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孝
抗戰(zhàn)時期,陳獨秀先生曾避難在四川的江津鶴山坪石墻院楊宅,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因病離世,就是在這所院子里。而陳獨秀和他的繼母、妻子潘蘭珍,免費住進這個院子的條件,是院子的主人請他為先祖楊魯丞修訂遺稿。
關于陳獨秀先生在石墻院為楊魯丞整理遺稿事,他的學生魏建功在《江津楊魯丞欽士遺著》的跋語中是這樣說的:
“洎卅一年五月二十七日,先生歸道山,門人安人何之瑜既藉鄧氏叔侄助理喪葬,且謹保遺稿手澤,屬桐城方孝博、霍邱臺靜農(nóng)、如皋魏建功共為集記,略訂成晚年著述若干種,皆國難疾病中所積存。整理之日,見楊氏遺著已經(jīng)手編,秩然就緒。之瑜云:‘先生生前,擬議擺印,分訂冊數(shù),注加按語,諸凡款式,并出心裁;今既殂落,今當繼成,以完其志。楊君裔賢,欲彰先德,顯家學,決斥私貲,自印問世……愚案,先生點勘原稿,去其重復,比類列次;先之以小學專著二。曰《說文假借例釋》,曰《說文札記》……”
魏氏的“整理之日,見楊氏遺著已經(jīng)手編,秩然就緒。”說“手編”而不說整理編定,說明在楊稿的整理過程中,仲甫先生頗費了一番功夫的。
現(xiàn)藏敝宅陳氏編定《楊魯丞先生遺稿》三冊均為陳氏點勘,部分為仲甫先生手撰。
分別為:
《說文假借例釋》共56頁,首頁陳氏手書書名,并有注云:原題戊子季秋月手訂。第36頁有“接下頁不空”五個大字,亦為陳氏手書。前36頁為楊氏原遺稿,稿內(nèi)有陳氏點勘,自37頁至56頁,用紙不同,字跡亦不同。后經(jīng)反復與陳氏其他文稿及臺靜農(nóng)藏陳氏遺札對照,確定為陳獨秀先生手筆。字體為行楷。語言風格和前稿亦有極大差異。我猜想:陳獨秀先生本來是想在楊氏遺稿上修改的,但改到36頁時,深感無法進行,于是,將原稿放在一邊,作為參考,而重新寫就。鄙之推論,與魏建功先生跋語中“見楊氏遺著已經(jīng)手編,秩然就緒?!毕辔呛稀?/p>
《說文札記》共43頁。用紙和《說文假借例釋》后20頁同。亦為陳獨秀先生親筆手編。字體為行草,且有許多大修大改處,修改處亦為陳氏手筆。
幾年前,買到一本朱洪先生著《陳獨秀——風雨人生》一書,有“鶴山坪石墻院”一節(jié),詳細敘述了陳獨秀先生住進石墻院后,整理楊氏遺稿的情況及對楊氏著作的認識過程。現(xiàn)擇錄二段:
其一:
“楊魯丞家藏書很多,陳獨秀開始靜下心來整理楊魯丞的遺著……一次,陳獨秀夫婦上江津縣城,鄧氏叔侄邀請他倆到大什字菜館吃飯。鄧燮康問‘怎么樣?陳獨秀知道問整理楊氏遺稿事,說:‘我花了兩天時間,反復看了幾遍,寫得不錯,有價值。鄧燮康說:‘章太炎不欣賞楊魯承的東西。
有一次楊魯丞聽說章太炎到了四川,便帶著《楊魯丞讀〈皇清經(jīng)解〉》去見章太炎,章太炎在楊氏書稿后寫了“雜亂無章”四個字。楊魯承十分惱怒,沒有多坐就走了。
陳獨秀哈哈大笑,說雜亂無章沒有關系,只要稍加整理,就會有理有章了?!?/p>
從這段鄧、陳二氏的閑談中,此時,陳獨秀對楊氏遺稿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
其二:
“回到鶴山坪,陳獨秀繼續(xù)整理楊魯丞書稿,慢慢的就沒有興趣了。一次,龔燦賓縣長來鶴山坪見陳獨秀,談起楊魯丞書稿的事,陳獨秀說:‘開始看還不錯,看多了,就不對胃口了。陳獨秀認為,楊老先生對群經(jīng)的創(chuàng)見不如四川的廖季年,對諸子的闡述不如胡適之?!?/p>
從這段,龔、陳的談話中,此時,陳獨秀對楊氏遺稿的看法,已大不如前了。
再結合陳氏手編三冊楊魯丞的遺稿,來分析。
《說文假借例釋》的前半部,是陳先生在楊氏的原稿上修改的,而后半部,則為陳氏重新改寫,字跡為行楷,或許是他在楊氏的原稿上修改太多太亂的緣故,而又抄了一遍,亦有可能。觀是稿本,可以使人感受到,其時,陳氏剛剛住進石墻院,也就是他所云:“雜亂無章沒關系,稍加整理,就有理有章了?!睂钍系倪z稿處于肯定階段。
而《說文札記》則全稿皆為陳氏手筆,且修修改改的地方很多。據(jù)此,可作出這樣的推測,或許此時陳獨秀先生已接受了章太炎先生的觀點,雜亂無章的楊氏遺稿僅靠在其原稿上修修改改是不行的了,只能依其思路和觀點,重新編寫。
《說文逸字考》共41頁。首頁有陳氏手書編者識。
原稿此冊表題亦為《說文札記》,其內(nèi)容多為校正鄭珍氏《說文逸字》而作,惟非全璧。姑題此名,待遺稿續(xù)得再行訂正。
此冊亦為陳氏親筆手編,手編之后,又有多處修改。用紙和《說文札記》同。字體為行草。
綜上分析,陳氏手編三冊《楊魯丞先生遺著三種》,是陳獨秀先生親筆手書,既是底稿,亦為定稿。
《楊魯丞先生遺著六種》石印本。魏建功先生在《江津楊魯丞欽士先生遺著五種》(實為六種)跋語中,有“楊君裔賢,欲彰先德,顯家學,決斥私貲,自印問世……請命相與策劃,令建功校讎之役”之語。關于是書,我曾翻閱過許多資料,包括朱文華先生著《陳獨秀評傳》(青島出版社)、朱洪先生著《陳獨秀——風雨人生》(湖北人民出版社)等,他們在書中都有陳獨秀先生在江津鶴山坪楊宅為楊魯丞先生整理遺稿的記述。但遺憾的都是順帶而過,情節(jié)描述亦大致相同。關于楊氏后裔“自印問世”提及的多為《楊魯丞讀〈皇清經(jīng)解〉》,大多引用的是“楊家在合作印刷所自費印了1000本《皇清經(jīng)解》”。任建樹先生在《陳獨秀大傳》十四節(jié)《晚年》——“黃荊街前的窘迫,石墻院里的孤寂”中“關于陳獨秀怎么會住進石墻院的”說道:
“據(jù)張永通等《后期的陳獨秀及文章選編》一書中第九頁:楊魯丞的孫子楊慶余想出版祖父遺著《楊魯丞讀<皇清經(jīng)解>》等書稿,很想有名家代為校正并作序。‘有一次陳獨秀在縣城一舊書攤上看到了楊的這部稿本,而得知作者的身世。此事傳到楊家,楊家便邀請陳獨秀前來居住,并請陳獨秀幫助整理校正楊的遺著。這一說法也值得懷疑。既然是‘邀請,又整理楊的遺著,為什么陳獨秀還付房租呢?再說從(陳給臺靜農(nóng)先生的信)100多封信里,也從未提到整理楊著的事。”
任先生基本上否定了陳獨秀為楊魯丞整理遺稿的事,理由是據(jù)說陳獨秀住楊宅曾交過房租。
順帶而過也好,持否定態(tài)度也好,其主要的原因是,盡管眾多的學者、專家,雖然相互轉引陳獨秀先生為楊氏整理遺著的故事,可實際上除了當時參與整理陳獨秀先生遺稿的何之瑜、魏建功、臺靜農(nóng)、方孝博及陳獨秀的家人、楊氏后裔等可數(shù)之人以外,他們當中又有誰見過陳獨秀先生親筆手編的楊魯丞遺著稿本和楊氏后裔自印問世的《楊魯丞先生遺著六種》一書呢?
關于陳獨秀先生為楊氏整理遺稿的事情,陳氏手編楊氏遺稿影印本已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面世,事情的存在毋庸置疑。關于陳獨秀先生付給楊家房租的事,假如確有其事,我想那也是他已經(jīng)為楊氏整理完《楊魯丞讀〈皇清經(jīng)解〉》和《楊魯丞先生遺著六種》之后的事了。前文我引用過陳獨秀與鄧氏叔侄和龔燦賓縣長有關楊氏遺稿對話,陳獨秀先生經(jīng)過一年多的時間來閱讀整理楊氏的遺稿,已經(jīng)逐漸沒有了興趣,“開始看還不錯,看多了,就不對胃口了”。根據(jù)陳獨秀先生的性格,沒了興趣“不對胃口”的事情,你就是“八抬大轎”去抬他去做,他也不會肯的。據(jù)說,陳獨秀把自己對楊氏遺稿的看法,曾對楊氏的后人講了,為此,楊氏后人是很不高興的。既然再也不想去整理楊氏的遺稿了,那么,憑著陳獨秀先生的性格和為人,白住楊家的房子,是不可能的。付房租的事情,也就順理成章了。
關于楊氏后裔自印的《楊魯丞先生遺著六種》一書,印數(shù)已無法考證。現(xiàn)存敝宅之自印本尚留有以下重要信息,值得注意。1.自印本有魏建功先生以隸字在石印本扉頁題寫的書名款署:懷寧陳仲甫先生編定、如皋魏建功敬署。2.在對陳氏遺稿研究的過程中,對于陳氏各種字體的辨識余亦摸索了一些規(guī)律。陳氏手稿十數(shù)冊,約30萬字,行草隸篆,無不被其所用,字體可謂千變?nèi)f化,但萬變不離其宗,那“疏處可容走馬,密處不使通風”的特點處處可見?!稐铘斬┫壬z著六種》之自印本,我以為亦為陳獨秀先生親筆所抄。
寫到這里,我終于悟出:何之瑜先生之所以將陳獨秀先生手編《楊魯丞先生遺著三種》列入《獨秀叢著總目》中,是因為何氏是把它作為陳氏的遺稿收入的。楊氏小學遺著三種,不僅為陳獨秀先生手編寫就,而且是書已經(jīng)融入了陳氏精辟獨到的見解,把它視為陳氏著作,亦不為過。魏建功先生在跋語中不說整理,而說“手編”可謂用心良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