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仙萍
母親和父親同歲,今年88 了,雙雙這樣高齡一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人,在農村并不多見。
難怪,小時候我跟在父親后面,大家都很奇怪:“老邱,你怎么還有這么小的女兒?”我悄悄告訴他們:“我是撿來的。”
我家有四個孩子,哥哥、大姐、二姐彼此間只相差了一歲,母親一年一個接連生下了三個。而我,和他們竟然相差了七、八、九歲。我的出生對高齡的母親來說是個意外,但肯定不是驚喜。據說是醫(yī)生之前沒有給母親結扎到位,等到發(fā)現懷上后,孩子太大已經沒法流產了,有點買三送一的意思。母親總回答不上我的生日,不是說成大姐的,就是說成二姐的。生辰更加不記得,一會兒說是傍晚,一會兒說是凌晨。不過老太想起了一件事情:“你還沒有滿月的時候,家里著了火,幾個孩子玩木屑刨花。老房子火苗躥得很快,黑煙馬上到了二樓窗口。我一把抱起你就往外跑,一路跑到村口銀杏樹下面才敢停下來?!薄澳呛髞砟兀俊崩咸f的話差點讓我背過氣:“我停下后低頭一看,哎喲我的媽呀,我手上抱的不是你,是一個蕎麥枕頭。幸虧,后來你被榮仁叔給救出來了。”
五六歲的時候,村里來了幾個耍雜技的,駐扎十幾天后,我和大家混得很熟了。我會劈叉呈一條直線,會后彎腰用嘴把地上的花叼上來,會側翻倒翻筋斗。他們覺得我資質很不錯,問我要不要跟他們去耍雜技,會讓我牽猴子,我興高采烈牽著猴子就跟他們走了。一直到十幾里外,父親他們才追上來把我截回去了。我常想,如果沒有給我弄回去,說不定,我可能早就在什么根的大舞臺上表演二人轉了。
在我們眼里,母親是個干大事的人,不喜歡兒女情長,類似古代的花木蘭。愛豬愛狗愛貓愛雞愛鴨,遠遠多于愛她的孩子,我?guī)Щ厝サ牟葺f先給她養(yǎng)的狗來福吃,還說來福這狗子是天才,知道草莓哪個部位最甜。母親喜歡上山打虎、下河捉魚,不喜歡在家繡花洗衣做淑女。聊到過往,說有一次和大伙去溪里抓魚,三歲的我半夜醒來,“蝌蚪找媽媽”般赤腳走了三里地,幸虧沒有被蛇給咬了。
母親讀書讀到十三歲,這在農村算是識字比較多的女性了。早年外公外婆家境富裕,上面有三個哥哥,家里對母親自是寵溺。和父親結婚后,她自己考進了郵政局,后來又隨父親去了兵工廠。自然災害那年,父母響應國家號召回老家,父親當上了公社書記。考慮到家里孩子多,兩個人都是居民戶口的話,這點工資難以養(yǎng)活全家,母親的戶口就耽擱下來留在了農村里。原來漂亮溫柔的母親開始學著山上砍樹、下地種田,學著和粗壯的男人比拼體力掙工分。在一個個點著煤油燈的黑夜,母親和奶奶還要看管三個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哭鬧,另外兩個也跟著咦里哇啦湊熱鬧,經常忘記給哪個洗過腳,哪個還沒有洗。
對于家里沒有男人的女人來說,這一天天的操持、煎熬和長夜漫漫,想必,再柔軟的心也會變得無望和暴躁粗糲。
對于年少的我,是不會去研究母親這些心情的。兩個姐姐對我的照顧已經超過了母親,我對母親的感情也沒有那么親昵和依賴。我們幾個孩子從小就喜歡讀課外書,在那個唯有高考才能農轉非的年代,看課外書的性質估計和現在玩網絡游戲差不多,是被大人呵斥和限制的。我和二姐常躲在樓上看《飄》《茶花女》,看金庸和瓊瑤的小說,母親就在樓下大呼小叫安排我們活計。有一次,她還真的把二姐藏在木頭箱子里的幾本書燒了。我心里恨得要命,恰巧老師布置了一篇“我的媽媽”之類作文,我寫得非常生動感人,把媽媽寫得很高大偉岸,結尾是媽媽和我一起上山攏豬草,山洪暴發(fā),為了救我,母親被洪水沖走不見人影了。老師看得熱淚盈眶,把它當作范文貼在墻上。后來家訪時,才發(fā)現我母親好好著呢。
從小我就習慣了半夜醒來母親不在身邊。她是鄉(xiāng)里的赤腳醫(yī)生,夜里我家樓下經常有人來喊我母親。她一邊穿衣服收拾藥箱,一邊讓人準備好木盆和熱水。方圓二三十里地,母親接生了上百個孩子,竟然無一失手。每次去學校給孩子打疫苗,她就把我從窗臺上揪下來先扎上一針做示范:“你們大家看,一點都不痛的。”
后來不當赤腳醫(yī)生了,我家裝上了村里第一個電話。母親每天不是喊東家接電話,就是給西家?guī)?,像是一個村的新聞中心。尤其到了冬天,事情特別多,經常四五點鐘有電話打來:“不好意思啊,能不能去某某家,讓他們好燒水了,我一個小時后就來了?!备陕锬兀菤⒇i的人打來的。我媽趿著拖鞋穿上棉襖,一溜小跑。還有婦女生孩子的,老人上醫(yī)院的,學校讀書的,外地做生意的,可忙活了,就差沒在家里按個廣播站。
12 歲時候,我考上了縣里最好的初中,是全校個子最小的女生。老家和學校有幾十里地,沒有通車。交通基本靠走,帶路基本靠狗,吃飯打沖鋒般吼,穿衣基本靠姐姐們留。有一次周六回家和高年級學生扒卡車,結果他們上去了,我個子小上不去,一直被掛了兩里地。到了高中,父親給了我一輛28 寸永久牌自行車。我騎在車上,像是一只鳥停在了樹枝丫。有一回去學校經過一段田塍路,我和一頭黃牛相遇,它威風凜凜地對我怒目圓睜。我還沒有來得及作出反應,那頭牛箭步上前一個挑角,把我和自行車挑到了旁邊池塘里,幸虧水不深,但車上馱著的米和一周吃的梅干菜,全被牛給頂沒了。
這些事情,我是不會說給父親聽的,更不會講給母親聽。反正覺得自己可能是撿來的,衣服臟了自己洗,感冒發(fā)燒了自己被窩里捂著,父親給我十元錢我往往只拿五元。曾經我很想得到一條像同桌女生那樣的小花裙,母親就說:“能給你讀書已經不錯了,你看村里的女孩子,哪有你書讀那么久的,她們早早就出去掙錢嫁人了?!?/p>
為了不讓母親以后隨便把我許配給村里的什么王木匠啊李鐵匠的,我能選擇的就是好好讀書,自謀生路。以至于到后來,父母和別人說起我,就說:“家里最小的這個,是最不需要我們操心的?!?/p>
母親和我的非常規(guī)母女溝通方式,導致我對母親,也是不按常規(guī)出牌。記得有一次,父親和母親吵架,母親晚上收拾東西,絮絮叨叨要回娘家舅舅那邊,說明天就去辦離婚,她早厭煩這個家了,大不了去街上賣茶葉蛋,給別人當保姆。
父親坐在凳子上沉默不語,把頭放進兩只膝蓋中間,像只鴕鳥。哥哥姐姐們惶恐不安,著急勸架,拉著母親不讓她走。我這個老幺一步上前,和母親說:“你走吧,趕緊離婚。我告訴你,你一離婚,我爸立馬娶個大姑娘。他為了你提早退休,每個月工資交給你,不抽煙、不喝酒、不賭不嫖的,這么好的男人肯定是外公外婆家祖上積德,你才找到的?,F在的男人可不比你們那個年代老實厚道,非但不賺錢,還家暴,外面的世界有你想的這么好這么美嗎?”
母親停下腳步,愣住了,后來哇地哭將開來:“有你這樣的女兒嗎,這樣說你娘,吵架不來勸和,還讓我們離婚?!?/p>
父親和母親在八十歲那年,倒是干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把老房子拆了,用了一年時間蓋了新房,父親每天和工匠們一起在工地上忙碌。本來是外包活,不用管飯管煙,但母親還是按照農村老底子建房習慣,每天中午張羅兩大桌飯,每頓都有十幾個菜,燉豬腳、燒雞鴨什么的。房子造了挺大的三層,哥哥、二姐、我和父母,每戶人家各分到兩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是木地板,有單獨衛(wèi)生間、空調。我的房間比較特別,多了個露臺,說可以給我寫寫東西、喝喝咖啡用。母親的總結發(fā)言像是發(fā)表就職演說,說有房子就有歸宿,有父母就有家。平時大家即使散得再遠,節(jié)假日回來了,還能住在一個屋子里,像是小時候一樣整整齊齊。
在英國讀書的我女兒,假期回來看外公外婆??粗矍斑@個兩年未見就躥成高個、正值青春好年華的女孩,母親竟然顯得有點拘謹和局促。孩子臨走前,她塞過來一個很大紅包:“去這么遠的地方讀書,一定要自己當心哦?!毖鄣桌?,竟呈現出之前對我少有流露的母性溫柔。
兒行千里母擔憂。我們那個村,名字就叫作“百歲”,居住在那里的人,都是百歲老人,都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