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遍地秋蟲啁啾,金屬般的脆響。我們坐在宜園凝翠亭里,阿土說:“仇喇叭,你說說看呢?”
老仇吸著煙,煙火明滅中,嗯嗯應(yīng)著。我們等他抽完兩支煙,起身回家,有些落寞。
我們?nèi)齻€老同事,微信群名叫“老兄弟”,以前在報社時吃飯常坐一桌,又有緣分住在相近的小區(qū)。他們兩個天天散步,我有時會加入。
多少年來,我們總是聽仇喇叭興致勃勃地講,他是攝影記者,全市跑,消息來源廣,我叫他仇喇叭,叫出了名。阿土是寫時評的,理性。我是寫散文的,詩意。三人在一起,很有趣的。
可是,我們再沒有從前的激情,這兩年越來越落寞。
阿土說:“要提整精神,平穩(wěn)前進?!比酥校眢w最好,我和仇喇叭天天都要服藥。晚上,他三兩酒下肚,我聞到夜風中飄來酒香,我鼻子嗅嗅,說:“阿土,你吃個茅臺?”
阿土笑道:“差不多,是茅弟,你鼻子真靈?!?/p>
仇喇叭倒是每年送我一桶葡萄酒。酒的來源是這樣的,他養(yǎng)了只狗叫雪碧,很漂亮。人家丑狗想要攀親,他都不讓狗見面。宜興種田大戶杜新民也有一條好品種狗,仇喇叭和老杜是老朋友。他就帶雪碧去老杜家,老朋友們相聚吃酒,狗約會。完了,老杜會送仇喇叭兩桶家釀葡萄酒。仇喇叭會分送我一桶。
原來 ,我吃的是雪碧的喜酒。
2
那天,我們坐在鄉(xiāng)村的大樹下說話,風吹亂了我的頭發(fā),於大伸手幫我理了理,很自然的動作。
我習慣叫於淑英於大,其實她比我小一歲。我們同一年考進報社,幾十年同事,熟悉到家里的親人有什么好笑好玩的事都知道。
於大說:“你記性真好,我跟你講過的事,你都記得?!?/p>
是的。我記得她寫的好文,《方紅的婚事》的開頭語,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里母親學識字的細節(jié),還有她阿公老夏的生動趣事。
以前宜興城里有個盲人,毛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全城都曉得他。老夏把他請到家里,給子女講背語錄的心得體會。夏家兒女吃飯前,老夏都要叫他們背語錄,還要他們寫心得體會。祥大是小兒子,他心得體會寫得最好,老夏拿到人民醫(yī)院去給同事看。
我問:“老夏公公為啥要拿到醫(yī)院去給同事看?”
於大說:“他當時是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已沒有資格幫人看病,只能在醫(yī)院掃地。他千方百計要表現(xiàn)積極?!?/p>
我笑著問一句:“怎么個積極法呢?”
於大說:“六個子女,四個下放。第一個子女下放,他踴躍支持,親自寫表態(tài)書貼在長橋背上,第二個子女下鄉(xiāng),他也積極。結(jié)果,到第四個子女下鄉(xiāng),他癟氣了。四個子女下放,家里吃不消了?!?/p>
我笑道:“老公公很好玩的,我記得你講過,有一年春節(jié),你們兄弟姐妹聚在家里打牌,他認為你們是聚賭,向兒子單位報告了?!?/p>
於大說:“是呀,大年三十除夕夜,就一家人打打牌,他都不允許?!?/p>
“正統(tǒng)家庭的教育。我來學一下老夏啊?!蔽腋阈ζ饋恚人詢陕?。
“在家里他絕對權(quán)威,下班回來,人未到,聲音先響。到三樓故意咳嗽幾聲,家里人聽到趕緊幫開好門。他的威嚴穿堂進屋,因為他是家里頂梁柱,一家人靠他工資養(yǎng)。唉,就是這么一個要強的人,后來衰弱得叫人心疼,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住進敬老院,我們每次去看他,都難過得流淚。后來實在心疼,把他接回家,子女輪流陪他打牌講話?!?/p>
李慧在旁邊聽我和於大這番話,感慨起來:“老夏有這么多子女,晚年還算有福,到以后會有誰陪我們呢?”
于是三人一陣唏噓,不免有些惆悵。
3
我離開報社多年,記得同事們許多細節(jié)和趣事,同事們也記得我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構(gòu)成了生動真實的人生。
趙輝說:“我做服務(wù)在線時,采編寫都是我一個,錯誤很多 ,有一次你在樓上發(fā)火,說恨不得把稿子砸了,我當時想啊,稿子在電腦里,你要么把電腦砸了?!?/p>
其實趙輝是個優(yōu)秀的記者。有年宜興發(fā)大水,他連日在抗洪一線,蹚水現(xiàn)場,把轉(zhuǎn)移群眾的細節(jié)寫得如此真切:洪水已漫過鄉(xiāng)間的路,小船早已等候在村口,村子漆黑一片,推開門,反復(fù)勸說,老鰥夫終于堅毅地勒緊褲腰帶說,我跟你們走。臨行前嘟囔一句,把雞喂了,省得明早趕回來。出門一看,已是凌晨。在西渚小學,一批鄰居早已在等候。
多生動的現(xiàn)場描寫啊。
生動的人才會寫出生動的文,他捧回了好多新聞獎,也挨過好多批評。
我記得那次報社開表彰大會,趙輝拿了個大獎。本來要讓他第二天在全市慶祝記者節(jié)的活動上發(fā)個言的,結(jié)果領(lǐng)導(dǎo)不同意。
前些時,某茶業(yè)老板嫁女兒,趙輝看到婚禮上人家女婿留個小辮子,尖頭尖腦的,就在微信群里開玩笑說像貴賓犬。不知哪個鬼截圖給茶業(yè)老板看了,老板反映到領(lǐng)導(dǎo)那兒。那么問題來了,你記者怎么可以這樣隨意講話說人家像貴賓犬呢。
他的冒失也讓我吃了苦頭。有次他從丁山幫我弄來一只老石臼種銅錢草,車開到門口,我們兩個人搬。沒想到石臼死重,我搬了幾步手把不住了,石臼撲落一記摔下來,砸在我腳板上,頓時血流一片,到醫(yī)院縫了四針。他說馬屁沒拍到,拍到馬腳上。
4
岳鵬是岳飛之子岳霖的后裔,第三十幾代?我忘了。反正他很有岳家軍遺風。
我和岳鵬結(jié)識,算來已有四十年,比報社任何人都要認識得早。那時候,團縣委舉辦青年通訊員培訓(xùn)班,我19歲,岳鵬17歲。后來兩人走了同一條路,都進入《宜興日報》社,從普通記者做起,到部主任,到副總編。
從風華正茂到鬢已霜,一路走來共同成長,才配得上老友這兩個字。我們共同的老友D患憂郁癥,我打電話給岳鵬,說D最近有點情況,咱們得去看看他。岳鵬說,難怪好長時間沒見他在微信上點贊了,我們?nèi)タ纯础?/p>
于是他開車,我們到常州醫(yī)院。
患憂郁癥的人眼里沒有光亮,D也同樣??吹剿臉幼樱覀兒軅?,岳鵬見老友床上被褥散亂,過去幫他將被子重新整好,然后關(guān)照他:兄弟,你要打起精神來,衣裳穿著仍舊要清清爽爽。喏,床上被子這邊是蓋頭的,這邊是蓋腳的,不要胡亂抓。
我在旁邊,忽然很感動,岳家軍其實有柔軟之處。
這就是我在報社時的老同事們。對一個地方的懷念,是由無數(shù)共度的時光,無數(shù)這樣有趣生動的細節(jié),以及無數(shù)柔軟的人共同構(gòu)成的。
樂心:本名馮樂心,資深媒體人,著有長篇小說、散文集多部。
編輯??? 沈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