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寧
我的記性越來越不好,還時不時對一部電影進行某種剪輯重組??催^兩遍《隱入塵煙》,依舊是把那棵孤零零的麥穗當成結尾的定格鏡頭回想。直到第三遍看完,那真正的結局才被挪到正確位置上。先說那棵麥穗,它本來是插在麥稈編的小草驢身上,舉著它的,是躺在自家炕上為失去妻子神傷的馬老四。畫面一轉(zhuǎn),它便像脫離開馬老四的手一般,孤懸于空,像在與虛在遠處的高樓大廈對望。
平心而論,以這個鏡頭結尾,也不錯,畢竟虛實對視,也能延長觀眾的想象。但是電影在這之后,還是把觀眾帶到最終的結尾:馬老四與李貴英親手建起的土房前,推土機已隨時聽候,但還有個拆遷補償款的交接,是馬老四的侄輩拿到。也可以說,使喚了弟弟大半輩子的三哥一家,再次在馬老四作為貧困戶名額拆遷住新房這件事上,動了心眼。那么未來的新房,是否專屬于馬老四,又成懸念。拆房是一個人重要的時刻,馬老四卻沒有在場。倒是被他“解放”了的驢,突兀地從畫面外探進半個頭來,讓完成這筆交易的兩個男人,很不自在。
這一幕收得狠,比我印象中那個要狠。一下子,就和電影前四分之三的場面進程形成強有力的對沖。不錯,圍繞著這一對貧賤夫妻的世事始終是涼薄的,但我們還是生生被他們在土地上勞作與付出的身影,催生出希望與感動,由他們再記起土地恩情,進而生起或許還可以如此重建自己生活的勵志感。撞到這個結局,等于結結實實受挫。所以,在我觀影的那三場放映中,觀眾都是默然離去的。我理解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心塞,甚至完全不同于貴英離世帶給人的感傷。
片尾音樂又起,是伊朗作曲家做的,與這部片子絲絲吻合。前面一直稍放即收,到此時才如河流一般流淌起來,但我也是到第三遍時,才駐足將它聽完。一種給人溫情的音樂,到頭來卻讓人百感交集。這讓我覺得,這個身為80后導演的李睿珺,實在是心理老成。一部片子,他同時在處理溫情與殘酷,并讓它成為現(xiàn)實中一枚硬幣的兩面:不錯,片中是一些農(nóng)人,正在失去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資源;但是,剝奪他們生活之技又許諾他們以虛幻幸福的又是何人?難道不也是這日益沙化的人情土壤上催生出的人類,那所謂的“聰明”人?當這種算計毫不遮掩且屢屢得逞之時,也就難怪那本該與土地相伴而生的古老品質(zhì)——誠實、勤懇與善良,變得像熊貓血一樣稀薄珍貴。
看清這個結尾,其實也就是看清,驢子才是片中首尾呼應的意象,在替人類傳達著悲哀。影片一開始,就對準驢棚,先是一锨一锨往外鏟土的聲音。之后,畫外音傳來讓馬老四到前院相親的聲音。大雪紛飛中,穿著毛衣的馬老四從這間小屋走出,撿起置放在前后院間柵欄上的新衣。鏡頭在相親這一場戲中,先是從后院轉(zhuǎn)到前院,再轉(zhuǎn)回后院。驢子首次亮相,是從畜棚的木窗里向外張望。
前院是相親的主場,重頭戲卻是由安排相親的雙方擔任,無非是做著你合適我也合適的掐算。驢子此刻晃到了前院,“這個遭瘟的”,前院的罵聲和招呼馬老四相親時沒有兩樣。前后院都姓馬,但顯然沉默受擺布的都在后院。馬老四起身去安撫驢,之后便一直待在后院自己的破屋。貴英到后院上廁所,經(jīng)過驢身邊時停下,此時的畫面呈縱向構圖,將屋里的馬老四、屋外的貴英與驢都框在其中,同樣卑微、馴順,天生好欺負。悲苦的結局,仿佛一開始就寫進這三者的命運簿。只不過,電影并不是朝一路賣慘而去。依著土地上誠實的勞作,這三條生命,彼此溫暖、慰藉,靠得更近。隱入塵煙前,可以說都彰顯了依著土地勞作所擁有的珍貴品性:誠實、善良、溫情,以及生命的尊嚴與光彩。
李睿珺的電影,多和自己的家鄉(xiāng)有關,觀眾借此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村子,位于甘肅張掖高臺縣,名叫花墻子村?!陡嬖V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展現(xiàn)的是花墻子村清麗的夏調(diào)?!峨[入塵煙》則是四季輪回。冬日成親,春日耕作,夏日收割,秋日死亡。這中間,他們還蓋起房子。一切都是手作驢拉,不假外人,也像燕子銜窩一般。影像展現(xiàn)了這動人的過程,同時感受到的,還有泥土的干濕、汗水與粉塵,以及一叉掂進麥秸垛的重量。這和那種為了點擊量而拍出的田園勞作視頻不同,是非濾鏡下真正的勞作。膚色得匹配,農(nóng)活技藝也得是真把式。后者,不說演員海清,就是把演過《白鹿原》的西北籍演員張嘉譯們算上,都不及這片中演馬老四的武仁林。陰差陽錯,李?,B只能借自己家鄉(xiāng)的親人朋友來幫他拍片。但無形間,也留下了這片土地上農(nóng)人真正勞作的身影。素人的本色出演,難得的又是,在和海清的感情戲中,這個地道的農(nóng)人,自自然然就散發(fā)出樸實真摯埋藏心底的深情。
不惟身邊人,對驢子,他也親切地稱之為“寶驢”。它啃了莊稼,馬老四并不像貴英一樣起急:“它這時啃一棵苞谷苗,秋天就少吃一個苞谷棒。”有關土地的辨證法,馬老四自是直接從腳下讀取。不過我喜歡聯(lián)想,于是就想到古老的波斯詩人薩迪。當馬老四說出:“人怎樣對待土地,土地就怎樣對待人?!蔽覐摹端N薇園》找到了對應:“天空給大地雨水,大地給天空塵土。碗里是什么,流出來的也是什么?!敝劣谄械捏H子,我想到的則是法國詩人雅姆筆下之驢。有一首是《為帶著驢子上天堂祈禱》——
上帝,讓這些驢子和我同到您面前,
讓天使靜靜地帶領我們
走向林木茂密的溪流,那兒擺動的,
櫻桃樹像歡笑少女肌膚般的光滑,
在靈魂的居所里,讓我俯身
您的神圣水流,我愿同驢子一樣
從它們卑微溫順的貧陋,鑒照出
永恒之愛的晶瑩剔透。
將這首詩的祈禱換成馬老四,我想他會再帶上他的女人李貴英。
誠實而又貼緊自然的手作,最能照見世間之物。因為每一樣都有名稱:磨、碾子、鐮刀、麥叉,還有泥土坯。每一樣又都其來有自。用與被用,摸透了脾性,也便生出感情。因此就有給驢喂水的槽、給燕子搭建的窩。也有了熱水瓶、電報雞。以及建房時放在屋頂雨槽的酒瓶。
最后一樣有些陌生,便查了百度,看到有人解釋說,這是農(nóng)村人建房時祈個平(瓶)安。這些馬老四與貴英心里自然清楚,所以他們遞酒瓶時的動作,十分的默契。各順各理,各安其位。李貴英睡覺時,也便聽見了雨槽瓶瓶的哨哨聲。那究竟是怎樣一種聲音,看第三遍電影時,我也豎起了耳朵。但我同時想,如果李貴英還住在兄嫂給住的窩棚,她才不會有閑心去聽這個。覺得好聽,還因為是自家房上的。在此,有關房屋的詩意,還因為挨著可靠的人,心是安然的。
沒有情欲戲,僅有的肌膚相觸,也是給對方揉胳膊、洗麥疹子。但不妨礙觀眾從中體味出愛情。這愛情之路的由淺入深,在他們最初落腳的小破屋中,可借墻上日歷一窺。第一次出現(xiàn)是9號。第二次則是22日。日子的進程,也是他們感情升溫的進程。同樣顯現(xiàn)這進程的,還有那個大紅“囍”字。它第一次出現(xiàn),幾乎就是個虛影兒。像那個擺著死人臉的結婚照,無可無不可。但到了第二次——搬入空宅,第三次——搬進新家,女人“高一斯斯,再高一斯斯”的提醒,就滿滿是認真過好日子的經(jīng)心。
愛與保護,與其說建基于情欲之上,莫如說建基于心底的善。所以我非常喜歡男人第一次示好的那一場景。是在黃沙鋪展的沙丘頂上。坐于其上,此時男人帶著女人已給先人燒過了紙,男人拿出蘋果:你吃。又拿出麻花:你吃?!昂笕瞬怀?,先人不得。”一句話,就把身邊女人,納進了一個家族里。此時鏡頭為仰拍,兩個人的頭便近于天。也像一種祝福,稍改一句薩迪的箴言送他們:“天堂與天地同寬,是為善人預備的。”
關于全片所用的方言,同為西北人,我能聽出的是音調(diào)的不同,用字其實親切而熟悉。尤其那句“一碼歸一碼”,更是西北人愛說的口頭禪。都說西北人頭腦簡單心地實誠,大概也要歸于這個信條。
但這同樣也要分善人惡人。那個掌握著一村人經(jīng)濟命脈的當?shù)仫@貴張永福,可不守著這個理。他生病,需要輸馬老四身上的熊貓血。血之稀有珍貴,他不是不知道。但是馬老四沒提條件,他的親族也就順勢不提。而當馬老四中間提醒說:盡早把欠村里人的賬還了,因為他們也有病要看、有用錢的地方。那個張永福的晚輩聽著只是訝異:你輸著血,想的還是別人? 輸完血,馬老四依舊買不起街攤上的百元長大衣。張永福的晚輩順勢買下給他,但他仍不忘說明:算我借你的錢買的。
抽一管血,只招待一次飯菜,這是怎樣的一碼歸一碼?但馬老四沒有怨言。同樣,當他孤零零爬上沙丘頂,于高高的天際間望向土地做一種告別,也沒說什么。將驢放手,將債還清,以土地為信仰的人,住進高樓才叫身無長物。對這樣的農(nóng)人命運,李睿珺也只能說:一切交給時間。
但我們還能從失去土地的人身上,再重溫土地的品性嗎?
截止到8月底,《隱入塵煙》票房已突破4000萬。這是電影人與影迷不懈努力的結果。比那些風評未必佳,但輕輕松松就能躍過億元大關的電影更讓人欣慰。雖然這部逆襲成功,但,是否還有些好片子沒有這樣的轉(zhuǎn)機,自此隱入塵煙?
對于李?,B,連我都得承認,是因為這部,才回頭補看其他幾部。我一直以為《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是部南方生活的電影,原來它訴說的,仍然是西北農(nóng)人對土地的眷戀。回憶此片導演說,需要給劇中扮演爺爺那位拍張遺照,電影拍完,村里老人紛紛請求給自己拍遺照?!峨[入塵煙》其實也可以當土地的遺幀來看??催^它再重溫白鶴片中爺爺與孫子的對話,老人連連問,聽見沒有:“泥土一古今嘆息地呢?!薄澳嗤烈荒晁募径紘@氣地呢。”
這次我們總算,真真切切,從這部電影,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