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我幼時淘氣,愛往山里鉆,愛往草灘鉆,捉蝴蝶和蟈蟈,捅馬蜂窩,釣小魚,采山貨,摘野花,貪吃貪玩。那時曾有一些問題令我想不明白:樹木吃什么東西能生長?樹木為什么不像人那樣排出骯臟的屎尿來?魚為什么能在水里游?鳥兒為什么能在天空飛?野花如何有姹紫嫣紅的顏色?如今看來,這些問題我仍舊沒想明白,可見是童心未泯,長進不大。
大自然親切的觸摸使我漸漸對文字有了興趣。我寫作的動力往往來自它給我的感動。比如滿月之夜的月光照著山林,站在戶外,看著遠山藍幽幽的剪影,感受著如絲綢般光滑涌動的月光,內(nèi)心會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這時候就特別想用文字去表達這種情感。我愛飛雪,愛細雨,愛紅霞漫卷的黃昏,愛冰封的河流,愛漫漫長冬的溫存爐火。直到如今,大自然給了我意外的感動后,我仍會怦然心動,文思如泉涌。
我出身的家庭清貧,但充滿暖意;我出生之地文化底蘊不深厚,但大自然積蓄了足夠的能量給予我遐想的空間;我的祖父和父親早逝,親人的離去讓我過早感覺到人世間的滄桑和無常。我明白一朵云聚了會散,一朵花兒開了會謝,河水總是向前流,春夏秋冬,日月更迭,周而復(fù)始。大自然的四季輪回,我們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讓我們明白它們是萬古長青的,而人生的四季戛然而止后,我們看不到人的輪回,只能用心靈去體悟、發(fā)現(xiàn)和領(lǐng)會。我渴望著年事已高時能做到“不說人間陳俗事,聲聲只贊白蓮花”,能夠在老眼昏花時達到人生真正的絢爛境界,那將是一種大喜悅、大感動。
對于生活,我覺得庸常的就是美好的。平常的日子浸潤著人世間酸甜苦辣的情感,讓你能盡情品咂。對于文學(xué),我覺得應(yīng)持有樸素的情感,因為生活是變幻莫測的,樸素的情感能使文學(xué)中的生活煥發(fā)出某種詩意,能使作家葆有一顆平常心和永不褪色的童心,而這些在我看來都是一個作家最應(yīng)具備的素質(zhì)。
記得1997年我遷入新居后,曾站在陽臺上看樓下那一排排死寂的倉棚,心想若是把它們拆了,建一座花園該有多好。天遂人愿,去年那些倉棚果然被一掃而空,有人在那里修了花壇和涼亭。然而,它們帶給人的并不是賞心悅目的感覺,而是持之以恒的喧鬧。孩子們在花壇四圍奔跑嬉鬧,涼亭中常有打牌人的吆喝聲。最近,一個精神病患者又看上了這塊風水寶地,每日揀了垃圾箱里的破布,披掛在肩上,坐在涼亭的石凳上,吃著撿來的剩飯,滿面塵垢地望著往來的居民,心無旁騖地笑。樓下的小花園倒不如先前的那些倉棚能給人帶來安寧和遐想了。理想與現(xiàn)實究竟相差多遠?我想,要多遠就有多遠。
(摘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編輯 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