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雙喜

畫布上的裸體女人，展示的不是美的曲線，而是家暴留下的傷痕：這一刀是二十歲，這一棒是三十歲，這一腳是四十歲。是以暴制暴，還是忍氣吞聲？或者用展覽引起關(guān)注以尋生機？最后的結(jié)局是生是死，抑或生不如死？

1

雖然沒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但和外面的艷陽高照相比，這個背光的菜市場便顯得特別陰暗。人在里面待久了，像是從黑夜里打撈出來似的。暗沉沉的氣色，暗沉沉的身體，暗沉沉的待客之道。這是這一片城區(qū)最老牌的市場，老牌就意味著老破小，老破小就意味著物價便宜。它養(yǎng)活了許多進城務(wù)工的人，也給附近的老居民帶來了實惠的便利。

魚販們的攤子在市場的北側(cè)?；畋膩y跳的魚離不開水，所以，這里的人經(jīng)常穿著水靴，泡在水流中，接待各種各樣的客人。陳順辛就在這里，自制的高高的砧板架上，切掉了自己食指的一小部分。原本謹小慎微的她怎么會切到自己的手指？這不是最忙碌之時，手上的這些魚兒，也并不是最難搞定的。她只需要用刀背用力一拍魚頭，魚就會暈死過去。她忘記了嗎？忘記了第一步驟嗎？她有些發(fā)怔。

鮮血從死魚的身上流到砧板上，丈夫正在一旁把貨物遞給客人。她忍著疼，等客人走后，才把掉的那塊肉撿起來，往醫(yī)院跑。丈夫仍舊在攤子上，目光盯著砧板上滿滿要往地上落的血跡，鮮艷的顏色阻止他出聲。陳順辛邊跑邊想他的反應(yīng)，他肯定覺得她笨手笨腳，殺個魚也能傷到自己，如果是在家里，他一定會破口大罵，罵她這個死肥豬就懂睡，什么都干不好。她聽到后面?zhèn)鱽頉_水聲，他一定是在清理那塊厚砧板，他一定把刀挪到一旁，認為這血光晦氣，擔(dān)心影響生意。這一排魚攤，競爭激烈，一個月減掉租金，也只掙到七八千塊，夠花，不夠存。他一定還擔(dān)心，她又要花掉一筆錢，把那塊肉接上去。他的電話一會兒肯定打來，告訴她，掉就掉了，反正沒這塊肉也不影響你干活。

她到了附近醫(yī)院的急診科，醫(yī)生正察看傷口，丈夫的電話便在她的意料之中到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用的每一種聲調(diào)都被她提前知曉。她說她不會做移植手術(shù)，即使想，也沒有足夠的錢。她的微信零錢不超過三百塊，她的現(xiàn)金不超過兩百塊。

還好，這塊肉根本移植不了。醫(yī)生讓她把它扔到旁邊的垃圾桶里。她扔了，然后醫(yī)生給她包扎傷口，開了一些消炎藥。她便離開醫(yī)院大樓。

陳順辛拿出手機，她聽說這個牌子拍照很上相，雖然貴，她還是買了下來。她下了好幾款美顏相機，一個一個地拍，篩選出自己認為最好看最好用的軟件后，她終于敢在朋友圈露臉了。朋友圈里的她沒有皺紋、沒有疤痕，擁有百變妝容。當(dāng)她拍照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煩擾的東西似乎被這手機的魔力給奪走了。發(fā)完照片，她經(jīng)常刷回復(fù)，看有幾個人叫了她美女。

陳順辛在朋友圈里曬她受傷的手指，因為整日泡在水中，把她的年齡把她的身體的某些部分都給泡老了。那是一雙四五十歲的人才會有的手。她忘了手也是需要美顏的，她的朋友圈沒得到多少的回復(fù)，點贊的數(shù)量竟比以前發(fā)自己做菜的短視頻少。只有幾個以前的工友叫她以后小心點。

這時，已是正午，她有些餓。路邊有賣吃的，她便去買了一個花卷和一瓶飲料，蹲在亭子的一側(cè)慢慢地吃。突然之間，她感到包扎得像脂肪的拇指變得越來越疼，她便有一種特別的迷信，她記起她吃過的所有豬肉。

前些年，甲亢好了之后，她突然變得很能吃，尤其是喜歡吃肥肉，那白花花的脂肪總是讓她無法控制手中的筷子，顫抖地伸出去。她經(jīng)常買豬肉攤上剩下的各種肥肉，放在冰箱里，一日三餐變著花樣吃。她的兒子也跟著她吃，漸漸地，才上五年級的兒子也有了大人的肚腩。還好，今年她把兒子送回鎮(zhèn)上讀書，兒子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她突然有些心疼，她的父母都沒有機會胖過，現(xiàn)在，她和兒子都有了時機，為什么還要瘦。

節(jié)日，她殺了一只很肥的公雞，給兒子吃。兒子胃口大開。節(jié)日后的第二天，她就斷了手指。這是報應(yīng)。此刻，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食物漸漸讓她的身體放松。她又換了一種想法，這受傷的拇指應(yīng)該不會讓她跟丈夫又發(fā)生爭吵、打架。在她租住的那棟民宅里，一層有六七個租戶，經(jīng)常有吵架聲，而她與丈夫是其中的領(lǐng)先者。她能聽到人們恰到好處的叫喊：賣魚的開始了！人們把她和她的丈夫統(tǒng)稱為賣魚的。

那么多的人輕輕地從樓上樓下，走到她緊閉的房門前，認真地聽里面的動靜。她忍著不發(fā)出聲音，怕被外面的人聽了笑話。有時太痛，她會呻吟幾聲……一切結(jié)束后，她歇一歇，又去攤子上賣魚。總會碰到幾個認識的人，都是老鄉(xiāng)，彼此都把對方了解得一清二楚?？伤麄兏龥]說幾句話。她覺得難堪，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她丈夫打她。

靈活一些，做一些反擊。一名年長的攤販對陳順辛說。還好是冬天，這短暫的冬天能讓陳順辛用圍巾蒙臉。市場四面通風(fēng)，比別處冷上很多。她又騎電驢，所以總有各種光明的借口把自己遮得嚴實。她在攤子上，也從不把帽子摘下來。那是一個青色的貝雷帽，兒子在學(xué)校演新年小品時用的，后來不戴，她便拿過來。正好能把她頭上的傷疤蓋住，那縫了幾針的頭皮，再也無法長出頭發(fā)。當(dāng)她跟丈夫獨自在家時，他嘲笑她是個丑八怪。她想，他忘了這是他的杰作，這個在學(xué)校時一個打趴五個的虐待狂。他把她的頭按到滾燙的豬油里，肥肉正在鍋里慢慢地縮小，那透明的熱烈的液體抱著她半邊的頭皮使勁地親吻?？膳隆？膳?。她拼命地不去想起這經(jīng)歷，不想起，就有可能會忘記，就有可能還有溫順的人生。

她聽過年長者的故事，她那淪陷一半的臉是被她那已死去的丈夫弄的。不知用的什么利器。年長者的故事在她那一代人中家喻戶曉，夫妻之間，不都吵吵鬧鬧嗎？這才是日子。年長者自嘲，有些聽故事的人當(dāng)了真。當(dāng)真也不能改變什么。在那些封閉小鎮(zhèn)的舊俗里，不都存在這樣的現(xiàn)象嗎？普通而又普遍，見多不怪。興許，還有一些喜好熱鬧的，希望鬧得大一些，最好弄得整個村子整個鎮(zhèn)子都雞犬不寧，這樣才有故事可聽可看可講。年長者的舌頭是有些惡毒的。她不時脫口而出那些鋒利的字句。這時，陳順辛是不答話的。有些話，她吞下去，會消化不良。

年長者不遮不擋，就任這張變異的臉對著所有的顧客。這是在時光中枯燥的臉，這也是一副在時光中枯燥的身體。

陳順辛的攤子就在年長者的對面，隔著一條通道。只有她一個人守攤時，她便會跟年長者聊上幾句。她注意到，年長者會不時摸一摸臉上的疤痕。她知道，年長者所在的村委會曾讓她去辦殘疾證，她伸伸手，抖抖腿，原地跑了幾圈，然后把年輕好心人的祖宗問候了幾遍。年輕人沉得住氣，目光并未從她的身上移開，她的半只鼻子塌了，年輕人覺得，如果不是這樣的脾氣，年長者應(yīng)該不會被打?；钤?。

年長者來到這市場做生意幾乎跟她同一時間。這市場，服務(wù)的幾乎都是進城務(wù)工的人。周邊卻都是高樓，這條路通往鄉(xiāng)下，路邊便逐漸有遷徙而來的鄉(xiāng)民蓋起了民宅。

當(dāng)年長者忙著應(yīng)付客人時，陳順辛便會陷入某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情境，她忍不住去想年長者在她這個年紀，或者更年輕時是怎么樣的。年長者的聲音響亮細膩，這嗓門是后來練攤子才有的。先天的和后天的，陳順辛能分辨出來。

陳順辛想起自己年輕時，年輕的時候是至少十二年前。十七歲。農(nóng)村的義務(wù)教育不像城里，孩子普遍上學(xué)晚。上了初中，便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她的丈夫就坐在她后排，長得高大，深受體育老師喜歡，每次學(xué)校的排球比賽都會有他。人們提起他，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但一定知道他的外號：排球王。

從初一到初三，他一直坐在她的后排。他比她好看，他喜歡上她，這讓她受寵若驚。在其他同學(xué)的羨慕中，她感覺自己占了便宜。他們在初二那年就開始談戀愛。初三還沒畢業(yè)她懷孕了，兩人便輟學(xué)辦酒結(jié)婚。

反正婚都要結(jié)的，結(jié)得晚不如結(jié)得早，以后孩子大了你還很幼齒。她的婆婆說。她的媽媽瞅著她日漸變大的肚子，也這樣說。長輩都是那樣過來的，他們有經(jīng)驗。她便糊里糊涂讓他們安排起她將來的人生。

也許擅長體育的人，動手動腳的幾率也比一般人大一些。她清楚記得，他第一次對她動粗，是從醫(yī)院做完檢查回家的路上。她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突然肚子一陣痛，可能是中午吃多了龍眼，她買了兩斤，一個勁一個勁地吃，太甜了，她舍不得放棄那甜味。

她捂住肚子，察覺到翻山倒海的劇痛，她面色青白，幾乎無力地騰出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讓他趕快停下來。他不耐煩，并未減慢速度，叫她忍一忍。路的兩側(cè)有店鋪、有商場，他要是立刻停下讓她沖進去找?guī)?，是來得及的。他卻一直開一直開。

她叫著，他開著。她突然肚子一陣舒暢，她哭了。他停下來。站在一邊瞪著仍然坐在車上不下來的她。他叫了她很久，城市里的人是陌生的，雖然會朝他這邊觀望，但時間寶貴，人們都很忙。何況，他經(jīng)過的，也不算這城市的主干道。他不叫了，伸出手腳，把她拉拽下車。她捧著肚子落在地上，她感覺臀部磕著石塊，很疼。隆起的肚子軟綿綿的，好像那不是胎兒的房子，而是木棉的果實。

他騎上摩托車離開，把丟臉的她扔在原地……

2

這是來自身體和外部的屈辱，這屈辱來自她身邊最親近的人。

那是她人生中最艱辛的一天，生孩子都不能跟那天相比。她渾身發(fā)臭回到租住的地方，已接近黃昏。

這是一棟位于城中村的私人自建房，又瘦又高，每一層都不浪費一厘米，每一間房都很小卻功能齊全。有敞開的灶臺，獨立的廁所。進門首先看到大床，其次便是靠著窗戶的灶臺。她走入廁所，她不習(xí)慣把廁所叫作洗手間，這文明的說辭不適合她這樣的粗人。她是粗人。一名二十九歲的、在聚會上習(xí)慣擠出難堪的笑容羨慕地瞅著一群大聲叫生叫死的同學(xué)。

電熱水器還沒來得及讓水熱起來，她就用蓮蓬頭噴發(fā)臭的下體，那黏稠惡心的黃色隨著水流落得滿地都是。臭氣環(huán)繞她的哭聲，她覺得自己很臟，這臟似乎連著另外一個無比絕望的世界，這臟讓人無法鏟除，潮濕的地板上都是污水，空氣里充滿難聞的異味。

她很累，穿好衣服走出來，坐在凳子上，望著沒有關(guān)上的廁所，她聽到水像沙子那樣沿著墻磚流下，落在她肥厚的耳朵里。她跟他談戀愛，坐在月光皎潔的野地里，他說怎么沒注意到她那男人一樣的耳朵。他揪著她的耳朵，仔細地研究著，他手勁大，拽得疼，她叫他松手。他卻笑著更用力地揪住。她覺得耳朵掉了。他覺得這是調(diào)情，他看到那耳朵在他仿若沾滿顏料的手中慢慢變紅，一種快感突然升騰而起，他松開，把她撲倒……

孩子應(yīng)該是在那時候懷上的。

濃郁的氣味爭先恐后地往外涌，肚子里的寶寶踢了一腳。她蹬了發(fā)麻的腿，站起來，決定把廁所洗一遍。

她用香皂抹墻，用手搓出泡沫，又把它們沖凈。她羨慕瓷磚的待遇，她要是一塊瓷磚，也比當(dāng)一個女人有價值得多。至少可以被人精心照顧。她突然想，無論是出租屋，還是買下的房子，人們一定都很盡心盡力地照顧，因為房子貴，而她呢，誰照顧她呢？還是說她這輩子根本不需要人照顧？

她感到很累，便躺到床上，把身體盡量往墻壁縮，墻壁像海綿，正努力地把她吸引去。她感到自己的骨頭嘎嘎作響，是勞動太盡興的緣故。難得的好眠。

僅僅過去十分鐘，她的身體抖了下，夢被推門而入的人掐斷。這是丈夫進來時她姿勢的警醒。那熟悉的推門聲不輕不重，甚至極度溫柔，卻讓她從夢中起來。她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龐然大物：她的丈夫。

這是一個壯實的年輕人，有著一副好身板。他熱衷勞動，勞動指的不僅僅是下地，他還開車，搬運東西，干一些雜活。在鎮(zhèn)上，只要有人叫他，他都是立刻放下手頭的工作，去幫人家。人們給他煙，叫他一起碰杯喝酒，有時還會叫他上牌桌廝殺一番麻將。有時，他會輸錢，輸了心情會很差，會和別人吵架，但通常都被幾個人勸回去。他會在門口讓他們留步，然后等他們走遠后才進家門，上樓梯，往二樓的臥室去。那棟小樓，是他父母攢下的所有家當(dāng)。他在這家當(dāng)?shù)闹行?，在已然睡著的她旁邊，發(fā)出了驚天的吼叫。那時，他還沒有動她。只是用這種嘶吼刺向她。

他走到床上躺下來，說，怎么還沒做飯？平靜的語氣，跟以往的暴虐不同。一個粗嗓門的人，一個容易被激怒的人，一改素日的作風(fēng)，總讓人有幾分膽戰(zhàn)心驚。即使她明白，他突然更改了語調(diào)，用不自然的溫柔的聲音跟她說話的原因。但是，這種陌生的音調(diào)，像暗器，長期的警覺讓她不得不防。

這是一個單間，靠窗的位置有一個簡陋的灶臺，煤氣灶架在上面，旁邊的碗擱置在臺上，半夜蟑螂沒少爬過。塑料袋里裝了幾把白菜，半打雞蛋靠著灶臺角放著。她走過去，開火，火焰蹦出的一瞬間，她眼前一亮，心里似乎落滿了來自外部的雜音。

她炒菜，一邊聽他說她讓他丟了面子。他的話語把她的后背灼傷，她不敢回頭看他的眼神。就在她跌坐在地上的那一瞬間，她畏懼、驚悚、戰(zhàn)栗，恍然覺得自己要死去。死去可能更好。她心里快速地想著，千百個念頭從腦海閃過，很快，雞蛋就在這分神的剎那熟了，有點焦。接著是菜，她把它們端到那張小方桌上，仍然是低頭。他說，你神經(jīng)嗎？頭都要掉菜里了，想讓我吃你頭發(fā)吃死我嗎？他拿筷子用力地敲了她的腦袋。

她心里陡然一空，一切終于正常了。她可以很生氣，可爆發(fā)不出來，只是在體內(nèi)流動，熱，她覺得自己快要爆炸。她把碗重重放下。他頓住，抬眼看她，冷峻地說，我叫你好好吃飯。她聽出威脅之意。這飯已經(jīng)不香了。

那時，他還沒有拿下鋪位，只是在城里拉客為生，靠著那輛摩托車，他穿梭在大街小巷，他開得比機動車道上的汽車還快，他喜歡急剎，尤其是后排坐著女生的時候，他喜歡聽后座的客人失聲尖叫。雖然有時本能反應(yīng)，他會獲得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或者感受到一對滾燙的胸脯緊緊貼著他的后背，但他并未有特別的沖動，他很確定自己不是好色之徒。也許，他所有的快感所有的本能反應(yīng)都在那些突然而至的雜音與動作中。

他會跟她說這些惡作劇。原來她還會附和地笑。后來漸漸不裝了。只是吃，她在這反復(fù)中練就了很好的廚藝，她的調(diào)料總是能用得恰到好處，她低頭聞著那些香噴噴的飯菜，怎么可能還會注意到坐在對面的他呢。她的專注她的愛都轉(zhuǎn)移到做菜和逐漸變大的肚子上。

他注意到她的變化，內(nèi)心多疑。他覺得他在外面賺錢時，她必定跟別的租客有奸情。他被這樣的念頭折磨得很痛苦。他半夜睡不著，便爬起來坐在床邊抽煙。她沒有醒，他很生氣，她睡這么沉肯定是白天太累，可什么都不做的她為什么累呢？他更確信自己的懷疑。他開始翻箱倒柜，其實沒什么好翻的。這狹窄的屋子沒有多少東西。他瞅著她，手一寸一寸地摸上她的脖子，稍微一用力，她咳嗽了一聲，她還是沒有睜開眼睛，也許她只是覺得自己在夢中被什么東西給絆倒了。他把手縮回來，感到一陣刺激、一陣滿足。對面那棟樓亮著的最后一盞燈滅了。他突然沖動地開始剝她的衣服，急迫地沖動地進入她，這個渾身難受難得一夜安眠的孕婦。她疼醒。

她在白天里無人的房間坐著，窗外有學(xué)生模樣的年齡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經(jīng)過，她突然有些迷惘，她為什么要結(jié)婚？她拿到的都是最垃圾的牌，必輸無疑。

如今，她又坐在那張床上，這張床一直沒有換，舊床墊、舊床單、舊被子，就連躺下去的兩副身體，也是舊的。

他說把碗筷收拾下。她說我要回家。他一愣。他知道她的性情，他知道她的情緒從何而來。他走到她面前，突然撲通跪下，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肚子上，哭得很大聲，說他錯了。他說他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一個大人怎么還可能拉到褲子里呢。他只想逃離尷尬的現(xiàn)場，下次不會了。他反復(fù)地說下次，眼睛里淌出誠懇的熱淚。她沒忍住，心一軟，覺得這男人是可靠的真誠的富有道德的，他不喝不賭不嫖只是脾氣惡劣些，她有什么不知足呢。

可她還是決定要回去。他瞅著她收好幾件衣服，獨自搭車回到鎮(zhèn)上。沒有阻攔。他已經(jīng)計劃好如何去她家哀求她，柔聲細語地跟她的家人說好話。他已經(jīng)想好要買什么作為上門拜訪的禮物。

他計算好時間，在第二天的早上給岳父帶了兩條煙還有一瓶本地白酒。他跟岳父聊天之時，聽到她正被她媽媽訓(xùn)話：不要發(fā)小姐脾氣，現(xiàn)在是別人家的，動不動就跑回娘家，丟臉。

他在岳父家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然后，把她哄回家。門口的對聯(lián)貼的是百年好合，新房里還有新婚燕爾的痕跡，紅色雙喜還沒拆，大紅喜被折疊得整整齊齊，像一塊巨大的麻將牌放在床角。她把衣服往床上一扔，一坐下，他便朝她的臉扇了一巴掌。她還沒反應(yīng)，他又狠狠扇了一下。她號哭，順手拿起枕頭擋住他的鐵拳。婆婆聽到，推門進來，他忘記鎖門，喝了一聲，他住手，對自己的母親說，你給我說說她，再耍性子我就把她打死扔河里去。他出去，很快就沒了人影。婆婆只是看了看她，說，你們夫妻的事自己要處理好，不要那么嬌氣，你可不是姑娘家了。

她很瘦，臉卻很大，那幾下的抽打讓她的臉更大。臉腫。她的行動徹底失敗，將受制于他。

那幾天，她沒有出門。她怕被人笑話。她想溫柔是什么？

現(xiàn)在，歲月讓生產(chǎn)后的她，愛上吃肥肉的她，得過病的她，變成了一個皮糙肉厚的胖子。噗，小小蛋糕上小小的蠟燭滅了，她二十九歲。她是一個賣魚的。她覺得，溫柔就是她這些年來喂給自己的脂肪。溫柔就在她的肚皮上，在她所有變胖的地方。

她心里想那塊掉在魚身上的肉，想著最后魚鱗她是不是刮干凈了，那說買菜后回來取的客人會不會發(fā)現(xiàn)血腥味。

3

陳順辛帶回新鮮包扎的手指，又在下午的攤子上忙碌。他只是看了看她，又掃了掃她的手指。她知道他寬心了。她把不同種類的魚分好。突然覺得臉上絲絲疼，她想，給魚刮鱗片時，魚也是這樣的痛法吧。天氣預(yù)報說，明天傍晚會有臺風(fēng)，這時的風(fēng)也提前變得怪異，即使經(jīng)過長途跋涉，刮到市場來，落到她臉上，也沒有柔軟的跡象。她突然感慨，冬天到了，又到了擦面霜的時候，又是一個必須要賺錢的季節(jié)。

她兜里的面霜，是藏著掖著的。他要是看到，又會說她把錢花在無用之物上。他會說，就你愛美就你費錢，就你臉難受，你看看這里的每一個婆娘，誰擦了誰擦了？她在他面前，是一個沒有年齡的人，她可以是五十歲，也可以是八十歲。她在他面前，已不是一個女人，而是嵌在他身上的一塊贅肉，一捏就擠滿掌心。

他在下午的市場嘶吼著，那凌厲的喊叫像要跟人決斗一樣。鄰近的攤販都不接話，仿佛他不存在。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勝利者，有了一種統(tǒng)領(lǐng)天下的虛妄之感。他叫得更起勁，對周遭的目光視而不見?；蛟S是他誤讀了它們，覺得那是難得的崇拜，崇拜他的大聲，崇拜他通過斥責(zé)獲得的尊嚴。除了對客人吆喝，誰又敢對誰那么響亮地號叫呢。

出聲的是年長者，她撿起一個活螺，朝他不偏不倚地扔過去，說，再叫就把你宰了。年長者的攤子，永遠有幾把長短不一的刀，還有尖利的挖螺工具。他看向她的臉，任誰對著這樣的一張臉，都會心生幾分懼怕。他住了口，啐了下，別過臉去。

當(dāng)大家都處在一個嚴酷的環(huán)境中，無人能夠意識到，這不是一個人該有的正常生活。我們生來不就是這樣的嗎？生來如此，生來就是這樣的命。這句繼承而來的話幾乎是她生活里的金科玉律。她忍著，忍著這難以忍受的一切。有時，年長者會問幾個犀利而戳到痛處的問題，她便露出凄苦的笑，她覺得這樣的表情不合適，她應(yīng)該悲傷，為什么要強擠笑容呢？年長者卻毫不在意，她經(jīng)歷的一切、她所有涌動的心思都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年長者告訴她，如果她還是這樣軟弱，以后她只能去死。這通常是罵人的話，聽起來卻嚴肅正常。她覺得年長者就像一臺沒日沒夜工作的挖掘機，把她心底所有的秘密都掏了出來。

她說，打老婆的男人，不都經(jīng)常有嗎？我爸以前就打過我媽，還打過我呢。那么大的一根棍子，我看到都嚇死了，我爸卻不眨眼地朝我掄下去。疼。唉，都怪太小不聽話。下午三四點之時，是一天中最冷清的時候。丈夫通常回去休息。她守著攤，經(jīng)常跟年長者聊天。

偶爾會有人在這個點來買東西。她就曾遇到一個漂亮的女人，在這個特殊的大家都昏昏欲睡的時間出現(xiàn)在這里。她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不時俯身跟小女孩解釋，眼睛不時掠過各種各樣的蔬菜、各種各樣的魚類肉類?；蛟S她女兒需要一堂戶外課，所以她覺得應(yīng)該要把她帶到這個真實的、充滿煙火氣的市場來，讓她了解一下人間真相。

她在電視上見過這樣的女人，她看著女人，她知道年長者也在看著女人，她想象女人的生活，住在漂亮得難以置信的房改房里。那時她還不知道公寓和別墅，只知道房改房。有親戚住在城里的人，都被一輩子待在農(nóng)村的艷羨，他們聯(lián)系著外部的通道，帶回新鮮的食物與新鮮的用詞，比如房改房。干凈、整潔，廚房幾乎沒有油煙。

豬肉販扛著半只殺好的豬從對面過來。

他彎腰，看到兩雙腳。小女孩瞪著他，說，媽媽，要撞過來了。女人反應(yīng)快，把小女孩迅速拉到一側(cè)。油膩的豬蹄還是碰到了小女孩。小女孩說，叔叔，你碰到我了，你要跟我道歉。豬肉販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不耐煩地說，礙事，耽誤時間。女人懂，拉起女孩沿著豬肉販過來的路走出這個市場。女人一定在想，這是保姆來的地方，她不該來。

陳順辛跟年長者討論這個冒冒失失的闖入者。那個女人似乎讓她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后來，每當(dāng)她跟丈夫有了爭斗，她去廁所重新整理儀容時，總會想起那個女人。那時，不管是村里的新房，還是租來的單間，廁所都沒有鏡子。她買的一面圓鏡，照不完整張臉龐，平常就放在廁所的架子上。她忙得根本沒有時間看鏡子，那個女人，卻像一面光鮮的鏡子，一直照在她的心中。

她跟年長者說丈夫的拳腳越來越有經(jīng)驗。你看電視上的拳擊賽，打得那么狠，人還是可以站起來。她說丈夫喜歡踢她的膝蓋，那是關(guān)節(jié)，一踢人就服軟跪下了。她長久地跪著，頭暈?zāi)垦５模B喊救命的力氣都沒有。這樣的情形有好幾次。一次是半夜，她拒絕他的求歡。一次是看到她跟經(jīng)常在市場外面候客的摩托車司機聊了幾句。他嫉妒她從沒給過他那樣的微笑，他說一定被上了好多次才笑成那樣。然后，他打她，在屋外打，過道里只有一兩個人經(jīng)過，新來的租客，不想多管閑事。只是側(cè)著身走到自己的房號，開門進去。

兩個小年輕，一點正義感都沒。此刻，她說起這些，還有一絲憤憤不平。但她接受他們的態(tài)度。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賴上他們索賠怎么辦？這年頭，還是多疑一些好。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忍一忍。她媽勸她。年長者說她媽是腦子進水。你要聽你媽的你就完蛋了。不過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蛋了，你早就聽你媽的了，不然你怎么會嫁給他。你媽應(yīng)該要幫你把第一道關(guān)才是。年長者又搖頭，不對，看不清的。年長者豐富的閱歷體現(xiàn)在她明智的話語之中。

年長者砍過自己的老公。那是在村里舉行齋事，封村之時，神降不下來，上不了任何人的身，人們叫囂著要把道士們生吞活剝，道士們的驅(qū)魔也不成功，村里的男丁仿若被下了迷幻藥，搖頭晃腦神志不清一般，卻始終沒有一個站出來，用神的口氣施令。她靈機一動，其實那天，她身體很疼，全身都是瘀青。她卻把鞋一脫，撿起來扭動著身體，像某種不知名的舞蹈，胡亂朝人群一扔，便朝道士奔去，那祭神的桌臺上，有很高很大的蠟燭，還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刀，她一抓就是兩把，然后就在桌臺前開始了她的表演。她的老公迷惑，神從來沒有附到過女人身上。他覺得丟人，便要去拉她走。她卻猛地一砍，老公的手臂被砍得很深，鮮血直流，人們亂成一團。她卻叫起來，把從道士那兒聽來的加上自己的變聲，繼續(xù)演示著神跡。

她一直懷念那次的成功。也是那次開始，在閏年舉辦的驅(qū)魔祈福的法事中，神開始來到女人身上。

那天，等她清醒后，人們問她成為神的感受。她只是很謙虛地說，什么都記不清了，感覺就像一個酒鬼。也是那次之后，她的丈夫收斂了很多?？此拖窨匆蛔鹕褚粯?。他不知道神什么時候還會再來。她有時也會編一些謊話，比如她這張?zhí)亓ⅹ毿械哪槪诒娙酥泻苁切涯?，神比較容易認出有特色的人。這時，她丈夫便會低下頭，或者開始忙活其他事。他逃避但不會內(nèi)疚。

她聽到年長者這些事，是在她們認識很久，結(jié)伴一起去喝另外一個攤販孩子的結(jié)婚酒時。她們要搭將近兩個小時的客車。她們坐在后排的位置，或許是共同的旅行讓年長者打開心扉，或者是車廂里的氛圍合適談?wù)撨^去。年長者便跟她說了這些事。

年長者很年輕就守寡。沒有孩子也沒有改嫁，她說人生就是這樣沒有任何意思。

4

這是一雙瘦削的手，淡綠的血管比骨頭還要醒目。她用一只手擠出乳白色的藥膏，一只手擦著反方向的身體一側(cè)。就在手的交替中，浸潤在藥膏里的上半部分慢慢散發(fā)出透骨的涼氣。這是十一月的某一個上午，按照日歷的說法，已經(jīng)進入冬季。但除了這赤身裸體的人工制造的涼意，她實在感覺不到任何的寒冷。或許時節(jié)已被這冰冷的時光凍麻，以至于所謂冬日的風(fēng)也是暖和的。

她肚臍的下方，有無法恢復(fù)的妊娠紋，肚子的左右兩邊還有上面，同樣有皺紋，就像一張隱秘的老人的臉，仿佛為了告訴她，她的未來便是這樣的模樣。她站了好一會兒，側(cè)頭看拉得密實的窗簾，為這狹窄的宿舍的空無一人感到某種歡喜。

她終于把衣服穿上，把窗簾拉開，外面滴落著雨。

她望著窗外的雨。她要緊緊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雨。她不想這些雨有罪可犯。她目光掃過另一側(cè)的門，確定它鎖得很緊時才稍微安心。這是一項秘密任務(wù)，她在這雨天里負責(zé)盯梢外部的一切風(fēng)吹草動。她握緊拳頭，仿佛這樣就能把風(fēng)死死控制出，她又松開，仿佛這樣風(fēng)就聽從她的指令，讓草動起來。她看到街外面的樹，這條陋巷的一小片土地被人挖了一小塊，不知為何一直沒有修復(fù)，地里的雜草就在風(fēng)雨里搖晃，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她感到某種勝利，忍不住露齒而笑，她的牙齒像山谷，那缺掉的一顆像一個黑魆魆的豁口。她趕緊用手捂住，然后說，不好意思獻丑了。在床邊，在這個不大的臥室里，仿若圍滿觀眾，而她正在進行一場盛大演出。

那雨細密，可能是風(fēng)向的緣故，這雨又像熄火的爆竹，啞然無聲，甚是掃興。她渴望那雨在傍晚時歇一歇，這樣出去參加時隔十三年后的同學(xué)聚會可不用打傘，也不用擔(dān)心新買的鞋子因為雨天而泡壞，本城以排水系統(tǒng)差而出名，雖然時有改進相關(guān)排水系統(tǒng)的新聞見諸報端，但投訴電話在雨天仍然比過去激增。一名在排水單位工作的同學(xué)說，他是他們班唯一去讀大學(xué)的人，即使是海綿城市也不行。他用手機給大家展示歐洲日本的下水道，又把自己在城市的地下拍到的照片給他們看。就是鄉(xiāng)下茅草屋與上海金茂大廈的區(qū)別。

這個話題寥寥帶過。他們熱衷的還是誰又買了房，誰又換了車，誰又離婚誰又有了婚外情。聊的是生意不好做，能夠回本已經(jīng)不錯。不論是在塔尖還是在社會的底端，大家所關(guān)心的人類生活也就只有這些無聊的事。在一座小城里談?wù)摼裥允橇畠r異常的。很有可能被別人當(dāng)作瘋子關(guān)到醫(yī)院去。

她知曉他們中的一些，開餐館，開服裝店，做地下私彩生意，各有各的門路。而像她這樣的，基本都沒有出現(xiàn)在同學(xué)聚會上。聚會也分幫結(jié)派，喜歡熱鬧的，或談得來的，便都一聚再聚。

可她喜歡這樣的聚會，只有在這樣的聚會中，她才會有活著的感覺。她的一雙眼睛難得有神采，她的手不自覺地摸著脖子，像一個恨不得掐死自己的人。這怪異的動作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畢竟，她是這群人中混得最一般的一個。但那又如何呢。只有在這樣的聚會上，她才可以做一回年少的自己。她跟旁邊的李活悄悄說話，曾經(jīng)的記憶就像李活工作室里的那張能夠無中生有的畫布，很快涂滿她印象深刻的事。

只有少許幾個人，能叫出她的姓名：陳順辛。李活是其中之一。

李活有繪畫的天賦，初中畢業(yè)后就去城里一家畫廊工作，然后跟著畫師學(xué)畫，順理成章進入了本城的藝術(shù)圈。陳順辛聽她提及過圈子的故事，雖然她聽不懂高深的藝術(shù)理論，但卻熱衷聽那些情啊愛啊。那是一個讓她膽怯又向往的世界。

陳順辛的脖子上有一道像絲線那樣細長的疤痕。一般別人都誤會，誤會一個日夜操勞仍然窮困的年輕人應(yīng)該才會有的粗糙的頸紋。在漫長的夏天，她圍過一條長絲巾，看起來不倫不類。李活希望她把絲巾拿掉，便給她買散粉來擦。但這傷痕似乎吞粉，每次都會被汗水沿著疤痕的路徑堆出一條山脈。

但是，在頭皮被燙壞后，她忙著掩飾與改造頭部。她記不起那些絲巾圍巾，也懶得再擦粉。因為，頂著這樣一個腦袋的人，這脖子上的小疤痕便根本不算什么了。

她戴起假發(fā)套。

出來之前，李活讓她到最近的同學(xué)那里，給日曬雨淋的臉蛋化下妝，把不斷滋生的衰老藏起來一點點。那是陳順辛覺得自己最美麗的時候。同學(xué)會夸她裙子很好看，鞋子很好看。都是她在附近的小店鋪買的，拿的批發(fā)價，裝在一個全黑的塑料袋里，寄存在同學(xué)那里。她不敢讓自己的丈夫看見，怕又被他罵敗家。

無論做什么都要過他的嘴。她跟同學(xué)抱怨。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同學(xué)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收拾完，便一同趕赴聚會地點：一家露天的燒鵝山莊。

陳順辛喜歡吃燒鵝，陳順辛喜歡這里的每一道菜，她迅疾地伸出筷子，彈無虛發(fā)地把自己看中的那一小撮夾到自己的小碗里。因為這不斷的成功，她幾乎要溢出熱淚。

這次，她戴了一個新的假發(fā)套，一頭大波浪和在同學(xué)幫助下鬼斧神工的妝容讓大家眼前一亮，都以為這是她為這次聚會做的新發(fā)型。女同學(xué)們都有幾分競爭的意識，要給昔日的少年伙伴留下深刻的好印象。不過，陳順辛從心里認為，從前和現(xiàn)在，她都沒什么長進。

她這樣自怨自艾時，李活就忍不住想扇她的臉。李活在她面前聲嘶力竭地說即使再丑陋的人也擁有美的權(quán)利。

一年前的夏天，陳順辛跟丈夫吵得厲害時，李活收留了她一夜。她關(guān)機。清凈。不再有煩人的鈴聲，所有的糟心事都被扔在某處。難得。她喜歡李活家，那是一套一房一廳的干凈的公寓，有漂亮的廚房，柔軟的棕色沙發(fā)，還有一個很大的電視，一張?zhí)琢耸娣搀业能洿?，還有很多畫冊堆滿書架。也是那一晚，李活決定把她作為繪畫對象。后來年長者也加進來。

公寓所在的位置，對剛需族來說并不友好。對李活確是最棒的地點。往左走十公里，是她的長大之地。往右十公里，漸漸進入繁華的城區(qū)。她不想離老家太近，那會讓她情緒化，無法更客觀自由地完成手頭作品。居于市區(qū)，她又經(jīng)不起誘惑，會把時間浪費在泡咖啡館或商場上。對于購物，她毫無招架之力。而在這里，在這舒適的一室一廳之中，在一天中最重要的幾個小時給了工作之后，李活終于可以用自己覺得舒服的姿勢，坐在陽臺上，喝著有機果汁，望著眼前開闊的景象，想一想接下來的作品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

作為一名半路出道的藝術(shù)家，李活的內(nèi)心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雖然，在想法上或者某些激進的作品里，本城的批評家并不認可。但無所謂。李活的生活與藝術(shù)理念貫穿一致：生命的長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生這一年這一月這一日怎么活。

那天，李活不知道該干什么，只是用手摳著右眼下方那顆脂肪粒，它是這張平淡面孔最耀眼的部分，那么張揚地面對所能看到的一切。有時，她覺得那粒東西，里面越來越大的白色晶體把所遇到的美好事物都吸收殆盡。

她翻起手頭那本莫奈的畫冊，那不適合她的風(fēng)格，她又換了一本莫蘭迪的，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為家居裝修里的流行色。她并不在意這些大藝術(shù)家，只是讓雙手不要那么閑著，一旦閑下來，便有危機感，怕自己被這社會所淘汰拋棄。手忙碌著，腦袋也在飛速地思考著。她決定把心思全部放在陳順辛上面，她打算進行的創(chuàng)作計劃里的主角。

此刻，陳順辛的身體幾乎占據(jù)了她的視覺、思想的全部。她考慮如何呈現(xiàn)那肌膚、那毛孔、那幾乎無從尋覓的舊傷疤，想著它們的顏色，想給予細膩的分類，想讓她在她的系列作品上有連續(xù)性。暴力是有顏色的，這顏色與暴力時間又構(gòu)成什么關(guān)系？她又要如何做，才能跨過物理與生理的距離？天南海北根本不存在，只有她們，只有她們所認識的人，只有那一小片可供站立的土地，是她們的全部。

如果僅僅是復(fù)制她的生理傷害，那這樣的展覽意義何在？李活想著，不斷地想著，以至于在這間平日拿來冥想與放松的公寓里也仍然精神緊張。

而在床上睡著的陳順辛，卻平生第一次打起鼾聲。水聲是寂靜的，夜晚是寂靜的。只有那一扇巨大的飄窗，印刷出一個碩大的圓月。后來，陳順辛一直記得半夜她突然醒來時看到這靜謐的風(fēng)景，內(nèi)心的恐懼有了平生第一次退潮。

陳順辛看得懂這房間里所能看到的任何東西，她知道它們美，她驚覺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人生嗎？不，應(yīng)該說是她跟李活待在一起的那晚，她才知道自己夢寐以求的生活是什么。

她沒有告訴李活第二天她回家后遭遇的事。之后她開始做噩夢。夢到被洪水淹沒的街道，夢到流體的冰，夢到丈夫推著她往前走，她卻往下墜，丈夫扔來一把西瓜刀。陳順辛對西瓜刀很熟悉。作為體育健將的丈夫，是打架的名家。她跟他談戀愛時，他的包里也會放著一把西瓜刀，他說跟別村的青年結(jié)了仇，要打。

他將那把用了十幾年的刀架到她脖子上，血滲出來。她求饒。他說你以后還要這樣做嗎？她服軟說再也不敢了。她再也沒到外面過夜。她也很少拜訪李活獨居的公寓。她只是每次挨打，都會往李活位于主城區(qū)的工作室里跑。她希望李活盡快把那新鮮的傷口畫下來。這樣她才能看到一個更加真實的自己。

5

陳順辛看到自己出現(xiàn)在李活的畫中，是一個明媚的午后。這樣的時間是多余的，被人拿來作為午休用，就像她的丈夫必須在中午打個盹。陳順辛例外，她會讓年長者幫忙瞅幾眼攤子。然后出去，騎上電驢，奔向李活的工作室。自從她答應(yīng)李活，她便把這寶貴的時間送給李活。她從不午休，那是她最為清醒的時候。

她在畫室里踩著水泥地板，看著挑高的墻，感到房間里生出的冷。盡管有各種各樣的顏料、各種各樣的耗材、各種各樣她叫不出名的東西堆滿屋子。她盯著李活眾多的作品，明亮的色塊在畫布上也呈現(xiàn)出某種難以言說的冷酷。以至于陳順辛想，原來顏色也是知冷知熱的，跟人一樣。

想法、渴望或者說是欲望，就像關(guān)不住的聰明絕頂?shù)奶臃福辉購睦罨钤O(shè)的囚牢輕而易舉地逃出。李活的目光越過畫布，看向陳順辛，她靈感的來源。想著如何在眼前的空白放上自己對這個主題的看法。這很艱難。她決定追隨內(nèi)心的指引，黃色的黏稠的色彩遍布，那如同影子一樣的變形的黑影像一攤?cè)诨臇|西坐在里面，這是她追求的模糊性。她要給看畫人制造說法。她要讓某些東西晦暗不明。至少一周，她在不斷地推倒重來中，完成了第一幅作品。她不想把它稱之為畫，它更像頭腦里精密儀器指揮出來的東西。她知道，她進入了這個主題，在接下來的一年里，她一直保持進入的狀態(tài)，她調(diào)動她的全部精神，跟陳順辛、年長者——她知道如何稱呼年長者——芳嬸交流，讓她們在有限的時間里做她的模特，讓她們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她。她們毫無遮擋，站在畫布的前面，不自然，雙手刻意地遮住隱秘的部位。李活畫下來，那又如何？羞恥是人的本能。這種本能也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畫中。就像她們在第一次經(jīng)受來自擁有更強大力量的人的毒打后，出于本能的隱藏。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

這不是無償?shù)膭趧印＠罨畎凑諘r薪支付給她們工資。芳嬸還好，有時晚歸的陳順辛需要一些解釋，鈔票是解決一切的方法。

一天之中，芳嬸在這里停留的時間比陳順辛長。芳嬸的身體永遠緊繃著，一直在戰(zhàn)斗的狀態(tài)。她細致地給李活描繪她丈夫臨死的模樣。應(yīng)該是心肌梗死。這突然的暴斃讓芳嬸陷入不清不楚的流言中。畢竟，她在村里，是半神半人的身份。畢竟，在她還是一個完整的人時，她的丈夫并沒有把她當(dāng)人看。在她嫁過來之前，村里就有關(guān)于她丈夫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他有特殊癖好。這癖好是什么，只有嫁過去的芳嬸才真正經(jīng)歷。

她的笑，是苦盡甘來的笑，是勝利者的笑。芳嬸坐在一張高凳上，那是在酒吧里最常見的高腳椅，李活為了能看清她們的腿，便買了這樣一把椅子。芳嬸很瘦，干癟的肚皮緊緊貼著骨頭，可那瘦里有無窮的力氣，粗壯的雙腿是常年奔跑的積蓄。芳嬸從未覺得自己美過。她在李活的對面說話，她說自己年輕時總是怕，怕各種各樣的人，包括自己的家人、村里人、鎮(zhèn)上的人。怕落人口舌。但是，當(dāng)她決定假裝成神的那天，她終于窺破了人們的心理。人們無法主宰自己，所以只能依靠別人為樂。我好也罷壞也罷，是我自己的事，為什么要他們給我做結(jié)論呢？她用一種聰明的方式，擺脫了各種纏身瑣事。

李活看到芳嬸的眼睛里有年深日久的風(fēng)塵，突然沒法下筆。她放下手上的東西，走向芳嬸，問，我能觀察下嗎？芳嬸滿不在乎地說，你看吧，我這老皮膚。李活無法從芳嬸眼睛里剪去風(fēng)塵，在這些年里，風(fēng)塵已經(jīng)無所不在，就像皮膚上每一個毛孔上的每一根汗毛。她想哭，為芳嬸的話而哭，這些智慧的墊腳石就是芳嬸這副慘敗的身體。這一刀是二十歲，這一拳是三十歲，這疤痕是四十歲……現(xiàn)在芳嬸是一名五十歲的女人。在她生活的環(huán)境，在周遭，像她這樣年紀的，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作為女人的特征，失去了性吸引力。

芳嬸跟抖音上那些發(fā)布自己悲慘生活的同齡人是不同的。當(dāng)大數(shù)據(jù)給她不斷推送相似的視頻，對技術(shù)一無所知的她以為是手機出了毛病，憤怒地把一千多塊的手機砸到墻上。她想她也許感染了一些丈夫從前的暴虐。她對待手機，不就是丈夫從前那樣對她嗎？堅硬的腦袋跟墻打比賽，她當(dāng)然打不贏銅墻鐵壁，腫起來的大包，還有腦殼子里的天旋地轉(zhuǎn)，她記得那種痛。她微笑地告訴李活不該不該。

有些人的人生，摸上去永遠是滿手的粗糲。芳嬸想把這樣的人生磨平。于是，她喜歡上磨刀，或者瞅著泡在水里的貝殼或者各種各樣的螺，水制造了某種幻覺：即使形狀不一，但她的目光，永遠看著最平坦的一面。

芳嬸有幾塊大小不一的永遠濕漉漉的磨刀石。無人時，她便把那幾把小刀拿出來，慢慢地專注地磨著。她讓陳順辛跟著她學(xué)一學(xué)磨刀，陳順辛知道她語氣里的意味深長。

陳順辛喜歡芳嬸那把小彎刀，那會讓她想起丁鵬，一部電視劇里的人物。當(dāng)時她迷戀這部劇，甚至分不清自己活在哪個朝代中。她時時刻刻盼望著夜晚快點到來，好進入夢鄉(xiāng)闖蕩江湖去。也是在這樣的美好的虛無中，她把那種迷戀投射到丈夫身上，能打的人都是青年英雄。誰年輕時不都有一個英雄夢呢。

英雄不一定是十全十美的。

芳嬸將那把尖利的小彎刀送給陳順辛。在她離開工作室之前，將另外一把送給李活。芳嬸是在傍晚走的。李活握著那把沒有套子的刀，目送她騎上電驢離開便重新進去。

她把刀放到一側(cè)的小桌上，看了看四周，想著哪天叫阿姨上門做衛(wèi)生合適。她以門為起點，一直走到盡頭的墻墩，那里有白色管子從更高一層穿下來，她沒有將管子包住，就讓它裸露著。她喜歡這種雜亂，或者說，她喜歡制造混亂，從前她認為，只有混亂才叫人生。但當(dāng)她不斷深入這系列作品時，她從那些直接的傷口中看出人生的更多復(fù)雜，意識到自己從前在藝術(shù)認知上的淺薄。

她望向自己完成的這一系列的第一幅：被濃郁的仿佛要掉下來的黃包圍的雙眼空洞無神的孕婦，那些線條的中間，那一團東西讓她確認那是一名孕婦，雙手并未捧著孕肚，而是很機械地垂在兩側(cè)。那是無數(shù)像陳順辛的人。

6

陳順辛和芳嬸的話題多起來。陳順辛喜歡這樣的聊天，浸潤在這些晃蕩的時間里，她可以忘記丈夫的存在。這讓她可以順暢自由地呼吸。她覺得，能夠參與到李活的項目中是好的。她有點變化，但這變化她又說不清楚。

她告訴自己的丈夫，她給李活當(dāng)模特，這算是副業(yè)。丈夫充滿警惕地上下打量她，覺得去當(dāng)生活保姆還差不多，還當(dāng)模特。他所知道的模特，便是電視上那些長得又高穿得又好的女人，他從未真正相信過別人，作為家中的獨子，他不僅僅是一個從小被寵壞的男孩。

他看著對面的她，這個被他塑造的女人，有一種掌控的快感，打老婆就跟打球或者捏橡皮泥一樣，有萬物在握的幻覺。他并不了解這種復(fù)雜的心理運轉(zhuǎn)過程，只是越來越沉醉。他的臉上有越來越多的皺褶，這是每日凌晨開著面包車去水產(chǎn)碼頭拉貨被劇烈的海風(fēng)所傷。

那副感受疼痛的身體是陳順辛完全交付出去的對象。她只是留下自己的心，讓那顆心從怒不可遏到一片死寂。她把身上的幾百塊錢拿出給他，他吃飯的速度便快些。陳順辛比他更快地結(jié)束，更快地溜出房間。

說話是有用的。說話能驅(qū)逐恐慌。陳順辛跟芳嬸說話，來自遠處的恐慌就像以前看過的鬼片，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背后輕輕地吹冷氣。她知道是誰有這個能耐。她只是稍微分神，又繼續(xù)聽芳嬸說下去。芳嬸從自己破碎的過往中吸取某種真知灼見，教她如何應(yīng)對丈夫的無理要求。這些討巧的方法只是在互相攀談的一剎那有作用。過后陳順辛總會忘得一干二凈。

陳順辛說，當(dāng)她帶著兒子去醫(yī)院檢查視力，知道兒子有散光。她覺得，在曠日持久的生活里，她也有散光，看什么都模糊不清。她戴一副橡膠手套，摸著案板上的魚，手套能避免她再次把手指切掉，悲傷的話里卻是微笑的口氣。這是長期的壓抑導(dǎo)致表情與語氣失掉豐富與靈活。

恰遇兩個人一起有空，她會搭芳嬸的電驢去李活的工作室。夏日午后總是漫長的炎熱。芳嬸什么防曬的物件都不戴，握著把手，手背在陽光下裸露，博弈熾烈。陳順辛縮著身子在芳嬸身后，感覺后背熱乎乎的。她跟芳嬸不一樣，她有一個小皮包，地攤上花二十五塊錢買來的。戴假發(fā)套時，帽子就在包里，戴帽子時，假發(fā)套就在包里。兒子說她戴著兩個都好看。她對美還是有需求。她問芳嬸要不要穿她的防曬衣。芳嬸說陳順辛年輕，需要。她無所謂。

坐在后面的陳順辛是沒有安全感的。這座全面禁摩的城市，沒有禁掉她對摩托車的害怕。這害怕是可以擴散的，從摩托車擴散到速度慢下很多的電驢。

那個片段一直存在陳順辛的生活中，每當(dāng)她獨自騎著電驢在路上時，即使是艷陽高照，她仍然感到莫名的緊張與死氣沉沉?，F(xiàn)在，她坐在后排，這種感覺更加強烈，她抓住芳嬸兩側(cè)的上衣，緊緊的。這是和往日沒什么兩樣的平靜的短途。兩邊不斷緩慢往后的司空見慣的風(fēng)景，冷靜而毫無人類的所有情感。它們是不會明白她的。

就是這天，她在李活的工作室里看到另一個赤身裸體的自己。她站在那里，身后不遠處是對著芳嬸繪畫的李活。她不敢摸，不敢摸畫上自己隆起的肚子，皺巴巴的肌膚，還有那一張難以辨認的臉。這不是孕婦的肚子，這是一名發(fā)胖的女人的肚子，看上去跟市場里那些四五十歲的攤販們一模一樣。她驚訝畫家可以把一個人畫得如此逼真，她那一閃而逝的酸楚很快被興奮的尖叫蓋過。她沒有比較跟她同齡的李活有著什么樣的新生活。她僅僅驚嘆李活的技巧，覺得有這樣一位老鄉(xiāng)同學(xué)真讓人自豪。她湊向前，更近地看自己新新舊舊的疤痕，她撩起衣服對比著自己和畫上，她找不出任何的破綻。她告訴她們每一條傷疤的故事。她在每一次的嚷嚷中說分開，但是最后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她的古板被這日復(fù)一日塑造。

她覺得自己微不足道的生活因為這些恒久不變的東西，而獲得了某種意義。她從不去想她的丈夫看到它們是什么反應(yīng)，誰能預(yù)料到誰呢。她不是一個天生敏感的人，在這日久天長里生出了更多遲鈍。這遲鈍就像脂肪的量杯，不過她沒把二者聯(lián)系起來。她喜歡做菜，越來越擅長做魚，各種翻新的花樣。朋友見到豐滿的她，笑著幫她找出發(fā)胖的原因，并且讓她控制下自己的飲食。畢竟社會對胖子比較苛刻。別人不知道的是，那些根本沒有必要存在的肉，卻能減少力在身上的作用。

外面?zhèn)鱽砬么蜾摻畛林氐穆曇?。那是一個城中村改造項目。噪音與塵土從打開的門窗飄進來。她問李活要不要關(guān)上。李活說，她不想要太干凈的工作室，她希望它們有塵土。李活總是不一樣。陳順辛心想。

李活把這一年穿針引線，于是，她擁有了這一系列討論暴力的作品。堆滿東西的工作室卻讓她一陣虛空，她有敏銳的直覺，接下來的展覽將會給她帶來什么。她覺得這些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并未抵達她思想的盡頭。想是容易的，行動是艱難的。

展覽在十一月下旬的某一天。李活特意選擇的日子。那時的日光不再囂張，綠樹也失去了夏日的趾高氣揚。人在這樣的溫度下，會有一些變化。變冷的天氣能讓人更能感受到來自他者拳頭或者利器襲來時的難以逃脫。

那天多云，李活把陳順辛和芳嬸請過來做了一個交流會。她們在那里沒待多久，怪異的模樣讓她們成為獵奇的對象。李活叫來工作人員將她們帶到休息室。她想著她們的感受，對那些陌生的觀眾述說自己創(chuàng)作的初衷，失望于自己與臺下的隔絕。這種失望置身在眾多奇異的感官中，別致而孤獨。

7

仿佛是蓄謀已久。

陳順辛回想他的凌空一腳，腦子里一閃而過曾經(jīng)看過的武俠片。她跌在熱鬧而昏暗的菜市場地板上，她能從自己的頭發(fā)上、衣服上聞到混雜了各種氣味的污水，她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別人拉到一側(cè)，躲開了他的連續(xù)攻擊。有人攔住他，給她創(chuàng)造了逃跑的機會。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這個賴以謀生的市場的，一路跌跌撞撞在陌生的車水馬龍前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她發(fā)現(xiàn)自己哪兒也不能去，那些她所熟悉的人，他將會一個個上去踢門，用力地、一腳一腳地踢著，把所有過剩的憤怒都踢出來。他不怕疼，他會持續(xù)到把門踢壞為止，持續(xù)到有人應(yīng)聲而止，持續(xù)到有人暴力地阻止他為止。

一個骯臟的相貌毀損的人，不會被人注意到她正處在一種糟糕的境地中。她敞開雙腿，癱坐著。她感到自己瀕臨死去，她似乎徹底垮了，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她想到兒子，想到兒子從旁人那里聽來的糟糕的言語。想到兒子終有一天可能會像他父親那樣，她便感到自己身上重要的部件正一件一件地耗盡氣力、一件一件地損毀。相貌、皮膚、臟器……

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何時便開始真正地毀損?；蛘邭p是一點一點地在她毫無察覺時發(fā)生的。而所有殘破的堆積都變成李活那一幅幅畫，成為永恒的記憶。在這樣的時刻，她突然想起那些畫，她看不懂，但是她能看到畫作背后無路可逃的情緒。她是一個永遠被囚禁的人，在生活中、在畫中。

她把自己往里面的公共草地挪，她還是有些怕，怕發(fā)瘋的丈夫找到她，這城市小得可憐。她的恐慌與受傷讓她的眼睛涌出海浪。

應(yīng)該是昏睡。當(dāng)她被芳嬸叫醒時，她一睜眼便是看到亮起來的路燈，光是溫柔的，芳嬸的臉也是溫柔的。她迷迷糊糊靠著燈柱，有一種得救的感覺。她對芳嬸感激涕零。

芳嬸叫了輛出租車，繞了可能會找到陳順辛的所有路。她不心疼錢，在找人與救人面前，錢根本就是廢紙一張。她用一貫的口氣安慰陳順辛。她把陳順辛拉上那輛等待的出租車，回到了她的住處。陳順辛下車，抬頭看眼前這棟大廈，步伐頗為遲疑，她怕丈夫也會跟蹤到此，由此給芳嬸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想著丈夫可能的舉動，便死死地抓住芳嬸的手臂，眼神充滿渴求與拒絕。

這獨棟大廈是爛尾樓改建而成，走廊悠長陰暗，一層十幾戶，清一色的工程門，估計房主覺得換門不值，反正是要租出去。芳嬸幾乎是把她拖進電梯，走到中間，拿出鑰匙朝其中一扇的門孔插進去……

像一個隨時準備消失或者離世的人的房間。每樣物品都有自己的歸處。

芳嬸見陳順辛靠著門，呆呆地望向這一覽無遺的空間，說，把門關(guān)上吧，我也是有些怕的。芳嬸坐在床沿邊一言不發(fā)地打量著她。她把門拉上，眼睛卻放在床側(cè)的棕色小矮桌上。上面的空玻璃杯底下，壓著一張白色紙條。芳嬸注意到陳順辛的目光。便主動說，死了也不想拖累人，所以留了字條，誰知道自己何時死呢。她想到自己浸在無名的河水中，作為無名的人默默死去。

也許是第一次有外人進入她的領(lǐng)域，也許此情此景適合談一些悲傷的事。她便撿起最嚴重的事件——死亡。她本來想把自己隨時準備自殺的計劃告訴給陳順辛，但是她不想驚嚇到可憐的陳順辛。她只是平靜和緩地說，不想讓自己的死去給別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每天都有人死去，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你看現(xiàn)在我們都經(jīng)歷了多少朝代，那些死去的人成了神、成了精。但我們能記住他們嗎？千千萬萬的人，也便有千千萬萬的鬼。

陳順辛想起芳嬸的過去。在那閉塞的小村莊里，穿紅衣的芳嬸像只野猴子。陳順辛仿若拼盡全力：“我想活?！彼蚕氤蔀樽栽诘囊昂镒?。

那你就在這兒住幾天。芳嬸說。

也許住幾天也不能讓他回到從前。陳順辛隱約覺得，這次丈夫不同尋常。他第一次不顧生意，在市場公開打她。什么時候打，在什么場合打，都有含義。這次呢？

芳嬸說，給你的刀子呢？

陳順辛說，在住的地方。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

芳嬸站起來，拿起燒水壺接水，說，這最重要的東西也忘，唉。她叮囑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一會兒就要去攤子，離開太久怕被人起疑心。

芳嬸回到市場時，看到對面的攤子空無一人。無人照看的活魚在盆里奄奄一息。冰塊正從臺板上慢慢地往下淌水，還是之前亂糟糟的樣子。

她開始磨刀，一邊磨一邊不時看下對面，一直到整個市場的人都收攤，一直到外面的燈光偷偷摸摸地溜進四周，她才出來。

她想，陳順辛的丈夫去了哪里？她騎車，繞了幾趟彎路，又東看西看確定無人跟蹤，才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

……

魚攤在第二天就開始顯出衰敗。水和魚共同制造的海底臭味慢慢在這一片散開。即使習(xí)慣了的攤販，還是忍不住掩住口鼻。她們不敢或者不想動手清理，萬一他回來，萬一他看到那些貨物不見了，他索取賠償怎么辦？

它用氣味驅(qū)逐了一些客人，讓周邊的攤子開始生意寥落。數(shù)日后，人們的私語已成公開談?wù)摗Ｋ坪踹@些話題能夠給中落的生意帶來一些虛假的熱鬧。似乎這些話題能夠吸引一些想聽故事的客人，能帶動一些銷量。

芳嬸沒有幾把刀子了，其中最尖的一把，在她別扭的打磨下，尖端那頭差點刺破她的手指，萬幸。她放下來，看著那根手指，覺得自己的丈夫不死，自己也是另一個陳順辛。她想，再讓陳順辛多住一周，或者搬來跟她合租也行。

這樣的躲避無濟于事。陳順辛不會看不到另外的有光的路。芳嬸坐下來，看著自己前面的東西，仿佛正水汪汪地變成即刻可吃的食物。

芳嬸從這水汪汪中看到窮途末路。

8

李活沒想過會發(fā)生悲劇。她無數(shù)次坐在陽臺上，看著平靜的江面，想象陳順辛的命運，想象自己對暴力的無知認識。在她跟陳順辛共處的這一年，她感受到也目睹了陳順辛家庭內(nèi)部紛爭的逐漸減少。她回想，覺得陳順辛隱瞞了一些東西。陳順辛曾經(jīng)邀請李活一起回鎮(zhèn)上她的夫家，參加丈夫妹妹的婚禮。同一個地方的人，參加同樣風(fēng)俗的婚禮，沒有任何驚喜，卻有熟悉的久違的快樂氣氛。李活覺得，陳順辛在那天是快樂的，陳順辛是一個獨特的人。在這世上，誰又不獨一無二呢？

她跟陳順辛去鎮(zhèn)上的店鋪買來紅色紙張，依照慣例給新娘剪出了一對巨大的紅色雙喜，陳順辛的笑容是一瓣一瓣綻放的。在陳順辛的房間里，貼著同樣的大紅雙喜，這么多年，除了刷成白色的墻壁起了污，墻上的一切都紋絲未動。

李活不斷記起陳順辛操持剪刀的靈巧。那奪目的顏色漸漸填滿面前的風(fēng)景，她無法自制地抑郁起來。

那時，主題展覽獲得空前的成功，它提供了許多討論的可能，熱度持續(xù)地發(fā)酵。本地媒體都做了深入細致的報道。一些自媒體人更是把自己看展覽的過程與展出作品結(jié)合起來，圖文并茂發(fā)在自己的公眾號中。他看到了。

李活想，這是不是加速了瘋狂？

展覽的熱鬧與影響已消退，創(chuàng)作重新回到日常的重復(fù)與單調(diào)。誰又能預(yù)料到一個男人有如此的耐心，把觀展時候的情緒壓制著，等待有朝一日把它們放出來，把活人咬掉。也許這樣的方式對他是最泄恨的。

她仍然保留被踢壞的門。那天的夜晚，他來，踢著、叫著，要把陳順辛像剝魚鱗那樣把她搞死。他罵李活讓陳順辛愛上享受，從一個勤快的女人變成如今的好吃懶做。噪音傳遍了整棟樓層。

清醒的李活沒敢開燈，也嚇得忘記要報警。她只是從臥室里出來，慢慢地走到客廳里，心里渴求保安快點上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里的保安系統(tǒng)如此糟糕，居然讓非小區(qū)住戶闖進來。突然，整層樓的燈都滅了?？隙ㄊ撬碎l。她聽到外面有了另外的聲音，是別人。

人呢？

是不是欠了高利貸被人討債來了？

外面有光。有人竊竊私語。保安來了。人卻沒抓到。

李活很失望，覺得保安沒有責(zé)任心，這樓也不復(fù)雜，可能躲在消防通道或者是電井里。過了一會兒，聲音消失了，被遮蔽的夜又在這寂靜中閃現(xiàn)。

那天，李活一夜未眠。

李活顫抖地抽著煙。曾經(jīng)即使是面對充滿激烈氣氛的酒局，她也毫不留情面地拒絕。這次，在事情發(fā)生后，她突然迷上了買煙和酒。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妙處。陳順辛臨死前，是不是又被罵了？被罵做的飯難吃、被罵長得太難看、被罵不會教養(yǎng)孩子、被罵不會孝敬公婆、被罵不會賺錢、被罵……

她在煙的迷霧中，在已知的寥寥的筆錄中，一遍一遍地想象那個畫面。

躲了兩周的陳順辛被兒子在電話里哀泣的哭聲喚回來。

她像往常那樣挨揍，她忍著身體與心理的疼，不叫出聲。別人覺得，在這重大的事件之后，她的丈夫?qū)⒂兴諗浚藗冇X得她這次的逃跑絕對能給丈夫一個警醒與教訓(xùn)。難道他不怕一個分崩離析的家庭嗎？即使再不合，也要維持表面的完整。完整是給別人看的，日子也是給別人看的。她存在的目的也是供人觀看的。

她決定重整旗鼓，好好賣魚。她摸著自己手上的殘缺，懷抱一絲希望。

她有了多日的好眠。

那日，她依舊熟睡。她總是輕易入眠，這算是一種補償。她在睡眠的世界做了一個噩夢，在意志與肌肉的搏斗中敗北。

她睜開眼睛時，看到丈夫一手卡住她的脖子，一手握著那把她最喜歡的小刀，芳嬸送的刀子。她掙扎坐起，這過于迅猛的動作在長期的扭傷中已不適合她。脖子趁她不備，停止了工作，這不是落枕，這是另外的扭傷，她感到皮筋即將崩裂，頭就那么僵硬地對著他滿臉的褶痕，什么都做不了。

我找到你了。我一定能找到你的。

他先看到新聞，接著看到持續(xù)很久的展覽。他看到他的妻子是如何用身體告訴人們，她年輕的命運她年輕的人生正在遭遇什么碾軋。她正囂張地?zé)o情地用盡一切方法圍剿他。她出賣了他。展覽里并未出現(xiàn)他的面孔，卻處處有他的存在。他氣急敗壞，她背叛了他。他并不在意在他生活的四周，別人知曉他和她全部的生活，知曉他們是如何度過一天中的二十四小時，雖然經(jīng)常有一些讓人驚奇的意外，但他就是要制造這種意外讓生活跌宕，不然活著是多么無聊至極。他叫陳順辛坐起來。他把關(guān)押已久的怒氣放出來，讓那怒氣拿起那把小彎刀，一刀一刀地捅向她。

陳順辛的身后是厚實堅固的墻，她沒有任何墊底的東西，只能往無盡的深淵墜去。

……

一年后，李活的系列新作又在藝術(shù)圈引起廣泛的討論，而這次的主題更加陰暗與晦澀。批評大過贊美。她在那個場合，用另外一套高深莫測的話語系統(tǒng)反駁。這世上，誰敢說自己真正理解情感呢？我們一定要贊美嗎？贊美是對惡的縱容。她一遍一遍地反復(fù)說這句話，這是她靈感的來源。但所有與這次展覽有關(guān)的報道都沒有提及這句話。

她去過那個市場，她看到陳順辛的攤位空了很久，鄰近的攤位也沒能淋濕這空了很久的水泥柜臺。它似乎凝結(jié)了時間與生命，讓那攤子的原主人動彈不得。

氣味消散了。她使勁地嗅了嗅空氣。

她成為間接的幫兇。那里的人們，語詞粗鄙直接。她插手了陳順辛的生活，別人的生活關(guān)她何事？人家夫妻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她才是兇手。

她是兇手嗎？她想。她望著灑滿月光的江面，江面也在望著她?？蛷d的墻壁上，換上了她最新的一幅畫，畫布只被一種顏料填滿——無盡的黑。她把它命名為“光明”。只有懂得黑暗，才能明白什么是光明。她也把芳嬸送的那把小刀，放在一個透明的盒子里，掛在一側(cè)，它和那把作為兇器的刀子，像極了雙胞胎。

芳嬸依然賣她擅長賣的東西，每日迎來送往中，依舊覺得日子還是那個日子，她讓李活不要被這痛苦折磨，她說李活永遠不會理解陳順辛，也永遠不會理解她自己。這世間萬物之間本來就有屏障。她詭異地摸了摸自己滿是缺點的面孔。

李活見芳嬸，是在很久以前她離開市場那個有月光的晚上，市場附近的樓宇，分不清是屬于鄉(xiāng)村還是城區(qū)。天上的明月格外地圓潤，像一管出自優(yōu)秀產(chǎn)品設(shè)計師之手的清潔劑，把這夜晚清洗得如此明凈，以至于街上的人們走路都變得輕手輕腳，怕把這被夜晚包裹的大地踩疼。

原載《廣西文學(xué)》2022年第8期

原刊責(zé)編? 李路平

本刊責(zé)編? 周美蘭

創(chuàng)作談

女孩們的聲音

王海雪

那是臨近春節(jié)的一個尋常的晚上，在一家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海邊餐館，面對眼前經(jīng)過廚師精致烹飪的美味食物，“家暴”的話題就那樣自然在我們幾名女性之間被談?wù)撈饋?。我注意到，在這個以方言和普通話交流的場合中，我們談?wù)撨@些時用的是一些固定的方言詞匯，而這些詞匯被賦予了固定的意義，將那名女孩團團包圍起來。她接受了這種方式，并認為這是作為女性必須要承受的。

一個90后年輕女孩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逐漸成形，那時候拉姆案還沒有發(fā)生，而在女孩友人的講述中，在一次次不斷加重的反復(fù)拉扯中，我已經(jīng)預(yù)見如果事件無法改善，那名女孩很可能被毆打致死。所以，先有了結(jié)局，才有虛構(gòu)的過程。

也許是受女性主義的影響，我對一些涉及女孩的事件比較敏感。當(dāng)我把目光投射到小鎮(zhèn)女孩，它也包括在農(nóng)村出生長大的孩子，我發(fā)現(xiàn)，女孩們的命運幾乎都是相似的、重復(fù)的，即使是00后也是如此。即使用抖音，根據(jù)她們的習(xí)慣，算法也會給她們推相似的內(nèi)容，無論是現(xiàn)實還是網(wǎng)絡(luò)，她們并未離開那個狹小的世界。同時，父輩不會教導(dǎo)女孩子應(yīng)該如何去選擇。她們會以固定的認知去讓比她們更年輕的女孩們認命。這樣的事情不止在過去發(fā)生，當(dāng)下隱秘的角落還在持續(xù)地發(fā)生。

此外，我知道一名寫作者在面對龐雜的現(xiàn)實而無力改變時會有深深的挫敗感。但是這種挫敗不應(yīng)完全被移植到作品里。因為作品是一個可以操控的世界，我可以在這個世界里采取行動。所以，我虛構(gòu)了覺醒并成功出逃的“芳嬸”，即使她傷痕累累，但她依然是這部小說里的“理想形象”。藝術(shù)家李活則是一個旁觀者，她想通過藝術(shù)為這些人“發(fā)聲”，但是她的“發(fā)聲”卻間接導(dǎo)致了友人的死亡。其實，我暗示了“網(wǎng)暴”。我借助小說里的李活思考，藝術(shù)與現(xiàn)實有著多長的距離？通過藝術(shù)解決問題有用嗎？她們的境況和藝術(shù)又有著多大的聯(lián)系呢？也許就是在展覽的那一瞬間？那些“聚焦”其實跟展覽里的她倆沒多大關(guān)系。也許這就是我所看見的真實。

我知道我無法以實際行動去改變什么，但是至少我可以以寫作為橋，去往我所思考之地。

王海雪，女，文學(xué)碩士。有作品發(fā)表于《鐘山》《十月》《芙蓉》《長江文藝》《山花》等期刊，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漂流魚》等。曾獲海南省文學(xué)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中篇佳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