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曉星
“虞廷清韻”,馮登府、吳蘭蓀、葉恭綽、徐少峰、吳振平、趙濤遞藏
文人雅士不管會不會彈琴,書房里照例要掛琴一張;若出而為官,治理一方,最愛用的一個典故,便是“鳴琴而治”,既見教化之功,又得瀟灑之趣,會不會彈琴尚非首要。宋琴“虞廷清韻”最早見諸記載,就是緣于在一位名學者的宦游生涯里扮演了類似的角色。清道光辛丑(1841),馮登府(1783-1841)為自藏古器寫了一篇《十二客者傳并贊》?!笆驼摺?,其中一位便是:
宋琴一,長七尺二寸,背有“虞廷清韻”四字、“復古殿”三字,高宗御書也。嘉泰元年周平園有題跋,蓋余家故事也。主人昔宰三山,停琴不張,歸而掛諸壁,是為清風鳴廉之客。(《石經閣文續(xù)集》卷四)
據(jù)《馮柳東先生年譜》,馮登府“宰三山”(任福建將樂縣知縣)在道光四年(1824)三至五月,備此一琴,自然不無模仿宓子賤的用意。而琴掛在墻上,風過而弦振,必發(fā)清鳴,就有一派清風、廉潔自鳴的寄托了,所以才謂之“清風鳴廉之客”。這里提到的周平園,即南宋名相周必大(1126-1204)。
“虞廷清韻”再次進入文人視野,已是馮登府“宰三山”百年之后,在他故鄉(xiāng)嘉興鄰近的蘇州。一九三三年三月八日,吳湖帆日記云:
下午在恭甫處正社畫會第三集,晤鄧孝先,吳蘭蓀。蘭蓀攜宋周必大題“霞庭清韻”古琴來,彈一曲,殊佳興也。(《吳湖帆文稿》,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27頁)
此處“霞庭清韻”,無疑為“虞廷清韻”之誤識。“霞”“虞”形近,“庭”“廷”音同。“虞”者“虞舜”,以“虞廷清韻”名琴,系用“舜歌《南風》而天下治”之典,寄托政治清明、關心民生的圣主情懷。
吳蘭蓀
《今虞琴刊》扉頁
吳湖帆提到,攜琴與會者是吳蘭蓀(1883-1960)。這是一位行伍出身的湖南琴人,當時在蘇州定居已逾二十年。他在江南琴壇很活躍,參加了一九一九年蘇州怡園琴會、一九二0年上海晨風廬琴會。從《怡園會琴實紀》可知,他所攜琴為“虎阜梵音”“衡陽曉鐘”(卷六第二葉);從《晨風廬琴會記錄》可知,他所攜琴為“衡陽曉鐘”(卷上第六葉),均未展示“虞廷清韻”。因此,雖然他得到“虞廷清韻”的始末不詳,但可以推測,時間大致在一九二○年秋至一九三三年初春之間。
一九三六年三月一日,今虞琴社在蘇州成立,翌年出版《今虞琴刊》。其中《古琴征訪錄》為目前所見“虞廷清韻”最早的公開著錄(第274頁):
琴名:虞廷清韻
式樣:準伏羲式
長廣弧度:長三尺七寸,廣六寸半
面底木質:桐
斷紋漆色:蛇腹斷,原系朱色,現(xiàn)為退光色
聲音:洪亮松古
徽軫岳、尾掌足:紫檀木徽岳,玉質軫足
年代款識印章:腹內有宋“開寶戊辰”四字,池下有“復古殿”行書及方章“御書之寶”篆。
斫者、修者:似重修,面少斷紋
藏者:吳蘭蓀
這份《古琴征訪錄》的整理者是吳蘭蓀的琴友莊劍丞。六年后,莊氏以“琴癡”為筆名,撰《復古殿琴》(《江蘇文獻》第1卷第3-4期,蘇州省立圖書館1942年4月28日)筆記一則云:
余友吳君嘗蓄一琴,名“虞廷清韻”,遍體粗蛇腹斷紋,漆色黑紫,音洪亮透松,古物也,背鐫“復古殿印”印一。偶閱葉調生《鷗陂漁話》,有“復古殿英石供”一節(jié),云:“陳氏頤道堂舊藏英德石硯,山背鐫‘復古殿印。鑒賞家據(jù)《南宋宮殿考》,謂復古為理宗殿名,宮中儲藏翰墨之地。然《老學庵筆記》云‘紹興間,復(按:原文誤作后,徑改)古殿供御墨,乃高宗時已有此殿。蓋復古殿本射殿,高宗建,理宗修,見《宋史》,則此殿未可專屬之理宗,亦未必定是穆陵供御之物。又《武林舊事》:元夕燈火于復古殿張掛,禁中避暑多御復古殿,亦非專藏翰墨也?!庇^此,則此琴為宋物無疑。
這是目前所見對“虞廷清韻”最早的研究,最終認定“此琴為宋物無疑”,其依據(jù)是琴背的“復古殿印”。既然有這樣的皇家背景,名為“虞廷清韻”也就可以理解了。
至此,“虞廷清韻”為世人所知雖不甚早,但著錄與研究已然兼?zhèn)洹?h3>二、九十年內五易其主
莊劍丞說“余友吳君嘗蓄一琴”,“嘗”是過去式;《復古殿琴》其實還有最末一句未引,那就是:“聞吳君近以此琴贈番禺葉氏矣?!奔妊浴敖保蟾攀前l(fā)表出來的一九四二年四月前一兩年內的事。
番禺葉氏,即當時一度寓居蘇州的收藏大家、前交通部總長、廣東番禺人葉恭綽(1881-1968)。據(jù)目前掌握的材料看,古琴一門,并不在葉恭綽的興趣范疇之內,而吳蘭蓀偏偏以“虞廷清韻”相贈,當別有緣由。在過去的文人語境里,“贈”可能是人情往還,可能是以物易物,可能是抵押,也可能是轉讓的委婉說法。但顯然,葉恭綽并未保存多久,“虞廷清韻”很快迎來了它可考的第四個主人。
葉恭綽《宋開寶琴》云:
余曩歲居吳門,曾得一琴,龍池上“虞廷清韻”四字行書,內題“開寶戊辰”字,蓋宋太祖二年也。尾題“復古殿”三字,下有大方印“御書之寶”四字。滿身作斷蛇紋,背有周必大長題款,曰:“嘉泰元年辛丑平園老叟周必大識?!庇嗖恢O彈奏,后以贈徐少峰,彈之,果極清異。徐傳海虞琴法,其居滬時,有街警午夜間叩門,徐驚問何事,警曰:“余每值夜班,耽聽君彈奏,今不禁叩門聆教耳?!睍r傳為佳話。(《遐庵談藝錄》,1961年)
葉氏未記來源,但結合前文,必是來自吳蘭蓀無疑。他用的是“得”,也可見所謂“贈”,不是毫無緣由的。到手后,他可能只是把琴當作雅玩,因為從“余不諳彈奏,后以贈徐少峰,彈之,果極清異”一句來看,一直到徐少峰彈“虞廷清韻”,葉氏才第一次聽到此琴的聲音。
徐少峰(1888-1960)是張子謙《操縵瑣記》中經常提及的上海琴人,早期今虞琴社的重要成員。張子謙說他“能琴善畫,琴擅長《漁樵問答》,指法沉著有力,韻味高古,為李子昭得意弟子”(《操縵瑣記》,1960年8月3日)。他的職業(yè)是牙醫(yī),主顧中滬上文化界人士極多,吳湖帆、張蔥玉日記,龍榆生、袁安圃詩詞集中均涉及他。通過此條記載,又可知他與葉氏也有密切的接觸。葉氏所記街警午夜聽琴叩門的佳話,或許正是得之于徐氏本人。此琴之贈,大約也不外乎上述幾種情況。
然而,在徐少峰生前,“虞廷清韻”已經易主,新主人是上海的今虞琴社同人吳振平(1907-1979)。吳振平為西泠印社創(chuàng)始人之一吳隱之子,初名瓏,又名錦生,長期從事印泥的制作。一九五五年夏,鄭珉中曾在他家中見到“虞廷清韻”(《蠡測偶錄集》,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可見此時已歸吳氏?!恫倏z瑣記》一九五五年五月(原文誤寫為六月)二十七日提到了鄭珉中的這次滬上之行,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前不久的四月八日,張子謙“晤景略,知少峰之‘霹靂琴已以新幣一百五十元之代價讓與伯炎之弟羲培”。徐少峰在不長的時間內,至少讓出了兩張好琴,不知是否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政治經濟環(huán)境有關。
現(xiàn)存《操縵瑣記》的記時跨度(1938年8月-1963年8月),正是張子謙與徐少峰、吳振平來往密切的階段,《操縵瑣記》又意在“凡會琴、撫琴、習琴、訪琴諸端,事無大小,咸筆之于冊,以志不忘”(《操縵瑣記序》),所記名琴不下百數(shù),偏偏對近在咫尺的“虞廷清韻”未著一字。若說未曾見著,固然很難想象,但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據(jù)劉赤城回憶,吳振平曾對他說,“‘虞廷清韻的音色遠遠好于他的其他藏琴,比他自己收集的唐琴都好,所以很少示人”(《萬里赤城霞:劉赤城先生回憶錄》,劉赤城、劉銘芳編著,中國書店出版社2022年)。這或許是原因之一。
劉赤城又說,浩劫中“虞廷清韻”曾被抄沒,“文革”后期被吳振平追回。他第一次見到此琴,已是吳振平去世(1979)之后,與其他幾張琴,同掛在家中的遺像之后。一兩年后他再去吳家,叩門無人,聽鄰居說,吳夫人也去世了。
人亡琴存,名器自有命運。一九八五年春,來上海訪琴的香港琴人沈興順在馮舜欽那里看到了“虞廷清韻”,其《弦外雜錄》“海上修琴名手”條云:
乙丑孟春余初訪先生(按:指馮舜欽)于滬,不意漏巷斗室,竟懸古斫數(shù)十,且不乏宋元佳器,名琴“虞廷清韻”“蒼(滄)海龍吟”皆在其列。余曰:“‘虞廷清韻乃宋太祖御制,昔為吳蘭孫(蓀)所藏,《今虞琴刊》具載之;‘蒼(滄)海龍吟亦寧藩舊物,《琴學叢書》記丁君叔雅以千金市歸者也,俱在是耶?”先生聞而謂:“琴置吾所有年,人莫識之,能道其源流者,唯君而已?!毕壬杂嗤呤惹僦?,遂訂交焉。自云……今滿室所懸,泰半非其所有,皆友輩倩請重修者也。(《古琴紀事圖錄》)
這里只說馮舜欽修琴,不無委婉之處。其實當時馮氏在公交司機的正業(yè)之余,做古琴收售的中介。這正是“漏巷斗室”所懸的“古斫數(shù)十”“泰半非其所有”的原因。不過以理度之,大概總有小半為其所有?!坝萃⑶屙崱笔菂钦衿郊覍偻旭T舜欽出售,還是已被他買下,暫不可考;只是沈興順驚鴻一瞥,沒有拿下,從此便芳蹤渺然了。一直到二十世紀末,鄭珉中還在文中感慨:“今吳振平先生已故,所藏之琴亦已分散,這張最早的北宋‘官琴不知流落何所了?!保ā扼粶y偶錄集》)
二00六年五月,“虞廷清韻”重現(xiàn)人間,在香港佳士得春季拍賣會以五百二十多萬元拍出,為香港企業(yè)家趙濤所得。
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至今九十年,“虞廷清韻”的遞藏情況大致如是。
鄭珉中《兩宋古琴淺析》將“虞廷清韻”定為“最早的北宋‘官琴”,并作描述與考察:
琴為伏羲式,桐木斫,黑漆。琴背現(xiàn)鹿角灰胎,發(fā)蛇腹斷紋,在長斷紋間現(xiàn)細小牛毛斷紋。圓形龍池,長圓鳳沼,其項腰上下邊際楞角皆為圓楞。從背面看,其形式風格、斷紋特點、池沼規(guī)模儼然是一張?zhí)拼谱?,惟覺長短寬厚略有過之。池上刻有行書“虞廷清韻”四字,池下刻行楷一行,為“復古殿”三字,再下刻大印一方,篆九疊文“御書之寶”四字,池之左右并刻有南宋周必大的長題。池內刻隸書腹款“開寶戊辰”四字,書體鐫刻皆古穆自然,腹款格式位置與中唐宮琴“大圣遺音”完全相似。開寶戊辰為宋太祖趙匡胤建國的第九年,琴為改元開寶時所造,故名“虞廷清韻”??上н@張僅存的、北宋最早的官琴,在流傳中重修時不幸為劣工所毀,琴面及兩側的漆胎斷紋被完全去盡,易以新漆,光亮如新,遭到了極大的破壞。復古殿為南宋臨安所建殿堂,由此可證此琴曾藏南宋禁中。(《蠡測偶錄集》)
這里以形制風格佐證了“開寶戊辰”(968)這一腹款的可靠性,堪稱定論。此前數(shù)年,他還有一句極有意思的話:
其(按:指“虞廷清韻”)風格特點幾與唐琴完全相同,如果不是有“開寶戊辰”的四字腹款,完全可能把它錯定為唐琴的。(《蠡測偶錄集》)
其實,開寶戊辰即開寶元年,為宋朝開國第九年。所以,“虞廷清韻”可能不僅僅是“最早的北宋‘官琴”,而且很可能是現(xiàn)存的“宋代第一琴”。此外,乾德六年(968)十一月癸卯(廿四日)才改元“開寶”,所以開寶元年實際僅有一個多月。換言之,“虞廷清韻”應該是在這一個多月里署款的。換算為公歷,實際時間應該在公元九六八年十二月十六日至次年一月下旬。
綜合《琴刊》、莊劍丞、葉恭綽、鄭珉中四家之說,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差異。
其一,關于琴式,《琴刊》所記式樣為“準伏羲式”,大致可以理解為接近伏羲式,鄭珉中則直接說是伏羲式?!肚倏返膮⒄諛藴?,可能是《五知齋琴譜》卷一中的《歷代琴式》,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五知齋琴譜》“伏羲”式,琴腰為一凹,而“虞廷清韻”則是兩凹。實際上,“伏羲式”是現(xiàn)存唐琴中最常見的琴式,幾乎全是兩凹,今人多以此為伏羲式,并不完全泥于古譜。
其二,關于斷紋,《琴刊》提到“似重修,面少斷紋”,正與鄭珉中所云“在流傳中重修時不幸為劣工所毀,琴面及兩側的漆胎斷紋被完全去盡,易以新漆,光亮如新”基本一致。那么,莊劍丞所謂“遍體粗蛇腹斷紋”、葉恭綽所謂“滿身作斷蛇紋”,就不夠準確了,至少琴面是沒有的。
其三,關于漆色,《琴刊》所記為“原系朱色,現(xiàn)為退光色”,莊劍丞說“漆色黑紫”,鄭珉中則說是黑漆。今觀實物照片,確系黑色。但“原系朱色”未必不可能,漆色會隨著年份日久而慢慢改變,通常是淺者變深,深者更深乃至化為黑色?!捌嵘谧稀钡摹白稀?,也許正是朱色變深的結果,而“黑紫”又正是化為黑色前的狀態(tài)。此外又有在朱色漆面上加髹一道極薄黑漆、或在黑色漆面上加髹一道極薄朱漆的工藝,年日既久,下一層顏色便會漸漸透出,而漆面在不同程度的光線照射下,也會呈現(xiàn)出更豐富的色彩層次,也增加了準確記錄的難度。
《鴨頭丸帖》宋高宗御題落款是“紹興庚申歲復古殿書”,鈐“御書之寶”印
其四,莊劍丞描述不盡準確,琴背非鐫“復古殿印”印一,實為行楷“復古殿”三字,并“御書之寶”印一,但他引《鷗陂漁話》卷六“復古殿英石供”條關于復古殿的考證很可貴?!皬凸诺钣⑹睏l所引《老學庵筆記》見卷五,但引《武林舊事》則是節(jié)譯、撮述。“元夕燈火于復古殿張掛”見《武林舊事》卷二,原文為:“一入新正,燈火日盛,皆修內司諸珰分主之,競出新意,年異而歲不同。往往于復古、膺福、清燕、明華等殿張掛……”“禁中避暑多御復古殿”,則見于明朱廷煥《增補武林舊事》卷三。
這張“虞廷清韻”,大約是建炎南渡、定都臨安后,御府收拾舊京劫余文物的成果。穆棣《〈韭花帖〉系列考》指出,《韭花帖》鈐有“御書之寶”印,與《鴨頭丸帖》中宋高宗御題上所鈐“印文篆法小異,而風格差近”的“御書之寶”印,應當都是高宗御璽?!笆聦嵣希兆?、高宗諸御璽中文字相同而篆法略異之例甚多,徽宗印如‘宣和‘宣龢‘政和‘政龢等即是;高宗印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其‘紹興連珠印之不同篆法至少有四五種以上?!保ā睹肌肪砩希旖蛉嗣衩佬g出版社2006年)“虞廷清韻”上的“御書之寶”印,篆法又與此二者略異。有意思的是,據(jù)徐邦達先生的研究,《鴨頭丸帖》的高宗御題系從他處移來,但“書法極精,確是真跡”。(《古書畫偽訛考辨》第一冊,紫禁城出版社2015年)此題的落款是“紹興庚申歲復古殿書”,“御書之寶”印基本居中,押在中間三個字“申歲復”上。同時出現(xiàn)“御書之寶”印與“復古殿”款,“虞廷清韻”是又一難得之例。
經過前面的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今虞琴刊》和莊劍丞《復古殿琴》都絕口不提周必大在琴背的銘文,這是很奇怪的現(xiàn)象。若說莊氏重在考證“復古殿”,還勉可解釋;但《琴刊》“年代款識印章”一欄之下都不提,未免說不過去。
“九霄環(huán)佩”,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清角”,胡若思舊藏
不妨先來看看“周必大長題”的內容:
雷氏斫之,肇自開元。馮氏寶之,不知幾傳。我非知音,而理可言。心主于內,手應乎弦。故聲和可以仰馬,意殺形之捕蟬。豈特此哉,大而歌《南風》,小則治單父,舉不出于斯焉。嘉泰元年辛丑平園老叟周必大識。
這里的“雷氏”,自然是指那支享譽琴史的唐代斫琴世家。然而此琴斫于宋初開寶,“雷氏斫之,肇自開元”又從何說起?再者,嘉泰元年(1201),稍微翻檢一下即可知歲在辛酉,而非辛丑。這是兩個極其明顯而又絕無可能自圓其說的疑點。有這兩大疑點在,《今虞琴刊》不提這一銘刻,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過,真相卻又不是那么簡單。
首先,這一銘文并不偽,可見于《平園續(xù)稿》卷四,題為《馮軫元方琴銘》,原文除無“嘉泰元年辛丑平園老叟周必大識”款識外,與此琴所刻全同。日本靜嘉堂藏宋刻本此處題下有小字“嘉泰辛酉四月”(《周必大全集》,王蓉貴、白井順點校,四川大學出版社2017年),不但沒有銘刻中出現(xiàn)的錯誤,還是最接近周氏本人的版本,并無可疑。馮軫為北宋元符三年(1100)進士,官歷江西瑞州府新昌縣主簿、建德府知州,紹興九年至十年(1139-1140)任浙江嚴州知州。周必大青少年時,馮軫已至暮年,二人未必有直接接觸,從“馮氏寶之,不知幾傳”一句來看,周氏為之作銘的這張琴還在馮家。馮氏一門科第鼎盛,六代八進士。在為此琴作銘之后的三十年內,馮軫還有兩個侄孫中了進士,巨族高第的聲勢始終不衰。因此,“馮氏寶之”的階段估計至少百年,而且很可能貫穿了整個南宋,那么入藏復古殿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從這一點來看,此銘并不像是為“虞廷清韻”而寫。
其次,“虞廷清韻”亦非刻有周必大銘文的唯一古琴。此外可考者還有兩張,一為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九霄環(huán)佩”,一為胡若思舊藏“清角”。二者的銘文與“虞廷清韻”一致,僅款識略有不同:“九霄環(huán)佩”為“嘉泰元年四月辛丑平園老叟周必大書”,“清角”為“嘉泰元年辛酉平園老叟周必大識”。三者對照,就文字邏輯而言,大致可以推定“虞廷清韻”襲自“九霄環(huán)佩”,鐫刻時遺漏了“四月”二字,又將“書”改作“識”;“清角”襲自“虞廷清韻”,發(fā)現(xiàn)了嘉泰元年是辛酉而非辛丑,遂加改正,沿用了“識”字。“九霄環(huán)佩”的“四月辛丑”是很重要的,既對應上了《馮軫元方琴銘》所系年月,又明確了辛丑是記日而非紀年。嘉泰元年四月辛丑為廿二日(1201年5月25日),如此一來,“虞廷清韻”的疑點來源也就洞然可明了。
《歐陽氏譜圖序稿》,遼寧省博物館藏
三者相較,在內容上無懈可擊的,唯有“九霄環(huán)佩”銘文了,然而也不能說全無疑點。首先是筆跡核對這一關。今存可靠的周必大墨跡,為清宮舊藏的《歐陽氏譜圖序稿》,今歸遼寧省博物館。《歐陽氏譜圖序稿》首為北宋歐陽修的兩件詩文手跡,其下為周必大短跋,再后又有元明時期的張雨等人題跋,已經王瑞來《歐陽修、周必大手稿的價值》(《光明日報》2019年1月18日第16版)考訂無誤。以之與“九霄環(huán)佩”銘文相比,墨跡純楷,端正整飭,鐫刻則間有行草,偏秀潤一路,滿是趙(孟頫)字的味道。如果說,同一位書寫者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的筆墨會有差異,而將手書鐫刻出來也會存在一定的偏差,都可以理解,但墨跡呈現(xiàn)出整體左低右高、收筆較重的特點,在鐫刻中卻很少體現(xiàn),就不能不令人存疑了。何況周必大去世后五十年,趙孟頫才出世,他又如何寫出一筆趙字呢?
再從銘文的完好程度來考察。在髹漆好的琴背施以鐫刻,客觀上破壞了原有漆灰的力學均衡,可能會導致漆灰剝落、所鐫文字及印章湮滅等一系列后果。通常而言,對此影響最大的因素,不外有三:漆灰的堅硬程度、經歷的歲月長短、保護的環(huán)境好壞。恰好,制作于明崇禎中晚期(1633-1644)的潞王琴可以作為一個參考標準。潞王琴漆灰用特殊工藝(八寶灰),以密實堅厚而著稱,至今不足三百九十年,保存至今的幾乎都沒有出現(xiàn)銘刻崩壞的現(xiàn)象。而“九霄環(huán)佩”銘文也是如此,每個字都完好無損,老化程度有限,很難想象這是八百年前南宋中期就刻上去的。若說它再早也不會早于潞王琴太多,反而較為合理。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錢載(1708-1793)在京城給孤寺東的呂家看紫藤花,在藤蔭下看到一張周必大銘的雷氏琴,后來又重見于“翁家藥欄”,遂作《周文忠公銘雷氏琴歌》(《萚石齋詩集》卷三十二),小序照錄周必大銘文,與“九霄環(huán)佩”完全相同。有學者就此推測,錢載所見,正是國博的這張“九霄環(huán)佩”(呂偉濤《坐上琴心:中國歷代古琴文化鑒考》,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22年),是很可能的。明末至乾隆前期二百年內的一位好事者,從周必大文集中找出《馮軫元方琴銘》,刻在“九霄環(huán)佩”上,以增其重,或許是最大的可能。
“九霄環(huán)佩”“虞廷清韻”“清角”三琴,都收錄于《中國古琴珍萃》增訂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中。本文推測“九霄環(huán)佩”銘文鐫刻在先,但比較三者可以發(fā)現(xiàn),反倒是“九霄環(huán)佩”的銘文最為清晰,“清角”尚可,“虞廷清韻”則多漫漶。若鐫刻時間相距不遠,倒未必是鐫刻在前的老化、剝損得更為明顯,而受漆灰成分的基礎條件、保存環(huán)境的外在條件影響更多,此為一證。若謂作偽者在鐫刻時有意做出這樣的效果,也未嘗無此可能。不獨如此,三張琴的銘文,轉行之處有差異,筆跡亦不同,“虞廷清韻”更是以行草為主,“清角”則較為接近“九霄環(huán)佩”。換言之,“清角”的銘文內容似從“虞廷清韻”而來,而筆跡風格似從“九霄環(huán)佩”而來,令人懷疑作偽者是見過“虞廷清韻”和“九霄環(huán)佩”的原琴或圖像(拓片等)的。
考察“虞廷清韻”的周必大長題,不容回避它與“九霄環(huán)佩”“清角”的關系。但對于“九霄環(huán)佩”“虞廷清韻”這樣的唐宋名器而言,偽刻亦不足以掩其光華,只不過不要再借彼之光、增我之色便是了。《今虞琴刊》不及此跋,豈不正是此意?
《中國古琴珍萃》增訂本中,編者以“虞廷清韻”的銘文款識“辛丑”當作“辛酉”,自是共識,但又以同樣理由判定“九霄環(huán)佩”的“辛丑”亦然,顯系不知此處用以紀日。本文亦推測“九霄環(huán)佩”的銘文為偽刻,但結論并非從文字本身得出。此外,書中又將“清角”識讀為“清風”,這是沿襲了拍賣圖錄《勰一齋長物—胡若思藏古琴專場》(北京匡時拍賣公司,2010年12月4日)的錯誤。拍賣圖錄還煞有介事地解釋“清風”的出典,幸虧古詩浩如煙海,想怎么說都足夠采摭。
壬寅大暑前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