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上帝的夢》中的虛幻與真實

李林杰

內(nèi)容摘要：《上帝的夢》是錢鍾書的短篇小說，一直以來，未受到研究者們的重視，在為數(shù)不多的研究中，有一些議論和發(fā)現(xiàn)，也容易抓住其缺點不放。然而客觀來說，其中的價值和不足，應(yīng)當嘗試辯證看待。本文著重探討《上帝的夢》獨特的人性問題，加以適當?shù)男睦矸治?，在作者洋溢的癡氣之中，窺見其零星片段的思想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錢鍾書 《上帝的夢》 辯證思想 內(nèi)涵 心理分析

《上帝的夢》是著名作家錢鍾書于一九四四年寫的一篇短篇小說，小說描述了心存欲望的上帝為填補寂寞，增進滿足虛榮心的恭維，在夢中造了對男女，但這對男女也有自己的欲望，欲壑難填，被上帝報復(fù)，便造就了男女雙亡的一出悲劇?！渡系鄣膲簟肥清X鍾書短篇小說集《人·獸·鬼》中的開篇之作，《人·獸·鬼》的編排順序是依據(jù)于時間，還是依照意義排序，至今仍是個謎，不易解開。但從意義上來看，不難理解，《上帝的夢》（寫神）上升到一個高度，寫人類，寫作者的“憂世傷生”、隱含著作者的憂患意識，而后面的《貓》（寫獸）、《靈感》（寫鬼）、《紀念》（寫人）都不無是這個大主旨的細化和延伸：詭辯的知識分子、利欲泛濫的文人、偷情的男女、主持公道的鬼等等，無不是鮮明的引證。錢鍾書在《管錐編》里以中華文化之源的《周易》開篇，看來是別有用心的，如此來看《上帝的夢》也可以理解了——即是統(tǒng)領(lǐng)全集的綱領(lǐng)[1]，好比書前的序、書后的跋。

研究者們并不太看重此篇，齊志會先生在《人性惡的嘲諷——錢鍾書<上帝的夢>試析》道：“《上帝的夢》固然只是試筆”;張明亮先生則說：“本來這就是一篇實驗小說”;陸文虎先生比較實在，談及“疏離”乃“現(xiàn)代社會通病”時，評價“本篇也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描寫這種疏離現(xiàn)象的成功嘗試。”等等。以上各家種種評價，即使提及《上帝的夢》在《人·獸·鬼》集子中的統(tǒng)領(lǐng)地位，也沒有進一步深入拓展，很容易忽略它還可以窺見錢鍾書其他小說[2]的主旨概貌，且在錢鍾書的所有小說中，《上帝的夢》不應(yīng)被低估，也不應(yīng)漏掉其在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史上的獨特貢獻。

一.辯證看待錢鍾書對人、獸、鬼的區(qū)分

錢鍾書一九一〇年出生于江蘇無錫，一九九八年逝世于北京，享年八十八歲?！度恕かF·鬼》的序是一九四四年四月一日寫的，錢鍾書斷然不可能寫完序之后再寫小說，楊絳也表露：錢鍾書一九四四年寫《圍城》，也開始寫短篇小說。這里的“短篇小說”應(yīng)當是《人·獸·鬼》集里的短篇小說了。錢鍾書一九八二年八月《<寫在人生邊上>和<人·獸·鬼>重印本序》也說：“《人·獸·鬼》是三十六七年前寫的”。如此推算，寫《上帝的夢》時的錢鍾書年僅三十多歲，人生還未過半，卻能對人類的生存狀況能有如此清晰的理路和通透的關(guān)照，不愧為天才。但心理發(fā)展對天才而言并非例外，錢鍾書在序言里也坦言：

那時候，我對自己的生命還沒有愈來愈逼窄的邊緣感覺，對人、獸、鬼等事物的區(qū)別還有非辯證的機械看法。

這種“非辯證的機械看法”，說明錢鍾書對人、獸、鬼的辯證看法仍然處于萌芽、發(fā)展階段。筆者認為，應(yīng)當嘗試辯證看待：透過作品中的人物，《上帝的夢》確實展示人性之中某個年齡段和某些特定情境下的弱點，上帝一生下來不是個老者，那對男女自摶土造出來更不是糟老頭和老太婆。所以，表現(xiàn)出一定年齡段的心理特征，局限于自己的年紀，欲望也給特定情境下誘發(fā)出來。歸于毀滅、夢醒。故事就這樣沒有更多的拓展、發(fā)揮——反而窺見作者的思想——錢鍾書作為作家沒有明顯地給條出路，只是隱約暗示出《上帝的夢》這一切悲劇都是教訓(xùn)，皆是反面教材，出路就在于人類該反思反思自己了。這種隱匿的反面教訓(xùn)恰好是“非辯證的機械看法”的另一面注解。

隨著不斷積累起來的親身閱歷，錢鍾書對人情、世情已足夠深刻領(lǐng)悟，對人、獸、鬼等事物的認識更趨于全面，思想上已然成熟，為人處世充滿了智慧，不再“憂世傷生”了。但對錢鍾書來講，人生和文藝創(chuàng)作本是辯證的，人生閱歷多了，思想深邃了，生理卻開始衰褪，記憶逐漸退化，創(chuàng)作能力逐漸消失，就像他說過的俏皮話：“料想文藝女神也不會喜歡老頭兒的”。故《上帝的夢》及《人·獸·鬼》集子里的其他小說，是錢鍾書創(chuàng)作力旺盛、冷峻觀察人生、思想較為成熟時的作品。

二.人之本性昭彰

小說《上帝的夢》以兩個“那時候”開場，第一個小段（后并非另起一行），嘲諷了快節(jié)奏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程度”、“生活和文明”;第二個小段嘲諷了急功近利的人生觀和畸形淡漠的愛情觀。到了“自然科學(xué)發(fā)達”的年代，思想家用“物來統(tǒng)制心”[3]，算是節(jié)省了許多人工成本，但“這個充滿了物質(zhì)的世界同時也很空虛”，人類追求過快，私欲熏心，終究難免會走向自我毀滅。科學(xué)家愛因斯坦也曾倡議：“我們務(wù)必從自私的囹圄中解放出來，擴大憐憫同情，來擁抱生命以及自然中的一切美好（Our task must be to free ourselves from this prison by widening our circles of compassion to embrace all living creatures and the whole of nature in its beauty）?！比绻爸S的積極意義是警醒，那么，從這里可以生發(fā)出錢鍾書有勸人從良的好心，跟這個大科學(xué)家是一樣的初衷了。

錢鍾書以“物來統(tǒng)制心”的方法來推演上帝誕生，是較為接近“科學(xué)”地推理出來的，全然不同神話傳說，所以賦予獨特意義：上帝誕生的情境（包含上帝本人）自然而然地帶有物質(zhì)世界的功利色彩——貪婪、虛榮、自私、空虛等病態(tài)特點，是無所不用其極的。錢鍾書的對上帝的病態(tài)心理刻畫是很精到的，例如上帝對伴侶的條件要求，運用一連串的形象比喻：伴侶對上帝的了解“只好像批評家對天才創(chuàng)造家的理解，能知而不能行?！毕蛏系邸安环智嗉t皂白地贊美，像富人家養(yǎng)的清客，”該對上帝忠誠，“像什么呢？……就是我們飽經(jīng)世故……也還不知道像什么?！边@些比喻都十分貼切，便于讀者接近了解這個上帝，也能使人會心一笑。然而在這里，比喻的局限性[4]恰巧是其預(yù)見性，因為比喻“像”并非真如此，所以可以預(yù)見：伴侶絕不會真是批評家，抱著耐心去研讀上帝用心良苦的大作;也不是清客，擁有利益攸關(guān)、堅不可摧的立場。

上帝做了一個“事與愿違”的夢，夢醒后，他究竟還造不造人，錢鍾書只說：“大可斟酌”。像一切“留有后路”的小說一樣，并非是給人續(xù)寫，而是給人以想象，可這類想象就像是做完功課的消遣，額外的歇息。作家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藝術(shù)，至于夢醒后的上帝還造不造人來作伴已經(jīng)不重要了?？捎幸稽c是需要注意的：這個夢雖然有“治外法權(quán)”，但從夢前到夢里到夢醒，上帝并沒有改掉其本性，這個本性是人類的“遺習”。在此，錢鍾書似乎告訴讀者，人類要改掉這些毛病，并非那么簡單。

三.探討矛盾的人性

上帝滑入夢里，該是小說最精彩的地方，也足見作者的苦心經(jīng)營。自佛洛依德以還，精神分析干預(yù)文藝領(lǐng)域，便生發(fā)了“文藝創(chuàng)作類似于做白日夢……文藝作品類似于白日夢”[5]。假若這兩點都成立的話，那么錢鍾書寫作《上帝的夢》算一個夢，上帝做的夢該是夢中的夢。這就好像把“至高無上”的上帝當成作家，錢鍾書則是作家的作家一樣耐人尋味。然而筆下想表達的愿望自然透過人物形象來體現(xiàn)，上帝、女人和男人都無一例外地畢露本相，但是他們并非一無是處，也并非清一色的險惡，他們是矛盾的。譬如，上帝好虛榮，卻站在理性的角度責難愛情觀畸形的男女（這種畸形的愛情觀，與小說前面描述的那樣：那時候，男女結(jié)合為的是“雙飛”而不是“雙宿”）。男女本身欲壑難填，又能理性看待上帝不過是“發(fā)善心時的魔鬼”，魔鬼是“使壞心時的上帝”，破除了對上帝的迷信。

這種“情”與“理”的矛盾，本是人類普遍共存的，就連錢鍾書本人也毫不掩飾地說自己是“一束矛盾”[6]，只不過他的矛盾充滿了辯證色彩。法國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人文主義大作家蒙田也曾感嘆：“從古史中很難找出十來個人，他們一生的行為是有恒專一的[7]?！卞X鍾書在《管錐編》里解釋了司馬遷好言“天命”卻不信“天道”是“人心兩歧”使然，與司馬遷類似的文人并不在少數(shù)[8]。以上分析可知，《上帝的夢》的人物這么赤裸裸顯露他們的本來面目，人物、故事雖是虛構(gòu)的，但他們的形象、性格又直逼人的真實心靈：沒有作“類型化”和“概念化”、“單一化”和“固定化”處理[9]，錢鍾書做得精妙。

四.洋溢著作者的“癡氣”

錢鍾書童年時候酷愛讀書、全神貫注，但放下書本卻尤為調(diào)皮、貪玩、愛胡說八道，這些用無錫話形容即“癡”，“癡氣”也伴隨了他的一生。錢鍾書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可以說是這種“癡氣”的滿足。現(xiàn)實生活之中有時（比如人情世故[10]）可能并不允許“癡氣”洋溢出來，加上錢鍾書在小的時候，他父親（錢基博）就對他要求十分嚴格：

教（算術(shù)）不會，……只好擰肉，不許鍾書哭。

又

鍾書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親氣得把他痛打一頓，……他一人還在大廳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嗚嗚地哭[11]。

好玩是錢鍾書“癡氣”的一面，但被錢父嚴厲地制約之下，不免壓抑住了這股“癡氣”，收斂了許多。錢鍾書“癡氣”的另一面是“孜孜讀書”、整天博覽中西方書籍，不斷累積起來的學(xué)識，也為日后在文學(xué)作品中“癡氣”爆發(fā)埋下伏筆。所以，在文學(xué)作品中，“癡言癡語”恰好可以滿足了過去被壓抑著的愿望。例如，在《上帝的夢》中的這些“癡氣”：

正位為太上道德真君的老子也在娘胎里住了八十年，然后呱呱下地，真是名副其實的“老子”了。

又

正像一切優(yōu)生學(xué)配合出的動物（譬如騾），或者受人崇拜的獨裁元首（譬如只有一個睪丸的希特勒），上帝是不傳種的，無須配偶。

這可看到他的博學(xué)、幽默——無不與他之前的“癡氣”有關(guān)。如此也大可理解讀者對錢鍾書的大體印象：在文學(xué)作品里，看到了學(xué)者的影子;在學(xué)術(shù)著述中，看到了小說家的筆調(diào)。當然，這只是為理解錢鍾書提供了一種方法而已，還有其他因素也不可忽略。

五.窺見“寫實的虛構(gòu)”

《上帝的夢》通過“寫實的虛構(gòu)”，在上帝這個人物身上，可以發(fā)現(xiàn)《圍城》中的李梅亭、《貓》里的李太太愛默、《靈感》中的作家、《紀念》里的曼倩等人物的影子，上帝和這些人物有共通的人性弱點。還可以窺見《上帝的夢》與錢鍾書其他小說中要談的現(xiàn)實人性主題緊密相關(guān)，已經(jīng)清晰描摹出錢鍾書其他小說的輪廓。

錢鍾書以議論的方式娓娓道來：令戲謔暗含于深沉，深沉又不失幽默。這一貫的議論方式形成了錢鍾書的文風，這一貫的人性主題也養(yǎng)成錢鍾書的小說特色，有較強的識別度。站的角度越高，看到的就越仔細，錢鍾書運用這種獨特的視角，一般作家不易掌控，也很難具備這種寫作素質(zhì)。究其原因，除了生活閱歷受到客觀的限制之外，還有閱讀的體會遭到主觀的抑制。所以，博學(xué)的錢鍾書在書海之中、在那些經(jīng)典作品里找到相互唱和的知己，并逐漸形成自己寫作和為人處世的原則，在回歸現(xiàn)實的過程中，那些悖逆原則的例子就是寫小說的素材，加以諷刺的藝術(shù)處理。

《上帝的夢》所在的短篇小說集以“人”、“獸”、“鬼”來命名，在那個年代，這并不是錢鍾書的發(fā)明。而將人、獸、鬼并列，作者刻意將人與獸、鬼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了人的動物性（或說獸性）以及人當時所處的年代即是地獄一般的境地。但筆者認為，不能站在道德高地評判一切，還要實事求是地結(jié)合人生的現(xiàn)實處境，如果一個人連飯都吃不飽，還去要求其做個“道德表率”，就不免苛刻了。還好，在《上帝的夢》里，這些人物并不是窮得發(fā)慌（當然也不是富得流油），他們至少思淫欲，還有時間去認清并辯證地評價上帝的本來面目。所以，讀者可以看到錢鍾書對他們?nèi)肽救值姆治隹坍?，無不令人拍案叫絕。

綜上所述，《上帝的夢》可以窺見錢鍾書其他小說的主旨概貌，與其說是具有啟發(fā)意味的“人性綱領(lǐng)”，不如說是精煉深刻的“人性總結(jié)”。錢鍾書在這篇“寫實的虛構(gòu)”的小說世界里，以荒誕的方式來創(chuàng)設(shè)環(huán)境、虛構(gòu)人物和情節(jié)，創(chuàng)造一個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世界，同時在這樣的世界里又可以窺見現(xiàn)實的荒誕。它體現(xiàn)虛妄的真實，掀開真實的虛妄——真實和虛妄存在著這樣的辯證關(guān)系。為此，讀者便可推知當時人們承受苦難之深重以及在這種情境之下的人生百態(tài)，體會到錢鍾書內(nèi)心對其飽含的深切同情、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當然，筆者的觀點與本來面目還有一段距離，很難做到（或許根本做不到）“莫逆于心，相視而笑”[12]。錢鍾書的“憂世傷生”也許遠非如此。

注 釋

[1]楊芝明道：“就思想意蘊方面說，《上帝的夢》是《人·獸·鬼》的總綱領(lǐng)、總提要?！笔且淮髣?chuàng)獲，可惜沒有細致論述下去，以及給《人·獸·鬼》估價：“有一定的現(xiàn)實的廣度、歷史的深度和哲學(xué)的高度?！被狙永m(xù)了柯靈對《圍城》和《人·獸·鬼》的評價：“有社會的廣度，也有歷史的深度?！?/p>

[2]錢鍾書小說有《圍城》和《人·獸·鬼》里的四個小短篇。

[3]參見錢鍾書《中國固有的文學(xué)批評的一個特點》

[4]錢鍾書在《回家》一文里道，比喻不管怎樣的貼切，它“只是比喻?！?/p>

[5]見張佐邦《文藝心理學(xué)》

[6]見楊絳《錢鍾書集·代序》

[7]見蒙田《蒙田隨筆全集》

[8]參看蔡田明《<管錐編>述說》

[9]劉小菠.從《論人性無?！房疵商锼枷氲臅r代價值[J].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里道，2007：165-167.

[10]當錢鍾書拒絕那位英國來訪者時，運用了那個著名的母雞下蛋比喻，楊絳道：“我直眈心他沖撞人?！?/p>

[11]見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

[12]見錢鍾書《說笑》

參考文獻

[1]錢鍾書.人·獸·鬼[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

[2]錢鍾書.圍城[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

[3]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

[4]錢鍾書.人生邊上的邊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

[5]蔡田明.《管錐編》述說[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1990.12.

[6]齊志會.人性惡的嘲諷——錢鍾書《上帝的夢》試析[J].語文學(xué)刊，2010.

[7]張明亮.夢中說夢夢幾層——試釋上帝的夢[J].名作欣賞，1992.

[8]陸文虎.再創(chuàng)世的寓言——讀錢鍾書的《上帝的夢》[J]小說評論，1992：20-22.

[9]楊芝明.歸根到底是寫人——錢鍾書《人·獸·鬼》解讀[J].安徽師大學(xué)報，1998：196-201.

[10]田建民.錢鍾書小說《人·獸·鬼》內(nèi)容初探[J].河北大學(xué)學(xué)報，1991：57-59.

（作者單位：廣西生態(tài)工程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