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老了”

唐寶洪

閩西客家一帶，稱老人過世為“老了”。今年清明節(jié)后的第十天，岳母“老了”，走完了她平平淡淡的人生。

我成為岳母的婿郞那年，她剛年過半百，身材精瘦，手腳伶俐，做事干凈利落，一點也不顯老，不但家務事料理得清清楚楚，農(nóng)活和針線活也打理得仔仔細細，臉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掛著甜甜的、親和的、真切的笑容，說話柔聲細語，整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比她的實際年齡顯得年輕一些。岳母在49歲時守寡，她心里所承受的悲愴和痛楚可想而知，但她堅強地挺了過來，不頹喪，不怨懟，為九泉之下的夫君守護、扶助一個家。

善良是一種美德。岳母的善良，在娘家和婆家都出了名。人與人相處，很難避免疙瘩和磕磕碰碰，然而，讓人不能不佩服的是，幾十年下來，岳母在村里沒與任何人拌過嘴，從不搬弄是非，對丈夫溫順、敬重而加以呵護，即使丈夫有時酗酒而失態(tài)時，她也好言相勸，從不冷眼冷語，更不意氣用事，如此，丈夫?qū)λ哺裢鉂M意，夫妻之間堪比舉案齊眉。非常難得的是，在娘家，她與弟媳的關(guān)系水乳交融；在婆家，她與婆婆相處得不是母女勝似母女，與小姑子相處得不是姐妹勝似姐妹。這樣的一個人，人緣自然非常好，有些人受了委屈或心里起了疙瘩，總愛找她傾訴，她每每以自己的善良、通達、柔情，滌蕩人們心中的委屈，溶解人們心里的疙瘩。不過，她心里也有過疙瘩，那就是讓一對學習成績還不錯的雙胞胎女兒輟學而中斷了她倆的學業(yè)，讓她倆失去讀中?？即髮W的機會。其實，當年的閩西農(nóng)村家庭，重男輕女思想或多或少存在，岳母與岳父概莫能外。

“半片婿郞半片子”，我與她相處了27年，我切身體會到了她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克己復禮、寧愿委屈自己也不愿給他人添麻煩等秉性。她生活簡單，體諒子女，說是能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了。與這樣的人相處，當然舒心，平時，我多多少少會給她一點零花錢，有時買點水果給她，也會買點補品給她滋養(yǎng)身子，我這些原本就應該有的最基本的孝心，讓她心里熨貼而舒暢，經(jīng)常在別人面前宣揚我點點滴滴但都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孝道之舉。印象中，她只生過我一次氣。那是2005年秋天，我在縣城購買一套房子，正四處籌錢時，她特地來到我家，掏出手帕，打開，展平，硬要把她積存下來的300元錢給我添作購房資金，我哪里會要她老人家的錢呢？我把這300元錢重新包好，放回她的口袋里，冷不防挨了她的?。骸澳氵€認不認我這個丈母娘？你是不是嫌300元很少？”我不忍心收下她的錢，更不忍心她因我的婉拒而傷心，只好收下了她這愛心滿滿的資助。當房子裝修好了，我搬進新房時，她喜滋滋的，在擬定的時辰，一只手提著兩只種子雞，一只手提著轎燈，猶如一位如愿以償?shù)捏w育健將，意氣風發(fā)地來到我家，比這套房子的主人還更興奮。

天增歲月人增壽，時間悄悄流逝，我漸漸步入中年，而岳母也變老了。這么些年下來，姑姑、大舅、伯父、父親、細舅、姨母、胞兄等親人先后離開人世，親人中我最親的長輩就只剩下岳母一人，我們都希望她老人家健康長壽，在溫馨中頤養(yǎng)天年?？墒?，岳母這幾年來的體質(zhì)越來越弱，隔些時日，就去尋醫(yī)抓藥，病痛發(fā)作時，她以極大的毅力和樂觀的態(tài)度隱忍著，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依舊是陽光質(zhì)地的笑容和惠風酥雨般的溫潤，每每子女帶她去看病，她就覺得增添了女子的負擔而忐忑不安。

老人，需要陪伴，需要關(guān)愛，盡孝要跑步，不然，以后即使想盡孝也沒有了機會。在我兒子斌斌成長的歲月里，我經(jīng)常給他灌輸這些理念，斌斌非常懂事，對外婆也非常有孝心，他說，他永遠不會忘記，小時候到外婆家做客，他與丹姑娘、平平阿哥、雯雯姐姐、忠忠表弟在外婆家大鬧天空，累了就擠在外婆的床上，酣然入睡，猶記得外婆對她的兩個家孫和三個外孫都一視同仁都疼愛有加。

去年，岳母幾次來龍巖的醫(yī)院看門診，每次都在我家小住幾天，我把自己的臥室讓給她住，偶爾也會陪她在小區(qū)周圍以及龍津湖公園、石鑼鼓公園散散步，陪老人家聊聊天，我稱她是“老革命”，說“老革命”辛苦了一輩子，老天會贈福贈壽，請她多寬心，不要思量這顧慮那，有什么要求盡管說，她頗為開心，說平平、斌斌、忠忠都到了男大當婚的年紀，她得積攢一筆錢來，分別給他們?nèi)齻€準備一份禮金，表示表示心意。我衷心祝愿她能親眼看到平平、斌斌、忠忠陸續(xù)成家立業(yè)，“老革命”笑得更開心了……

去年臘月，妻舅在老家購置的新房裝修好了，岳母也打算在鄉(xiāng)下長住，一來，鄉(xiāng)下老家有她熟悉的左鄰右舍，二來，老家的展闊空間與城里套房的局促有天壤之別，三來，老家有她懷戀的風物，還是在老家舒心。她在老家舒坦了一段時間，可惜，好景不長，她體內(nèi)的血液系統(tǒng)里的惡性腫瘤（淋巴癌）發(fā)作了，病痛把她折磨得格外消瘦格外虛弱。

二月來好風光，三月春和景明，這些，對岳母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她在縣醫(yī)院治療了若干天，病情不見好轉(zhuǎn)，就按醫(yī)囑轉(zhuǎn)到市里最好的醫(yī)院第一醫(yī)院血液科繼續(xù)接受治療。原本，我們請了護工在夜間護理岳母，可岳母不高興了，說她老人家需要親人的陪護，只有親人在身邊，她才落心才踏實，她的子女因為這樣那樣的因素無法在夜間陪護，作為半子，我自告奮勇包下了夜間陪護岳母的事務。岳母在市里第一醫(yī)院住院十幾天，每夜，我都到醫(yī)院做陪護?？梢赃@么說，這十來個晚上的陪護，是我與她在一起相處持續(xù)時間最為長久的日子。陪護之夜，難熬，我每夜都隨帶一本文學期刊，得空時就到陽臺上翻閱文學期刊，岳母需要量體溫、抽血化驗時，就按護士的要求上前幫忙。在陪護的那些夜晚，岳母睡著時，我會默默端詳她那張安詳?shù)睦夏?，會給她蓋好掖好被子，偶爾，岳母也會在半夜醒來，她就盡量壓低聲音與我交談，我坐在床頭，一邊給她揉腳踝按膝關(guān)節(jié)，一邊陪她說話，她重新入睡前，又心疼婿郞的辛苦，叮囑我以后看書寫文章不能太熬夜而要注意身體。

市第一醫(yī)院的條件當然要比縣里的醫(yī)院好，技術(shù)力量也相對比縣醫(yī)院強，可是，這家醫(yī)院也無能為力，醫(yī)生說，岳母這病已是晚期，要我們隨時作好心理準備。我心里很沉重，但在岳母面前，還是表現(xiàn)出樂觀的樣子。而岳母也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了她樂觀豁達的風貌，狀況有好轉(zhuǎn)體力許可時，她不用人攙扶就自己下床，走出病房，在走廊上來回走動，并做簡單的健身動作，不知情的人還誤以為她很快就能康復就可病愈出院。

鑒于岳母的體質(zhì)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醫(yī)療器材的折騰，化療也沒有實際的意義，而過度治療風險極大，我們就給她辦了出院手續(xù)，將她轉(zhuǎn)回縣里進行保守治療。

今年的清明節(jié)，難得沒有下雨，我回縣里，與岳母小坐了一會，她老人家身體已經(jīng)極度虛弱而疲倦，但還是有說有笑，哪曾想，這是我與她的最后一次見面。

清明節(jié)過后不久，岳母的狀況時好時壞，讓人揪心。4月14日下午四點半，陪護在她身邊的子女讓她與我微信視頻了兩分鐘左右，在視頻里，她的臉色還是很平常，腦子也很清晰，能一下子聽出我的聲音，能一下子在手機屏幕上就認出我，我告訴她我第二天早飯后就趕回縣里去看她去陪她，她笑了笑，與我揮了揮手，說是明天見。哪曾想，她這是回光返照。隨后，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心跳也越來越弱，接著陷入昏迷狀態(tài)，醫(yī)生采取急救措施，連輸兩小袋血，可她的血小板還是恐怖的0.1，生命進入了倒計時。醫(yī)生心知肚明，告訴家屬無力回天，而家屬更是回天無力。只好用醫(yī)院救護車把岳母拉回老家，捱到晚上十點五十七分，岳母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計劃中的探望和陪護竟成了奔喪！偏偏，那晚的月亮是那么的圓，那么的亮……

岳母的遺體在縣殯儀館火化時，我望著煙窗里飄起的煙霧，在手機上敲出一幅挽聯(lián)：“碧水揚波留鶴影，慈云渡海痛哀音。”友人發(fā)來一個吉他版《夢中的額吉》鏈接，那憂傷的旋律讓我切身感受到親人永訣之傷痛，讓我哀嘆再也沒有盡孝的機會了！

岳母“老了”，作婿郞的，戴孝、守靈、跪靈、哭喪、送葬是分內(nèi)之事，我的淚眼一次又一次地端詳岳母的遺像，遺像中的岳母笑容燦爛，看去不會很老，我想起了點點滴滴往事，難以置信她與我已是陰陽永隔。清明時節(jié)雨消停，清明過后亦傷神，舉喪期間，我聯(lián)系來的藍鷹鼓樂隊營造出濃濃的哀悼氛圍，那如泣如訴的樂曲讓我情不自禁一次又一次地潸然淚下，言語已經(jīng)無法表達我的悲慟，我的心在悲號：岳母“老了”，您慢走，慢走，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