊劍派算來開派也有九十年了,江湖地位不容小覷。通常掌門弟子便是本門大師兄,韓權身為大師兄,劍法定是高的,卻不被劉老掌門選作新掌門弟子,想來是他德行有虧,故被老掌門排除?!?/p>
喬真人點頭道:“此事不聞門人證實,但杜少俠料事極準,想必事實如此!”
杜飛道:“依殷慶所說,蓬萊劍派老掌門廣有莊田,家道殷實,韓權德行不佳,謀奪掌門人之位,怕也要謀奪老掌門的家財?!?/p>
喬真人嘆一口氣,道:“貧道也這般猜測,韓權所要謀的,怕正是掌門、家財和美女!”
杜飛不覺奇道:“美女?”
喬真人道:“劉老掌門一生無子,到中年時得了一個女兒,喚作劉淑君,生得極是美麗,老掌門珍愛無比,及女長大,便教其在門下修習劍法,不料門下眾弟子均為這個小師妹神魂顛倒,但劉淑君卻只青睞為人忠厚的二師兄周揚一人。不瞞少俠,貧道座下弟子出塵,正是劉老掌門七弟子楚宸,他見求偶無望,心灰意冷,方才出家做道士了。雖說劉老掌門和我相識多年,但貧道已是出家人,又兼弟子出塵緣由,實不好插手蓬萊劍派門戶俗事。貧道想來,杜少俠正是挫敗韓權圖謀的上上人選?!?/p>
杜飛慨然道:“真人放心,晚輩自當盡力?!?/p>
二人敘了些閑話,杜飛便告辭回去歇息。
次日午時,正是蓬萊劍派新掌門接任的良辰。從巳時起,眾多武林同道,紛紛攘攘來到城東北的劉家莊。要知蓬萊劍派門人眾多,老掌門劉云峰在江湖中又頗有聲望,因此登州和附近郡縣的武林人士來觀禮的,著實不少。
劉云峰生前家大業(yè)大,蓬萊劍派的總舵便設在自家的莊上,而今老掌門雖已仙逝,但繼任的周揚既是掌門弟子,也是劉家獨女將要成親的賢婿,劉家的產(chǎn)業(yè)自要由他接掌,因此繼任大典自也定在劉家莊上。
巳時三刻,杜飛來到劉家莊。他藝高膽大,并不攜帶家傳的吳王刀,只將用孫仲罩衣卷住長劍的包裹負在肩上。
杜飛到時,見一眾蓬萊劍派門人身著青衫,立在莊門口接客。原來蓬萊劍派的祖師爺以本門在東齊,而東方尚青,屬木,故門人上下都著青衫。
眾青衫門人中,二人越眾并肩而立。左首那個年約二十七八,濃眉大眼,舉手投足之間精神十足;右首那個則年長數(shù)歲,白凈面皮,頜下微須,目光深沉,看去頗有主見。從前頭寒暄賓客的口中,杜飛聽得年輕那個是周揚,年長那個則是韓權。蓬萊劍派人中三師弟以下,俱都有意立后數(shù)尺,尊顯周韓二位。
待杜飛上前,周韓二人作揖相迎,杜飛并不隱姓埋名,自報家門,道是齊郡章丘杜飛。周韓二人見杜飛年紀甚輕,名字未曾聽聞,料是前來莊上蹭酒之徒,更不多問,就教一個本門小師弟將杜飛延入莊去。
那小師弟見杜飛模樣不似名門大派人物,內(nèi)心也自瞧他不起,當下領到莊內(nèi)坪場角落處偏席上,便撇下徑自去了。杜飛自忖道:“那韓權不似作偽,我明報了姓名,他卻全不在意,可見殷孫二人說話倒也算數(shù),果然并未向韓權透露我要來尋他的晦氣?!?/p>
偏席上已是坐了一撥子后生,都是各門各派中排末的弟子。筵席上酒肴倒是豐富,可謂肉山酒海。這些后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竟無人理會杜飛的到來。杜飛微微冷笑,只凝神留意莊門處韓權的動靜。
不多時,只見韓權和一個青衫弟子從莊門口往角落來,行近偏席處停住。那青衫弟子湊前對韓權耳語數(shù)句,韓權臉色立變,恨聲道:“無用之人!一樁小事尚且做不得,養(yǎng)來何用!明日我須剝了他兩個的皮!九師弟,你照計看覷那個小廝,莫要誤了?!?/p>
韓權方才說罷,就聽莊門口有人報道:“黃都監(jiān)來也!”韓權面色轉喜,快步出迎。
須臾,登州兵馬都監(jiān)黃中元一身公服,引四個隨從,由周揚和韓權陪同,高視闊步,直入莊來,去到主筵席上居中落座。
待到午時已屆,莊上老管家陪了少莊主劉淑君出來。眾人看時,都覺眼前一亮。但見劉淑君身形裊娜,柳眉鳳眼,杏臉桃腮,生得果然端麗,更兼一襲紫衣,在眾青衫門人中尤為奪目。
杜飛見那位九師弟手牽一個男童,緊隨老管家身后,不由心念一動,想起方才聽到韓權吩咐九師弟的話,正思量間,卻見劉淑君已手捧掌門人印綬,款款來到主筵席前。一邊老管家口唱贊禮道:“吉時已到,請掌門弟子周揚上前,拜受掌門大?。 ?/p>
周揚滿面春風,起身健步上前,伸手來接印綬。
就在這時,忽聽韓權高聲喝道:“且慢!”
坪場上數(shù)百人無不一驚,霎時間鴉雀無聲,全場目光都朝韓權望來。
周揚聞聲驚道:“大師兄,你可有話說?”
韓權騰身站起,大踏步上前,來到周揚和劉淑君的北面立定,轉過身,面對眾賓客,朗聲道:“小可韓權,遵恩師遺言,要將恩師遺書宣讀于黃都監(jiān)和眾位武林同道面前,請大伙替恩師和本門主持公道!”
眾人愈是驚異,本來劉老掌門早已立了周揚為掌門弟子,更已將愛女許與周揚,二事均廣發(fā)信帖,同道盡知。如何老掌門仙逝之后,卻有遺書出現(xiàn),要教大弟子宣讀?
周揚和劉淑君對視一眼,由驚訝變疑竇,周揚大聲道:“大師兄,你這是做什么?”
眾門人也都望著韓權,驚疑不已。
韓權哼一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周揚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今日便得清算!”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封書函,朝眾人一揚,“恩師臨終前寫下的親筆遺書在此!”
周揚一怔,隨即大叫道:“恩師去世前,我與師妹日夜守在他老人家榻前,并不見他寫下遺書,這是假的!”
九師弟叫道:“大師兄,你快將恩師的遺書讀來聽。恩師的冤屈,我們定要替他老人家昭雪!”眾蓬萊劍派人聽了,也都紛紛點頭,請韓權快讀。
韓權仔細揭了火漆,拆開封皮,將書函展開來讀道:“字諭愛徒大弟子權:逆徒周揚……”
周揚忍不住叫道:“一派胡言!”
韓權喝道:“住口!你這廝果然忤逆,竟辱罵恩師一派胡言!”
周揚眼中噴火,叫道:“我不是辱罵恩師,我是罵信上一派胡言?!?/p>
劉淑君連忙一扯周揚道:“且聽他讀?!?/p>
韓權冷笑一聲,繼續(xù)讀道:“逆徒周揚,大奸似忠,騙余信任。至余年邁,其狼子野心,暴露無遺,竟以淑君性命相挾,更投以蛇蝎之毒,奪藝奪財,霸女霸莊!余之不明,悔之不及矣。故親筆書下遺言,著大弟子韓權正本清源,除去叛逆,撥亂反正,接任掌門,救余愛女,入贅劉莊,了余心愿。師云峰絕筆?!?/p>
此遺書一讀,石破天驚,眾賓客竊竊私議,眾弟子面面相覷,大多驚得呆了。
劉淑君氣得臉色煞白,纖手一指韓權,怒道:“你這惡賊,竟如此陰險!”
周揚卻是怒極反笑,叫道:“大師兄不甘由我接掌門大印,偽造恩師遺書,造謠惑眾!”
韓權高聲道:“假與不假,你我說了不作數(shù),須得請證人來說?!闭f罷,將遺書遞與老管家道,“胡管家,你服侍恩師最久,恩師的筆跡你最熟悉,你且說,這封遺書是不是恩師的筆跡?”
那九師弟手牽男童,也一齊湊前來。
杜飛一見那九師弟的舉動,已是心中雪亮。只見胡管家身子一顫,隨即點頭道:“確是莊主的筆跡?!?/p>
韓權伸手取回遺書,道:“不瞞諸位,恩師的這封遺書還有一份副本,托在黃都監(jiān)手上!”
全場聽說,俱將目光投向黃都監(jiān)。黃都監(jiān)自懷中取出一封書函來,道:“便是這封書信了,本都監(jiān)正要作個見證!”
劉淑君道:“先父既已病重,如何還能寫下兩份遺書?”
黃都監(jiān)怒道:“是汝莊上有人托付與我,你是疑心本都監(jiān)作假么!”眾賓客見黃都監(jiān)發(fā)惱,都是心中惴惴。
韓權轉喝周揚道:“而今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有甚話說!你往日威風八面,我今日便教你做個喪家犬!我既要清理蓬萊劍派門戶,又要納個愛妻。人生風光,莫過于此!”說罷,仰天哈哈大笑。
周揚怒不可遏,劈面一掌,直擊韓權面門。韓權方才一番言語,口氣輕薄,專要激怒周揚,之后他口中大笑,其實早就凝神戒備,一見周揚動手,韓權隨即力貫右臂,一掌倏出,運勁橫拍。就聽啪啪聲響,二人雙掌相交。
韓權入門比周揚早了四年多,內(nèi)功在周揚之上。此刻周揚雖是怒火攻心,但未下殺手,而那韓權卻是要置周揚于死地,故早暗中運足了十成內(nèi)力。因此兩個一對掌,即刻分出高下,周揚登時被擊跌數(shù)步,內(nèi)傷吐血。
韓權一招得手,隨即乘勝追擊,一躍而前,正待再劈一掌,卻見左首身形一晃,有人揮掌相攻,側擊過來,要救周揚。
韓權聽風辨勢,左掌先護自身,右手則曲肘翻腕,一掌反拍出去。那人架不住韓權的掌力,“哎喲”一聲,也被震得踉蹌跌開。韓權急定睛看時,被震退的原來是劉淑君。
韓權圖謀的是印綬、財帛和美人一并兼得,因此并無傷害劉淑君之意,此刻見劉淑君踉蹌后退,急忙收了掌勢,正要上前察看是否傷了美人,卻聽身后有人喝聲:“休要對師妹無禮!”緊接著掌風襲背,頗是凌厲。韓權不敢怠慢,急忙回身,還了一掌。二人雙掌啪聲一抵,各退一步。就聽劉淑君低聲說道:“多謝七師兄?!?/p>
韓權這才看清那人身著灰色道袍,竟是脫離本門皈于道教的七師弟楚宸。
但見楚宸對劉淑君作一個揖,應道:“貧道出塵,請少莊主勿以七師兄相稱。”
韓權喝道:“你既已出家,怎能違背清規(guī)教義,插手本派俗事!”
韓權與出塵對了一掌,便即察覺出塵的內(nèi)力比同門時已提高不少,但要勝過自己卻還未必。
這時劉淑君扶了周揚,退開一邊,又取出絹帕,替周揚拭去嘴角鮮血。出塵見了,不由嘆一聲道:“貧道無意卷入紛爭,只是不愿你一個大漢欺凌弱女?!?/p>
韓權連忙道:“我依恩師遺命,清理門戶奸徒,對師妹是無心之失?!表n權說罷,環(huán)顧四周,大聲道,“眾人都已見了,恩師遺命,本門弟子定當執(zhí)行?!?/p>
黃都監(jiān)笑道:“本都監(jiān)親身在此見證,韓掌門愈是名正言順!”
眾人見狀,俱知無論人證物證、武功高低、官府人脈,韓權都已贏了周揚,周揚已然失勢,韓權繼任掌門已成定局,九、十、十一師弟更是齊聲高叫:“拜見新掌門!”
韓權也覺大功已是告成,不禁志得意滿,又是哈哈一笑,指著周揚道:“欺師滅祖的周揚,你便伏劍自裁罷,免得我來下手!”說到后面,已是聲色俱厲。
周揚自知大勢已去,遂長嘆一口氣,對劉淑君慘然道:“師妹,愚兄先走一步了?!闭f罷,擎劍就往脖頸抹去!
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猛聽偏席處有人高聲道:“且慢!”隨即眾人眼前只一花,主筵席前已多了一人!
劉淑君正自悲絕垂淚,驟聞有人喝住,當即睜開淚眼,和身撲向周揚,叫道:“師兄,有救星了!”
周揚張眼看那救星時,見原來是個后生,記得他曾自報齊郡章丘杜飛。
當時周揚還道來了個籍籍無名的后生,此刻卻見杜飛英氣勃勃,猶如飛將軍般凜凜立在桌前。周揚見了杜飛這氣勢,心中陡增幾分希望。
杜飛身在角落偏席,目睹了韓權的發(fā)難過程,心中遂定策略,便是先以武功將韓權鎮(zhèn)住,再將其陰謀當眾揭露,還周揚一個公道。故杜飛躍出時,有意使出了高深的輕功,震懾對手。
韓權見了杜飛的身法,果然臉色大變,大是駭異。未待韓權定下神來,杜飛突然身子向右一欺,右掌倏出,拍向九師弟面門。那九師弟大吃一驚,慌忙舉起雙手遮擋。杜飛右掌倏變駢指,電光石火間,九師弟雙臂肩髃穴各中一指,霎時肩臂僵住,動彈不得。杜飛右手順勢滑落,早將男童拉過,交與胡管家道:“管家寬心,再不必怕韓權那惡徒了?!?/p>
場上賓客多是習武之人,見了杜飛這身功夫,無不看得目眩神迷,好幾個忍不住喝彩。周揚和劉淑君更不消說,直如喜從天降。胡管家卻是驚魂未定,只顧緊摟男童,生怕再被人奪去。
韓權見杜飛甫一出手,便將九師弟制住,知其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心中更驚,也自知沒有解穴的本事,只得招手教十和十一兩個師弟上前,先將九師弟扶到一邊,瞪眼問周揚道:“這個后生是你約來的么?”
周揚搖頭,三師弟在邊上道:“這個后生方才來時說他姓杜名飛,是齊郡章丘人氏?!?/p>
韓權朝杜飛道:“杜少俠為何插手我蓬萊劍派之事?”
杜飛森然道:“若是你蓬萊劍派正規(guī)的掌門人交替,外人自不多問。但若是你為搶奪掌門大印,偽造遺書,行事卑鄙無恥,戕害同門,霸占師傅產(chǎn)業(yè)和師妹,更與山賊勾結,劫掠客商,敗壞我齊魯名聲,這便不是蓬萊劍派一門之事。因此,我須得將你的陰謀戳穿,替你門派主持公道,更要替武林除去一害!”
韓權大叫道:“你莫要血口噴人!我有恩師的親筆遺書,豈是偽造?且黃都監(jiān)也有份副本,怎會有假?”
杜飛冷笑道:“天下最易造假的,便是筆跡字體!你教你九師弟劫持胡家男童,為的是逼胡管家附和筆跡,好以假亂真?!倍棚w說到此處,一個轉身,跨到黃都監(jiān)座位前,“黃都監(jiān),你也有一份遺書副本,我便來問你,這副本是不是韓權私下與你的?”
黃都監(jiān)瞪眼道:“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
杜飛道:“韓權造個假信,再私下與你一份,依然是假!若另有赍書人,想那人必是劉老掌門的親信,而今你我就在劉家莊上,你來指認與我,那個赍書人是誰?待我細盤他時間地點一并細節(jié),再來與你對質。”
黃都監(jiān)不料杜飛要這般對質,登時瞠目結舌。
韓權見勢不妙,急叫道:“黃都監(jiān)是朝廷命官,你膽敢不敬,亂起疑心?”
杜飛哼一聲道:“此事淺顯得緊,任誰都知是有惡徒要勾結官員作外援,好來嚇唬同門!”
黃都監(jiān)怒道:“大膽刁民,竟敢誣陷本都監(jiān)與韓權勾結!”他官居登州都監(jiān),一州數(shù)縣的兵馬,都歸他管,平日里威風八面,百姓于他眼中便如草芥,偏此后生出言不遜,不由他不惱。
卻聽杜飛朗聲應道:“我杜飛敬天畏地,就是不怕官!”
黃都監(jiān)更怒,喝道:“是你尋死!”他身為武將,向來外出都是刀不離身,適才入席時將刀斜掛在所坐交椅的背上,此時發(fā)作,一伸右手,便去抓刀,同時兩腿用力蹬地,便要站起。
杜飛冷笑一聲,左手晃出,五指按住了黃都監(jiān)的刀鞘,右臂倏然一伸,手掌搭上了黃都監(jiān)左肩,口里道:“坐著說理,不必起身!”
黃都監(jiān)雖也識武功,但杜飛出招實是太快,他不及擋格便已受制,當下只覺肩上傳來一股大力,重重壓落,兩腿一軟,竟然站不起身來。黃都監(jiān)大吃一驚,用力連拔,那刀竟是紋絲不動!
黃都監(jiān)的四個隨從本坐在另席,此刻見都監(jiān)動怒,都急起身,趕來要護主官,未到身邊,黃都監(jiān)已被杜飛制住。四隨從怕激怒杜飛,不敢輕舉妄動。
黃都監(jiān)也知自己是命懸一線,但卻心有不忿,道:“本都監(jiān)只是受韓權之請,替他保管一份副本,你這后生說什么勾結,卻不是誣我?”
眾人聽黃都監(jiān)這般說,自是不認勾結,但也承認那份遺書副本是韓權與的。若如杜飛所言,韓權造假,黃都監(jiān)將副本來作證,便是以假證假。
杜飛也料黃都監(jiān)并不知韓權的圖謀,只是受了韓權的好處,方才替他持一份副本。但杜飛卻惱黃都監(jiān)以官欺民,任意胡為,因此杜飛捏住黃都監(jiān)的刀鞘,便是有意略施懲戒。
當下杜飛撤回手掌,道:“若無勾結最好,若是有,不僅我要替天行道,大理寺怕也放你不過!”
黃都監(jiān)在官場多年,如何不曉得大理寺的厲害?若大理獄一開,便是最終查明無事,也會被扒去一層皮。黃都監(jiān)內(nèi)心一驚,眼下撇清干系,反成急務,于是黃都監(jiān)轉對韓權喝道:“若遺書是你偽造,本都監(jiān)第一個不放過你!”
韓權見黃都監(jiān)換了主張,愈覺大事不好,但又忌憚杜飛,實不敢上前動武,心中唯盼大家于遺書的真假各執(zhí)一詞,杜飛的幾件指控又查無實證,便奈何自己不得。
韓權正盤算間,卻見杜飛伸手從背上取下包裹,放在筵桌上,一層層解開了,露出一件黑色罩衣裹著的劍,眾人見了,認得正是蓬萊劍派的劍。原來蓬萊劍派鑄的劍,比江湖上尋常的劍要長出一寸,劍的吞口處雕刻浪花,也頗與眾不同。眾人俱都訝異,不知杜飛從何處得了這劍。
韓權見了卻是暗暗叫苦。這分明是他給殷孫二人的,而今兩劍既被杜飛繳獲,自己的圖謀顯已敗露,這如何是好!
果然杜飛上前一步,手指韓權,厲聲喝問:“韓權,我來問你:殷慶和孫仲兩個山匪持你蓬萊劍派的長劍行劫廣州客商,是否是你指使?你若膽敢撒謊,我即綁了你去山寨對質,再剜了你的舌頭,教你永世閉口!”
韓權面如死灰,作聲不得。場上眾人立時嘩然。要知名門正派弟子做此勾當,當真是人所難容。韓權在門人中也只九師弟一個心腹,十師弟和十一師弟雖然與韓權交厚,聽韓權道師傅寫下了遺書,就不辨真假地擁護大師兄,待此刻知曉了韓權所為,便也恥于與之為伍,怒目而視。
卻聽黃都監(jiān)怒罵道:“韓權小人,你勾結山匪,劫掠客商,壞我山東名聲,我須容你不得!”隨即叱令四親隨上前,將韓權圍住,準備拿人。
杜飛叫道:“都監(jiān)且慢!韓權失了掌門弟子位,我料其中必有緣故,定是他咎由自取!”杜飛說著,轉向胡管家道,“胡管家在老掌門身邊日久,定知當年老掌門廢了韓權的原委。此事老掌門不公之于眾,自是為教韓權重新做人,但韓權已自選了一條絕路,老掌門的好意便不須守了。還請胡管家據(jù)實當眾說出,教眾人斷個是非?!?/p>
胡管家依然緊摟男童,一雙老眼只朝邊上的九師弟望,一時不敢回答。
杜飛已知其意,大步來到九師弟跟前,伸手在他背上一拍。杜飛這一拍,看似輕描淡寫,但實是手掌運上了內(nèi)功,內(nèi)力撞處,那九師弟被封的穴道登時得解。
九師弟雙臂一松,已能動彈。再試吸一口氣,原先阻塞的經(jīng)脈已無窒滯。九師弟見杜飛為自己解穴,便知性命武功都得保全了,自感激杜飛手下留情,急忙跪下,納頭拜道:“小人多謝杜英雄不殺之恩。”
杜飛正色道:“你惡行不多,我便放過你。但若隨韓權再作惡,我定不輕饒!”
九師弟連連稱是,扯了十和十一師弟,趨前來向周揚施禮道:“我三個聽信讒言,犯下大錯,只望掌門不計前嫌,留我三人在門墻內(nèi),戴罪立功?!?/p>
周揚聽他三個如此說,連忙還禮。
九師弟與周揚禮罷,再到胡管家面前,跪下道:“小人受韓權指派,要以管家孫兒性命要挾,逼你在遺書事上屈從,是小人對不住管家!”
胡管家到了此時,已再無疑慮,遂上前一步,對眾人道:“是老漢膽小自私,因此被韓權利用。當年莊主廢了韓權的掌門弟子之位,卻是因兩件事,第一件是盜竊了莊上一筆銀錢,第二件是偷窺少莊主閨房。”
劉淑君聽到第二件,又羞又怒,指著韓權“呸”一聲道:“你這無恥卑鄙之徒,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胡管家道:“此二事乃莊主親自喝破,本待將韓權逐出師門,但禁不住韓權苦苦哀求,莊主終是心軟,才將韓權留下,又應韓權求懇,不將他的丑行公布,好教他重新做人?!?/p>
眾弟子聽罷,方才知悉了原委。難怪當初韓權身為大師兄,卻聲言身體有疾,固請師傅立二師弟為掌門弟子。這些年大伙還道大師兄是高風亮節(jié),原來卻是這般卑鄙齷齪。師傅方才去世,他竟偽造遺書,要奪位奪財奪師妹,實是無良無恥至極。
黃都監(jiān)喝道:“罪證確鑿,速將韓權拿下!”他的四個隨從當即揮舞刀劍,朝韓權撲上。
韓權見自己的圖謀完全敗露,眾人眼光中盡是鄙夷和敵意,自知已是眾叛親離,若被黃都監(jiān)捉了,必是受刑刺配,生不如死。俗話說“困獸猶斗”,韓權放著一身武功,自不甘束手就擒,當即惡向膽邊生,眼冒兇光,猛然拔出劍來,大喝一聲道:“同歸于盡罷!”
劉淑君見韓權兇悍,不由急叫道:“眾位師兄齊上,將這惡賊拿下!”
韓權大怒道:“小賤婢,我這般真心待你,你卻這般回報,我須得先殺了你!”左手捏個劍訣,一招“海市蜃樓”,朝劉淑君撲去。
蓬萊劍派門人雖學的是一樣的劍法,但入門有遲早,個人悟性修為也有不同,故功力便分了高下。眾弟子見韓權將這招“海市蜃樓”使得凌厲無匹,都自嘆不如。出塵知劉淑君抵不住韓權,急拔劍擋在劉淑君身前,周揚也已揮劍,護住了師妹。
然就在這時,韓權突然一聲大喝,驟地大背翻身,竟舍了劉淑君,轉朝杜飛攻去。只見他右腕振處,將先前那招“海市蜃樓”換作威力更為奇大的“蛟龍騰?!?,劍光如芒,疾刺杜飛前胸。
蓬萊眾門人自識得“海市蜃樓”可作變化,但見韓權將師門武功變化使得如此突兀猛惡,無不驚嘆,若不是韓權已成本門大敵,怕已有人喝彩叫好。
杜飛見韓權突襲過來,自也不怠慢,急握奪自殷慶的長劍,遞出一招擋格。周揚等都是劍道中人,看杜飛這一招,竟是江湖上尋常不過的“平沙落雁”!
眾人正自失望間,二人身形交錯,已是兩分。眾人多是學武有成之人,從二人交鋒便見,杜飛是仗著絕妙輕功,移行換位,乘招御招,借力打力,雖身形多退了些步,但身上毫發(fā)未損,并不算輸招。眾人見杜飛如此輕功,無不驚嘆。
韓權更驚,他方才聲東擊西,明是朝劉淑君撲去,為的是要擊杜飛一個猝不及防。本道這突襲十拿九穩(wěn),卻不料杜飛尋常一招劍式,便將他的攻勢化解。
韓權已是無計可施,唯有運劍搶攻,盼能僥幸贏得一招半式,再圖脫身了。
杜飛逼退韓權,斜趨兩步,縱到黃都監(jiān)放刀處,右腳一勾一提,將那單刀陡地挑起,握在手中,對韓權喝道:“我學的本是刀法,此刻單刀在手,再和你見個高低!”單刀一挺,直取韓權。
二人刀劍相交,方才斗了兩招,韓權右肩便中了一刀,踉蹌倒退。
韓權劍交左手,但銳氣已然盡失。他既知武功與杜飛相差甚遠,又受重創(chuàng),血流如注,再戰(zhàn)已是徒勞。想到便是今日不死,也已是身敗名裂,萬人唾罵,還有什么生趣!由是韓權萬念俱灰,當下把心一橫,左手擎劍去頸中一勒,自刎而死。
眾人見韓權如此圖謀和工于心計,最終自殺收場,化作了南柯一夢,無不唏噓。場中各派的掌門和長輩,紛紛指點,就韓權之死,對本門后輩深作訓誡。
周揚與劉淑君上前來,雙雙對杜飛施禮道:“幸得杜少俠仗義,主持公道,本門方得保全。少俠大恩大德,永記不忘!”
杜飛連忙抱拳還禮道:“二位言重,挺身仗義,正是我輩應為?!鞭D身將單刀遞還黃都監(jiān),“今日之戰(zhàn),都監(jiān)的單刀功不可沒?!?/p>
周揚也對出塵施禮道:“七師……道長維護小師妹的恩德,鄙人深感恩德?!?/p>
出塵答道:“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出塵告退?!闭f罷飄然去了。
杜飛既還了單刀,笑道:“正是,歸休乎君!我也去休!”朝四周眾人團團唱個喏,大踏步也出莊去了。
杜飛離了劉家莊,便回自己歇腳的旅館來。途經(jīng)北街口,聞得一陣酒香,抬頭早見一家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面掛著一個酒望子,書著“蓬萊風月”四個大字。杜飛笑道:“巧了,正有些饑哩!”
杜飛正自笑間,酒保迎出店來,問他道:“客官尊姓杜么?”
杜飛奇道:“你怎知我姓杜?”
酒保道:“不是小人,是有人做東。請杜客官隨小人來?!币硕棚w入到店里一個清幽閣子。
閣子里已備下了一桌酒肴,那做東的正在相候,見杜飛來到,便起身肅客道:“蓬萊鄉(xiāng)醪,致敬俠士?!?/p>
杜飛連忙稱謝道:“真人盛意,在下愧領?!痹瓉砟菛|道主鶴發(fā)童顏,正是喬真人。
二人落座,酒保掩了門,自退下了。
喬真人先舉盞道:“少俠為蓬萊劍派主持公道,勞苦功高,貧道在此專為少俠慶功?!?/p>
杜飛連連遜謝。
酒過三巡,杜飛大略說了劉家莊上的經(jīng)過,喬真人道:“早知少俠文武雙全,那韓權圖謀必敗無疑!施恩不望報,功成不志驕,尤是難得。昨日聽杜少俠說有意去南方走一遭,是么?”
杜飛道:“晚輩正要游歷天下,好增長見識?!彼鞂⒆约簭凝R郡章丘一路沿海向東而來的歷程說了,接下道,“晚輩將一路偏南向西行,如此山東的東和西都行過了,之后在下便要去南方游歷,領略異于北國的人情風土?!?/p>
喬真人點頭贊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好,好。是了,你往西行時,當去曹州。曹州號稱‘天下之中,甚值一行。”
杜飛道:“晚輩正有此意。多聽人說起曹州與滄州、青州、徐州,并為武林之鄉(xiāng),道是‘無曹不成兵。晚輩習武之人,這曹州錯過不得?!?/p>
喬真人道:“曹州素為中原和齊魯重地,上古曰陶,堯初封于此,故號陶唐氏,夏商時為三鬷國,西周時為曹國,后世曹州之名便據(jù)此而來。春秋時越國有個大功臣范蠡,功成后激流勇退,攜西施泛五湖而去,輾轉來到陶地定居,以‘陶朱公聞名于世。之后漢高祖劉邦在陶地稱帝,太史公更于《史記》譽陶邑為‘天下之中,愈教此地揚名于宇內(nèi)。隋末唐初時有個猛將,喚作單雄信,就是曹州人氏。此人善用馬槊,驍勇矯捷,人稱‘飛將。少俠名中也正有個‘飛字,實是相類的豪杰。”
杜飛忙道:“晚輩只敢將單英雄當作榜樣?!?/p>
其實杜飛早知單雄信是曹州人,也因單雄信號稱“飛將”,尤令杜飛敬仰。但為因單雄信與自己先祖同為隋末時威震天下的大英雄,杜飛有意并不提及,以免言語中說到自己先祖,教人誤會,只道自己炫耀。
喬真人道:“背負青天去,關山度若飛。貧道料少俠自‘天下之中而南行,便似圖南之鯤鵬,可一展抱負矣!”
杜飛道:“晚輩只求增廣見聞,強似井底之蛙,便也知足了?!?/p>
喬真人道:“不然,貧道平生閱人無數(shù),少俠氣宇軒昂,能文能武,將來必是元帥人物?!?/p>
杜飛聽罷,啞然失笑道:“真人謬矣,晚輩并無出仕做大官之愿。在下要學的,倒是漢時的大俠朱家?!?/p>
喬真人微微一笑,道:“功名利祿,皆有定數(shù),惟愿少俠一帆風順。”
酒筵后,喬真人引了座下弟子,云游江南天目山去了。杜飛也離了登州,一路向西游歷,行行駐駐,這一日,來到了曹州地界。
杜飛先取左城來。入到城里,見左城雖不算大,卻也人煙輳集,市井熱鬧,諸物行貨,甚是齊整,杜飛暗自贊道:“這‘天下之中古地,果是繁華?!?/p>
杜飛到了一處街口,見有簇百姓,扶肩搭背,交頸并頭,圍住一個圈叫好。杜飛也挨近去看,見圈子里是一個江湖賣藝的老者,領一個后生,正在打拳,使到妙處,眾人喝彩。
那老者五十開外年紀,身材瘦削,灰白頭發(fā),那后生年紀與杜飛相仿,濃眉大眼,中等個頭,卻生得壯實,額上一道淡淡的傷疤,老少二人都是身手敏捷。
眾人正看得入迷,街上蹄聲嗒嗒,一隊車馬轔轔而至。馬車上有個銀鈴般的少女聲叫道:“祖父,這里好生熱鬧,可否停車觀看則個?”
就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應道:“晴兒想看熱鬧,便停車罷?!瘪{車人得了言語,便勒住馬匹。馬車上的人并不下車,只坐在車上觀看。
這時那老者使罷拳,口里開呵幾句,道:“老漢龔贊,小徒宗明,都是南方人氏,自無驚人的本事,全靠列位恩官捧場。如蒙賜些銀兩銅錢,赍發(fā)咱家,拜揖不盡?!蹦峭降茏诿魇滞袀€盤子,行了一圈。
杜飛聽了龔贊說話,心中一喜,暗道:“恁地是緣分!我正要去南方行一遭,便在登州結識了三個廣州來客,曹州城又遇著這兩師徒!”當即取出一兩銀子,放入宗明托的盤中。
龔贊呵過場子,又掄起一口單刀來,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口里說道:“我?guī)熗蕉讼騺硌瞿缴綎|的英雄,因此一路來到這里,也望結識齊魯好漢。老漢要使的這套刀法,是老漢好友的先人,機緣巧合下,得了一部失傳的刀訣。那刀訣原主,聽說便是二百年前山東的大英雄黃王。老漢不辨真假,想到黃王故里就是曹州,于是斗膽使出來,請各位高人指教?!?/p>
龔贊說罷,拉開架勢,將刀法施展開來。一時間金風呼呼,刀光霍霍,單刀左盤右旋,展、抹、鉤、剁、砍、劈,將一路刀法使得渾厚剛猛。
杜飛自幼習練刀法,造詣頗高,但他從未聽說過黃王刀法,自無法判辨真假,但見這刀法確有其獨到處,也不由喝彩。
一路刀法使罷,龔贊收刀抱拳道:“見笑了,老漢所學不周,愿求教于眾位高人?!?/p>
話猶未了,猛聽有人喝道:“什么鳥人,敢在我的地頭上逞強!”
隨著喝聲,三條大漢搡開人眾,搶入圈中來。為首一個身軀凜凜,滿面的戾色,指著龔贊叱道:“你兩個外鄉(xiāng)人,須曉規(guī)矩!在我畢橫的地頭上賣藝,不納孝敬,豈有此理!”
龔贊未及答話,他徒弟宗明上前來叫道:“大宋朝的州縣,怎的變作你的地頭了?”
畢橫一彎腰,自地上抓起盤子,口里喝道:“老爺便是道理!”
宗明急伸手攔住畢橫的去路,口里大叫:“光天化日搶錢么!”
畢橫大怒,罵道:“你這小賤賊,敢罵老爺,卻不是自討苦吃!”罵聲未歇,畢橫身旁那兩個大漢猛然躥前,揮拳照宗明當頭打去。
馬車上晴兒見有人動粗,“啊”聲驚呼,一顆心“撲通”直跳。
圈子內(nèi)宗明急退一步,扎個馬步,雙拳提起,向前格出,便要同二漢放對。就在這時,杜飛躍入圈中,口里喝聲:“住手!”雙手按出,已搭住了二漢的肩頭。那二漢驟覺肩上一沉,恰似有千斤重擔壓下,霎時間身形頓住,哪里還邁得開步去!
晴兒看得真切,大覺開心,正待脫口叫好,卻見畢橫凜凜身軀逼向杜飛,不由一驚。
畢橫見杜飛出頭干預,原也一驚,但側目打量,見杜飛年紀尚輕,又只一人,便放下心,怪眼一翻道:“后生,你是本地口音,怎的竟幫外鄉(xiāng)人!”
杜飛哼一聲道:“我是路見不平,專和惡霸作對!”
畢橫怒道:“老爺吃的,便是惡霸這碗飯,快快躲了!再不走,連你一起打!”
杜飛冷笑道:“你倒打來試試!”
畢橫眉毛剔豎,怪眼圓睜,怒吼一聲,托盤交左手,提起右拳,照杜飛胸口猛力搗去。
龔贊見狀,趕緊相助,但他拳掌尚在中途,便聽得啪啪聲大響,就見杜飛身形不動,畢橫卻似倒了一座山般,跌坐在地,搶來的托盤早落入杜飛手中。
原來正如江湖上所言:“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倍棚w一見畢橫三人闖入圈子的身形,便知他三人的武功不甚高,憑仗的只是一股蠻力。于是杜飛有意要以內(nèi)力來克蠻力,見畢橫出拳攻到,也是拈拳打出。雙拳空中只一碰,畢橫便覺對方內(nèi)力有如怒海狂濤,直撞過來。畢橫的功力遠遜杜飛,登時被震得氣血翻涌,立足不穩(wěn),一跤跌倒。杜飛順手翻腕,一勾一抓,將托盤奪回。
圍觀百姓素知畢橫是本地一霸,身軀本比杜飛高大,此刻發(fā)起惡來,又是先出的拳,盡占了優(yōu)勢,不料只一拳,畢橫便落敗了,全場無不驚訝。龔贊師徒見杜飛原來武功這般高強,卻是又驚又喜,未待他們吱聲,車上的晴兒已是清清脆脆,先喝起彩來。
畢橫素來橫行霸道慣了,今日一招脆敗,這面子如何掛得住,當下又羞又怒,自地上抓起龔贊方才拋下的單刀,爬將起來,發(fā)狠狂舞,直向杜飛劈去。眾百姓見幾人動起刀來,都要防他兵器無眼,誤傷了自己,急忙兩邊退了開來。
杜飛一聲冷笑,將托盤遞與宗明,自就刀光里欺身直上,右掌虛引,引畢橫揮刀劈來,杜飛左手倏出,竟是后發(fā)先至,奪了畢橫的刀!
畢橫大駭,生怕杜飛運刀反劈,慌忙向后跳開。果然劈風聲響,杜飛揮刀空中一斬。畢橫見了,又再往后跳。杜飛連劈,畢橫連跳。杜飛其實只是虛劈,那畢橫求生心切,哪能分辨真假,只得一跳再跳。一個巨塔大漢,如此地動山搖般連連數(shù)跳,眾百姓見了,又是愕然,又是好笑。
畢橫手下那二漢見畢橫都已敗逃,如何不慌?發(fā)聲喊,也都逃開了。
杜飛將刀遞與龔贊道:“物歸原主。”
龔贊正待向杜飛道謝,卻聽畢橫遠遠大叫道:“你三個反賊休要走了!你可知本州馬步都監(jiān)是我的親叔父,他來時你三個都得坐牢去!”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就聽鸞鈴響動,有人叫道:“畢都監(jiān)來也!”
眾人舉頭望去,見街心處一隊軍兵,都持明晃晃器械,簇擁著一個騎馬將官,趕將前來。那馬上將官面色倨傲,分明便是那畢都監(jiān)了。圍觀百姓向來畏官,于是即刻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來。
畢都監(jiān)馳到近前,大聲喝問:“什么人在這里聚眾鬧事?”
畢橫急忙上前,在叔父跟前低聲說了。畢都監(jiān)聽說,右手按劍柄,左手指著龔贊和宗明,喝道:“此二人是黃巢余孽,須得拿下,押回衙門去會審!”
龔贊和宗明臉上變色,待要申辯,兩邊軍士已是聽令,各挺刀劍,上前將師徒二人圍住。
畢都監(jiān)再一指杜飛道:“這廝須是他們的同黨,一同鎖了!”兩個軍士過來,提起鐵鏈就向杜飛套去。
杜飛舉掌一拍,一股勁風撲面掃去。那兩個軍士登時便倒在地。畢都監(jiān)又驚又怒,抽出佩劍,指向杜飛,叫道:“反了么!你這廝竟敢拒捕!”
杜飛身形只一晃,便躍到了畢都監(jiān)馬前,雙手叉在腰間,怒道:“反與不反,豈能由你胡言定罪!我等良民,如何便成反賊了?你若再血口噴人,休要怪我不客氣!”
畢都監(jiān)見杜飛雙目精光湛湛,不由心中一寒。杜飛掌劈的功力和縱躍身法,分明是個武功好手,畢都監(jiān)心知若是用強,自己定要吃大虧,不若先放他走,再另遣高手捉他便是。心念及此,畢都監(jiān)遂干笑一聲,說:“你既不是他們同黨,本都監(jiān)便開恩,放你一馬?!?/p>
杜飛把頭一搖,冷笑道:“大路朝天,來去任我,誰個須你開恩!他師徒二人我須帶了一同走!”
畢都監(jiān)虎起臉來,道:“你也是山東人,如何卻吃里爬外?你若一意孤行,自討苦吃,莫要后悔了!”
杜飛不聽猶可,一聽更怒,大聲道:“天下一家,如何是吃里爬外了?!你那潑皮侄兒這般說倒也罷了,你身為命官,竟也持此俗見,猶教人恨!朝廷養(yǎng)你這等官吏何用!”
龔贊怕事鬧大,真要連累了杜飛,于是急上前道:“這位少俠,你俠義心腸,老漢感恩不盡。你且自回罷,此事待老漢同都監(jiān)回衙門分說去?!闭f罷,伸出雙手對畢都監(jiān)叫道,“我?guī)熗诫S你見官就是!”
杜飛卻是將手一攔,大聲道:“龔師傅且慢!放著我專打抱不平的在此,定不教你師徒被人欺侮!”
畢都監(jiān)臉色鐵青,進退兩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邊上畢橫叫道:“我的人已去州衙報信,大隊官差須臾便到,你三個反賊余黨不要走!”圍觀百姓見事情愈發(fā)鬧大,更是替杜飛三個捏一把汗。
就在這時,馬車上傳來銀鈴般的聲音道:“晴兒有話說!”眾人聽了,都把目光投向馬車望去。
只見車簾掀處,眾人眼前一亮,一個紅衣少女扶著個老儒,飄飄然步下車來。
但見那少女十四五歲年紀,膚白如玉,眉目如畫,雙眼亮如點漆,更兼輕風動裾,飄飄若仙,說不出的好看。那老儒臉色端肅,凜然有威。眾人已知少女就是晴兒了,但卻不知那老儒是誰,只曉得他是晴兒的祖父。
此刻祖孫二人儀態(tài)端然,緩緩直行,徑入圈內(nèi),來到畢都監(jiān)和畢橫的上首立定。
畢都監(jiān)見老儒大剌剌占了上首,不由一凜,將老儒上下打量,心中狐疑不定。要知曹州乃四達之地,往來頗多權貴。畢都監(jiān)在衙里做官,自曉得花花轎子人抬人的道理,因此也不敢輕易得罪達官貴人,于是先不作聲,靜觀其變。
那畢橫雖是個莽夫,但晴兒貌如仙女,卻也教他不敢直視,明是晴兒有話要說,他卻轉而喝問老儒道:“咄!你這老丈,有甚話說?”
晴兒道:“我祖孫二人聽得多時了。龔師傅道自己學過‘黃王刀法,爾等便口口聲聲‘黃巢余孽,反賊余黨般罵,他稱黃王并無不當,爾等辱罵卻是過分了!”
畢橫怪目一翻道:“小娘子亂嚼舌根!我怎的過分了?”
晴兒道:“黃巢當年號稱大齊皇帝,統(tǒng)兵百萬,縱橫天下,任哪一個英雄好漢也不敢小覷,龔師傅尊稱他一句黃王,自是理所應當!若因黃巢為唐朝之寇,便須以反賊冠名,永世不得翻身,則是過分了。前人中有商紂王作惡,但后世依然尊稱他為王,秦始皇為暴君,但后世依然尊稱他為帝,蓋因過是過,可責之,禮節(jié)卻不應缺。且黃巢反的是唐朝,距我大宋已二百余年之久,爾等豈可將龔師傅反賊、余孽般謾罵!”
晴兒語音清脆,話說得又在情在理,人人都覺舒服中聽,便是畢都監(jiān)那隊軍士,也有好些連連點頭。杜飛高聲喝彩道:“這位小娘子所言極是!”
畢都監(jiān)和畢橫聽了,面面相覷,張口結舌,一時無言以對。
晴兒言猶未盡,又道:“至于這位少俠,俠義心腸,路見不平而幫龔師傅,此正是‘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爾等豈可反責他助外鄉(xiāng)人?要知山東是孔孟圣人家鄉(xiāng),若失卻溫良恭儉讓之美德,自亂了仁義禮智信之五常,要令圣人蒙羞哩!”
老儒聽著孫女的言辭,一直撫掌微笑,點頭稱許,待孫女說罷,老儒便責畢都監(jiān)道:“你身為一州士兵長官,見識卻尚不及個少女!”
那畢都監(jiān)被當眾奚落,心中一股無名火躥上,手指老儒怒道:“你這老儒,到底是哪里的官紳,敢教你孫女來羞辱我,不怕發(fā)配去邊地充軍受苦么!”
老儒淡然道:“老夫確實曾在邊地,畢都監(jiān)嚇不到我?!?/p>
畢都監(jiān)愈怒,厲聲道:“你怕是罪未受夠,快快報上姓名籍貫來!”
就聽遠處有人叫道:“畢都監(jiān)不得無禮!”
眾人循聲望去,見四個衙役抬著一頂轎子飛也似的過來,轎后隨著好些官吏和侍從。圍觀百姓中有人“噫”聲道:“是吳知州來也?!?/p>
那頂轎子到得近前,吳知州急急下轎,向老儒深施一禮,口稱:“學生吳征參見恩相。學生迎迓來遲,望恩相恕罪!”
畢都監(jiān)見狀,大吃一驚,登時呆了。吳知州參見問安罷,回頭喚畢都監(jiān)道:“龐樞密使在此,畢都監(jiān)快來拜見!”
畢都監(jiān)渾身一震,猶如夢中驚醒,慌忙插劍還鞘,滾鞍落馬,上前拜見。
原來,這位老儒非是旁人,正是當朝樞密使龐籍,那隊車馬上乘坐的乃他的家眷和親隨。
這龐籍乃宋朝一大名臣,進士及第入仕,一路升遷,官至樞密使、宰相,受封穎國公。龐籍通曉律令,長于吏事,文韜武略,盡皆不凡,尤其難得的,是其如伯樂,慧眼識珠,替朝廷選拔了一文一武兩大人才:文者司馬光,武者狄青。龐籍本為官清明,剛正不阿,自宋仁宗慶歷元年起駐節(jié)西北邊地,知延州,兼任鹿延都總管、經(jīng)略安撫緣邊招討使,專事對西夏作戰(zhàn)達數(shù)年之久。故龐籍方才道曾在邊地,倒非虛言。
此刻畢都監(jiān)一頭跪下行禮,一頭謝罪道:“末將不知樞相大駕光臨,冒瀆了虎威,尚祈樞相恕罪!”
晴兒天性淳然,見了畢都監(jiān)惶恐狼狽,不由抿嘴笑道:“畢都監(jiān)不知者無罪,只是奈何前倨后恭?”
畢都監(jiān)臉色極是難看,又向龐籍告罪道:“末將被不肖侄兒蒙蔽,不辨是非,縱容子侄胡作非為。畢橫隨口誣陷,欺凌良民,而今末將經(jīng)小娘子點化,幡然覺悟,自當公正嚴明,大義滅親,再不敢徇私!”拜罷起身,喝令軍士動手,將畢橫捉下,三道鐵鏈鎖了,押回府衙,交有司斷罪。
吳知州聽罷也自責道:“學生也是失察了,須當深自反??!“說罷,頓了一頓,道,“恩相,學生自接禮部公文,知恩相領了圣旨,前來涂山湯王陵祭祀,學生即已籌備下玉圭繒帛,祭器吊掛,專候恩相到來?!?/p>
原來龐籍這番東來,是得仁宗皇帝恩準,回鄉(xiāng)省親,又領了天子圣旨,途經(jīng)曹州時先道拜謁湯王陵廟,參禮祭祀。
吳知州稟罷,再請道:“學生已在左家樓備下了一席便筵,為恩相洗塵,筵后請恩相在館驛暫歇一晚,明日學生陪同恩相前往涂山?!?/p>
龐籍道:“如此,有勞了?!?/p>
畢都監(jiān)正要表忠,急指揮軍士,護了龐籍一行車馬前往左家樓去。
龔贊師徒避過一場無妄災,自是對杜飛感激不盡,二人一起向杜飛行禮致謝。龔贊道:“相救之恩,永記在心。敢問少俠高姓大名?”
杜飛急忙還禮道:“二位不必多禮!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不若尋個靜處,在下請二位少敘三杯如何?”
龔贊喜道:“老漢正有此意。我?guī)熗剿÷灭^近處有家酒肆,倒也僻靜?!?/p>
宗明收拾起刀棒行頭,三個人來到那酒肆里,揀個閣子坐了。
酒保篩酒上來,杜飛首先舉杯道:“在下姓杜名飛,先敬二位。在下于北方長大,而今結識了二位南方新友,實為快事!”
宗明年紀與杜飛相仿,對杜飛的俠氣和武功極是欽佩,當下雙手捧杯,連連向杜飛敬酒。
杜飛喝酒豪爽,但言語謙和,并無絲毫驕橫。龔贊師徒見杜飛為人如此,愈是欽敬。龔贊連聲贊道:“老漢行走江湖多年,見人不在少數(shù),似杜少俠這般行俠仗義,又施恩不圖報的,實為第一人?!倍棚w遜謝不已。
三人邊飲酒邊敘話,再說些江湖見聞和武林掌故,相談甚歡。
待說起今日之事,龔贊道:“這黃王刀法是真是假,我也心中疑惑。少俠武功高強,又是山東人氏,正好請教?!?/p>
原來龔贊是梧州人氏,結交了一個桂州來的林姓師傅,二人甚是相得。忽一日,林師傅染病不起,臨終前將一套刀法轉授給龔贊,道是當年黃王戰(zhàn)亂中將刀法秘笈遺失了。許多年后,林師傅的先人因一個機緣巧合,得了秘笈,因此也成了刀法的傳人。到了林師傅病重,不愿刀法湮沒,因此傳與龔贊。
龔贊不負林師傅所托,將黃王刀法熟習了,更為傳承不斷,遂也傳授給了同鄉(xiāng)弟子宗明。但師徒二人發(fā)現(xiàn)這套刀法雖極剛猛,卻是有進無退,疏于防御,實戰(zhàn)中若遇高手,便是把命交在強敵手中。此等刀法不似黃王善攻善守、能屈能伸的為人之道,只怕林師傅的先人所得的秘笈并非真本,或非全本。
因此師徒二人商議,聽說黃王原是山東曹州人氏,二人便一路做著賣藝營生,來到曹州,望能在這里撞著識貨的,辨?zhèn)€真假,于是才有了今日之事。
杜飛聽罷,道:“在下于刀法,也略知一二。我見龔師傅所使,確是重攻擊而疏自保。黃王是山東人,起事也在山東,但傳說中黃王并不使刀,而是使劍,更不聞黃王有刀法傳世。故在下料想,這刀訣許是有人托黃王之名而為?!?/p>
龔贊連連點頭,苦笑道:“少俠說得有理。如此也好,解開了我?guī)熗蕉硕嗄甑男慕Y?!庇滞诿魃套h道,“明兒,我與你明日去汴京都會走一遭如何?”
宗明喜道:“但憑師傅主張?!?/p>
龔贊又問杜飛道:“少俠卻待何往?”
杜飛道:“在下今日方到曹州,此地游覽幾日后也要行他幾千里路,到南方天地游歷一番,增長見識,再定未來之計?!?/p>
龔贊和宗明都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盼異日再得相見?!?/p>
暫不說杜飛和龔贊師徒依依惜別,卻說龐籍得吳知州殷勤招待,筵后歇住一宿,次日換了公服,與眾隨行在吳知州和一干屬員陪同下,朝涂山湯王陵進發(fā)。
湯王便是殷商朝的開國君主成湯。他本為夏朝方伯,夏桀無道,于是成湯東遷,新建亳都于涂山之南,準備伐夏。歷經(jīng)十一征,翦滅了夏桀的羽翼,隨后大舉進兵,終于滅夏。成湯在位三十年崩,葬于涂山。
曹州的徐主簿領幾個屬吏,已在涂山下迎迓,拜見問安了,陪同龐籍一行上山來。
徐主簿邊行邊道:“樞相親來涂山祭祀,湯王陵異地之爭當可止息了?!?/p>
龐籍途中已聽稟,知是徐主簿主持修撰了《曹州志》,便嘉許道:“主簿所修曹州地方志,老夫讀了,有理有據(jù),甚好。殷商以降,迄今已有二千六百余年,時代久遠,以致誤會衍生。以老夫涉獵所見,似曹植之《皇覽》記載湯王陵在薄城為最始,時人并無爭議,只是后來橫生枝節(jié)。故《曹州志》意在正本清源,校正歧義,功勞不小,須得獎賞。”
吳知州連忙答應道:“恩相明見,學生明日便作獎賞。”
徐主簿得了嘉獎,自然歡喜,又道:“古時‘薄字通‘亳,故薄城即亳城也。西漢設薄縣,其縣治便在本曹州城南。商湯建亳城后大會天下諸侯,設盟伐夏,史稱景亳之命。亳是亳城,景即曹州東四十里之景山。再據(jù)《左傳》,商湯后裔之諸侯宋國,以薄為其祖先宗邑。祖先宗地,斷不有錯,此亦足以為證?!?/p>
說話間已到陵前,隨從擎抬御香儀從,擺設玉圭繒帛,祭器吊掛,徐主簿司儀,龐籍誦讀御筆祭文,讀罷,捧爵司樽,酹酒敬香,眾人皆跪拜叩首。四周游客,也都自覺圍攏來,一齊參禮祭拜。
祭奠禮畢,龐籍謂曹州諸官吏道:“老夫返京,自當奏聞天子,撥下官銀來,將湯王陵重修,儀門照壁等,一應葺繕?!?/p>
吳知州躬身謝道:“恩相之德,功在后世!”
隨后龐籍攜了孫女晴兒的手,爺孫在前,吳知州和眾人隨后,緩步行往湯王廟去觀瞻,邊行邊談論起涂山景致。
龐籍道:“晴兒,待祖父來考你一考:這商湯滅夏是哪一場戰(zhàn)事?”
晴兒見問,雙眼一眨,答道:“夏商兩軍在山西的鳴條決戰(zhàn),夏軍大敗,夏桀帶五百殘兵逃來山東的三鬷,商軍追擊而來,又勝之,夏桀只得遠遁至南巢,后死在彼,夏遂亡,商奄有天下?!?/p>
龐籍捻須點頭,微笑道:“答得好!”眾人見晴兒一個少女,卻答得有條不紊,無不暗暗稱異。吳知州鼓掌道:“才女也!小娘子若投生唐代,當不輸與上官婉兒!”
晴兒莞爾一笑,顏如朝霞。
龐籍搖頭道:“吳知州過譽了。學無止境,豈可固步自封?”
晴兒道:“大人教誨得是。書上曰:‘湯武革命,這句話,孫兒其實尚不甚解?!?/p>
龐籍輕輕一咳,講解道:“商湯滅夏與后來周武代商,二者合稱‘湯武革命,言出《周易》:‘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自古王者受命于天,王者易姓,改朝換代,便是革除天命,是天地間無與倫比的大事?!?/p>
晴兒點頭稱是,道:“原是如此,后世但凡君王不行仁政不愛民,黎民百姓須得學湯武榜樣,革除天命,改朝換代!”她嗓音清脆,眾人聽得真切,不由得心頭都是一震。
忽聽有人高聲喝彩道:“小娘子所言極是!”
晴兒聞聲,又驚又喜,叫道:“少俠,是你!”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陵園照壁處立著一個英氣勃發(fā)的年輕人。龐籍和吳知州見了,都是一怔,俱想:“此人不是昨日打抱不平的后生么,怎的他也來了這里?”
原來杜飛與龔贊師徒相別,想起龐籍要祭湯王陵,排場定是不小,他既已知有這去處,便也趕來觀瞻。
杜飛昨日見晴兒挺身主持公道,將畢都監(jiān)叔侄詰問得啞口無言,心中對這官家小娘子頗有好感。杜飛為人俠肝義膽,痛恨人間不平,晴兒這通話語正合他的胸懷,當下忍不住喝起彩來。
龐籍聽小孫女言語不知厲害,正要糾偏,聽見杜飛高聲喝彩,不由悚然暗驚:若孫女的偏差言語被江湖草莽利用,后果堪憂。
當下龐籍停住腳步,對著孫女正色道:“晴兒此言不當了!國有萬民,卻唯有一君。掌天下者,須是上應天命之人。故行湯武革命而改朝換代者,須是應天有德之人,方可為之,絕不可任由小民以學湯武榜樣為名,恣意生事,放肆暴動,不然天下大亂,國將不國,豈是天下萬民之福也?!”
晴兒最敬的人便是祖父,此刻見祖父聲色嚴厲,心中一驚,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杜飛步上前來,雙眉一揚,朗聲道:“為何小民不可學湯武?秦朝行暴政,劉邦本是布衣,便也是個小民。他未起兵時,誰人識得他是應天之人?退一萬步,若是天下無小民起兵響應,只劉邦一人也滅不得暴秦,世上也就無漢高祖,無大漢朝。故黎民百姓不學湯武,不奮起革除天命,暴君便會作惡如故,黎民百姓便只得永生永世受苦受難!”
龐籍大皺其眉,對杜飛道:“當今朝政清明,百姓稱道。昨日在左城,官府為你作主,你須是經(jīng)歷過的。今日還依著草莽習性胡言,大是不合時宜!”
杜飛哈哈一笑,道:“早就知道做官的說的就是這等話。罷了,道既不同,不相為謀?!闭f罷,轉向湯王陵另一頭,自游覽去了。
龐籍在朝中位高權重,今日教個平民后生當眾頂撞,辭鋒極是刺耳,似被打一悶棍,胸腔有火卻無從發(fā)泄,不由得心情郁郁。
晴兒未料自己的話語會引發(fā)祖父不豫,頓時心中惴惴,不敢再說,眾隨從更是大氣不敢出,一時無人吱聲。
吳知州為人乖覺,眼珠一轉,上前低聲謂龐籍道:“卑職正有一事,須得私下與恩相說?!?/p>
龐籍知吳知州要設法支開眾人,免自己尷尬,于是揮手教晴兒和眾人道:“你等且自行游覽罷?!?/p>
眾人得了言語,都散開去。吳知州小心進言道:“那村野后生無禮,要逞口舌之利,來掃恩相的興,還請恩相寬懷,不值為個草莽壞了心情?!?/p>
龐籍徐徐道:“你說得也是。老夫繼續(xù)游覽,回京后也好向天子奏聞細節(jié)?!?/p>
吳知州便向徐主簿招手,示意他近前來,謂他道:“我本以為,恩相回鄉(xiāng)省親,本州可以提供便利。但恩相一如既往,公私分明。恩相高風亮節(jié),正是天下為官者的表率?!?/p>
這吳知州果是官場高手,一番話語,既表了忠心,又捧了龐籍。徐主簿聽說,連連稱是。吳知州遂吩咐他陪同樞密使進廟觀賞,好生解說。
龐籍畢竟心中有事,接下來的觀瞻頗覺興味索然。待徐主簿解說到奴隸出身的伊尹受湯王重用,立下大功,死后享受天子禮殊榮下葬,龐籍忽地心念一動,暗道:“伊尹也是奴隸出身,那后生雖是江湖草莽,然出言不俗,當非等閑之輩,若能為朝廷出力,豈不是好?”
龐籍身居朝廷中樞,本對江湖草莽極是忌憚,然此刻動念,遂起了招攬之心,于是對吳知州和徐主簿道聲少歇,便急步出廟,要尋那后生。但湯王陵殿廡四周,已不見了那后生蹤影,想是早已離去了。
就在這時,驟聽山坡處傳來晴兒的急促尖叫,顯是遇著了極大的兇險。
龐籍大吃一驚,慌忙引了隨從,循聲過去救孫女。到那山坡邊,只見晴兒立在幾株大樹前,雙手捂眼,不敢動彈,口里驚恐呼叫。
龐籍救孫心切,急趕前去,先將小孫女摟在懷里護住,再往地上看時,不由得也嚇得膽裂。原來就在腳下不盈一尺處,赫然盤著一條碗口粗的蝮蛇。龐籍博學多識,曉得這蛇喚作“五步蛇”,其毒無比,人被咬后毒血攻心,神仙難救!
這時隨從仗劍上前,看得明白,便即心定,急稟龐籍道:“恩相勿驚,這蛇已是死了!”
龐籍張眼脧去,果見那蛇頭一動不動,原來一截樹枝,如利箭般刺透蛇頭,直釘在地上,那蛇下半身尚在蠕動,雖一時還未死透,但頭腦破碎,已然是不活了。
龐籍驚喜交集,知是有人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出手,救了晴兒。當下龐籍輕拍孫女肩背,以示寬慰,一邊輕聲詢問事情經(jīng)過。
晴兒見祖父趕到,方才慢慢睜開眼來,見毒蛇已然不動,于是驚魂稍定,四下張望。此時四周除了祖父和眾隨從外,并無旁人。晴兒一臉茫然,側過頭,怔怔地望著山下。
龐籍只道孫女驚嚇過度,于是又安慰幾句,再問經(jīng)過。晴兒宛如夢醒,身子一震道:“孫兒貪看風景,來到這里,不料沖撞了毒蛇,實不知是誰將蛇殺死了?!?/p>
晴兒這番話,后半段是真,前半段卻非盡實。
原來晴兒見自己說了湯武榜樣,引得祖父不豫,便不敢多說,獨自去看風景。她來到照壁處,忽地心頭一動,便朝方才杜飛游覽的方向行去。
那頭只得幾個游人,一眼看去,并無杜飛在內(nèi)。晴兒心有不甘,直尋到山坡盡頭,依然不見。晴兒猜杜飛已經(jīng)離去了,怏怏正待掉頭,忽地眼前人影一晃,竟憑空出現(xiàn)一人,正是杜飛。
晴兒正自失望間,一見杜飛,登時明眸澄亮,喜出望外,叫道:“原來這里是少俠隱身之處!”
杜飛見是晴兒,奇道:“怎的是你?”
晴兒四下一瞥,見周遭只有些樹木,不禁失笑,掩口道:“我說差了,原來這里隱不得身,但怎的我一路張望卻不見你來?”
杜飛指著坡邊兩株樹道:“我方才見這二樹后隱有山道,因此過去一望?!?/p>
晴兒道:“難怪難怪。山回路轉不見君,嶺上空留奇峰徑。”
杜飛又奇道:“你是來尋我的么?”
晴兒道:“正是?!痹捀Τ隹?,驟然俏臉暈紅,低下頭去,改口道,“我還不知少俠高姓大名哩,因此專來叩問,請恕小女子唐突了。”
杜飛笑道:“這有何唐突?在下姓杜名飛?!?/p>
晴兒問道:“可是飛鳥那個‘飛字么?”
杜飛道:“正是?!?/p>
晴兒拍掌笑道:“好名字!東齊方言中,根為杜,‘杜者,根也。說文解字里,‘飛,鳥翥也,凡飛之屬皆從飛。少俠的姓名,正寓意要從齊魯家鄉(xiāng)起飛,達于各地。周易乾卦中之‘飛龍在天,雖說的是帝王在位,然于俊彥之士,自是事業(yè)最鼎盛之期,正可應在少俠身上?!?/p>
杜飛忍不住一笑,搖頭道:“一個名字罷,卻被小娘子夸上天去了!”
晴兒卻是一本正經(jīng)道:“少俠談吐不俗,又是俠氣干云,正是俊彥之士,如孔夫子周游列國般,游歷山東山西、天南地北,將來自然功成名就,光宗耀祖?!?/p>
杜飛道:“在下是有游歷之心。在游歷完齊魯后,便要去南方走一遭,但在下實不敢存有‘飛龍在天之念?!?/p>
晴兒笑道:“功名利祿,皆有定數(shù)。命中既已注定,便是不請自來。”
杜飛聽了道:“‘功名利祿,皆有定數(shù)這八個字,在下也聽一個道長說過?!?/p>
晴兒眼睛一亮,問:“那仙道在何處清修?也曾替少俠解過運程么?”
杜飛淡淡地道:“是登州蓬萊宮的喬真人,運程則不提也罷。倒是昨日那畢都監(jiān)可惡,竟說山東人幫外鄉(xiāng)人是吃里爬外,最是大逆不道!若是無知潑皮這般說倒也罷了,他一個朝廷命官竟也這等俗見,尤教人恨!我卻偏要四海為家,助更多的外鄉(xiāng)人。那龔贊和宗明師徒二人,而今便已是在下的好友!”
晴兒搖頭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少俠這等心懷天下、海納百川的胸懷,他一個畫地為牢之徒哪里懂得?天下一家,豈可以地域局限?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便是說登得高,必然望得遠,而飛龍在天之人,這高遠更是不可限量!”
杜飛聽罷,油然一股豪氣,充滿胸臆,當下長呼一口氣,道:“聽小娘子一席話,勝在下讀十年書!小娘子保重,在下去也!”一拱手,便要轉身離去。
晴兒心中盤桓著一句話,始終猶豫,未敢說出,此時見杜飛告別欲去,心中一急,話語脫口而出道:“少俠俊彥之才,可愿出仕做官,為朝廷出力么?”
杜飛聽晴兒問得急促,微微一怔,隨即雙眉一揚,斷然道:“在下并無此念!”
晴兒急道:“還請少俠三思,莫使黃鐘毀棄,而令明珠蒙塵!”
杜飛聽了“明珠蒙塵”,不由心中一痛,臉色登變。
原來杜飛割席絕交的朋友闞忠,分道揚鑣之時說的,就是不愿“明珠蒙塵”!
闞忠是杜飛齊郡同鄉(xiāng),其祖闞棱當年是杜伏威的心腹大將,后來被杜收為養(yǎng)子,因此杜闞兩家,可謂世交。杜飛與闞忠自幼交好,但兩人長大后性情志向各異。杜飛喜行俠,好仗義,闞忠卻熱衷官場名利,趨炎附勢,巴望能博個一官半職封妻蔭子,光宗耀祖。杜飛屢屢說他不聽,闞忠道他不愿像杜飛一般“明珠蒙塵”,于是二人割席絕交,分道揚鑣。此刻杜飛聽了晴兒話語,不由得心中不快。
晴兒見杜飛不語,只道他已然心動,便趁熱打鐵道:“此事權當是晴兒求的少俠好么?”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杜飛恍若不覺,只道聲:“我須得去了。”轉身望山下便行,大步轉過坡角,已然不見了身影。
晴兒失望之至,望著杜飛背影,泫然欲泣。待杜飛身形不見,方才驚醒,急忙轉向山坡角另一頭,只求再遠遠多望杜飛一眼也好。
當時晴兒跌跌撞撞,慌亂恍惚下,不經(jīng)意在大樹下沖撞了那條毒蛇。毒蛇受驚發(fā)惡,以尾踞地,倏然躥起,張口作勢,便要向她咬來,登時把晴兒嚇得魂飛魄散,掩了雙目驚叫,竟不覺有人出手相救。
此時晴兒知祖父不喜杜飛言語頂撞,因此不敢說出與杜飛見面說話的實情,免得祖父更惱。但她心下明白,救自己的除了杜飛,還能有誰?
龐籍雖是文官出身,但在西陲領兵多年,自也對武技頗有認知,此刻見了蛇頭洞穿,便曉得是有人用樹枝作暗器將蛇釘死,這等手法、準頭和勁道,無一不是上乘。雖不知是誰出的手,但終究是救了晴兒性命的恩人。龐籍心中感激莫名,對著四周高聲問道:“是哪個好漢救了我孫女?”連問數(shù)聲,卻是無人回應。教親隨四下找尋,也全不見人影。
龐籍皺眉細想,腦中忽地靈光一閃,登時省悟,心道:“救晴兒的,定是那后生了。昨日左城里已見他武藝高強,今日這里殺蛇救人的,不是他還有誰來?此人俠肝義膽,救危不留名,施恩不望報,倒是好漢行徑!更兼他見識不凡,實是千里馬之才,可惜老夫慢了一步,不及將他留??!”心中暗自惋惜不已。
龐籍所料不差,出手救了晴兒的,確是杜飛。
杜飛本已轉下坡角,猛聽坡頂傳來晴兒的急促驚叫,即刻提氣,雙足一點,身子如箭般拔起,直躥而上,勁運指掌,使個甩手箭法,將根樹枝疾射下去,登時將毒蛇釘死在地,救了晴兒性命。
杜飛是個施恩不望報的人,他救了晴兒性命,卻并不躍下樹來,也不聲張,悄然而去。
杜飛離了涂山,投成武縣來。
成武古為郜國,秦朝起設成武縣,楚霸王時改稱楚丘縣,劉邦伐英布后過此,因感天下底定,將楚丘改回成武。
杜飛多聽同鄉(xiāng)冉學究說起,他先人是孔子門下十哲中的三冉,與大賢曾子在成武會文,于是后人在那里建亭紀念,說得何等榮光,更兼成武是伯樂的故里,那伯樂以識千里馬名聞天下,杜飛故也慕名前來。
杜飛到得成武,先去官道口酒肆打尖,歇息了半晌,便向酒保詢問會文亭路徑。酒保道:“客官從這里往城北,見得一座城湖環(huán)繞的小山,山上古樹成林,會文亭就在那里了。那山除因亭得名文亭山外,還因當年漢高帝圣駕過此,山上現(xiàn)出五色祥云,而又得名云亭山,城湖也因此有了文亭云亭二名?!?/p>
杜飛謝過酒保指點,忽地省起,龐樞密使攜帶家眷同行,此番應是順道回鄉(xiāng)省親。于是杜飛順口問那酒保,龐樞密使家宅在何處。
酒保見問,答道:“客官問的,自是龐太師莊了,就在這條道折向南二里,盡頭處那莊院便是?!闭f罷,反問杜飛道,“客官休怪小人多口,你與方才那三胞胎兄弟是一起的么?”
杜飛奇道:“什么三胞胎兄弟?我是獨自一人來。”
酒保一想,道:“也說的是,客官說的一口齊魯鄉(xiāng)談,那三兄弟卻是江淮口音??凸賳栠^了文亭山,才問的龐樞密使家宅,那三個漢子卻只單問太師莊,問到后便歡天喜地趕將過去了。”
杜飛聽了,登覺事有蹊蹺,便問:“那龐家平素結交江湖中人么?”
酒保搖頭道:“龐家數(shù)代,都在朝里做大官,哪里會去結交江湖中人?小人在這里,平日里所見往太師莊那頭去的,都是官府中人,從不見草莽人物?!?/p>
杜飛再問:“那三漢幾時來的這里?”
酒保道:“便是一炷香之前。那三人面相不似善人,背的包袱又是形狀怪異,像是藏了什么東西,哎喲,他三人莫不是要去尋太師莊的晦氣!”
杜飛此時已是心中雪亮,暗道:“雖說我不喜闞忠那般趨炎附勢,但太師也是人也,我既知太師莊有難,怎能不去相救!”急將出銀子會了鈔,快步出店,依酒保所指路徑,提氣疾往太師莊馳去。
太師莊距道口酒肆便只二里,杜飛施展輕功,須臾便到。
杜飛到得莊口,見莊門緊閉,臺階上腳印雜沓,一根棍棒斷作三截,棄在門側。
杜飛微一沉吟,從背囊里取出吳王單刀,掛在腰間,當下并不去拍門,卻轉到莊后,提一口氣,雙足一點,大鵬般騰身而起,掠過院墻,悄聲落在莊內(nèi)一株槐樹后。
杜飛凝目四顧,見莊子中央的草堂里人影幢幢,從那頭傳來叱喝聲響,其他處卻是寂然。杜飛循著莊內(nèi)花木曲徑,幾個起伏,已掩至草堂墻外,先在灌木叢處隱了身形,借樹葉遮掩,朝里察看。
草堂中央立了三條大漢,都掄了把雁翅刀,三十五六歲年紀,身材相貌并無二致,看去果是三胞胎。這三漢俱是滿臉的戾色煞氣,顯得殺氣騰騰。
靠西墻而立的,是男女老幼十數(shù)號人,個個驚惶恐懼,面上失色。人群中龐籍和晴兒扶著個老太公,都是臉色慘白,兩個隨從跌坐在地,一個手捂胳膊,一個手按左肋,鮮血兀自從二人手心處汩汩流出。
就聽居中大漢開口道:“著主事的上前說話!”
杜飛聽去,那漢子說的果不是齊魯口音。但見龐籍一整衣冠,待要說話,這時晴兒伸手將祖父衣袖一扯,自己搶先踏前一步,質問道:“你三個外鄉(xiāng)人,無端闖入我們莊子,行兇傷人,是何道理?”
居中大漢仰天打個哈哈道:“劫富濟貧,便是我史家三雄的道理!龐樞密,你家富得流油,我弟兄三人和你比就是窮人,如何公平!因此我三人專來做個營生,著你將莊子交我們打理,老太公和寶眷留在莊上作人質,龐樞密只須從東京按月奉二十萬錢來,太公寶眷便可保平安?!?/p>
杜飛在堂外聽了,不由大怒。原來這史家三兄弟不只是來太師莊打家劫舍,竟還想將整個太師莊霸占,扣下老太公和莊上家眷作人質,當作搖錢樹,逼龐籍從京城源源不斷奉上錢來,實是毒辣貪婪!
莊上眾人聽了,也是又驚又怒。龐籍哼一聲道:“老夫早聞淮西壽州出了雄威猛三個巨盜,殺人越貨,兇殘得緊,想必便是你們了。”
居中那漢子呵呵笑道:“你是朝中大官,果然消息靈通。明人不說暗話,我便是史雄!”左首大漢粗聲道:“史威是我!”右首大漢叫道:“史猛在這里!”
史雄又道:“我們北來尋些營生。昨日在曹州,聽聞樞密大官人回鄉(xiāng)省親,于是巴巴趕來,便要著落你身上做下這樁買賣?!?/p>
龐籍道:“爾等挾劫朝臣,可知是死罪!”
史雄瞪起雙眼,喝道:“史家三雄既敢做時就敢當,更兼老太公在我們手里,這樁買賣便是只賺無賠!”
龐籍牙一咬道:“老夫若不從時,你待如何?”
史雄厲聲道:“你識相便好,不識相時,老爺性發(fā),只得大開殺戒了!”
史威怪眼圓睜,接口叫道:“你不答應,便第一個砍頭罷!”莊上眾人見三盜兇神惡煞地發(fā)作,無不相顧失色。
龐籍自知在劫難逃,不由雙眼望向堂外天空,心中一片絕望。史雄獰笑道:“你張望門外又有甚用!休指望有仗義救你的人!”
史雄話音未落,卻聽堂外有人叫道:“仗義救人的來也!”隨即堂前身影晃處,中央已是多了一人。
晴兒一見,歡聲大叫道:“杜少俠,是你!”
龐籍也認出杜飛來,不由喜出望外,一時間未及細想,為何孫女叫得出這后生姓杜。
莊上眾人見是來了救兵,無不歡喜,但見救兵原來只是一個后生,卻又不免失望,俱想后生只是一人,如何敵得過三個巨盜?
三盜驟見杜飛踴身躍入,初時也一驚,隨即上下左右打量,見杜飛只是一人,年紀又輕,登時寬下心來。史雄橫刀當胸,叫道:“后生,你是龐家親戚么?”
杜飛雙手腰間一叉,道:“非親非故!”
史雄喝道:“既不是親故,休要多管閑事!”
杜飛森然道:“強盜作惡,怎是閑事!忠義之邦,哪容你三盜橫行!”
史雄鐵青了臉,道:“你姓杜?好,你再通個名來,我史家三雄不殺無名之輩!”
杜飛道:“我乃齊魯民間捉熊使杜飛?;次鞴俑赌闳粣盒懿恢?,原來竄來了山東,如今天網(wǎng)恢恢,被我撞著,我自要捉了,替民除害!”
史雄怒極,磔磔一聲怪笑道:“你這廝吃了豹子膽么,納命來!”一聲暴喝,擎刀過頂,摟頭向杜飛斬下。
史雄這一刀好快,霎時間刀鋒已到杜飛面門。杜飛將頭一偏,讓過刀勢,右手疾出,駢指點向史雄持刀的右腕要穴。史雄見杜飛點穴招式又準又狠,不由一驚,慌忙縮腕撤刀,同時急退一步,避過了杜飛點指。
杜飛出招,以快打快,未等眾人看清,史雄已是退開。史雄雖未被點中,但已曉得杜飛是個勁敵,哇哇大叫道:“這廝厲害,并力殺他!”一聲呼哨,這番三兄弟同時出刀,霎時間嗆啷聲大作,朝杜飛攻去。
雁翅刀俗名金背大環(huán)刀,刀背厚頭寬,刀體沉重,刀背開孔,孔內(nèi)穿有銅環(huán),使得開時,環(huán)擊刀背,聲響攝人心魄。莊上眾人哪曾見過這等聲勢,而今見了,無不駭然。
卻聽杜飛喝聲:“來得好!”身形側閃,左一盤右一旋,讓過了三刀合擊,右手一翻間,已然拔刀在手。
三盜合擊不中,都是一驚,史雄叫道:“這廝邪門,換位攻他!”三兄弟齊聲呼喝,魚貫攻上。史雄一刀,當頭砍下,杜飛吳刀挺出,正待去削史雄右腕,史雄已是雙足用力,躍向左邊,手中刀勢不緩,斬向杜飛右肩,與此同時,史威躍到史雄方才位置,也是照頭一刀,未等杜飛還手,史猛又已躍上,這時史雄已再移行換位,史威史猛各換取前面兄長的位置,交替出刀,競相攻擊。如此前后相繼,好似車輪般將杜飛圍在垓心,三把雁翅刀如疾風驟雨朝杜飛斫劈。
原來三盜所使,是淮西的三才刀法。這門刀法講究的是移行換位,分進合擊,一刀甫發(fā),另二刀便即聯(lián)袂而上,相互替置,盤旋來去,周而復始,出招快捷時,便如一人同使三刀。這三盜本是一胎所生,同枝連心,更兼多年里習練配合,故能將三才刀法使得精熟,絲絲入扣,威力倍增。
杜飛見三盜刀法了得,自也不敢輕敵,刀招一變,使出家傳武功中的連環(huán)刀法,抱元守一,先凝神穩(wěn)守門戶,再伺隙破敵。他杜家連環(huán)刀法果是厲害,一旦展開,綿綿密密,見招拆招,遇式擋式,守得風雨不透,針插不進,雖是以一敵三,卻是半分不落下風,就似風浪中之礁石,雖歷驚濤駭浪,始終屹立。
三盜狀若瘋虎,酣呼躥躍,愈攻愈兇狠,眾人俱都忐忑,生怕杜飛難以支撐。
堪堪拆到二十招,杜飛對三才刀法已是了然于胸,當下一聲長笑,倏然進刀,使出杜家絕招“蛟龍三變”,刀光大盛,勢如狂飆經(jīng)天,長虹貫日,就在電光石火間,聽得嗆啷啷一陣亂響,三盜每人腕脈各中一刀,手中的雁翅刀俱拿捏不住,一齊脫手飛出,跌落地上。
但三盜兇悍已極,雖是失了刀械,右腕鮮血淋漓,卻是狂怒嗥叫,一齊撲前過來,左拳齊發(fā),猛力向杜飛胸腹背搗去,竟是要來拼個同歸于盡。杜飛叱聲:“惡強盜!”插刀歸鞘,雙掌施展擒拿手法,猱身迎上。
三盜撲到,杜飛出手如電,左格右擋,三盜拳招俱被破去。杜飛再一撥一推,一搭一帶,三盜身形難以自控,一齊轉向莊上眾人。杜飛右足倏起連踢,三盜身不由己,齊齊跪將下去。杜飛右手疾探,運指如飛,已各點了三盜身上三處要穴。三盜身子一顫,登時全都僵住不動。
龐籍和莊上眾人到了此時,方才驚魂得定,一片歡呼,俱向杜飛稱謝。晴兒見杜飛果然勝了,喜得心花怒放,口里叫道:“杜少俠,你果是當世英豪!”
晴兒叫罷,自飛快出堂去,打開棚房,將被三盜關押的莊眾釋放,再領幾個莊丁去取了繩索和金創(chuàng)藥,急回草堂來,將那兩個被斬傷的親隨救治,同時將三盜五花大綁。三盜要穴被點,全然反抗不得。
龐籍先扶了老太公入內(nèi)歇息壓驚,又命莊上總管即去縣衙報官,請知縣速派縣尉和馬步都頭領人馬前來,押解強盜。
龐籍安排停當,便牽了孫女過來,再謝杜飛道:“杜少俠相救恩德,龐家一莊上下,沒齒不忘!尤是晴兒,兩番得少俠救護,更是恩同再造!”
龐籍在湯王陵便已斷定是杜飛救了晴兒,但他城府極深,杜飛悄然離去,教他羅致不得,他遂不言明杜飛救人之事,免生枝節(jié)。但此刻既見杜飛,龐籍心思又起,于是將救晴兒之事說出。
晴兒聽了,喜淚盈眶,叫道:“原來在湯王陵救晴兒的是少俠!”急趨上前,盈盈拜倒,口稱恩公。杜飛慌忙擺手,道:“小事一樁,何足掛齒!在下去也!”說罷,朝龐籍一拱手,轉身待走。
龐籍急道:“杜少俠請留步,老夫尚有話說。”
杜飛道:“若要說報答的話,便請不必。樞密只須做個好官,便是報答了?!?/p>
龐籍搖頭道:“少俠且仔細聽老夫說一事。此事非同小可,關乎少俠一生命運!”
杜飛聽龐籍說得鄭重非常,不免心生訝異,且先回轉身來聽他說。
龐籍見杜飛止步回身,心中一喜,道:“老夫先問一句,少俠可知,我們這個成武縣,史上出了一個高人,喚作伯樂?”
杜飛點頭道:“在下今日也是慕他名聲而來?!?/p>
龐籍續(xù)道:“昔日韓文公有言:‘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良駒欲為千里馬,便離不得伯樂慧眼識珠,世間英才俊彥亦然,須得有人賞識和舉薦,方才有用武之地。這番道理,少俠想必明白。”
聽話至此,杜飛便已知龐籍用意了,果聽龐籍接下來道:“老夫身為官家的股肱大臣,須得替官家舉薦英才。這些年里,老夫可說是不辱使命,為朝廷選舉薦了文武俱佳的人才。而今老夫有幸,又得遇杜少俠英才。因此老夫是誠心誠意,愿做這個伯樂,向朝廷舉薦杜少俠。望你借此良機出仕,在官場上大展身手,為朝廷出力,建功立業(yè),早日賜爵封侯,光宗耀祖。”
龐籍說罷,看著杜飛,目光中滿是期許。旁邊的晴兒更是滿心期待,一雙妙目殷殷望著杜飛。
卻見杜飛對龐籍躬身一禮,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在下無意做朝廷的官,樞密的美意,在下只得辜負了?!?/p>
龐籍不覺一愕,道:“少俠不愿出仕,莫非是效仿嚴光遁跡,要甘老林泉么?”
杜飛微微一笑道:“一生雖短,路卻千百條,非只朝廷做官一途?!倍棚w話一說完,隨即轉身,大踏步揚長而去,再不回頭。
龐籍和晴兒望著杜飛的背影,直至不見,祖孫二人的神情,失望之至。
龐籍呆了半晌,方才深深一嘆,顧謂晴兒道:“三分時曹孟德得了曹休,喜言道:‘此吾家千里駒也!而今我道天降幸運,教我也得了這等千里良駒。不意此子竟是決然別去,于我實是有緣而無分!”說罷,連連搖頭,又是一聲長嘆。
晴兒悲上心頭,再忍不住,嚶地哭出聲來,兩行熱淚簌簌而下。
正是:
海岱俠風拂美意,鯤鵬展翅向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