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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心急火燎地沿無路可尋的山溝插進,只見尖刀排在前面停住了。我跟上去一看,面前是三米多寬、兩米多高的木薯林,鉆過去無空隙,爬上去又經(jīng)受不住人。靳開來手持傣家大刀,左右橫飛,為全連砍通道路……
這時,營長在報話機中呼叫,問我們九連的位置,梁三喜忙展開地圖,現(xiàn)地對照。一個扛著八二無后坐力炮的戰(zhàn)士湊過來,瞧了幾眼地圖,一下用手在地圖上指點說:“在這兒,錯不了,這就是我們九連的位置?!绷喝颤c了點頭,看了看眼前這位昨天下午剛補進我連的戰(zhàn)士,便對著報話機向營長報告了九連所處的位置。
報話機中傳來營長焦急的聲音:“太慢!太慢!加快速度!要加快速度!”
“是!”梁三喜回答營長后,站定身對全連命令道,“把背包、多余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扔掉!尖刀排繼續(xù)頭前開路,二、三排和連部的同志,協(xié)助炮排攜帶彈藥!”
戰(zhàn)士們立即照辦了。梁三喜的決定無疑是十分正確的。步兵排每人負重六十多斤,炮排每人負重九十多斤,要加快穿插速度,是得扔掉一些不急需的玩意才行??!
當這一切辦完之后,梁三喜問眼前那位識圖能力極強的戰(zhàn)士:“你,是從哪個部隊調(diào)來的?”
“北京部隊?!?/p>
“叫啥名字?”
“嘿,說名字一時也記不準。我們剛補進來的十五名同志,就我自己是從北京部隊來的。干脆,就叫我‘北京好了?!?/p>
這自稱“北京”的戰(zhàn)士,稍高的個頭,長得挺秀氣,濃眉下的眼睛一閃一眨,熱情,深邃,奔放,顯得煞是機靈聰敏?!澳呛?,你就跟在我身邊行軍。”梁三喜說。顯然,他已覺得身邊急需這位很有一套的戰(zhàn)士。
我們加快了穿插速度。在通過一道山梁時,又兩次遇到小股敵人的阻擊。仍是由梁三喜率三排斷后掩護,我們很快就甩開了敵人,拼死拼活地往前插……
營長不時地在報話機中詢問我們的位置,每次都嫌我們行動遲緩。
下午三時許,營長又一次呼叫我們。戰(zhàn)士“北京”又很快在地圖上找到了我們的位置。
梁三喜向營長報告后,報話機中的營長火了:“師、團首長對你們行動遲緩極不滿意!極不滿意!如不按時抵達指定位置,事后要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喊趙蒙生過來對話?!?/p>
梁三喜移動了一下,我蹲到報話機邊。
“趙蒙生!趙蒙生!你戰(zhàn)前的表現(xiàn)你清楚!剛才軍長在報話機中向我詢問過你的表現(xiàn)!你要當心,要當心!政治鼓動要抓緊,要抓緊!不然,戰(zhàn)后你跳進黃河洗不清,洗不清!……”
我的頭皮又嗖嗖發(fā)麻。梁三喜推開我?!盃I長同志,政治鼓動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我們沒空多啰唆!有啥指示,你快說!”
“梁三喜,你別嘴硬!戰(zhàn)場紀律,對誰都是無情的!”營長的喊話停止了。從尖刀排位置折回身來的靳開來,牢騷開了:“娘的!讓他們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好了!槍斃,把我們?nèi)珮寯溃∷麄兙椭烙贸咦恿康貓D,可我們走的是直線距離嗎?讓他們來瞧瞧,這山,是人爬的嗎?問問他們,路,哪里有人走的路!”
“副連長,少牢騷!”梁三喜額角上的青筋一鼓一跳地蠕動著。靳開來不吱聲了。
梁三喜厲聲對戰(zhàn)士們命令:“武器彈藥攜帶好,每人留下兩頓飯的干糧,另外是水壺,水壺絕對不能丟!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扔掉!”
……
2
沒有親身經(jīng)歷這場戰(zhàn)爭的人,壓根兒想象不出我們這尖刀連在穿插途中的窘迫之狀。為爭取按時抵達指定地點,我們冒著酷熱在亞熱帶高山密林中穿行,上山豁出命來爬,下山干脆坐下連滑加滾,衣服全扯碎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太陽沉下去了,四周影影綽綽,我已辨不出東西南北。腿早已不打彎了,我跟著大家死死地往前躥。當聽見梁三喜說已到達指定位置時,我一頭栽倒了。
梁三喜架起我做慣性運動。我定了下神,見全連絕大部分戰(zhàn)士也都倒在了地下。
梁三喜邊架扶著我邊命令:“都起來,互相協(xié)助,活動一下?!彼蝗凰砷_我,輕聲呼喚,“小——金,小金!”
我一看,只見司號員小金栽倒在面前的草叢中。
梁三喜晃動著小金:“小金!金小柱……”
聽不見小金的聲音。
我和梁三喜忙把小金身上的裝備卸了下來:沖鋒槍、子彈帶、十二枚手榴彈、飄著紅纓穗的軍號、兩包壓縮餅干、水壺。另外,還有沉重的四發(fā)八二無后坐力炮彈——顯然,這是他在穿插途中,遵照連長的指示,從炮排戰(zhàn)友身上,背到了他的背上……
梁三喜坐下把小金扶起,讓小金倚在他懷中。他取過小金的水壺晃了下,聽見有點響聲,便將水壺對上小金的嘴:“小金,醒醒,喝點水……”
小金嘴唇緊閉,毫無反應。
我忙給小金做人工呼吸,但無濟于事。
我用手一摸,小金的心臟已停止了跳動!
梁三喜眼中涌出滴滴淚珠。他用毛巾擦拭著小金臉上的泥垢和汗?jié)n。小金那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胖乎乎的兩腮上,各有一個淺淺的小酒窩……
他還沒來得及為全連進攻吹響沖鋒號,他沒能殺敵立功,就這樣安詳?shù)厮チ?,永遠地睡去了。
事后,我反復想過,如果小金不給炮排背那四發(fā)炮彈,他也許不會……也許因為他太年輕,也許他的心臟或身體的某個部位本來有點小毛病,使他承受不了如此劇烈的穿插。啊,這位不滿十七歲的士兵是累死在戰(zhàn)場上的!
此刻,我撫摸著他那圓鼓鼓的手,抽泣著。我下連后,就是這雙手,曾天天早晨給我打好洗臉水,把牙膏都給我擠在牙刷上;就是這雙手,曾給我一次次地洗軍裝;也是這雙手,在那“十公里全副武裝越野”時,將摔倒的我扶了起來……我年齡幾乎比他大一倍,可我……小金呀,原諒我吧,我不會是個永遠都不稱職的指導員,更不會成為“王連舉”!
戰(zhàn)爭期間,時間是以分秒計算的。當我們到達364高地前沿時,已是晚上八點零二分。比上級指定的到達時間,誤了一百二十二分鐘!
然而,我們九連是問心無愧的。
(摘自《高山下的花環(huán)》,李存葆著,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8月)
編輯 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