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蔻梁
任何一個關(guān)于“中國最美公路”的評選都不會遺漏獨庫公路。它作為G217的核心段,濃縮了80%的新疆特色景觀——雪山、草原、荒漠、湖泊、戈壁……你在一天之中能體會到四季變化,這一刻穿短袖,下一刻就得把羽絨服掏出來。我們離開克拉瑪依市的獨山子城區(qū),剛轉(zhuǎn)向獨山子大峽谷方向,景色突變。草原像風(fēng)里起伏不定的海,遠方的裸峰還白雪皚皚,乍一看是綠色的草坪,事實上,每一平方厘米都開著大小鮮花。五六月的伊犁是天堂的樣子,我不斷遏制住想停車的心情,趕在晚上8點路口關(guān)閉之前進入獨庫公路。
車一駛?cè)氇殠旃?,路立刻變得又彎又窄,沒有任何一段稱得上“直路”。每一個彎都是急彎,左邊的峭壁看起來驚心動魄,導(dǎo)航不斷提醒前方有落石路段,似乎一群烏鴉猛然扇動翅膀就會導(dǎo)致一場砂石滑落,把我們封堵在這個鮮花盛開的6月黃昏。這條縱貫天山南北的獨庫公路曾經(jīng)單純地肩負(fù)著運輸南北疆物資的重任,“景觀大道”這個稱號也只是從2022年開始才正式成為它的官方身份。這條從前只有老司機才敢走的路如今成為各種自駕旅行者的天堂,光是“一年只開放四個月”這幾個字就足以撩起一陣內(nèi)心悸動。
不多久,導(dǎo)航語音提示前方擁堵。我們不是被車堵住了,而是被走在轉(zhuǎn)場路上的幾百只胖乎乎的羊和上百匹馬、上百頭牛堵住了。四五個騎著馬的牧民“咯噔、咯噔”地走著,三條狗在旁邊盡責(zé)地管理著羊群,不緊不慢。作為外鄉(xiāng)人,我們既不敢鳴笛催促,更不敢加大油門,只能“羊速”前進。在這個季節(jié),伊犁地區(qū)的哈薩克族游牧民從前山夏牧場轉(zhuǎn)到深山夏牧場。那里的草綠得更慢,花開得更晚,當(dāng)前山夏牧場多汁的蒲公英和黃花苜蓿紛紛結(jié)出種子時,牧民就趕著牲畜上路了。轉(zhuǎn)場隊伍里有許多年幼的牲畜,它們都是春天出生的。這是它們生命中的第一次遷徙,充滿好奇,緊緊跟在母親身邊。
“作為一條景觀大道,在獨庫公路旅行卻變得越來越不穩(wěn)定了?!薄@是“吐火羅人與走馬行疆”人文旅行機構(gòu)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克里斯汀的看法。它是扎根在新疆多年的、最早的高定旅行機構(gòu),克里斯汀和伙伴大馬一次又一次探索這片土地。她感嘆2021年短短4個月的開放期里,獨庫公路不間斷封路禁行的時間變得比以往更長,對于旅行的組織者,改變線路成為常態(tài)。這需要強大的協(xié)調(diào)能力,也需要客人的理解。一方面,獨庫公路的美景傳說導(dǎo)致游客車輛增多,經(jīng)驗較少的司機行駛緩慢,也容易出狀況,盡是彎道的雙向單車道又為疏通擁堵增加了困難。另一方面,拓寬的全柏油路面增加了周遭山體和路基的不穩(wěn)定性,同時抗雨雪打滑的功能也不強,獨庫公路所在地區(qū)天氣變化多端,也許一場大雨就會造成極其不利于通行的局面,游客也就被堵在路上。即便如此,人們還是被獨庫公路的照片吸引,到來之后也絕不會失望,哪怕遇上擁堵——試問誰又能有幸被堵在這番美景當(dāng)中?
天色漸漸暗下來,夏季的伊犁幾乎要到晚上10點才天黑。我遇到的馬群脖子上的鈴鐺聲早就聽不見了,羊群今晚不知道要在哪里過夜。越接近喬爾瑪檢查站,距離雪山越近,眼前的景象越讓人驚嘆。月亮從雪峰后面升起,看起來是城市里的數(shù)倍之大,天空呈現(xiàn)出極深的藍色,連山上的積雪都泛著幽幽藍光。對于這樣的景象,你只要看到一次,就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雖然從入口到喬爾瑪一段只是獨庫公路的三分之一,但是即便旅行就結(jié)束在這一刻也是值得的。何況,這僅僅是開始。
清晨,拉開帳篷拉鏈的那一刻,我失心瘋一樣把帳篷里的全家都喊了起來:“天啊,你們快起來,看看外面漂亮到什么地步!”我一邊喊著一邊抄起相機摁下快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拍了些什么,但面對如此的景色,只有一次接一次的盲目快門才能表達我的狂喜。
露水結(jié)滿在野花和草葉上,像剔透的琉璃世界。淡藍色的是勿忘我,粉色的是某種蓼,黃色的是金蓮花,紫紅色的是什么?毛毛的是什么?壯壯的又是什么?我看著所有小野花忍不住感慨:“啊,我應(yīng)該至少知道你們的名字,這樣日后說起你們的時候,就不至于失語?!碧焐系氖怯析肋€是鷹?站在那兒瞪我的是土撥鼠還是耳朵很短的小兔子?遠處那些墨綠色的是傳說中的天山云杉,還是別的什么針葉樹?松?柏?我們不會毫無準(zhǔn)備地去拜訪客人,卻大大咧咧地、毫無準(zhǔn)備地拜訪了唐布拉草原上所有的生靈。為了這一眼,我覺得所有的錢都花得心甘情愿。
克里斯汀懷念還沒有被冠以“百里畫廊”頭銜的唐布拉,也不過就是兩三年前的事情。那時候還沒有那么多的帳篷營地、那么多民宿,馬隊還沒有那么商業(yè)化,目之所及的人煙只有勞作的養(yǎng)蜂人或者牧民,而不是在進行擺拍式的露營的博主。我來自人比樹多的城市,克里斯汀不知道對于我這個初來乍到的人而言,哪怕是現(xiàn)在這樣,唐布拉依然美得讓我移不開眼睛。
那個下午,我離開游人頗多的觀景臺,往草原深處走,突然就明白了那些讓克里斯汀懷念的差別——空氣里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雖然草沒有更綠,花也沒有更多,只不過就因為牧人部落外那些就地取材的柵欄和觀景臺的預(yù)制柵欄不一樣,部落門前的路還是車轍碾壓出來的黃土小路……一種名為“真實生活”的力量沿著滿地小黃花鋪開,你就會知道游客的氈包是從外面運過來的,但牧人的氈包跟林下的蘑菇一樣,是從土里長出來的。養(yǎng)蜂人在打蒲公英蜜,她說7月中旬百花蜜就下來了。她指著遠遠的深山:“那邊,百花開得晚,蜜蜂去得也晚?!?h3>那拉提、喀拉峻、瓊庫什臺,最好用心守護
“如果你要去瓊庫什臺,你就不需要去喀拉峻景區(qū)了。其實它們都是喀拉峻草原,只不過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邊。據(jù)說瓊庫什臺2023年就要收費了?!蹦抢岷笊綐闵岬睦习搴至诌@樣建議。他—— 一個呼倫貝爾人,愛上了伊犁的那拉提草原并選擇在這里定居。這讓我想起當(dāng)年在青海湖遇到的那個老鄉(xiāng),他說他的心愿是看看大海。但也許只有草原人才能真正明了這片草原和那片草原的真正差別。
48小時有效的那拉提自駕票讓我得以四進四出那拉提草原,在不同的光線下漫無目的地游蕩,看羊午睡,馬藺草開滿原野。河谷草原和空中草原的海拔相差近千米。云一會兒在頭上,一會兒在身邊,一會兒又在腳下。我想起胡林林比畫著說:“內(nèi)蒙古的草原是可以一直看過去的,那拉提,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全都是草原。它們不一樣?!蔽覀冊谟觎F中穿過盤龍古道,每一棵云杉在云霧里顯得神秘。它們守護著許多遠古的秘密,我不敢問,但在山坡上吃草的小馬顯然從一出生就知道了真相??罩胁菰幸环N致幻的力量。哪怕現(xiàn)在牧民甚至都用大卡車進行轉(zhuǎn)場了,我依然固執(zhí)地覺得眼前這一切數(shù)百年來沒有變過:瞧,牧民在水泥路和車轍之間擺了一行拳頭大的石頭,大家就遵守了請勿入內(nèi)的規(guī)則。這行石頭難道不是一種遠古的暗語嗎?
離開那拉提,往喀拉峻方向的高速公路兩旁突然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紫色。6月中旬,正值薰衣草花盛期。伊犁杏花的花季過了,此時正是小白杏和小紅杏豐收的季節(jié)。特克斯的果農(nóng)在杏樹下栽種宿根亞麻,成片成片的薄藍間雜著大濱菊的白、新麥的綠,像是莫奈的調(diào)色板掉在地上。再有25天,吊干杏就上市了,我咬著滿口都是蜜的紐扣蟠桃,和果農(nóng)交換聯(lián)系方式,期待著一個月后的吊干杏到來。車的后備箱里還有唐布拉的蜂蜜、喀什的哈密瓜、石河子的另外一種甜瓜,以及不同果農(nóng)塞過來的不同成熟度的杏子,紅的、黃的。
我們從伊犁的特克斯縣出發(fā),開過五十幾個發(fā)卡彎才抵達瓊庫什臺。一路上,銀白色的大河咆哮如雷,深深“切入”峽谷??娜梭w草原無休止地出現(xiàn)在面前,它的另外一個更冷靜的名字叫立體草原。經(jīng)過無數(shù)年的隆起、剝蝕、夷平,喀拉峻擁有了豐富的立體草原。它是天山山地草甸的代表,區(qū)域內(nèi)最大海拔高度差達到2000米。海拔3400米以上是高山裸巖,堅硬的石頭上積雪未融。往下依次是高山草甸、亞高山草甸、云杉林、云杉闊葉混交林、野果林、低山草甸和山地草原。
從2020年開始,很多旅游博主都前往伊犁特克斯縣的瓊庫什臺村旅行。它從小眾的徒步發(fā)燒友圈內(nèi)聞名開始,逐漸有出圈的勢頭。2022年,通往瓊庫什臺村的道路鋪裝完畢,它直接通往村莊,但首先通往的是沿途越來越多的牧家樂,以及距離村莊不遠處那些甚至沒完成基礎(chǔ)建設(shè)就忙著讓旅行者入住的高端民宿。鋪滿山間的建筑材料中間是各種風(fēng)格的木屋,2000~4000元一晚。世代在村莊里做奶酪、搟氈的哈薩克人紛紛搬離村莊,沿著烏孫古道遷往喀拉峻草原的深處。他們把村里那些用圓木制成、屋頂上長滿草的傳統(tǒng)房屋租給了外來的民宿主,讓每一個來到這里的游客都驚嘆天地間有如此美好的地方,同時也為滿村基建工地所擔(dān)憂。我無比慶幸自己能來這個地方,卻又無比希望它不被太多人打擾。
當(dāng)然,大自然總是包容的,它似乎已經(jīng)足夠慷慨地展示某些足以讓人屏息的美。然而,只有那些愛徒步的人才能理解,越過村莊,翻過山,往深處走去,和牧民坐下來喝過奶茶、聊過天,在他們的氈房里打過地鋪,那才算真正抵達喀拉峻。它是烏孫古國的夏牧場,是王的草原。
在伊犁旅游從業(yè)者的圈子里,人們紛紛猜測瓊庫什臺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禾木。后來,我跟克里斯汀聊天,關(guān)于伊犁,我們需要一種怎樣的旅行。我告訴她離喀拉峻100多公里處,霍城薰衣草把天地都熏出了香氣。晃晃村將被規(guī)劃成一個網(wǎng)紅民宿村。紫色的薰衣草田被冠以“普羅旺斯”的稱號,現(xiàn)代建筑物雪白的墻讓人想起地中海,而網(wǎng)紅下午茶打卡處顯然走的是摩洛哥風(fēng)。我們聊到距離薰衣草幾十公里開外的賽里木湖,闊別9個月,賽里木湖依舊美得令人恍惚。也許恰恰是為了給它加點兒煙火氣,如今湖邊多了三處營地、兩個工地、一個大排檔。
克里斯汀和搭檔大馬在新疆探路多年,深刻明白它獨一無二并不僅僅因為驚人的自然景觀,更在于那些絢爛的本地文化。我聽克里斯汀說“吐火羅人”這四個字的來歷,聽她聊客人餐桌上會有的烏魯木齊市郊的柴窩堡鎮(zhèn)辣子雞、塔塔爾族的特色糕點、新疆焉耆盆地標(biāo)志產(chǎn)品紅酒、帕米爾高原有機雪菊茶,聽她說領(lǐng)隊大馬的戶外烤肉絕活兒、哈薩克人自己的賽馬游戲……那是一個大自然和人類的歷史文化共同作用形成的新疆。旅行者不斷行走不是為了尋找相似,而恰恰是為了尋找不同,是天地萬物的不同,也是人類生活的不同。在這種種的不同里,那些遙遠的相似性便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出來,如銀河一般,橫貫生命中看到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