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轉眼和石英杰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面了,偶爾看到他在朋友圈曬他的攝影,而從未間斷的則是他的詩歌寫作。石英杰是“燕趙七子”之一,而寫作最終比拼的仍然是個人能力以及精神視野。顯然,通過組詩《我相信這條河流是鈍金屬的》,石英杰在寫作方向以及整體詩歌能力上都已經非常突出了。詩人與河流總是存在著近乎天生的對話關系,正如每一個詩人都必須要面對時間、存在以及生死一樣。
石英杰筆下的河流不是無源之水也不是泛泛之水,而是他故鄉(xiāng)的易水,是他生命化表征的流水。由此出發(fā),詩人的個人感受、生命印記、空間想象、思想能力以及地方性知識的基因就被以容留而開放的態(tài)度綜合呈現出來。
平心而論,我喜歡石英杰這種“小地方”的詩人,而很多重要的甚至偉大的詩人恰恰都是來自于此,他們的詩歌、記憶、想象力以及命運軌跡都是有根底的,盡管在現代性的時間以及不斷擴張的城市化空間的雙重擠迫中“小地方”的根系、性格和氣候已經被擠軋到最小化的程度。具體就《我相信這條河流是鈍金屬的》這組主題性的詩歌而言,我們清晰地看到了一個“地方詩人”個體主體性和精神圖景的不斷滲透和介入,甚至這一滲透和介入的方式是樸素、坦誠而又略顯笨拙的,比如《我在河面上刻字》又一次對應了自古至今詩人“萬古愁”的傳統(tǒng)。無論是當年李白的抽刀斷水還是今天的石英杰用“鑌鐵劍”在河面上刻字,他們都共同指向了詩歌的時間刻度。越是面對時間和存在,面對河流和易水這樣的永恒性的時間性空間,詩人就越會生發(fā)出難以阻遏的茫然、虛無以及分裂的心理體驗。偉大而永恒的事物基本顯現出來的都是空無的本質,而痕跡和物象注定都是極其短暫易逝的。極其可貴的是石英杰并沒有在易水中予以封閉式的沉溺和抒懷,而是非??少F地體現出了開放的精神視野,這與詩人閱世的程度以及對語言的理解和把控程度是密不可分的。河水、易水在石英杰這里只是一種精神介質和對話空間,他借此想要抒發(fā)的恰恰是看似日常而實則充滿了智性沉淀的情志空間,比如“所以,憤怒或者平靜/并不是水滴自己的/決定的是河,是河以外更廣大而無法看清的東西”(《易水河邊》),這樣的詩句顯然已經突破了當下時感式的碎片化寫作,突破了事物的表象和日常化的即時性的感受,而是通過當下和可見之物而抵達超驗的不可見之物,實則這對詩人的日常經驗和寫作經驗都是非常大的挑戰(zhàn)。
詩人不只是一個類似于臨水而居的深思者和釣叟式的智者,他還應該通過語言世界重塑一個自我,不斷維護個人本源化的記憶,通過個人的描述和發(fā)現帶給更多的人非同一般的感受和理解,甚至他可以借此來豐富和拓展每個人生活的邊界。石英杰通過易水河不斷抒寫著個人化的命運,這既是面向時間和個人的又是面向更多的讀者和大多數人的。當石英杰在詩中提到父母提到命運,提到偶然性和命定性,我相信任何人都會有同感,這些文字因為蘊含了共情空間而能夠打通更多的人。一個人與空間的相遇只有上升到命運甚至終極命題的高度才可能同時讓精神世界和語言世界成為共時體的結構,成為通向每個人生命的源頭之水。我一直強調這個復雜多變的世界以及每個人面對的具體而微的生存空間都是不完美的,都是有缺陷的,那么作為詩人該如何面對這個世界以及自己所熟悉或陌生的生活?是虛假的贊美還是全然的戾氣?在我看來,一個真正的詩人必須同時面對光明和黑暗,面對幸福和苦難,面對你愿意接受的和不愿意接受的。對此,石英杰在詩中也做出了非常好的回應,類似于波蘭偉大詩人扎加耶夫斯基的“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的態(tài)度。也就是說,詩人不是簡單地肯定或否定,而是站在光明和暗影的過渡和交叉地帶,他的回應如此真實而打動人心。
面對著同一條河流,面對著五十多年生活的空間,石英杰不僅沒有被消耗掉銳見和發(fā)現能力,反倒是不斷強化出對自我、生活以及空間的深度理解和包容能力,這對于有著幾十年寫作經驗的人來說實屬難得。
五十歲了,終于想明白一件事:
我深愛的河流喂養(yǎng)了我
同樣喂養(yǎng)大了我的仇人
無論近在咫尺
還是遠如天涯
我和仇人
贊美和依戀著的,是同一條河流
——《同一條河流》
河流以及易水在石英杰這里已然成為帶有強烈個人氣質的深度意象,一個詩人在這個深度意象中幾乎投注了所有的情感、經驗、超驗、現實感、歷史性以及想象力。詩人從不同的角度和姿態(tài)進出這條河流,因此河流就成了一個不可替代的精神場域。與此同時,石英杰又通過不同的方式反復盤詰、叩訪和齟齬著這條精神性的河流。因而,這條河流無論是物理形態(tài)還是對應的精神形態(tài)都是多層次和多樣態(tài)的,呈現了空前繁復的有意味的空間結構和精神機制。
石英杰這組詩中河流和易水的樣態(tài)幾乎是完備意義上的。無論是河流的上游還是下游,無論是此岸還是彼岸,無論是向陽還是逆光,無論是白天還是暮晚,無論是表層的河岸還是水底的晦暗旋渦,無論是曲折還是清濁,無論是豐盈還是枯竭,無論是流動還是冰封,無論是泡沫還是沉渣,它們如此具體可見而又虛幻不可見,它們幾乎都對應了這個龐雜而深邃的世界本身,對應了每一個人的精神淵藪和復雜體驗。甚至,這條意象化、生命化、想象性的河流還起到了精神凈化和自我寬慰以及救度的功能。一個凝視河流的人實則正是在打探他自己,正如詩人所說“我遠遠望著它,就像望著自己/馬上就能看到不可預知的未來”(《河邊望云》)。
這種既向外又向內的凝視使得一個人在自審和自忖中不斷向善,使得一個人的詩句不斷向真,而人之善和詩之真所一起達成的正是我近年來一直強調的“詩性正義”,這既是語言、技藝和修辭層面的,又是精神、思想和命運意義上的。
一條河床是被水流和時間磨礪出來的,而一個詩人以及具體的一首詩同樣也是時間磨礪的結果。靜水流深,反觀自省,這是石英杰近期詩歌的一個重要的精神標識。石英杰說“易水替我活”,那么我們也未嘗不可以說詩人和語言也是替易水活,這是“向詩要命”和“向命要詩”彼此打通的過程,“寫在紙上,它是干涸的/寫在身上,它是濕潤的/寫在心里,它就活了/我替它活,用每一滴血/它也替我活,我死了,繼續(xù)替我活,用每一滴水”。
我也相信,一個詩人筆下的河流是多么地不同!
2022年6月29日于北京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