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組流傳海內(nèi)外五百年的“罵貪官”詩

葛云波

因為獨特的內(nèi)容，一首詩會被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們長期唱誦、引用。那些引用它的人當(dāng)中，會因地制宜地稍作改作、修飾。原本的詩，便有了許多變身，部分面貌會“走了樣”，但骨骼、心地，仍在那里。這樣一種變身若干的詩，因為它們都源于最初的一首詩，我姑且叫它們“同根詩”。

壹

今天要談的一組同根詩被稱為“罵貪官”詩。實際上，至今大多數(shù)人還沒有意識到這是流傳于海內(nèi)外五百年的一系列詩，而僅僅限于知道嘉慶皇帝做了一首，而朝鮮經(jīng)典名著《春香傳》也引了其中的四句。

2004年，似乎是嘉慶皇帝“罵貪官”詩重新煥發(fā)生機的起始年。這一年，閻崇年在央視10套主講《清十二帝疑案》，第十二講中引到了嘉慶皇帝“罵貪官”詩。是年7月8日，邱捷教授在《南方日報》發(fā)表《嘉慶皇帝的罵貪官詩》，認(rèn)為《春香傳》引用嘉慶詩，引起較大反響。黃國營教授在新世界出版社出版《春香傳》時接受記者采訪，也認(rèn)為它借用了嘉慶詩（《〈春香傳〉借嘉慶詩“罵貪”》，光明網(wǎng)2007年1月17日）。2022年5月5日，邱捷教授又在《南方周末》發(fā)表《嘉慶皇帝與〈春香傳〉中的一首詩》，擴充了2004年一文，仍持原有觀點。

其實17世紀(jì)朝鮮就已有與《春香傳》“罵貪官”詩相近的詩，所以“信綱”君斷定《春香傳》抄嘉慶詩一說“并沒有注意到該詩在朝鮮的流傳已久，顯然不能成立”（《〈春香傳〉名句“金樽美酒千人血”源流考》《再考》，“史圖館”網(wǎng)站2018年3月20日、4月1日）。朝鮮本國有詩歌資源，《春香傳》何必往異域、后代找資源呢？“信綱”君引到趙慶男（1570—1641）的《續(xù)雜錄》天啟二年（1622）二月三日條，認(rèn)為是朝鮮“最早出現(xiàn)這首詩”：

光海時天將趙都司來京，有詩曰云云。又曰：“清香旨酒千人血，細(xì)切珍羞萬姓膏。燭淚落時人淚落，歌聲高處怨聲高?！鄙w譏光海政亂民困。

都司，是明代中高級軍官的簡稱，都司掌印、都司僉事及管巡捕、軍器、漕運、京操、備御等事務(wù)的都指揮使司實權(quán)武官，坐營都司、中軍都司、車營都司等，都可以稱都司。一位不知名的趙都司，看到光海君屢興疑獄、濫殺官民的亂象，不僅自作詩一首，還很貼切地引用到“清香旨酒千人血”詩，一泄憤怒之情，足見這詩的影響著實不小。這條記載，還見于“信綱”君提到的李喜謙《青野謾輯》、李肯翊（1736—1806）《燃藜室記述》，又見于鄭載侖（1648—1732）《公私見聞錄》、晚窩《詩話抄成》、安肯來（1858—1929）《東詩叢話》等。此詩如此高頻率被引，足見它在朝鮮的影響是多么巨大。

朝鮮后期史家尹愭（1741—1826）的《無名子集》：“昔人有譏監(jiān)司之詩曰：‘燭淚落時民淚落，歌聲高處怨聲高?！眲t是有人曾拿此詩來譏刺掌管監(jiān)察的按察使。成涉（1718—1788）的高祖成以性（？—1654，號溪西）則作為巡視督察，曾經(jīng)裝扮成乞丐暗訪邑守大宴，《溪西年譜》與成涉《筆苑散語》都記載：酒席上，官員請這乞丐作詩，用膏、高韻，他“請紙一丈，寫詩曰：‘樽中美酒千人血，盤上嘉肴萬姓膏。燭淚落時民淚落，歌聲高處怨聲高”。眾官吏先是轉(zhuǎn)觀疑訝，“書吏呼‘暗行而直入，諸倅一時皆散”，隨后處理了一干官吏，成為美談。他借此詩，怒責(zé)了搜刮民脂民膏而奢侈浪費的官吏?？梢姶嗽娮鳛榕u的利劍，在朝鮮人士當(dāng)中，已是運用自如?！洞合銈鳌返谒恼拢ㄒ槐咀鞯诙兀├铮顗酏埣侔缙蜇?，在卞學(xué)道壽宴上賦此詩，隨后帶領(lǐng)隨從查辦卞學(xué)道，無疑照搬了成以性的真實經(jīng)歷。事極同，詩亦同，要說《春香傳》抄襲，無疑抄襲了《溪西年譜》。成涉去世之年（1788），都早嘉慶七年（1802）十四年，何況他的高祖成以性要早150年。

因為這首詩出現(xiàn)在《溪西年譜》中，李家源教授注釋《春香傳》時，曾以為它的作者是成以性；后來看到李喜謙《青野謾輯》對趙都司的記載，又曾疑趙都司才是它的作者。這位明末中級武官真的是它的首創(chuàng)者嗎？還是他只是照錄了明朝他人的詩？

貳

看來，還得往明朝這邊來搜索一番。

天啟年間，有本小說《韓湘子全傳》，其第十三回寫到韓湘子唱道情，啟悟韓愈舍棄榮華富貴，唱后附詩八句，其中二句“滿斟美酒黎民血，細(xì)切肥羊百姓膏”明顯屬于此同根詩。

再往前，嘉靖年間，有一種樂天大笑生纂輯的笑話集《解慍編》，其卷二有“虐政謠”：

昔荊守貪虐，民怨興謠曰：“食祿乘軒著錦袍，豈知民瘼半分毫？滿斟美酒千家血，細(xì)切肥羊萬姓膏。燭淚淋漓冤淚滴，歌聲嘹亮怨聲高。群羊付與豺狼牧，辜負(fù)朝廷用爾曹。”

“信綱”君引到《廣笑府》，文字與此相同，然王國良《從〈解慍編〉到〈廣笑府〉》（《漢學(xué)研究集刊》2008年）經(jīng)文獻(xiàn)考察，發(fā)現(xiàn)上世紀(jì)30年代，上海中央書店發(fā)行《廣笑府》一種，實則是對《解慍編》、明馮夢龍《笑府》兩書拼裝、改頭換面而成的一部偽書。故《廣笑府》不可據(jù)?！督鈶C編》作于嘉靖年間，成于萬歷年間的《金瓶梅》就吸收了它的一些內(nèi)容（喬孝冬《〈金瓶梅〉對〈解慍編〉的引用及“笑”學(xué)意蘊探析》）。《解慍編》稱該詩為“謠”，也就是說當(dāng)?shù)厝嗣癞?dāng)成順口溜般地經(jīng)常唱誦，而且范圍很廣；“謠”前著一“興”字，說明它久儲人們心底，一旦有機會就冒了出來。

嘉靖年間，還有一種戲曲劇本《荔鏡記》，其第二出《辭親赴任》寫到福建泉州才子陳三之兄，赴任廣南道承差，父親送時贈言，要他不要貪酷百姓：

古人說：“袞袞諸公著錦袍，不知民瘼半分毫。頻斟美酒千人血，細(xì)切肥羊百姓膏。”

劇中明確稱，這首詩是“古人說”，在當(dāng)時知道它是“老物件”了，必定有四五十年以上的時間阻隔了。

由此來看，該詩一定出自一種暢行嘉靖年間、影響一時的作品，從而使得大家對它到了耳熟能詳、隨機取用的地步。它會是哪部作品？創(chuàng)作它的“古人”到底是誰呢？

叁

解決此問題的，仍是我們前邊提到的李家源教授。他在探索的路途上，也有過判斷上的失誤：最初誤認(rèn)該詩作者是成以性，后來誤認(rèn)為趙都司，大有跌倒了再爬起來的斗志。他撰有《玉溜山莊詩話》（乙酉文化社1972年版），帶有總結(jié)自己探索經(jīng)歷的意味：先是列了趙都司一則，又錄了成以性一則，最后說：

湖南之人，傳誦以為《春香傳》作：“金樽美酒千人血，玉飯佳肴萬姓膏。”而三四與溪西同。然此實本于《五倫全備》，丘濬作也。（《韓國詩話全編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P10707）

這則詩話，高度概括了此詩在朝鮮的歷史軌跡，最后淡淡的一筆，如蜻蜓點水，揭露了它的“老祖宗”。真是大手筆。

有了這一畫龍點睛的關(guān)鍵線索，接下來便是找《伍倫全備記》來目驗、落實?！段閭惾珎溆洝?，今有《古本戲曲叢刊》影印世德堂本。這樣的通俗讀物，供低層民眾閱讀，版刷均不精，且小字叢集，閱讀殊不易。翻至第十七出《問民疾苦》，于開頭的小字即賓白處，讀到了這首詩。時伍倫備授東陽郡刺史，上場詩云：

袞袞諸公著錦袍，不知民瘼半分毫。

頻斟美酒群黎血，細(xì)切肥羊百姓膏。

燭淚落時民淚滴，歡聲高處怨聲高；

為官若不知民苦，虛受朝廷爵祿叨。

尋尋覓覓，終于發(fā)現(xiàn)了“罵貪官”詩的真正源頭，它比所謂的嘉慶七年詩早了三百年。

《伍倫全備記》的作者丘濬（1421—1495），廣東瓊山府人，歷事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四朝，先后出任翰林院編修、侍講學(xué)士、翰林院學(xué)士、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xué)士等職，弘治七年升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xué)士，被明孝宗御賜為“理學(xué)名臣”?！睹魇贰肪硪话艘槐緜髡f他“議論好矯激，聞?wù)唏斻怠?，“其指事陳言，懇懇焉為憂盛危明之計”。由他寫出該書和這首詩，也就很自然。

該書是景泰元年（1450）丘濬在南京寓言軒為興世教、采用南北曲而創(chuàng)作的（吳秀卿《再談〈五倫全備記〉——從創(chuàng)作、改編到傳播接受》，《文學(xué)遺產(chǎn)》2017年3期）。此劇一出，反響劇烈，到嘉靖時更甚。王世貞（1526-1590）、王驥德（1540—1623）說它“腐”，但也看到“歌者習(xí)之”的盛況。祁彪佳（1603-1645）說“一記中盡述伍倫，非酸則腐，乃能華實并茂，自是大老之筆”代表著不少上層人士的評價。名家關(guān)注批評，一方面說明它的影響巨大，誰都得關(guān)注它；另一方面會進(jìn)一步激發(fā)讀者來關(guān)注?！叭A實并茂”的《伍倫全備記》對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爆發(fā)期的嘉靖時期的作家們來說，無疑是重要的學(xué)習(xí)對象。這也就讓我們知道了為什么《荔鏡記》《解慍編》《韓湘子全傳》等能關(guān)注到其中的“罵貪官”詩，并紛紛借用不止的根本原因了。有了戲曲、小說、笑話集等中下層次文藝的共同參與傳播，那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趙都司，能對此詩爛熟于心，也就不足為奇了。

丘濬《伍倫全備記》并沒有得到極高的評價，到后來因為它重在封建倫理道德說教，近代以來在中國越來越受到批判，各種文學(xué)史里均是對它不利的評價，在新世紀(jì)之前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即使到今天，它仍少知音。韓國的李家源教授為何能發(fā)現(xiàn)它，從而發(fā)現(xiàn)其中的“罵貪官”詩的呢？

肆

就在嘉靖年間，也就是《伍倫全備記》最為紅火的時期，它就已被引進(jìn)朝鮮，被改編為漢文小說《五倫全傳》。今天首爾大學(xué)藏奎章閣刊本卷首有嘉靖辛卯（1531）洛西居士李沆序，卷末有嘉靖二十九年（1550）柳彥遇、沈守慶跋。朝鮮政府的一項重要決定，使《伍倫全備記》在朝鮮的影響登峰造極。《光海君日記》卷一五八載十二年（1620）十一月戊子事：

承文院啟曰：祖宗朝以來，設(shè)文官漢語吏文肄習(xí)之規(guī)，極嚴(yán)且重，漢語則通貫《老乞大》《樸通事》《五倫全備》，然后始許訓(xùn)官者僅一二人。

《續(xù)大典》卷三《禮典》“譯科”條也說：“《五倫全備》新增。以上背誦?！吨苯庑W(xué)》今廢?！币颉段鍌惾珎洹贰捌湔Z雅俚并陳，風(fēng)諭備至，最長于譯學(xué)”（《五倫全備諺解》序），替代此前的《直解小學(xué)》，從而進(jìn)入教科書的行列，成為司譯院的考試必考科目?？荚囶}中，會從該書中摘出一段，列出開頭一句、末尾一句，要求默寫出中間的文字。這無疑要求考生必須對此書背誦下來不可。朝鮮文人，對于該書非常熟悉是必然的了。為了學(xué)好漢語會話，肅宗二十二年（1696）編寫諺解本，省去曲詞，只翻譯賓白部分，1721年司譯院刊行。“罵貪官”詩就在賓白部分，它更容易被關(guān)注到了。因為是教科書，《五倫全備記》被各方編寫印行，所以形成了錯綜復(fù)雜的眾多版本，影響可想而知。這是朝鮮文人傳抄“罵貪官”詩的重要背景。

《五倫全備記》成為朝鮮漢語教科書，持續(xù)了二百多年，直到1865年廢止。等到進(jìn)入20世紀(jì)，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興起，《五倫全備記》已消歇半個多世紀(jì)，因此李家源（1917—2000）這一代學(xué)人對它并不熟悉，因此他才有早期兩次誤判的情形。但是，因為它畢竟在朝鮮暢行二百多年，版本眾多，相比較于屢經(jīng)書災(zāi)的中國來，韓國學(xué)者更容易接觸到它，更容易讀到這首詩。

伍

將先后出現(xiàn)在《五倫全備記》《荔鏡記》《解慍編》《韓湘子全傳》《清稗類鈔》（引嘉慶帝寫詩）、《續(xù)雜錄》（引趙都司寫詩）、《春香傳》中所錄的“罵貪官”這組同根詩，列表呈現(xiàn)，其間的異同會一目了然。這里僅列舉第三至第六句中較為重要的異同。

《五倫全備記》第三句“群黎血”，《荔鏡記》首次改作“千人血”，《續(xù)雜錄》《春香傳》作“千人血”，《解慍編》《清稗類鈔》作“千家血”。

《五倫全備記》第四句“百姓膏”，《荔鏡記》同，《解慍編》首次改作“萬姓膏”，《續(xù)雜錄》《春香傳》作“萬姓膏”。由以上二條，可見《荔鏡記》到《解慍編》的演進(jìn)痕跡。

《五倫全備記》第五句“燭淚落時民淚滴”，《續(xù)雜錄》《春香傳》作“燭淚落時人淚落”，《解慍編》作“燭淚淋漓冤淚滴”。

《五倫全備記》第六句“歡聲高處”，《續(xù)雜錄》《春香傳》作“歌聲高處”，《解慍編》作“歌聲嘹亮”。

在以上提到之處，《春香傳》與《續(xù)雜錄》完全相同，而與其他總有不同，所以可以肯定地說，《春香傳》抄自《續(xù)雜錄》所引趙都司所寫的版本（由上文可知，記錄趙都司的書籍太多了，非常容易被讀到），而非抄自《五倫全備記》。《續(xù)雜錄》主體同于《五倫全備記》，又有吸收《荔鏡記》之處（“千人血”），又有吸收《解慍編》之處（“萬姓膏”）。在《荔鏡記》《解慍編》等稍后，趙都司之前，必有兼采諸家、另有小創(chuàng)的不少版本，已接近趙都司的版本?；蛟S它尚存天壤之間，只是一時未被我們發(fā)現(xiàn)而已。

中低層文人在創(chuàng)作中，會借鑒使用前人作品，并適當(dāng)改動，有的更加生動、細(xì)膩，但是有的因為學(xué)問不精，所改時有紕漏。比如《五倫全備記》第五句“燭淚落時民淚滴”（仄仄仄平平仄仄）合乎格律，通俗小說《韓湘子全傳》改作“常收俸祿千鐘粟”（平平仄仄平平仄）就不地道了?！洞合銈鳌钒姹竞芏啵渲邪部蟻怼稏|詩叢話》所引《春香歌》以及薛舟譯本《春香傳》均有句“玉盤佳肴萬姓膏”（仄平平平仄仄平），第二字與第四字均為平聲，便極為出格。這必定是低層文人所為。在涵養(yǎng)深厚的高層文人那里，絕對不會出現(xiàn)此種錯誤。此處“玉盤”（仄平），成以性寫本作“盤上”（平仄），李家源引《春香傳》作“玉飯”（仄仄），則均無問題。于此等處，便可以看出編者、譯者在詩歌格律上的造詣。

陸

再進(jìn)一步放眼整個東亞文化圈，越南也與此詩有著切不斷的聯(lián)系。

越南阮朝君王都酷愛漢詩寫作，圣祖阮福晈（1820-1840年在位）數(shù)度下詔求賢良遺書，曾有詔諭曰：“朕于萬機之暇，欲覽籍典，考制度之沿革，風(fēng)土之異宜，前已搜尋，遺逸尚多。茲再飭下其家藏奇書，不拘文字鄙俚，言語隱諱，咱得奏覽，議行酬獎?！保ㄅ耸逯陛嫛秶愤z編》，新亞研究所東南亞史料?？?，香港1963年版，P112）阮朝的漢詩文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數(shù)十年的興盛。阮圣祖本人創(chuàng)作豐富，越南漢喃研究院現(xiàn)存抄本《詔表并御制詩》《詩集合選》，其中有《題勤政殿詩》寫道：中外臣僚開錦袍，誰知天下已嗷嗷。數(shù)杯美酒群生血，半盞和羹百姓膏。天淚落時人淚落，歌聲高處哭聲高。君門勿謂遙千里，孤望皇恩是汝曹。

嚴(yán)明教授《越南漢詩論》注意到這首詩，把它和朝鮮《春香傳》所引相聯(lián)系，并說“并非是有意抄襲，而是在不經(jīng)意間而相近相似”。由我們上文的講述，知道這組同根詩，是相互之間有意的引用、改造的結(jié)果，而且《春香傳》只是中間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阮作也不例外。就此組同根詩中的近似部分來講，阮圣祖此詩，“群生血”同于《五倫全備記》“群黎血”；“百姓膏”與《五倫全備記》《荔鏡記》《清稗類鈔》等同；“天淚”二句同于《清稗類鈔》，與《五倫全備記》《解慍編》稍有不同；末句近于《解慍編》《清稗類鈔》。它的第五六句“天淚”“哭聲”，不同于《五倫全備記》《春香傳》中的“燭淚”“怨聲”，所以不是直接受到后二者的影響。就總體而言，相同部分倒是最接近于《清稗類鈔》所錄的嘉慶帝詩（早阮詩二十年左右）。

嚴(yán)明教授講此詩說明“東亞各國漢詩之間的密切交流影響關(guān)系，以及因奉行儒學(xué)而帶來的倫理價值觀的高度一致”（《傳播、影響、交流、互動：“東亞漢字文化圈”各國古代文學(xué)論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這倒是切中肯綮。

柒

徐珂（1869—1928）《清稗類鈔·帝德類》記載：“仁宗責(zé)臣工詩嘉慶川楚之亂，仁宗憂甚，作詩以責(zé)臣工曰：

內(nèi)外諸臣盡紫袍，何人肯與朕分勞。

玉杯飲盡千家血，銀燭燒殘百姓膏。

天淚落時人淚落，歌聲高處哭聲高。

平居漫說君恩重，辜負(fù)君恩是爾曹。

川楚之亂，指的是白蓮教起義，從嘉慶元年（1796）到嘉慶九年（1804），歷時九載，是清代中期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國內(nèi)戰(zhàn)爭。此詩不管是嘉慶帝作，還是時人偽托他來作的，都是恰合身份與事件原委，情義俱在，雖是改作，可讀性和社會價值甚高。

不料，本文開頭提到的邱捷教授，看到了與徐珂所載文字不同的嘉慶帝詩，那份鄧又同藏梁同書恭錄嘉慶七年御制罵廷臣詩的書影，附于邱文。其詩云：

滿朝文武著錦袍，閭閻與朕無分毫；

一杯美酒千人血，數(shù)碗肥羹萬姓膏。

人淚落時天淚落，笑聲高處哭聲高；

牛羊付與豺狼牧，負(fù)盡皇恩為爾曹。

這份書法作品，粗看感覺不錯，仔細(xì)觀摩、體味一番，則覺其中大有問題。

梁同書（1723—1815），錢塘人，大學(xué)士梁詩正之子。乾隆十二年中舉人，十七年特賜進(jìn)士，官侍講。自幼習(xí)書，工楷、行書，其書大字結(jié)體緊嚴(yán)，有《頻羅庵遺集》《頻羅庵論書》等。觀其祝賀師友作品，楷體工整靜雅，題對方皆抬頭頂格，知書儀如此。但見邱文所附抄件，恭錄皇帝詩卻用行書，“御制”二字雖則抬頭卻未頂格，寫錯文字卻不重錄，豈是侍講所宜？

行書上下字之間連筆，需自然流暢，然此抄件用墨不勻，多處連得牽強做作。其中“為”字，筆順、筆勢甚為怪異。試觀梁同書所寫“為”均同于他人，無此怪形。又抄件中“閻”“落”“與”筆畫均含混輕浮。古代書法、書籍，常有一些俗體字，有同于今所謂簡體字者，多為行書所致，久寫入楷，如門、則、謂、舉、僉、請之類，不足怪。然此抄件中有“聲”，不作“聲”，最為荒誕。古來高層士人皆無寫作“聲”的，試讀俗字多有的李喜謙《青野謾輯》稿本，也是寫作“聲”。

《清稗類鈔》引嘉慶詩，首聯(lián)作“內(nèi)外諸臣盡紫袍，何人肯與朕分勞”，說大臣們無人分我的辛勞，語意顯豁，主謂賓兼?zhèn)洹６顺娛茁?lián)作“滿朝文武著錦袍，閭閻與朕無分毫”，閭閻，指鄉(xiāng)里、平民或民間?？梢越忉尀椋捍蟪紓兇┲\袍，老百姓和我都沒有得到分毫的錦袍。除了這種解釋，“無分毫”就沒有了內(nèi)容?；实劬谷粵]有分毫的錦袍？

《解慍編》引末句作“負(fù)盡皇恩是爾曹”?！笆恰弊重坡暎跬桩?dāng)。而此抄件初抄“是”字，又圈掉（書法中對想刪去的字，一般于字側(cè)著兩三點），改作潦草的“為”。為，若讀作去聲，則是為了的意思，但于此句意思不通；若讀作平聲，是的意思，則意思同于《解慍編》引，但是末三字成了平平平，犯了格律詩的大忌。試想想，梁同書博聞強記，寫其他更長的作品時猶能只字不誤，反倒抄錄皇帝詩時卻寫錯了字？他身為侍講，連個七律平仄都搞不定，還會往錯誤處去改？

嘉慶帝能寫出如此“爛詩”嗎？他的父皇乾隆的下筆如有神且不必說，嘉慶帝在作詩上亦非等閑之輩。《嘉慶實錄》卷一百七載嘉慶八年正月壬午圣諭內(nèi)閣，謙稱自己在登基之前，“偶事?lián)ず痢保姼富视诖笫旅坑幸髟?，自己便于嘉慶四年后“夙夜孜孜”于詩作，以國家大事為念，而“素不喜風(fēng)云月露之詞”。父皇每十二年為一集，自己“意欲以八年為一集”，“交慶桂等將元年至八年御制詩編為初集”。是為《清仁宗御制詩初集》武英殿刊本（今有故宮博物院編《清仁宗御制詩》“故宮珍本叢刊”影?。?。其所作非李杜歐蘇之制，但皆有理致，均合詩律，一則有其皇家家學(xué)，二則有翰林大臣潤色，豈能有荒唐剌謬之勞什子面世？

綜合以上所疑，書法不精，不通語法，不通詩律，滅裂如此，此抄件必是偽作、贗品。其中有簡體，可知很可能是上世紀(jì)80年代后所偽造，為鄧又同先生所收藏。梁同書平生善于鑒別古人手跡，搭眼能判其真?zhèn)?，卻不料遭后人偽托有如此。

從丘濬景泰元年（1450）初作“罵貪官”詩，到風(fēng)行朝鮮三百年，到遠(yuǎn)傳越南被改寫，到民國吳佩孚（1874—1939）改編，再到20世紀(jì)的偽作，這組同根詩穿過了五百年的歲月光景，曾有多少人耳濡目染過它。在傾聽、諷誦它時，人們共同傾訴滿腔的憤怒，共同希冀公平正義的社會。它，稱不上優(yōu)秀的詩作，卻已不朽。

？（作者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古典文學(xué)編輯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