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純
內(nèi)容摘要:《北鳶》是葛亮歷時七年完成的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南北書”之“北”書。作品以作家的家族史為依托,展現(xiàn)了時代洪流下的人事浮沉,民國風(fēng)云變化盡顯其中。本文擬從政治、社會、文化三個方面直擊《北鳶》民國現(xiàn)場,把握葛亮《北鳶》中民國書寫的個人特色。
關(guān)鍵詞:葛亮 《北鳶》 民國 寫作特色
《中華民國史》中寫到:“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建立了中華民國,中國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①關(guān)于民國,官方史書一般認為是1911年至1949年。自1949年以來,中國文壇上對民國題材的書寫,出現(xiàn)過二三十年的空白,直到20世紀80年代,隨著新歷史小說的出現(xiàn),作家們又重新將目光投向民國乃至更久遠的歷史空間。作為70后作家的葛亮,在長篇小說《北鳶》中,對民國發(fā)起挑戰(zhàn),這部小說將時間軸設(shè)為1926至1947年,橫跨了大半個民國,這一次對民國的大膽想象與嘗試,呈現(xiàn)著葛亮明晰的個人特色。
一.被淡化的政治色彩
動蕩不安是民國的一層時代底色,政治是這一時期無法回避的關(guān)鍵話題,所以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時往往不約而同地選擇淡化作品中的政治色彩與政治事件,并且這種選擇與作家本人處于什么時代無關(guān)。
葉兆言——與葛亮共同點頗多的一位文藝界前輩,同樣擁有南京的成長背景,同樣衷情于民國書寫。在淡化作品中的政治色彩與政治事件這一問題上,葉兆言傾向于將重大政治事件背景板化,真實歷史人物與政治事件更多的是為虛構(gòu)人物的真實性而服務(wù)。如《一九三七年的愛情》中,身處1937年的南京,新生活運動、禁娼運動、廬山談話會、第一夫人主持追悼會等等政治活動丁問漁作為大學(xué)教授當(dāng)然不會缺席。但是這些政治事件要么是被一筆帶過,要么是成為人物行動的背景空間,總之絕不會成為小說描寫的主角。角色身份設(shè)置上也是如此,丁問漁曾是法國留學(xué)生,自然而然地就會與同在法國的陳毅、鄧小平等人產(chǎn)生交集,但這些交集對政治歷史來說無關(guān)痛癢,虛構(gòu)的人物與真實歷史線上的知名人物相連的同時又盡可能的避免政治色彩,這些真實的名人只會提醒讀者虛構(gòu)人物的真實性,而不會想到政治。
葛亮也對《北鳶》中的政治色彩與政治事件進行淡化,但與前輩不同,葛亮不那么尋常的家族給他提供了便利,賦予了他獨特的民國切入角度。歷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對他來說還有著家族長輩這一特殊身份,他在作品中也切實抓住了這得天獨厚的切入點,將真實沉重的政治事件化入世俗、家常的家族故事中去,將政治人物放到了私人化的家庭生活中進行刻畫,血緣親情、倫理道德這些家族內(nèi)部綱常沖淡了人與事的政治色彩。
以《北鳶》中的石玉璞為例,其原型為歷史上直魯聯(lián)軍統(tǒng)領(lǐng)之一的褚玉璞,是葛亮外公的姨夫。石玉璞在歷史上是頗有爭議的軍閥將領(lǐng),但在小說的主人公文笙這,就只是姨夫,尤其是孩提時代的文笙。孩童的視角更是給這位歷史上的政治人物蒙上了一層家庭的柔和濾鏡。文笙所見所聞的是姨夫和家中女人的復(fù)雜糾葛——和太太昭德、五姨太太小湘琴。石玉璞所面對的政治危機隱現(xiàn)于與太太的家常對話中,他和其他政治勢力的糾紛對弈也是在五十歲壽辰上這種家常慶祝的場合顯露崢嶸。文本并沒有細致描摹石玉璞如何同柳珍年博弈,而是將他的頹勢在家庭生活中展現(xiàn),大勢已去之時,連對家庭的掌控力都已不再,更何況政治話語權(quán)?五姨太太小湘琴對名伶徐漢臣的別樣情愫觸怒了石玉璞,一頂可有可無的綠帽子,了結(jié)了兩條鮮活的生命和石玉璞的倥傯生涯。關(guān)于石玉璞的死亡,文本中寫到,那只是一個很平常的早晨,他與家人閑話家常,還抱怨著早餐的不合胃口,誰都沒能想到,這是見他的最后一面。民國時期一位軍閥將領(lǐng)的死亡,其背后必定蘊藏著濃厚的政治色彩,而葛亮對于這一事件的處理舉重若輕,政治斗爭失敗的一方身死后,家人甚至連尸身也無法為他收殮,只有一身喻示死亡的染血軍裝被送回。這一身軍服是家庭生活的象征,石玉璞與昭德的最后一次互動就是昭德為丈夫捋平軍裝的領(lǐng)子,真實沉重的政治色彩被染血的軍裝展現(xiàn),卻又為軍裝所象征的家庭親情消解。
寫陳獨秀也是,身為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陳獨秀的政治色彩毋庸置疑,但他在《北鳶》中甚至未曾擁有名字,只是以毛克俞的叔叔——一個家庭叛道者的身份出現(xiàn)。陳獨秀是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卻也是葛亮祖父葛康俞的舅父,無論是現(xiàn)實中還是文本里,無論是陳獨秀之于葛康俞,還是叔叔之于毛克俞,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文本中陳獨秀出場極少,幾乎都是以毛克俞的回憶來進行描寫,且最后一次出現(xiàn)時已時日無多,是毛克俞情傷出走之后偶遇。對于毛克俞來說,他得到的從來不是思想領(lǐng)袖陳獨秀的政治思想引導(dǎo),而是來自一個長輩言傳身教的熏陶。陳獨秀的政治影響主要是在1927年之前,文本中他出現(xiàn)已經(jīng)是1942年,無情時光的流逝,家庭親人的視角,使得文本里的陳獨秀,政治色彩淡得幾近于無。
民國局勢變化莫測,文本中石家的敗落背后是軍閥混戰(zhàn),盧家的流離遷徙是日軍的侵略所迫,馮家則在被日軍掌控的襄城里艱難掙扎……石家、盧家、馮家等家族的沉浮轉(zhuǎn)折都離不開政治,但葛亮將政治事件與世俗、家常的家族故事交織,把政治人物放入家庭環(huán)境,用家族綱常淡化了政治色彩。
二.“格物”的社會生活
“70后”作家對于歷史書寫,一直都處于“在路上”的狀態(tài)。他們沒有集體記憶,也談不上什么想像共同體,對歷史的再現(xiàn)都是“一種間接經(jīng)驗的移植和想像性再造”。②尤其《北鳶》還是搭建在虛構(gòu)的城市舞臺——襄城之上,這就使得寫作難度再度升級,但葛亮顯然成功把握住了訣竅,實現(xiàn)了對民國社會的精彩呈現(xiàn)。陳思和評價葛亮的《北鳶》以工筆窮形盡相地描繪了民國時期社會生活場景,而“格物”就是葛亮的成功秘訣。
“格物”本是宋明理學(xué)的概念。朱熹解釋:“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③葛亮作品里的“格物”,其實是指深入細致地觀察和研究社會生活,將對社會生活的呈現(xiàn)落實在具體事物及細節(jié)之處,使一時一事皆具精神。“格物”是葛亮的創(chuàng)作的必須。作為70后,葛亮缺乏對歷史與時代的直接感知,與祖輩親友的交流、訪談,是他進行感知的重要途徑。他自陳寫作過程中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祖輩親友的陸續(xù)辭世,一手資料難以尋得?!侗兵S》中的北方城市“襄城”同葛亮的故鄉(xiāng)南京,南北之差,大相徑庭,作者想要回到歷史現(xiàn)場,實現(xiàn)對民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工筆細描,就必須“格物”,從細節(jié)處落實、構(gòu)造民國現(xiàn)場。
葛亮曾在外公家見到一張面目陳舊的紙幣,他輕輕摩挲著這一堅硬厚實的舊幣,通過“格物”打撈史實散落的碎片,豐富、延展,構(gòu)成了一段由此而來的民國社會生活圖景。當(dāng)年的“羌帖”是沙皇發(fā)行,專門“禍害”中國人的錢,而持有這錢的是曾經(jīng)的俄國公使庫達謝夫子爵,而現(xiàn)在的“羌帖”是被子爵的兒子拉蓋隨意地放在口袋里,用來疊角子的玩具,現(xiàn)在的子爵也早已下野,被取消了公使待遇。沙皇倒臺,“100”元面值的羌帖已經(jīng)只剩下作為孩子玩具的價值,或者更糟一點,被用來糊墻,被昭德成為“沙俄的遺老遺少”的這兩父子的生活境遇,借“羌帖”這小小的紙幣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拉蓋掏紙幣時的漫不經(jīng)心、疊羌帖角子時動作的嫻熟,正隱含了別人對這對“遺老遺少”習(xí)以為常的不在意。
《北鳶》里,“格物”使得民國社會生活的趣味盡顯?!皾h升”戲院里,熟客一伸手,“便有一個熱毛巾把旋轉(zhuǎn)著飛過來”,堂倌拋得利落,客人接得也漂亮。這一處細節(jié)地處理,正是“格物”所致。民國的戲院里,堂倌招呼客人、客人喚堂倌,不需要開口,只是一個伸手的動作,各自便心領(lǐng)神會。毛巾這默契地一拋一接,騰騰熱氣中我們一下就進入了戲院,民國戲院里客人的那份怡然自得,亂世中藏著的那份氣定神閑,就藏在了小小一方熱毛巾里。
民國民間習(xí)俗也是葛亮細致刻畫的重點。文本中昭如為繼女秀娥操辦的冥婚,一絲不茍、毫不含糊。男方送來的“鵝籠、酒?!饼堷P喜餅、肘子喜果一件不落;女方陪嫁的金絲龍鳳被、綢緞尺頭、梳妝臺一應(yīng)俱全;迎親、起靈、并骨等環(huán)節(jié)完整有序……這些細節(jié)使人物的塑造更加豐滿深刻。昭如本身就是孔孟后人,雖是繼母但她和善的天性使她懷抱著生母的心,秀娥的婚事更是家睦生前的一樁心事,對丈夫的忠貞、感激也推動著她,老夫少妻、丈夫逝世、繼母的身份,這樁冥婚的大辦對昭如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是她對他人、也是對自己的一種交代,這種對人物塑造及其重要的事件,對作者的案頭功夫提出了高要求,非得“格物”不可。作者將這民間習(xí)俗一件件、一樁樁、每處細節(jié)、每個流程仔仔細細、清清楚楚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辦完這樁婚事后的昭如直接睡在了墳地,若是前面冥婚的細節(jié)含混了之,讀者只會不明所以,怎么就忽然睡在了墳地,但通過作者的細致“格物”,讀者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昭如的情感在這儀式的過程中的緊繃,這是最后驟然放松以至于睡在墳地就自然而然了。
生活中的衣食住行,無不需要細節(jié)處的把握?;丶沂∮H的仁涓,穿著“織錦緞的短襖,鑲了紫貂的滾邊,上面是金絲的游龍戲鳳,下身著一條凡立丁的長裙”。④(p93)她是嫁給了舊式家庭的女子,又是與自己的妹妹有百般牽連的婚姻,回家省親時自然會在衣著上多下功夫,這鋪面的富貴之氣就有了由頭。圣保羅醫(yī)院里,葉師娘與文笙母子圍著爐火烤栗子閑談,聊到了中國吃食,烤出來,瓤能如蜜汁般流出來的稀甜的紅薯,外面烤到焦黑,里面是雪白糯香的老菱角。避難之時,寒冬圍爐烤栗子的片刻閑暇,聊些吃食的閑話,是動蕩民國一處溫暖的角落。
在社會生活的呈現(xiàn)上,通過對具體細節(jié)的描摹刻畫,鋪陳開對社會生活的想象,一時一事皆具精神,是葛亮非常大的優(yōu)點?!侗兵S》里的風(fēng)箏作為小說的主要線索,其制作流程自然是要仔細說明的。家睦與龍師傅皆是讀書人出身,半路出家,一個投身陶朱,一個成了手藝人,家睦對龍師傅有“魚漁俱授”之恩,贈鋪、贈書冊,兩人之間的情誼,其中濃烈的東西,都在這一歲一只的風(fēng)箏里了。所以這虎頭風(fēng)箏才會大毛竹做骨,劈出篾子,放到爐火上烤,邊烤邊用手指彎出形狀,哪里都馬虎不得。
三.堅守的文化傳統(tǒng)
葛亮通過作品中人物的言行舉止,向我們展現(xiàn)他向往的民國文化傳統(tǒng):堅守、誠信、執(zhí)著、仁義……
《北鳶》中的女性身上,有一些隱而不發(fā)的精神。昭德、昭如兩姐妹從身份的設(shè)置上,就有傳統(tǒng)的因素?!拔覀兠霞胰?,可嫁作商人婦,自個兒卻得有個詩禮的主心骨?!雹埽╬54)亞圣的后代,可以說是女子忠貞的典范,一開始,昭如幾乎是毫無猶豫地接下被賣的孩子,丈夫逝世后,照顧幼子,安排繼女、丈夫后事,姐姐遭遇家變,接來家中細心照顧,即使是逃難路上,也要等一等落隊的小蝶母女……昭如的淳厚善良、重情重義貫穿了她的一生。
作為姐姐的昭德,一開始就是強硬、堅韌的。她的瘋癲與最后回光返照般的突然清醒,為很多人詬病,認為是葛亮作品中的一個缺陷。但這也是葛亮的一種堅持,昭德的堅韌,那是人的一種美德,瘋癲絕不該是這樣一個堅韌女子的最終結(jié)局,所以葛亮在一個破廟里使她清醒,她是需要這樣一個轟轟烈烈結(jié)局來收尾的。同樣的還有名伶言秋凰,“望鵑啼血花落去,新凰清音換新天。”從一開始言秋凰的氣節(jié)就有所展現(xiàn),被迫與師父打擂臺后半年不再登臺,在師父死后守喪半年,從此離開京津伶界,這是尊師重師,為圓師徒情分。來到襄城,風(fēng)聞日本人到場的前一天晚上,喝下了泡有雪茄碎末的茶水,不為敵人開唱。最后在她拜師三十周年的日子里,唱了最后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戲。她銷毀了關(guān)鍵名單,算是位抗日英雄,但她更多的是一位為女兒報仇的母親。葛亮賦予這兩位女性的一些超人的神力,不得不說,是他對她們身上精神的贊揚。
比較特殊的是民國時期的外國人。葛亮雙城寫作的經(jīng)驗,使得他的作品中一直都有他國者存在,《北鳶》中也塑造了一批生活在民國社會的外國人。他們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頗為青睞,言談間也多有引經(jīng)據(jù)典,雅各的姐姐葉小姐說:“我倒覺得,如今的中國人缺的不是雅量,卻是任誕”④(p191)不止雅文化,說著蹩腳中文的羅賓遜醫(yī)生還懂得中國人“吃辣蘿卜喝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的民間俗語。④(p39)這些生活在民國的外國人,言行舉止上都受到了民國時期文化的影響,較為有特色?!侗兵S》中的雅各可以說是接受中國文化最徹底的一個,甚至說過:“我不會離開中國,離開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雹埽╬432)中西碰撞下傳統(tǒng)文化仍葆有活力,現(xiàn)代社會,我們又怎能讓它們蒙上灰塵、不見天日呢?正如張莉評價《北鳶》“它提供了重新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視角,進而引領(lǐng)讀者一起,重新打量那些生長在傳統(tǒng)內(nèi)部的、被我們慢慢遺忘的文化資源和精神能量?!雹葸@些精神、文化傳統(tǒng)被觀置于整部作品之中,在時光更迭中代際相傳。
注 釋
①張憲文.中華民國史第一卷[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1.
②張艷梅.“70后”作家的歷史意識[J].上海文學(xué),2017(05):106-112.
③朱熹.大學(xué)章句.經(jīng)一張[M].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④葛亮.北鳶[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1.
⑤張莉.《北鳶》與想象文化中國的方法[J].文藝爭鳴,2017(03):163-166.
項目:江蘇師范大學(xué)2020校級創(chuàng)新項目課題2020XKT763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