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已綿延兩年了,正如城里所有循規(guī)蹈矩的市民,高冠常主動或被動地禁足;他不但出不了國,簡直連國內(nèi)旅行也寥寥無幾。即便如此,他還是撞上了一次“高鐵隔離”,以車廂次密接者的身份被請進酒店,度過了“籠子里”的十四天。
高冠對單身過活的母親感嘆父親的過世時間:父親是疫情之前駕鶴離去的明智者。
兩年前那個春天的中間,父親終于吸不上氣了,他長期罹患肺氣腫的雙肺拒絕辛苦勞作下去。
是高冠護送父親上的急救車,他在沿途顛簸中竭力扶住父親松弛下來的腦袋,不讓它左右擺動影響供氧。在急救車內(nèi)昏黃的燈影里,他恍惚看見一只金色夜蛾從父親灰白發(fā)根中旋舞起來,繞著陪護女醫(yī)師的長辮子調(diào)皮地抖顫。高冠騰不出手,只能看著夜蛾肆意切割急救車里緊張的空氣。急救車駛?cè)脶t(yī)院的一剎那,車門急急打開,高冠全神貫注看父親的狀況,沒注意夜蛾是否已閃入夜色,飛向無垠的夜空……
父親進入急救中心后就一直留在那里,他沒再睜開眼睛,更沒同輪流陪夜的家人說什么,他一息尚存,卻已魂飛天外。三天后,醫(yī)院開具了正式死亡證明。
辦過父親后事不久,高冠在自己的行業(yè)里得了有價值的獎,證明他事業(yè)有成。
遺憾的是頒獎儀式后不過一星期,新冠疫情就鋪天蓋地地來了,人類歷史匆促翻開了新的一頁。
人們的生活方式被迫改變,盡管當時還只有很少人醒悟到。
高冠為父親選的墓地在大城西郊本地唯一丘陵區(qū)的山腳下,小小的不到一平方米的墓穴花費了十二萬元人民幣,這是父親當教師留下的錢,他那受一般人尊重的工作為他自己身后掙得寸金城中的一席隙靜土。
墓碑除了姓名外沒寫什么文字,被葬者早已淡出他曾經(jīng)的行業(yè),撇開他曾熱心貫注的愛好。他老去很久了,像干掉的荻花悄悄妝點居所那樣地活著,成為妻子的負擔和子女的擔憂;時間將他變成了活木乃伊,他語言干涸,笑容也悄然離去……高冠和母親都承認:家里這位享有高級職稱的老教師是受上帝關(guān)照的,上帝憐憫他,沒再滯留他到疫情中經(jīng)歷加倍的辛苦和驚懼。
父親的追悼會沒邀請?zhí)貏e多故舊,來者主要是各路親戚和父親學(xué)校的工會代表。高冠仔仔細細站在父親的立場動過腦筋,他穿越父親因頭腦缺氧而渾渾噩噩的最后年月,潛回父親對生活富有熱情的時代,去設(shè)想父親所樂于接受的最后紀念。
高冠悄悄通知了城市里一小群有聲望的人,這些人或官或商,都輕車簡從,以私人身份來參加了高老師的追悼會。
這些人物同高老師有種特殊的情感聯(lián)系,歷久彌堅。他們來向老頭子告別,告別曾分享過的一些繽紛的夢境。
他們曾是高老師執(zhí)教那些年傾情主持的昆蟲興趣小組的骨干成員。
高冠在春季埋葬了父親,一直夢不見什么,日子平緩地過去。勞累極了的母親終于得著了休息,氣色好起來。
高冠只是意識到什么地方出現(xiàn)一個缺口,一個無害的、自然的、允許空氣流通的缺口。對缺口外的空間,他缺乏窺探的熱情。
中年人的人生有數(shù)不盡的實務(wù),誰也沒權(quán)利自私地停下身子發(fā)呆,或冥想。
到了秋天,院子里的楊梅樹枯干掉碗口粗一根分枝,高冠請小區(qū)綠化工用電鋸把枯枝小心鋸下來,免得砸壞圍籬或小灌木。
一陣秋雨后來個艷陽天,天氣回暖,如初夏般叫人心思漂漾。高冠忽走來楊梅斷枝處看看,風(fēng)和雨在橫截面的淡黃木紋上添了些濕氣,有只深藍光澤的小蟲安寧地伏在上面發(fā)愣。高冠仔細看這只從未見過的蟲子,斷定它屬于雙翅目果蠅科,分類名不詳。他苦苦追憶自己對果蠅曾有的見識,肯定從沒見過這種。
高冠瞬間有個沖動,想找個玻璃試管把這只小果蠅扣住,仔細觀察,在網(wǎng)絡(luò)上傳遞照片,找到它的真實身份。
不過,他才興沖沖離開楊梅樹就想起自己從前捉蟲是為了討好阿爸,自己并沒阿爸那樣的激情和動力,而如今,阿爸已駕鶴西歸。
他無聊地在室外又走一圈,連忙進室內(nèi)去繼續(xù)自己的專業(yè)工作。
不過,深夜就不那么平靜,可能是白天這只果蠅惹的。
高冠滑進了時空隧道,他手里握著早年搬家時丟失的那頂捕蟲網(wǎng):他驚喜地撫摩油漆斑駁的長圓木柄,這頂阿爸送他的捕蟲網(wǎng)足有一米二長,用的是榔榆木,不重。棉布做的三角網(wǎng)配的金屬套環(huán)是用螺旋同木柄旋套住的,堅固不會搖動。用這網(wǎng),只要堅定而迅捷地一揮,碩大的蝴蝶或蜻蜓就在網(wǎng)里撲騰……
夢境驚喜了高冠,少年期經(jīng)歷的快活成了替代被子裹住他的云霧。
他看見開滿淡粉色花朵的合歡樹;看見鳳蝶和龍蝶在傘狀花絮上翩翩……他揚起手里的捕蟲網(wǎng)……
不過,夢境尚不止于平庸,高冠抬頭,眼前出現(xiàn)浙江的青山,他看見了大柳杉沖天的西天目山。
視線被一個白襯衣藍西褲的壯年男人吸引,這男人中等身材,在山路上奔跑,手里飛揚著白色捕蟲網(wǎng),樹葉間旋舞數(shù)對黑色大鳳蝶……正午陽光當頭灑下,讓這人成了個沒影子的怪人。
久違的青春感帶著縷縷清香涌入高冠鼻翼,他想放開嗓子唱歌,他想飛,想跟上山崗上英氣勃發(fā)的男子,看他到底捕捉到什么,看他口袋里存放獵物的三角包又裹住些什么。
也許是說夢話驚醒了妻子,高太太伸手推推老公肩膀,他是不是不舒服呢?中年夫妻一定要互相照看,免得發(fā)生意外。
高冠很想招呼山崗上的白襯衣男子,那人揮舞捕蟲網(wǎng),追逐蝴蝶太投入了,前面就是斷崖!
可高冠心里也煩躁,他被什么枝條絆住了腳步,搖搖欲墜。他揮舞手臂,喊不出聲音……
山崗上的人終于回過頭來,是一張難忘的英氣勃發(fā)的臉:目光炯炯,汗水淌在臉頰,齙牙露出了嘴唇外……噢,是阿爸呀!
阿爸跑遍了西天目山的三十年……對大山來說,三十年只是一瞬間……
高冠醒了,太太在撫摩他手臂,他咕噥一聲“我沒事”,伸手捉住了床頭柜臺燈下那只散發(fā)清香的八卦蘆柑。
美國大總統(tǒng)尼克松是三個月前來上海的,三個月都過了,這棟老樓里的男人們還在“炒冷飯”回憶那幾天的軼事。
二樓十八室的杜師傅是錦江飯店的大廚師,他最得意就是請不想吃中餐的尼克松點了他三道拿手上海菜。
住十三室的高老師揶揄說,老杜不愛講衛(wèi)生,美國總統(tǒng)不了解情況,應(yīng)該先到杜師傅家房間看看那么多的蟑螂屎!杜師傅放聲大笑說,那些哪是蟑螂屎呀,高老師太節(jié)約,家里不肯買巧克力給小孩吃,當然沒見過巧克力碎屑。
高冠含大拇指在嘴里,聽阿爸和杜師傅在二樓半的大曬臺上斗嘴,他曉得杜師傅是個邋遢鬼,美國總統(tǒng)是什么他不太關(guān)心,但杜師傅家確有全樓最大的蟑螂,高冠跑進去撿乒乓球時遇到過:那蟑螂油光水滑,翅膀像剛打過蠟,細細槍須在扁扁的頭上神氣地晃動……阿爸說那是杜師傅從賓館里偷吃的回來,單身漢一個他吃不完,就請蟑螂洞里的老大一起吃,要蟑螂幫他看家。
高冠那時對蟲子還沒形成明確概念,他剛進幼兒園:蟲子和鳥都會飛,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到底是什么?
老樓是朱家的,朱家全部被勒令住到底樓后房去了,空出來的大部分朱宅由房管所分割成二十八個房間,分配給二十七戶人家居?。ㄓ幸粦粽剂藘砷g房)。大家都喜歡二樓半這個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大曬臺。高老師搶了西側(cè),伍家占了東側(cè),兩家比賽種花。不要說春夏秋,連大冬天,曬臺上也有蠻多花朵。
這時節(jié)阿爸種的鳳仙花開了,有粉紅色、大紅色、紫色和白色的,也有一種阿爸當寶的黑鳳仙。高冠不單喜歡鳳仙花,他被鳳仙花迷住了。他久久蹲在花盆邊看一朵朵小鳳仙,驚訝它們各自擁有的色彩和花瓣的柔嫩。阿爸和杜師傅討論美國時,他仰視阿爸放在木花架上的黑鳳仙,有點迷迷瞪瞪。這時天上有白云,白云如棉絮那般流動,忽然滾出一點黑影,黑影抖抖顫顫,在空中飄,還拖兩條長長的細尾巴。高冠驚得一屁股坐到太陽曬暖的水門汀地上,慘叫一聲“妖怪來了!”
那黑妖落在他鐘愛的鳳仙花上,伸出一根黑細線,細線鉆進花芯,黑妖擺動薄薄的剪紙般的身體……高老師躡手躡腳走來,伸兩根手指,略在空中停一停,輕輕拈合,黑妖就落在他手里。
“記住,這是鳳蝶,上海土產(chǎn)的玉帶鳳蝶。你看,它翅膀上斑點是彩色的,所以是只公蝴蝶;哪天你逮住白斑點的,就是雌蝴蝶?!备呃蠋煾嬖V兒子,空著的手摸摸兒子腦殼。
“是蝴蝶?不是《西游記》里的妖精?”高冠摸著心口,心還在怦怦跳。
杜師傅笑得打跌:“高老師,都是你不好,他才上幼兒園,你就教他看什么連環(huán)畫《孫悟空》,萬一著了魔,看你老婆不罵死你!”
高老師也笑,說實在的,養(yǎng)孩子他沒經(jīng)驗。他捏著鳳蝶翅膀,鳳蝶無奈吐出細長的口器。
“阿爸,快點把蝴蝶放了!”小孩子從地上蹦起來,已經(jīng)不害怕了。
“放了?蝴蝶也是害蟲呢,會把蟲卵產(chǎn)到鳳仙花葉子上,幼蟲把葉子咬出破洞。我們拿它去做個蝴蝶標本吧?”高老師熟門熟路。
“阿爸,我命令你馬上把鳳蝶放了!”高冠急叫,臉都漲紅了!
杜師傅竊笑,看這對父子。高老師臉繃起來:“急吼拉吼的,小冠你發(fā)瘋了?說個理由,有理由才可以放掉它!”
“有理由。”高冠看看杜師傅,不想大聲說,他拉住阿爸手,讓阿爸彎下腰,湊他耳朵邊說了幾句。
高老師愣了愣,笑了,笑得露出齙牙,他揚起手,把黑鳳蝶舉到高處,輕輕一松手指。黑鳳蝶沒料到這一出,筆直掉下來,直掉到阿爸腳踝,才拍動翅膀繞著杜師傅的胖頭頸翻飛一圈,朝女兒墻外滾跌出去,沒了蹤影。
杜師傅眨巴眼睛看他父子,高老師拍拍杜師傅:“你不生小囡不曉得小囡好玩,他說雌的鳳蝶沒來,在家里做了飯等雄的回去吃,所以必須馬上釋放!哈哈!”
黃梅天來的時候人人都感覺齁濕,高冠常趁雨小或短暫陰天爬鐵梯到大曬臺上看看,這種天氣大曬臺上沒人,只有濕漉漉的花草站立在黏答答的泥土里,連陶土的花盆也濕透??諝饫镫硽枭虾E锰赜械臐衩箽馕?。搬開花盆,灰色有環(huán)節(jié)的西瓜蟲都在淺水里泡澡。
高冠拿家里的細鐵絲繞個圓圈,只有杯口大,細鐵絲在圈圈邊再拗成直角,順延成長長的細手柄。他把硬塑料袋卷邊,耐心套到鐵絲圈上,就像一只高高的塑料帽子。
黃梅天大曬臺上會來一種有趣小生物,它們有烏黑圓凸的眼球,草黃色底翅和褐色翅面,舉著三角形翅膀,吐出吸食花粉的卷曲口器。看見高冠,它們非常警惕,翅膀張開又合攏,合攏再張開,像褐色和草黃色的雨花;此起彼伏地飛起來轉(zhuǎn)圈,還是忍不住落到花葉上。
阿爸告訴高冠,這種是弄蝶。鱗翅目弄蝶科。
高冠崇拜阿爸的學(xué)問,任何妖異到阿爸面前,他都報得出家門,有千里眼、順風(fēng)耳連孫悟空的底細都摸個一清二楚的本事。不過,高冠喜歡這種頭部毛茸茸介于蝶蛾之間的飛蟲,它們真警醒,時刻準備著避險,相對難捕捉。高冠由此獲得了古人狩獵般的樂趣。
用手捉翅膀,當然是互相斗智的。不過,弄蝶渾身鱗粉,一碰就沾手,還不如用塑料套套蝶更有趣。之所以套圈只杯口大小,使弄蝶能迅速地上下飛旋,出口稍大就沒法留阻它們。這確實是人蝶比試靈敏度和應(yīng)變力的一種生物競賽:要逮住弄蝶,人不僅身體不能大動作驚走蝴蝶,還須眼明手穩(wěn),一套一個準,及時出手擋住套袋口。
弄蝶最喜歡黃梅天里新綻的各色百日菊,性喜陰雨天。它們碰到大太陽就躲得不見了,雨水大時也匿伏起來,但凡雨水一收,天轉(zhuǎn)陰,便來花上糾纏。
高冠眨眼就十來歲,短褲口袋塞一只玻璃瓶,手里拿一柄塑料蝶套,大雨初歇,像稻草人般屏息站到幾十只大小花盆間,靜候一只又一只黃褐弄蝶從女兒墻外頭躥進來。
他操作套子有種韻律,一探出去,就噠噠噠有只弄蝶在塑料套里“撞墻”;他收回套子,單手去掉玻璃瓶小蓋,手指半遮瓶口把瓶子送進塑料袋,微一抖,袋里的弄蝶就進瓶聚會。
這是個連高冠本人都覺得不風(fēng)雅的游戲,幾十只走投無路的弄蝶全患上狹小空間綜合征,在缺乏空氣的玻璃瓶里四處亂撞,弄得瓶子一身鱗粉;土色蝶肚旁的六只細腳抓劃瓶壁黃粉,一條條劃線,線身不時露出絕望的凸起的黑色復(fù)眼。
高冠并非虐待狂,他只是借奇兵來斗兇頑。
前一年周圍弄堂搞“愛國衛(wèi)生運動”,一群人戴著藍袖套,舉著血淋淋菜刀,不由分說涌上大曬臺殺了高冠親手喂養(yǎng)的生蛋母雞。高冠哭了不算啥,他第二天忍不住喝鮮雞湯又被鄰居看見嘲笑,臉上實在掛不??!鄰居說得沒錯啊,你既然把小雞當朋友,怎能又饞雞湯?
高冠暗惱把房東趕去后房、占了房東家東廂房住的向陽院干部老呂。老呂肯定是殺雞并讓人笑話他的主謀;老呂主持街坊工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天上小飛蟲,他家連冬天都要點蚊香。
高冠若無其事唱著歌到底樓天井玩,看準老呂家沒人,門關(guān)緊著。他拿刀片在老呂家紗窗上劃個小口,把褲袋里弄蝶瓶掏出來,擰開蓋,瓶口湊緊紗窗破口,閉眼,細聽弄蝶涌出瓶口互相拍擊的沙沙聲。
他總能及時脫離現(xiàn)場,回自家二樓西頭小房間,扒著東窗讀《說唐》,等老呂回家。
早早晚晚,只聽老呂在房里發(fā)出一聲聲猝不及防的尖叫。
高冠捂著嘴笑倒在自家地板上,他借機向碗櫥底下張望,那里免不了有蟑螂出沒……
父親棄世之后,高冠起先并沒多想,他只努力把父親的后事辦妥。
等到再沒人輕易提起他父親,他意識到如今自己能答出一個問題了:和父親相處了長長的數(shù)十年,到底哪些日子父子相處最開心?
或許是那個夏天,阿爸送他那柄他最喜歡、如今老懷念著的捕蟲網(wǎng)的夏天。
那時他正讀初二,離放暑假還早,不過,阿爸講他負責去向兒子中學(xué)的同行們打招呼,幫小冠請長長兩星期事假,讓他可隨父母一起進大山采集標本。高冠只需答應(yīng)一個條件:利用暑假把落下的課補上。
渾身在滋長氣力的少年如何表達喜悅?高冠沒什么要說,這家的人不可能像電影演員那般彼此甜言蜜語。高冠拿著捕蟲網(wǎng)的光木柄上到空無一人的大曬臺,回想著《少林寺》里的李連杰,把一桿木柄舞得虎虎生風(fēng),出一身淋漓大汗。
區(qū)少科站的女站長帶隊,還請來了市少年宮生物組的老法師石老,一行人坐火車到達杭州,下車步行去西湖邊面館吃扁尖面,借大學(xué)宿舍住宿。第二天早晨才坐公交進臨安,在臨安縣城里又吃扁尖咸菜面。中午一過,西天目山招待所派來的破車接大家進山。
他的記憶在之后三十多年中不斷變形,如今那大山給高冠的初始印象成了一幅巨大的雕刻過的翠玉屏。濃烈的林地氣息熏醉了城里來的人,每個人都有類似癲癇發(fā)作前的典型征兆,至少,高冠愿如此標注一生中絕無僅有的與父母歡快相處的那次考察旅行。
招待所很簡單,就在禪源寺內(nèi),房子是平房,一溜長長甬道邊的長方形房間,窗外就是山坡,有紗窗,床頭柜上放著熱水瓶和茶杯,房里沒桌子。公用廁所在平房的中點。
幾乎只是放下行李洗了把臉,高老師就把老婆謝老師留在客房里,自己帶上兒子,抄起各自的捕蟲網(wǎng),出了禪源寺。寺外正是大片蔬菜地,有茄子有番茄有扁豆架子也有長豇豆,茄子番茄正揚花。高老師眼尖,指住一叢番茄,高冠啊一聲,逮到了碧綠的螽斯,摸摸綠蟲那肥軟大肚子,看尾端有個尖翹。
“這就是連環(huán)畫上的紡織娘?!备呃蠋煾嬖V兒子。
才要邁步,又有了新獵物:茄子葉脈上騎著一只奇怪的螳螂。綠色,背上有一枚眼睛似的圓斑。怪螳螂舉著有尖刺的前足,正要捕食小灰蝶。
高老師伸手阻止高冠,不讓他揮舞捕蟲網(wǎng):“觀察,看它捕食。這是麗眼斑螂,是山里品種。在平原、在上海的郊縣,只有狹翅大刀螳和廣斧螳?!?/p>
高冠乖乖蹲下,他視力正佳,嚷嚷了起來,原來蔬菜田的葉下,到處是螳螂、螽斯和蚱蜢,竟然有這一大隊肉肉的大蟲。
走過蔬菜地,終于出現(xiàn)山里的自然草甸,有幾只黃牛甩著尾巴低頭吃草,豆娘在牛角上旋繞。牛屁股后面跟著放牛老頭,黑臉上滿布深刻皺紋,眨巴著小眼睛,對高氏父子微笑。
高老師自我介紹是上海過來的教師,放牛老頭嘰嘰呱呱告訴高老師山里頭哪里能找到奇怪的大甲蟲,哪里又不要去,是螞蟥谷。他好奇地看高冠,上海的小孩原來這樣亮頭亮腦!
“爺叔你去過上海嗎?”高冠好奇地問放牛老頭。
“我?”老頭咧嘴樂了,“我,東邊翻過一座山,南邊翻過一座山,西邊翻過一座山,北邊也上了一座山頭。到處看一看,就回村了。我,五十啦,哪里都沒去過,就在這草地上放牛!”
“你老人家真是福氣!”高老師斬釘截鐵說,“我們想吸一口這里的香氣都不能夠,我們的房子邊除了麻雀什么鳥也沒有,我們聽不見紡織娘也捉不到叫蟈蟈,我們只能聽見討厭的蚊子和嗡嗡的麻皮蒼蠅……”
高冠也跟著阿爸告訴那放牛老頭:“真的真的!城里的山最高只有九十幾米,沒勁透了!這里的山多少米呀?”
老頭被父子倆說得困惑,就像人家說他是巨富他們自己很窮,這讓他很不習(xí)慣。小孩子問山的海拔高度,他又不得不告訴說山高一千五百零九米,比上海的山高出了一千四百多米,簡直要讓這兩個客人無地自容了。老頭伏臉下去,又忙著趕牛虻,因為窘迫而不言語了。
高氏父子高高興興往前走,聽說有山螞蟥,他們不時往自己腳踝上溜一眼,不過,一條山溪嘩嘩淌,白浪在大卵石上畫漣漪,讓人忘記害怕諸般吸血生物。
“來,不要告訴你姆媽,我們下水!”高老師興沖沖卷起自己褲腿,“溪水不深,卵石很滑,你要小心站穩(wěn)。另外,下水前先拿涼水搓搓腿腳,別著了涼!”
高冠開心得忘乎所以,什么石滑水涼,都聽不見。他看見自己躺到溪水上順流而下,紅蜻蜓和藍豆娘棲他額角上,透明蝦跳起來,雨花似的落鼻尖,天上的云朝他眨眼。
高老師已先下了水,他的回力鞋用鞋帶對扎,吊在脖子上。起先他還揮動捕蟲網(wǎng)捉幾種細絲般的豆娘,后來就把網(wǎng)放到了溪中冒出水面的大卵石上,伸手到透明溪水里翻開大小卵石。卵石是某些小動物家的天花板,一掀開,細魚亂竄,石雞(一種蛙)游開,還有小小金線蛙四濺。
“阿爸,我們不是專門來捉昆蟲的嗎?青蛙又不是昆蟲!”高冠質(zhì)疑,他想繼續(xù)去舞捕蟲網(wǎng),最好立馬去海拔一千米的老殿。少年宮的老法師石老上去過,聽他講只要往老殿的泉臺邊撒點鹽,不用半小時就讓你見識什么叫蝴蝶泉!
高老師翻石頭翻得興起,身上全部濺濕,他氣喘吁吁教訓(xùn)小孩:“喂,眼界放寬點,什么生物都來見識見識!這山溪出產(chǎn)一種中華蠑螈,我要逮一條,帶回招待所讓石老頭看看!”
高冠起勁了,也把捕蟲網(wǎng)擱下,幫阿爸來翻卵石捉蠑螈。
“水真冰??!”他感嘆一句,時節(jié)還不到陽歷六月。
高老師猛地一個前撲,人全撲進了流動的涼溪。
“抓到啦!”他淋淋漓漓掙扎起身,咧著嘴,露出齙牙,左搖右晃站不穩(wěn)。
他手里捏著一只手掌長的兩棲動物,黑背紅肚子,蛇形蛙狀,皮膚布滿了大斑點,四只像壁虎那般的五星爪子在空氣里扭動,搖頭擺尾。
“真紅啊,它的肚子。”高冠感嘆。他往溪邊蹚水上來,打了個寒噤,竭力想用青草擦干自己腳掌。
還沒挨到吃晚飯,回到招待所,高冠就已經(jīng)蔫了,他四肢酸軟倒到床上,覺得干冷。姆媽謝老師一摸他額頭,嚇得大喊一聲:“老高,你給我滾過來!”
體溫計一量,出大事了,高冠竟已高燒四十度!好好一個孩子出來,一路歡蹦亂跳,怎么跟著你老高出去轉(zhuǎn)一圈就會這樣?
“老實講,你帶他去哪里了,是不是被毒蟲咬了?還是什么!”謝老師又驚又怕,直覺其中必有蹊蹺。
高冠雖說倒下了,倒還不特別難受,他被蓋上兩條被子,眨巴眼睛,看阿爸怎么答姆媽。阿爸肯定不敢說今天下了水,溪水冰涼。剛才,他還在溪邊千方百計弄干自己衣服呢,就是怕姆媽看穿他身上很濕。高冠嘴角露出了笑紋。
高老師聳肩說,自己又不是醫(yī)生,怎么回答得了。小孩子發(fā)了燒,重要的是找醫(yī)生,不是互相責怪。
謝老師不再追責,她慌了:“這大山里哪有什么醫(yī)院!快讓招待所安排,把我們送臨安,不,還是杭州吧,杭州有大醫(yī)院,直接去杭州!”
高冠看見阿爸苦惱得眉頭擰在了一起,眼珠子在眼眶里打鐘擺。阿爸成天盼著出城采集昆蟲標本,來也來了西天目山禪源寺,你讓他打包回杭州?
高冠也看不下去,他有點同情阿爸,他有氣無力說:“不去杭州,姆媽,我睡一覺就好了。我出來前在大曬臺上玩棍子,出了身大汗,沒好意思說,就被風(fēng)吹到了。”
高老師如釋重負嘆口氣:“這小孩子,真是一點不懂事!你看,你看!這樣,我這就去找醫(yī)生,山里也有山里醫(yī)生。你們先吃晚飯?!?/p>
阿爸慌慌忙忙跑出去了,招待所已亮起暗暗的燈盞,同行的女老師們都來看望生病的孩子,姆媽把一條溪水浸過的毛巾敷在高冠額頭上,高冠昏昏沉沉里激靈了一下。女老師們都安慰謝老師,小孩本容易著涼發(fā)燒,也很容易就好起來的。莫擔心,明天一早若還高燒,大家就相幫著送孩子去杭州。
高冠沒胃口吃東西,姆媽也沒心思吃晚飯。女老師們幫著打來三份飯菜,很快就都涼了,攤開在窗臺上。姆媽拿塑料袋出來蓋住碗盞,紗窗上已飛來了夜蛾。
阿爸帶個靦腆的鄉(xiāng)村青年來,青年背個紅十字的白木箱,遠遠盯著高冠看,也不診斷,咕噥說自己治治小毛小病,不敢稱呼醫(yī)生。至于藥么,倒有些阿司匹林、黃連素和四環(huán)素什么的,也不曉得合不合用?!斑€是等明天吧!山里那個遠近聞名的老郎中,就算走十里路,我也一早去把他請來……”
好在高冠除了發(fā)高燒,其他沒什么特別癥狀。按姆媽的經(jīng)驗,喂他喝了好多熱水下肚,縮進被子里發(fā)汗。阿爸和姆媽都悶悶的,姆媽又數(shù)落阿爸一陣,就跑出去洗衣服。
高冠呆呆看紗窗上的飛蛾,有些飛蛾五色繽紛喲。阿爸慢慢走過來,摸他額頭,燙手,嘆口氣,說,怎么這么倒霉,從來不生病的,好不容易跑出來開心一下,倒發(fā)高燒!
高冠沒作聲,想明天早上燒總該退了吧。大家明天要上老殿,去看一群群彩色蝴蝶,如不能一起去,真是“死不瞑目”??!
阿爸忽彎下腰,沉吟一下,鄭重對高冠說:“小冠,我們一家人都參加這次生物學(xué)考察,是阿爸托關(guān)系求人,不容易的,難再有第二次能帶上你。你乖點,睡一覺就好起來,那么,我們還可以繼續(xù)跟著考察隊走,否則他們只好把我們留下,或送到杭州去了。你想想,還有多少奇怪的昆蟲和鳥獸我們沒見識過呀!現(xiàn)在全看你了,你給我爭口氣,別讓大家笑話我們?!?/p>
高冠就著昏黃燈光看看阿爸,這位高老師滿臉真誠,好好在跟兒子商量呢!
高冠用力點頭:“阿爸,我曉得了,我半夜就退燒,早上多吃點早飯,我要跟著上老殿!”
高老師嗯了聲,聽見老婆進門,趕忙站起來坐到房間角落去,低頭不響了。
高冠拿被子蒙住臉,無力地偷笑。如果阿爸這番談心有用,以后醫(yī)院也不用開了,醫(yī)生都到病人家找病人談心吧。
謝老師不放心,又來摸高冠額頭,問他:“你爸跟你咕嚕些啥?”
蒔花弄草其實是很辛苦的事,一般人只見少許人會種花,時不時有花開的節(jié)目,不曉得種花人下過啥苦功夫,又為啥肯下那苦功夫。
高老師種了一輩子的花草,年年歲歲不間斷,就算臨到終了,自己搞不動了,還竭力支使著謝老師替他動手,忍住謝老師的嘮叨和埋怨,只為花開一剎那,呆眼對著花看。
高冠沒怎么琢磨過阿爸養(yǎng)花的事,只曉得他養(yǎng)花有一手,凡撒種必生苗,苗栽下必成長,成長的必開花。開花后,阿爸又必耐心采籽,還在植物的花期想辦法改良品種,拿不同毛筆來人工授粉。
蟲免不得要在花草上下卵,蟲子靠著啃食植物發(fā)育成熟。高老師種的花草從不打任何殺蟲藥,他種花種得最絢麗的那些年,春夏會攤開很多掀開蓋子的紙盒,把過多的大小“青蟲”從植物葉上扯下來養(yǎng)在紙盒里,好比農(nóng)戶養(yǎng)蠶一樣。紙盒上標示是何種昆蟲的幼蟲,還供應(yīng)綠葉,解決這些幼蟲貪婪的胃口問題。
花草上留下的數(shù)量有限的幼蟲則過起了伊甸園生活,靠花草填肚子,不影響花草的健康,受惠于一種美麗的平衡。
對那些葉片和莖干清清凈凈沒蟲子的花草,高老師更費心,他翻閱資料,找出各種花草對應(yīng)的自然宿主,到郊野的幾個小山包(天馬山、小昆山和佘山)及西郊公園的角落里到處探尋,最后把宿主們的蟲卵當金寶般包裹回來,移放到無蟲的植物上。
阿爸對兒子說,這是為植物找天敵。不過,進高中之后的高冠不像從前那樣服從,他變得不穩(wěn)定,對阿爸也不再一味尊敬。阿爸說為植物找天敵,高冠就說,人也給自己找了天敵,姆媽謝老師就是阿爸你自找的天敵。
高老師聽到兒子妙語,笑了,也不全然是苦笑。
早春時候,謝老師被老公的“杰作”逼得差點發(fā)瘋,她怒頭上砸了高老師三只花盆。高老師沒生氣,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制造出如此驚悚的舞臺效果,這絕非預(yù)謀。
這春天發(fā)作的事確實還是前一個秋天埋了伏筆。
秋天里高老師帶著學(xué)校昆蟲興趣小組的學(xué)生們兩登松江天馬山,跟駐軍周營長部聯(lián)合調(diào)查山地生態(tài)(周營長是高老師某高足的表哥)。
高老師去天馬山為的是當?shù)匾环N強勢昆蟲斑衣蠟蟬,這種同翅目蠟蟬科的奪目蟲子高調(diào)地生活在人類面前,不但不絕種,反而在天馬山鎮(zhèn)這塊寶地到處蹦跳。夏天時高老師來抓捕過一次蠟蟬的若蟲,若蟲翅膀還未長出,紅身子黑線條,被人叫作“花蹦子”;秋天成蟲披上了灰色蠟翅,伏著不動,有時竟能避人眼目。
周營長不許閑人上山,但高老師帶學(xué)生來,他就客氣迎接,也接過高老師送他的大白兔奶糖。
導(dǎo)致第二年春天謝老師砸花盆的不是這斑衣蠟蟬,是高老師采集蠟蟬卵塊時順手從天竺紅果上扯下的一塊螳螂卵。
可能因為螳螂不是目標,高老師回家后就把螳螂卵忘記在小書包里;書包經(jīng)過一個冬天,不曉得怎樣被塞進了衣柜子。
那個春日反常地熱,氣溫竟飆升到攝氏28度,又是周日,謝老師在家穿了裙子。她心情不錯,想理理衣櫥。
拉開衣櫥,一聲尖叫,謝老師往后跳,踩在小板凳上,板凳歪了,謝老師卻摔出去,還好家里小,她有驚無險,躺翻在沙發(fā)里。
起先高冠還以為螞蟻搬家進了屋子,等扶起姆媽,看看沒傷,再細看墻上一道道綠色細線,才恍然大悟是螳螂卵孵化了!
最起碼幾千只小螳螂,比螞蟻大一倍,頭尾相銜,排成流動的細線向墻上攀登。誰都不懂它們來這世界一口水沒喝一口食沒吃,一個勁地勇攀高峰為的是啥。小螳螂身子骨還沒長,兩只貨郎鼓般的大眼睛已亮晶晶的了。
謝老師才不愿欣賞螳螂的美,她對著跑進房來救人的高老師大叫大嚷,跑出去砸了花盆,只一個意思:別他媽的再拿蟲子來嚇我了,這種長期的恐怖主義該結(jié)束了!
那時高冠還沒開始追求女生,不過,他從姆媽身上知道了一個秘密:千萬別告訴女生自己喜歡昆蟲,昆蟲是大多數(shù)女孩子的噩夢。
同時他也恍然大悟,姆媽在婚姻里是個慣于負重的女大力士!
高老師一句話也沒申辯,而且他總想做些什么來彌補自己的疏忽。后面一段時間,他以各種各樣奇特的方式展示自己對老婆的關(guān)心,其誠心誠意的程度幾乎只差送她幾只自己最喜愛最看重的昆蟲標本了。
謝老師從此就對高老師有些明顯的敵意,像打了蚊子在墻上留下血痕很難擦掉。高冠覺得阿爸蠻可憐;姆媽,你搭搭架子可以了,不要老不讓阿爸下來!
他趁阿爸不在家,以高中生的自信和傲然勸告姆媽適可而止。阿爸畢竟是一家之長,既然已順頭順腦在家里乖了很久了,姆媽你也要給他面子。
謝老師雖跟兒子點頭,卻仍舊有心病。她自己泡杯白茶喝下去,看著兒子說:“你爸,你不曉得。他是改不掉的,生你的時候我就看清楚了。我那時肚子痛,要生了,你爸送我到醫(yī)院。有哪個男人會在那種時候跑開?!”
“啊,他跑了?”高冠問。
“是啊。說學(xué)校里有新標本還沒收起來,要趕過去收,免得被人偷。他轉(zhuǎn)身就跑了,把我扔給醫(yī)生。我覺得你要出來了,喊護士。護士說還早著呢。我只好站起來往醫(yī)生那里走,醫(yī)生看見我,嚇一跳,小孩都已經(jīng)大半個身子在外頭了!你頭先出來的,我再晚一點,你頭撞到水門汀地了!你說說,世上有他這樣的嗎?”謝老師說著嘴一扁,眼眶紅了。
高冠摸自己頭,后怕得不行。不過他安慰姆媽:“別跟他計較,這人就是個蟲呆子,說不定他以為人也是卵生呢,生下來,還需時間孵化?!?/p>
說著說著也就過去了,世上有什么面子上過不去的事?
但高冠心里從此也有點過不去,喜歡上戴帽子。冬天戴雷鋒帽,春秋戴個絨線帽,連夏天也弄頂草帽才安心。光腦袋容易被砸到!
高老師并不曉得這娘兒倆背后揭批過他難堪往事,他還跟個沒事人似的,以為自己的家庭形象高大光輝。學(xué)校終于分了新房子給他,雖在一棟樓的底樓,光線差,還有臭溝渠的氣味飄進,但畢竟有了兩房一廚一衛(wèi),還有個能種花甚至種灌木的小天井。他種花木的心更熾了,首先在天井翻土種下一排由自己育種的蒔蘿,用蒔蘿嫩葉取代小蔥當炒菜香料,博得謝老師一句“崇洋迷外”。
天井很快就放滿了花盆,成了難以插足的區(qū)域。好在高老師忌憚老婆對蟲的偏見,不敢在半室內(nèi)的天井里往植物上放置蟲卵或幼蟲。他向圍墻之外空地發(fā)展,在空地上先種下一排漂亮玫瑰,試探小區(qū)居民們的看法。
在朱家老樓大曬臺上種花時,高老師就養(yǎng)成了漚肥的破習(xí)慣。高家從不把魚內(nèi)臟扔掉,任憑高老師收寶貝似的塞進大玻璃瓶,悄悄放在走廊雜物下。等初夏植物孕育花朵,高老師就把發(fā)酵到位的有機肥喂到一只只花盆里,造成大曬臺幾天的腥臭。如今,高老師依然不怕人家惡心,堂而皇之地制造這種強效肥料。沒法討論花草是不是討厭被這般投喂,只看結(jié)果:高老師很快就在新居天井和圍墻外為自己營造出一片前所未有的灌木叢和高低有層次的草花花臺,儼然是魯濱孫在荒島上建了被樹遮蔽的居所。
高冠對阿爸每年這番操勞和始終不渝的花木情不能不感慨,高考前學(xué)校搞模擬考試,讓大家寫一件生活中的“風(fēng)月小事”,他便寫了父親種花年年新綠。拿了試卷給父母看,阿爸笑瞇瞇挺受用,姆媽謝老師卻不給面子,當場嗤一聲:“他呀,你只看見表面,你不曉得你爸種花的真心病是啥!”
高冠茫然,他看看阿爸,阿爸聽了姆媽的話,臉色登時就黃了!
一夜倒也無事,高冠還獨自起身去招待所廁所解手。他驚呆在廁所里:廁所為通風(fēng)敞開著朝對山坡的小窗,白熾燈燈管竟引來山里眾多夜蛾子。
這些夜蛾大小不一,難得色彩繽紛,有的像裁下一小方綠田野,有的像嫩黃陽光;有的像魔鬼眼珠,有的像花棉襖;有些飛旋如硬殼蟲,有些卻悠然顫動,覆在白墻上,翅軟如膜,如花搖曳。
高冠躺回床上,決心怎么也不答應(yīng)去杭州看醫(yī)生。等退了燒,自己還要逮蝴蝶捕蛾子,跟著阿爸做三角包,把標本帶回上海去。
早上量體溫,雖還三十八度,畢竟降落些了。阿爸可憐巴巴看著姆媽,嘴里不說,手卻抓著自己捕蟲網(wǎng)的木柄。高冠替阿爸求情,說自己舒服多了,下午就可以上山頂去。阿爸姆媽,你們吃過早飯先上去好了。
謝老師淡淡對老公說:“我當然陪著小冠,等那老郎中。你機不可失,快跟考察隊去?!?/p>
高老師拿到雞毛就當令箭,也不裝,匆匆拿起自己裝備追隊伍去了。謝老師鼻子冷哼一聲:“狗改不了吃屎!連兒子也不放在心上!”
高冠吃了點熱粥,沒什么胃口,還是躺倒了?;璩脸了街形?,山里人帶著老郎中來了,是個下巴上有白胡須的老頭子,頭發(fā)不整齊,藍布長衫,瘦得像根竹竿。謝老師千恩萬謝,說好話,求老郎中給個診斷,看孩子究竟有沒有危險。
老郎中一句話沒說,伸出被煙熏黃的手指,搭定高冠的脈,又看他舌苔,便明白了。
小孩子是受了涼,涼氣上胸腹,兇是兇了點,還不險。也不開什么方子給你,本人歷來自制些藥丸,你們城里人多疑,不信的話呢就不必客氣,讓孩子多躺幾天,自然也會慢慢好的。如果想馬上就生龍活虎,那別吝嗇錢,藥丸采料不易,價格有點貴。
高冠搶著說自己必須馬上生龍活虎,下午就上山。老頭笑了,說最早也得吃了藥躺著等明天,丸藥又不是仙丹。
謝老師一開口,把老中醫(yī)直接夸成了扁鵲,幾句熱切的,說得老頭也咧嘴搖頭擺手。謝老師接著又說自己,高冠聽聽,姆媽也在夸自己,什么“人民教師”,什么“兩袖清風(fēng)”,又什么“每個月吃光用光”……她口齒伶俐不算,更厲害的是滔滔不絕……
老中醫(yī)幾次想開口,插不上嘴,最后他一揮胳膊,好像很激動,謝老師一下子剎住車。
只聽老頭嘆道:“曉得,曉得了,你比我更不容易!好吧,錢都不要你了,你們上海人,有全國糧票的,拿二十斤全國糧票給我,換我的丸藥去吧!”
謝老師千恩萬謝,把錢包兜底翻給老中醫(yī),里頭除了十多元人民幣,只有十斤全國糧票。
老中醫(yī)搖頭嘆氣走了,不過他還是給足了三天的丸藥。謝老師到這時,又將信將疑,問高冠敢不敢吞。
高冠點點頭,說相信這老醫(yī)生。他和著溫水吞下藥丸,躺下就睡了。
午睡醒來,身上全是汗,一量體溫,已經(jīng)退燒。連忙再吞兩粒藥丸,身上輕松,又睡一個多小時。高冠推開被子,問坐著打瞌睡的姆媽有啥東西可吃。餓壞了。
神醫(yī)就是神醫(yī),哪怕只收十斤全國糧票?;氐秸写母呃蠋煾吲d得手舞足蹈,埋怨老婆太小氣。謝老師嘁他一聲:“你來呀,你人呢?我怎么知道他這么神,毛病一治就好?”
高冠從沒如此饞過熱乎乎的蔥炒雞蛋,廚房還給做了一碗小蔥細面,擱在桌上涼一涼。他吃一口炒蛋,看一眼油汪汪的面。
阿爸姆媽張羅著到招待所辦錦旗去了,要寫八個大字送給山里那老郎中:
手到病除? ? 深山扁鵲
還是兒子青出于藍,看出其中不妥:“姆媽,我又沒病入膏肓,小毛小病,不能叫人家扁鵲。改改?!?/p>
高老師就讓兒子琢磨寫什么。高冠認真想想,說八個字:
同情病患? ? 慷慨贈藥
姆媽說我還是付過十斤全國糧票。
高冠說糧票又不是錢,人家還是送了好藥……
當天晚上,穿起長袖子襯衣長褲,高冠被允許站到考察組在禪源寺高處平臺上放置的長波紫外線黑光誘蟲燈邊。阿爸高老師拉開一張白布,兩邊用竹竿繃住。
大約八點前后來過一波甲蟲,下冰雹粒似的落在白布上,又掉地下,到處亂爬。高冠打開手電,揀甲殼漂亮的和奇形怪狀的往網(wǎng)線兜里扔,等白天再分類收集。十點左右飛來一陣大夜蛾,屬于天蛾一類,高老師親自動手,凡抓起的,當場一針氨水打進胸部,結(jié)束掉性命,包進大三角包暫時存放??諝庵酗h散臭氨水氣味,讓高冠心里頗難受。最叫人驚訝的是接近子夜,空中鬼魅般舞動大翅膀,來了一群扭扭捏捏的東西。起先高冠還以為是蝙蝠,最后落到白布上顫動,高老師才告訴兒子這是綠尾大蠶蛾。大蠶蛾有蘋果綠的、有草綠的,長長的尾型拉絲般扭曲,美若天仙。
“阿爸,別給它們打氨水,放生吧!”高冠求他。
高老師沉默不語,有點猶豫:“不能因為它們好看就放棄科學(xué)研究。小冠,凡天生的,不管長相美丑,都該一視同仁?!?/p>
高冠曉得自己沒道理,但他堅持說:“阿爸,今天我生病突然好了,這事怪伐?就算為我做好事,放生一次吧?!?/p>
父子連心,高老師聽兒子這么說,心也軟了。他揮動捕蟲網(wǎng),把吸附在白布上不肯離去的幾只壯觀的綠尾大蠶蛾都逮到帶來的竹簍里:“那好,先帶回去給你媽看看,開開眼界;明天早上,我們拿到山坡上放飛!會很好看的!”
清晨出了招待所,考察組迤邐登山,從山腳下直接向老殿攀登。到底是些生物學(xué)老師,個個身輕如燕,沒一個小時就爬到挺高的山腰。站到瞭望石上,往深谷望,但見乳白色的山嵐繚繞住大山,人已越過嵐氣,俯首看那仙境般山鄉(xiāng)。
“這里正好,放飛吧!”高老師讓兒子高冠打開背著的竹簍,先讓考察隊的老師們傳看了一番,再交還給高冠。高冠特意看看心不在焉的姆媽:“姆媽,大蠶蛾好看嗎?”
他伸手進竹簍,手指戳戳晨光里發(fā)呆的蛾子,讓蛾子抓他手指。他把蛾子舉到頭頂,一彈手指,蛾子躍起霧色空中,如一枚綠葉旋舞起來。大家發(fā)出哦哦之嘆,蛾子扇動翅膀和長而細的拉絲尾型,裊裊婷婷,向山下叢林飄去。
一連放飛了五只綠色的大蛾。一個聽了姆媽解釋的女老師詠嘆道:“冠冠呀,你心真好,好懂得喜歡美的東西!所以呀,你生病,馬上就好了噢!”
大家都笑高冠,高冠紅著臉,跟著考察隊往上走。山路崎嶇,卻看不出他剛退燒,手腳還蠻有力。
山螞蟥現(xiàn)身了,有個女教師沒注意,兩只膝蓋都叮上了細螞蟥。
才一陣吮吸,螞蟥就變得像秋天法桐樹上肥胖的皮蟲(鱗翅目蓑蛾的幼蟲)那般大,軟身子里吸滿血。女教師驚叫,市少年宮的石老笑著安慰她,拿出打火機炙那螞蟥,螞蟥落下來掉山路上,扭曲著翻滾逃跑,被高冠踩扁。
有段山路邊出現(xiàn)不少竹節(jié)蟲,石老請大家站住,抓起這些行動遲緩的有翅亞綱直翅總目下的修長蟲子給大家觀賞,他把一只褐色細長的竹節(jié)蟲放在自己腦袋上,竹節(jié)蟲就掛他耳朵上晃悠,像哪里都不想去了的樣子。高冠看得好笑,只聽石老說,這里這些品種都有記載,但竹節(jié)蟲種類繁多,也許山里有從未被人類發(fā)現(xiàn)過的,一旦發(fā)現(xiàn)就是自然科學(xué)的新成就!
往上越走越累,大家走走停停,到了海拔一千米的開山老殿已是中午??疾礻牳钌系朗可塘恳砸活D山間午餐,大家在老殿外石泉臺邊站開,灌滿自己水壺。
道士燒菜的香味飄出來,據(jù)說還炒石雞讓大家嘗鮮……但高家父子已忘記吃飯,他倆揮舞捕蟲網(wǎng),開始了對各種眼蝶、鳳蝶和龍蝶的追逐。實在,傳說成真,這里是多種蝴蝶的繁殖地:道士們用鹽制作扁尖,在山泉臺周圍留下了鹽跡,滿山蝴蝶紛至沓來,久久不去……
多年之后,高老師夫妻漸成不利于行的老人居家不出。高冠留學(xué)畢業(yè)后沒留國外,回上海買了房子,同妻子住到父母家附近。他并不常去父母家,但持續(xù)不斷地在父母有需要時出現(xiàn)在他倆面前。
高冠和妻子曾想移民歐洲,不過“父母在,不遠游”這句話限制了他們的選擇,雙方父母都老了,他們最終放棄了遠游之夢。
高冠知道阿爸身體越來越差。退休已久的高老師早已無力在昆蟲方面探求新經(jīng)驗,唯一顯示他曾和昆蟲有緣的證物是他放在睡房陳列櫥里的兩箱蝴蝶標本。說來令人感佩,這兩箱云南蝶標本并不是他自己制作的,倒是高冠游覽緬甸邊境時在緬甸買下送他的。高老師把畢生采集的三百二十三箱幾千只蝶蛾標本都留給了學(xué)校。
高冠早放棄了在老頭老太面前進言的嘗試,長久年月過下來,他還能不曉得阿爸姆媽的脾性?
高冠太太勸他“徹底放棄”,你爸和你媽何曾聽過你一句建議?他們彼此再倔強,是他們之間的事。你盡到孝心夠了,別再試圖讓他們接受現(xiàn)今的風(fēng)尚和情理。
起先那些年,高老師退休不久,他帶出的那幾屆昆蟲組的學(xué)生們還常組團來看望。老頭身子骨還強健,學(xué)生有車有錢,有時興起,帶上昆蟲網(wǎng),大家就往市郊或浙江境內(nèi)山地去,如此高興過幾回。
后來,大家都有更緊要的事業(yè),高老師也中了風(fēng),先后三回,一次比一次嚴重,昆蟲組的人慢慢就來少了,終至于不來。高老師搖頭說,不要麻煩大家,來了也沒啥可聊,都過去了,一時的興趣愛好而已。
謝老師的身體比老公后出狀況,所以起先一直是她照顧高老師。高老師心情不好,有時還對謝老師吼,謝老師冷笑說,你年輕時就對我不好,現(xiàn)在想想清楚是誰靠誰照顧著,想清楚了再吼不遲。
姆媽對兒子說:“這老頭子,腦子像被槍打過的,不知好歹!”
高冠苦笑:“姆媽,這種話要是講給法國人聽,他們一定回答你‘這就是生活。姆媽,一輩子了,你訴苦是應(yīng)該,訴完就忘了吧。這世界,誰也改變不了誰,誰也改變不了命運的轉(zhuǎn)折?!?/p>
高老師有時候咕嚕咕嚕講話講不清楚,有時候他和高冠獨處,有事想和兒子聊聊,挺脖子瞪眼睛努力把字吐清晰,讓高冠聽個大概。高老師既同意法國人所謂的“這就是生活”,也堅持“命運有時會被改變”,只要人自己不放棄機會。
高冠完全明白阿爸指的是什么。他滿懷感慨,但只對老頭兒微笑,不予評價。這方面,他堪稱嚴守生活中的秘密。
大概阿爸葬禮后過了大半年,表哥找高冠喝咖啡,他是高冠姑媽的孩子,高冠考初中前住到姑媽家,由表哥指導(dǎo)復(fù)習(xí)。
表哥是這座城市原住民的精英,近三十年來,盡管外來精英逐漸把持了城市那些“高端大氣”的層面,表哥和他的“部落同伴”們?nèi)阅芡ㄟ^老上海人之間隱秘卻真實的網(wǎng)絡(luò),獲取他們志在必得的滋養(yǎng)。高冠作為海歸,已喪失了本地社區(qū)的根系供養(yǎng),表哥歷來是想同他談?wù)勥@問題的:人回來了,不能浮于表層,葡萄枝要接回老樹的枝干上。
高冠認為自己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城人,在市中心的醫(yī)院婦產(chǎn)科呱呱落地已決定了他和這城市間的血脈關(guān)系,別人說什么都不重要。
這話題在表兄弟間無疾而終。
“那天你給你家老頭子念的悼詞不錯?!北砀甾D(zhuǎn)移話題,“你把那些跟他學(xué)昆蟲分類的學(xué)生們也請來了,你阿爸的追悼會還是榮光的。”
那些因記念往昔而專程參加老師追悼會的事業(yè)有成者(混得不好的人不愿露面),對,他們很給高冠面子:他們來了,衣冠楚楚,站在大廳后部,互相竊竊私語。聽見悼詞提及“昆蟲組”便使勁點頭代替鼓掌;追悼儀式一結(jié)束他們便禮貌地道別,不參加高家招待吊客的晚宴。
“我想,也許追悼會這種俗務(wù)對阿爸,哪怕他已沒了,也是某種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所以,我提起他的事業(yè),或者只是愛好,他冥冥中該好受些?”高冠給表哥續(xù)上咖啡,然后喝一口自己的。
“是啊,”表哥附和他,“舅舅把自己時間都寄托在那些蟲子上了。雖然,他的志向原本更大。”
阿爸除了昆蟲,還能有什么更大的志向呢?
高冠并不覺得父親是個好高騖遠的人。不過,表哥的話弦外有音吧?他忽然就想起了某年某月某日姆媽對自己說過一句怪話。那句話原文他記不清了,只是話在他心頭留下了一點線索,表哥卻撥動了這根弦。
“我阿爸是受大姐照顧的,姑媽對我們?nèi)叶继貏e好;我小時候吃到姑媽送的很多食物,等于是分掉了你的份額呢?!备吖趯Ρ砀缥⑿?,“姑媽說起過我阿爸有啥心病嗎?”
終于問出這問題,高冠感到自己奇怪,這問題埋在心里很久了,問不問都有點無所謂,而一旦問出口,他精神為之一振。
表哥端著自己的咖啡杯,表情嚴肅。他的臉容清癯,他患有某種可能隨時致命發(fā)作的疾病,他因為擁有這疾病而擁有了某種威嚴。
“我早就辦完了自己父母的后事,現(xiàn)在舅舅也走了,只剩下舅媽一個長輩。其實,舅舅舅媽嘴巴都太嚴,不肯把自己的事告訴你。告訴你有啥關(guān)系呢,自己的兒子,知道多點就成熟多點?!北砀鐡u頭,“你爸的心病是我爸造成的?!?/p>
高冠豎起了耳朵,這有點新鮮,但他也不驚奇,如果表哥就此打住,憑他陸陸續(xù)續(xù)聽聞的片段事實,早晚也能猜出個輪廓,不過,表哥愿講,自己正好有胃口聽。
“我年紀也有點大了,身體不好,這些故事其實已過時了,講出來聽聽,只能當一段典故?!北砀缧Φ溃拔覌尲藿o我爸時,沒想到我爸還瞞掉些歷史,而瞞掉的事會拖累家庭,不但拖累她弟弟,也拖累到自己兒子。”
高冠恍然道:“哦,這事我大概曉得的。”
想起姑父,他就想起一個和氣的小老頭,當然,那種和氣可能只是種表象,當事人被逼無奈。
姑父有做進出口生意的技能,在那年代,大家嘴里都淡出了鳥,姑父卻還有辦法悄悄帶回家外國進口的對蝦、糖果或火腿,以至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高檔酒和營養(yǎng)品。但親戚們背后都議論他有歷史問題。
“其實事情蠻正常的,抗戰(zhàn)時我爸從上海跑到浙江加入了國軍,干的是空軍基地的地勤??哲姼毡救俗鲬?zhàn)那段屬于抗日救國,沒啥問題。問題在于后來的內(nèi)戰(zhàn)……當然,他只是個地勤人員,所以沒怎么樣他,不還在進出口公司里拿一份工資嗎?他頭腦活絡(luò)會做生意,就讓他一直做。只是當他的親戚就有點倒霉?!北砀鐒C然,“最倒霉的還是他的兒子我?!?/p>
表哥說自己從小是個明白人,還是個小學(xué)生就明白了自己不能跟別人比,別人的阿爸好。
“那些年我想什么沒什么啰,上進肯定輪不到我的,我只有靠自己學(xué)點真本事,將來找飯碗。這方面我很小就知道得清清楚楚,都不用爺娘教?!北砀缭V說,眼圈竟然紅了。
“外公很早就過世,你阿爸被親娘和姐姐寵到進大學(xué),哪怕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媽還照舊寵他,所以他頭腦有點不清楚,這點不需要回避:他始終是個大小孩么!”表哥說,“我知道舅媽老同他別扭?!?/p>
“姆媽生我那天,阿爸從醫(yī)院跑掉了?!备吖诟嬖V表哥。
“知道。”表哥說,“這些我們都知道的?!?/p>
“簡而言之,你爸同我碰上了同樣的情況:他在學(xué)校當個教師可以,再怎么努力,再有本事,光明前途是沒的。他的姐夫曾是國軍人員,我作為這國軍人員的兒子,想通了;他作為受到牽連的小舅子,想不通。
“他交過蠻多次申請書,都泥牛入海。所以他有點受刺激,你懂的,就一門心思搞起昆蟲研究來?!北砀绶畔聸隽说目Х?,“你念悼詞,提及他在昆蟲分類上的成就,對他而言,我想算是一面蓋在他身體上的錦旗吧!”
高冠心里凄清,他徹底明了了阿爸的來龍去脈。
“表哥,其實你不曉得,他在昆蟲學(xué)方面本來也有成就的。但,那只至關(guān)重要的稀有的蟲子被陰差陽錯地放飛了。”
高冠恰如其分點到為止,沒再往下講。
大概整整兩年之后,高冠已成了高中生,才又得到機會跟阿爸再進西天目山區(qū)。
那時高冠已頗懂人情世故,他聽聞阿爸跟學(xué)校的女校長“產(chǎn)生了矛盾”。家人親戚們都曉得阿爸從前很尊敬這位老大姐,帶頭服從她領(lǐng)導(dǎo),校長也反過來看重這位堅定的追隨者??勺詈螅€是鬧得不愉快了。
阿爸發(fā)脾氣說,不讓進步就不讓進步吧,我想舉辦一次昆蟲學(xué)夏令營,帶十來個學(xué)生進西天目山采集標本。
女校長像賭氣,說,不欠你的人情,你帶學(xué)生們?nèi)グ?,所有費用,回來全部給報銷。
這么一種“最后的晚餐”,進山機會來自一場空前絕后的賭氣。
除學(xué)生,進山隊伍增添了自費參與的高冠。帶隊教師除阿爸本人,還有市少年宮的石老。石老說,我能多進山一次就多一次吧,快退休啦!
這次進山不再有婦女兒童,全是精壯男兒。別看石老年紀大,他登山腳程比小伙子還快一倍。夏令營的每個人都高效,像山里蟲子命不好,來了一群克星。
進山第一天下午,高冠和獨角仙邂逅。
那個下午天氣悶熱,山雨欲來。禪源寺的紫竹無風(fēng)垂葉,蜻蜓躲進竹林深處。為當場制作更多把捕蟲網(wǎng),阿爸的學(xué)生們偷偷潛入紫竹林,外頭還有同伴望風(fēng)。他們利落地砍倒了粗細合手的新竹竿,掀開帶來的工具箱,使用工具,三下五除二裝配,每個人都有了稱手的捕蟲網(wǎng)。
根本都還沒上山,也無須翻越什么岡巒,他們沿山溪溯源而行,等望見一棵單獨的大山核桃樹,石老說值得去看看,那里從前我逮到過獨角仙。
橫越山溪與大山核桃樹之間的開闊地帶,昆蟲組的人馬幾乎邁不開步子:這灌木林交織草灘的地帶飛滿了各色蝴蝶、蜻蜓,草葉間濺起大蚱蜢、稻蝗或各種蠟蟬……大家手忙腳亂,四處揮舞白紗網(wǎng)。
高冠生性有點孤僻,看不上隨大流的動作,他留心這里越來越豐厚的紅壤,紅壤上的強勢灌木是上海市區(qū)也有的構(gòu)樹,??茊棠?,大家愛叫它假楊梅。這時正有艷紅的果子,高冠偷偷嘗過,不好吃。他跟著石老走在前頭,阿爸和他的學(xué)生們陷在了開闊地上,捉飛蟲裝三角包,忙得不亦樂乎……
這棵野山核桃樹至少已有百年壽命,巨大樹冠遮住了一大片紅土,從陽光下走進樹陰,就像從室外走進一個大廳,樹陰不但陰涼而且潮濕,有股酸酸的樹脂的氣味,不過樹上并沒流淌樹脂。
石老抬頭打量這棵他認識的大樹,嘴里發(fā)出嘖嘖嘆聲。一聲強勁的嗡,高冠嚇了一大跳。他轉(zhuǎn)身抬頭,目瞪口呆:如麻雀大小一只棕紅甲殼的大甲蟲沉穩(wěn)地在他頭上兩米處飛旋,像有個小人兒駕駛小直升機正觀察他。
還沒來得及問問石老,高冠腎上腺素飆升,揮起捕蟲網(wǎng)兜頭揮過去,大甲蟲哧然一聲,落進了網(wǎng)兜。
這是一只他從未見識過的大型甲蟲,棕紅色甲殼油光水滑,頭上有個探伸前方的“鹿角”,后頭甲殼背上還有尖利的倒鉤。模樣像金龜子一族,不過顯出水牛般粗野。
石老笑嘻嘻問道:“第一次看見?扎勁吧?這就是獨角仙,日本也有類似的,但我們浙江的更壯。”
“學(xué)名?”高冠已跟著阿爸養(yǎng)成了分類意識。
石老微笑,說這是鞘翅目金龜子科的雙叉犀金龜。是這棵老核桃樹的長年房客。
“不要告訴他們,我?guī)闳タ纯椽毥窍傻募?。我們來的人多,一出手就把獨角仙抓絕種了,還是悄悄的,給山里留點品種吧?!笔系目跉饧葞衩?,仿佛又是種告誡,對高冠具有絕對權(quán)威,高冠答應(yīng)了。
阿爸和學(xué)生們還在開闊地上流連,石老帶高冠轉(zhuǎn)過大樹背后;石老攀著樹枝爬上了大樹樹杈,伸手又把高冠扯上來。
就在樹杈中間的樹窩里,苔蘚中有隙縫。石老從口袋里摸出手電,讓高冠湊上去看隙縫里景象:
就像一戶大戶人家的起居室,不管主人們老老小小長多丑,都安靜地在那里度日。
隙縫的邊緣并沒看見獨角仙的大個子,倒是有幾個其貌不揚的鄰居。高冠熟悉黑甲殼的鍬形蟲,鞘翅目鍬甲科的蟲子,上海植物園就有,方頸子上一對牛角,趴在木屑上嚼食。
隙縫里是個不規(guī)則的洞,大概是長久被蛀空的,里面既有幾只巋然不動的大個子獨角仙成蟲,隱約也有白胖幼蟲埋在木縫深處。
下了樹,石老帶高冠走到樹冠外陽光里,從捕蟲網(wǎng)里掏出那只俘虜仔細觀賞:實在很特別,就像個古代武士,“鹿角”和倒刺都有冷兵器感;大蟲也不掙扎逃跑,很定心地伏在石頭上,知道一老一小兩個人的手指在指點自己,便凝止在那里。
“這東西看著又大又威武,生存能力卻比蝴蝶和蜻蜓差。十年前我發(fā)現(xiàn)這一窩,那時簡直有幾百只同在這棵樹上,飛得到處嗡嗡巨響,跟個小型機場似的。才十年,就少少的了?!笔蠂@氣。
確實,自從高冠逮了手里這只,便沒看見獨角仙飛舞。
石老說:“小年輕,你要好好享受這生活啊。你看,一晃眼人就會老,蟲子也會消失,好東西好時光總是一晃就從眼前晃去。你別浪費機會,留著這只獨角仙,作個紀念?!?/p>
石老自己沒捉獨角仙,他像和高冠訂立了攻守同盟,等昆蟲組人到,并不告訴他們獨角仙的蹤跡。高老師和學(xué)生們四處逡巡一番,就掃興了。不曉得誰喊一聲,全跑回開闊地上去,盡情搜索新目標。
“唉,”石老摸摸下巴花白的胡茬,“有時候想發(fā)展學(xué)生興趣小組,培養(yǎng)人才,有時候又怕人來太多,蟲子一下子絕跡。真是兩頭為難。”
人到中年后回想少年時代及青春期,高冠遺憾阿爸沒給過他什么真正有智慧的指引。但看看老態(tài)龍鐘的爸,他也沒責怪的情緒:一個人關(guān)鍵自己要有經(jīng)歷有教訓(xùn),才堪留忠告給后人。高老師的一輩子就是攤開的一頁紙,一目了然,如菜粉蝶的翅膀,干凈坦白。
你讓他到哪里給兒子找獨門秘訣、人生密奧?
姆媽和阿爸是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生物系的學(xué)生一般以動手能力強的同伴為表率。
謝老師給兒子講當年,總要講到高老師捉蛇的事情。
那年代正是困難時期,大家年輕輕的不禁餓,卻真沒什么吃的。
謝老師說自己同寢有個女同學(xué)餓得不行,偷吃了同學(xué)一罐醬,從此做人抬不起頭。當時人生就那樣。
說到這罐被偷吃的醬,謝老師給兒子講故事就會因情緒激憤而旁逸斜出,她總是不怕重復(fù)地譴責道:“你阿爸有大阿姐在上海工作,是個有富余的,不過他是天生吝嗇鬼。我跟他同學(xué)四年,沒吃到他一口上海東西,連顆大白兔奶糖也沒請過我……”
每逢這當口,不必阿爸自己申辯,高冠就要“仗義”對姆媽澄清:“喂,你倆不是畢業(yè)分配到上海工作后才談戀愛結(jié)婚的嗎?他大學(xué)里怎么曉得你會是他未來老婆,特地來請你吃吃喝喝呢?那可是困難時期,吃的東西最金貴!”
謝老師重歸敘述:“他別的本事沒有,就是膽大。那時校園周圍蛇多,我們看見蛇都逃,只有你阿爸不但不跑,還跑上去捉。他徒手拎住蛇尾巴,總一拎一個準,抖一抖,蛇就散了骨,被他捉回來。”
阿爸常在一邊聽姆媽回憶(只有一個房間,沒地方躲),說到蛇,他齙牙動動,忍不住自己講自己故事:“那次女廁所門楣掛上條菜花蛇,嗯,游蛇科錦蛇屬的,足足兩米長,吐著舌芯,那才帶勁!我聽見女生號叫,曉得碰上蛇蟲百腳。不過,我躺在宿舍不動,等她們來請我?!?/p>
謝老師聽了,罵聲“死樣”。
阿爸笑笑,不以為意:“等請我,我就大搖大擺走去,先問女廁所里有沒有人,衣服請先整理好,這條蛇可是公的!
“我走過去,菜花蛇不曉得我是誰,還對我兇,吐那個黃黃的蛇芯。我一看它不是三角頭,根本沒把它放在眼里。不過蛇盤在門楣上,居高臨下,總不太方便。
“我就折根樹枝,朝它敲過去,跟拿起鞋底拍蟑螂那樣。嗬,我告訴你,小冠,野生動物都是心理學(xué)系畢業(yè)的哦。但凡你嚇得哇哇叫,它就盛氣凌人,你看不起它,它就蔫。那好大一條菜花蛇,被我樹枝一陣抽,灰溜溜掉到地上來。沒等它溜走,我一腳踩準它七寸,按著了它腦殼,大家?guī)椭×恕?/p>
往下高老師就不說了,是謝老師的嘮叨部分:如何取了蛇膽跟街上的鋪子換一瓶菜油,如何由膽大手巧的高老師把蛇剖肚切段煮湯,如何整個班級都開葷。
“姆媽,你自相矛盾了,剛才還說大學(xué)四年,沒吃到過阿爸一點點東西……”高冠打趣。
也許阿爸當年是有過這么一手,但高冠卻沒受到他半點鼓勵當個勇敢的人。
高老師對兒子提要求是有的,什么“考個全班第一”,什么“當上三好學(xué)生”之類,還預(yù)示獎勵,不過,一旦兒子竟然真實現(xiàn)了他愿望,他就笑笑,賴掉自己親口提過的獎勵,什么“暑假去X地玩”,什么“讓你養(yǎng)只鸚鵡”之類,完全賴個干凈。
“不是帶你去過山里考察了嗎?算事先兌過獎了?!?/p>
“鸚鵡?它們不在非洲就在南美洲,想養(yǎng)也弄不到嘛!”
對于一個“成績?nèi)嗟谝弧焙汀俺D耆脤W(xué)生”的少年而言,這些賴賬也不算啥,他理解阿爸是個當窮教師的,沒閑錢。
可是,對高冠自然生發(fā)的“少年維特的煩惱”,高老師沒意識到自己的姿態(tài)會影響深遠的。
這個城市,揭開它老底,從開埠第一日看起,就是個物競天擇的商業(yè)碼頭。沒有一件好事老上海(無論華洋)不是競爭著完成的。
高老師和謝老師憑時代的涌浪進城來當?shù)谝淮泼?,這城里剛經(jīng)歷過翻天覆地的洗牌,散發(fā)著新一輪競爭,不等發(fā)令槍響就萬摩千擦出的焦煳味兒,高老師卻渾然無知,或者簡單點,他那些未被接受的申請書早已令他“揮刀自宮”了,他只曉得制作標本和為植物漚肥,他幾乎就大隱隱于野了。就他這模樣,能給兒子出什么好主意?
不過,高老師還是狡猾的,他雖在情感教育方面誤己子弟,卻很能打大算盤:
“記住了,高冠,你必須出類拔萃才能讓女小囡看得起你。你必須是年級里語文最好的那個,適當還寫寫詩歌;又要是數(shù)學(xué)最好的那個,平時什么都可心算;至于外語,我們不貪多,用英語寫信,用法語交談……”高老師面露自信之色,替孩子描繪出“白馬王子”的形象,可憐這小孩也傻,竟全盤接受了老爹的激勵,把荷爾蒙力量都用到當個書呆子上去。
歲月流逝,事實證明了一切。高冠日后覺得自己青春基礎(chǔ)薄弱,內(nèi)容貧乏,全是上了阿爸的當!
他仍舊不怪阿爸,阿爸自己是個青春空白的小鎮(zhèn)青年,只怪自己眼窩淺,找錯了指路人。
高冠進大學(xué)后就不再仰視高老師了,高老師迂腐而窩囊,既指導(dǎo)不了別人也跳不出老婆謝老師的掌心。高冠想起父母的言傳身教,漸漸就愛冷笑。還把自己單相思的悵惘掛賬到父母不能給予啟蒙這背景上去。
高老師第一回中風(fēng)時還沒退休仍在上班,年齡不過才五十多。那時高冠已大學(xué)畢業(yè),他憑自己新建的關(guān)系網(wǎng)幫阿爸爭取到了進口特效藥,以至于高老師第一次的恢復(fù)十分理想,除小腿有點軟,其他方面又同從前一樣,一樣到他很快忘記曾中過風(fēng)。
為慶祝老師身體的復(fù)原,昆蟲組歷屆畢業(yè)生們大熱天回到學(xué)校,搞了一場旋風(fēng)派對,也把高冠“高公子”拖來參加。這些年輕才俊們正在各自的行業(yè)里創(chuàng)造奇跡,正如知了地下昏沉數(shù)年一夜出土掛在樹干上脫掉舊殼初上樹梢,他們意氣風(fēng)發(fā),要互相確認。
學(xué)校在這大城里只是個普通中學(xué),坐落鬧市一隅,什么都在變化,但大操場邊兩棵巨大的構(gòu)樹沒變,高老師在第二教職工樓三樓的植物角沒變,教學(xué)大樓頂樓出類拔萃的“昆蟲標本陳列室”也沒變。
才俊們已久受成人世界和職場的約束,回到少年時代的獵苑,自然就要胡鬧一番。
既覲見過高老師,他們從高老師植物角旁的庫房里找到了舊用具,他們熟門熟路組裝了套知了的竹竿套網(wǎng),一涌而出,跑到大操場上,瞬間從周邊十多棵樹上逮下幾十只黑蚱蟬、蛁蟟和蟪蛄,幾乎窮盡了上海能有的所有蟬種。大家輪流擠弄大小蟬只的細腰,逼它們多聲部合唱:黑蚱蟬唧聲如潮,打底;蟪蛄吱吱如打鼓;靠的還是本地的綠色蛁蟟,拉開嗓門大唱“葉斯塔拉”,唱出了鄉(xiāng)愁。不但高老師感覺青春重現(xiàn),連高冠也想起了大家一起出沒過的那些山巒和密林,生活曾在群山之中閃亮。
喝了混得最好的哥們兒主動請客的成箱冰啤酒,這些畢業(yè)生義務(wù)替老師打掃了植物角和庫房,大家站在植物角的天臺上合影留念。他們送給老師的禮物是精神性的、符合時代風(fēng)格的一面紅底鑲黃錦旗,上面的大字讓高老師開顏:
自然之心? ? 高雅之師
高冠覺得這些學(xué)生都是人精,他們完全弄明白了阿爸心里的自許。
在夏季旋風(fēng)派對結(jié)束前,這些青年才俊要求高老師打開那神奇的昆蟲標本陳列室,讓他們一睹自己曾寄身其間的往昔。
他們熱烈地指認著自己捕獲的蝶種,講述互相間的嬉鬧舊事。最后,他們中間“德高望重”的一位(已成“高官”)代表大家對高老師致意,他那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只是前綴,在講話漸入高潮時,他對高老師鞠了一躬:“老師,我們這些人過去頑皮,我們欠了你大情分。若不是我們粗心大意放飛了那只珍稀品種,老師今天早已名載世界昆蟲研究史了!我們只好記住過去的遺憾,記得你是我們永遠的老師!”
高冠偷眼看阿爸,還好,阿爸眼里全是對學(xué)生的情感,沒出現(xiàn)遺憾的閃光,也沒那種高冠見過的他孤單時的落寞眼色。
哦,阿爸。阿爸是個差一點改變了自己地位的人哪!
有一件事,高老師并不曾意識到,高冠卻牢牢記住,且當時心里發(fā)生了劇變。
他事后認為自己當時是為了阿爸而堅持住,在生與死的邊境上掙扎得痛苦,保住了阿爸后面幾十年的平安,他覺得沒必要真去告訴阿爸發(fā)生過什么,但阿爸欠了自己的情。
是另外一次生物學(xué)考察,是高老師和謝老師一生中僅有的兩次攜子同行的考察里的海島篇。
高冠已記不得那是高中哪一年了,反正是暑假,沒影響聽課。他們乘坐了大肆顛簸的渡輪,從沈家門渡海到嵊泗列島的泗礁島。
考察的重點不是島上樹林里的昆蟲,是沙灘上的小生物。
泗礁的海灘是野的,濤聲之中唯一能久久吸引人眼睛的是海的遠端,那是無限。
近看被海浪拍打圓潤的大小礁石,海蟑螂成群出沒,綠色的螃蟹在礁縫里爬行,牡蠣緊緊鑲嵌在石面上,唯有敲碎它的殼,才能吸吮它的汁液。
高冠發(fā)現(xiàn)廣袤的野沙灘上只有阿爸和自己兩個人,姆媽照例留在借宿的學(xué)校里整理和做后勤,她其實對考察的生物學(xué)對象缺少興趣。
事情發(fā)生得特別突然,完全沒任何警示。高老師被一組高大的群礁吸引了注意力,他不僅想看明白依附著礁石生存的兩棲生物,也想弄明白那些類似于植物的東西,看清它們的動物性本質(zhì)。高老師起先還招呼高冠嘗嘗他敲開的牡蠣,后來就一頭鉆到了礁石縫里,打亮了隨身帶的手電。
高冠只看見阿爸懸空的兩條細腿,他苦笑一下,覺得阿爸從來就是漫畫中人物,總是突然從人群里跑開,成了野地里忙碌的“獨樂樂君”。高冠不會因為那兩條掛在礁石上的毛腿感到奇怪。
高冠走到海浪的邊沿,仔細看泛著白沫的海水沖上沙灘,帶走沙灘上的貝殼……他眼前一亮,那邊小礁石外側(cè)有一枚千孔萬穴的死珊瑚丸子,特別有海洋氣息。
要是能撿來送給她?
高冠挽起長褲,穿著涼鞋踏進海水,他接近珊瑚丸子,不過,海浪趕在他前頭,把丸子卷進海水,離他更遠了。他猶豫了一瞬,就去追那珊瑚丸子……高冠不會游泳,但他沒想那么多……
他記得他曾下意識地回頭喊了一聲“阿爸”,空曠海灘上,驚惶的聲音飛散開,并沒形成回聲。不過,那塊礁石看上去光禿禿的,阿爸的細腿也從視野里消失了。
那是海島上人人心知肚明而游客卻懵懵懂懂的“饅頭浪”,浪頭掀起前毫無跡象,可高高涌起的大浪拍到礁石上形成碎花,把海水里提著褲管的高冠埋進了浪濤。
高冠倒還沒來得及恐懼,他沒被海水拖走,他只覺得腳下的沙如軟泥般散開,一下子他被插花似的插在流動的沙里,一點也動彈不了;沙還在繼續(xù)向海里滑動,他隨沙向更深處位移……浪打濕他,便消失了,高冠渾身沒一絲干的,他只好繼續(xù)喊:“阿爸,阿爸!”
高老師沒從礁石上露出身體,高老師處身的那塊大礁石此刻遠離海水,在落潮的沙地上。
第二個大浪又拍上來,高冠含著一口氣,覺得自己先在海水里漂浮起來,繼而又被摁下去。他喝了一大口含沙子的海水,感到這次海浪變得更陰險,扯住他衣服往水里拖。他感到嗓子像喝了苦咸的涼湯,鼻子嗆得里外連通了。
高冠不再呼救,他透過一口氣,就像陷在沼澤里的人那樣躺倒在沙上,竭力從沉沙里拔足。他必須搶在第三個浪頭打來前從沙里脫身,第二個浪顯然已把他拖得更遠離岸邊了。
高冠正是高中生,正是個發(fā)育成長著勁力使不完的青年,他成功了,他狼狽地赤足跑上了沙灘干處,損失了他的一雙涼鞋。
高老師已久像鴕鳥,頭扎在巖縫里,細腿上并沒停棲海鳥,卻停了一只油膩膩的海蟑螂在鞋跟,晃動著觸須。
這一幕永久留在高冠腦海里,高冠日后覺得自己就是在那天的海灘上倏然成長的。
阿爸是靠不住的,高冠卻有了挑戰(zhàn)海浪的雄心。
高冠辭職到歐洲讀他的碩士學(xué)位,阿爸姆媽沒支持,卻也沒反對。高冠花的是自己工作積攢的薪金,高冠只是離開幾年,阿爸姆媽身體還好,并沒近憂。兒媳婦怎么考慮,高老師夫婦是從來回避的,任由年輕人自行決定。
高冠留學(xué)回滬后,很快找到了中意的新職位,改了行,能掙更多錢。不過,高冠發(fā)現(xiàn)阿爸姆媽已習(xí)慣自己的不在場。
父母沒同兒子高冠商量,就同一戶人家換了房,從城市中心地段換到比較荒僻的外圍。高冠指出這樣換經(jīng)濟上非常不合算,姆媽代表阿爸回答:“房子寬敞些了嘛,再說,我們也得了對方補償?!?/p>
補償?兩三萬元人民幣能叫補償?
寬敞?多出四五平方米就能叫寬敞?
當然,高冠明白父母有權(quán)處置他們的任何財產(chǎn),高冠并不想從父母手里得什么好處,他只是關(guān)心他們,怕他們犯傻,怕他們吃虧上當。
不過,阿爸和姆媽這一對兒,他們在一個嶄新的、他們不能看見全貌的世界對自己的判斷如此自信,這讓高冠更骨鯁在喉,想要勸告。
姆媽謝老師開始變得比阿爸高老師更狂野,若說高老師的不智是一只飛到客廳吊燈上鳴叫的知了,那謝老師的魯莽就是跑到螳螂面前想談?wù)勑牡捏啊?/p>
高冠第一次懷疑姆媽有問題是她興高采烈從新村門口的一個無主小屋里買來一瓶私人灌裝的“食用油”,她不缺錢,但她相信陌生人告訴她的“價廉物美”……等高冠指著涼卻后炒菜上黏膩的白脂雄辯地推論這就是地溝油,姆媽謝老師不但沒悔改,反又相信另一個陌生人對她描繪的遠景,跑去證券公司開戶炒起了股票,那時她連什么叫交割都不明白,就把一半的家庭積蓄存進了證券賬戶,當即開始了漫長的虧損之旅。
高冠終于同姆媽阿爸翻了臉,說了重話,不過,事后回顧,這不但沒讓父母變得更謹慎更注重人生安全感,反逼得他倆傾向于彼此合作瞞住高冠,繼續(xù)干自己想干的事。也許,高老師和謝老師夫妻倆骨子里認定自由更可貴。
諸如此類,前后發(fā)生了無數(shù)的瑣事,高冠有一陣子非常迷惘,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么,父母堅定地看輕自己的意見,簡直像他的話害過他們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老人報》。
高老師整日坐在椅子里。
他站起來挪動需要謝老師攙扶,他寧愿自己爛在椅子上,也不想再聽謝老師扶住自己在耳邊嘮叨。
一個老人一旦不能自由走動,他就只好拿起什么看看。高老師邊讀《老人報》邊裁剪,把他關(guān)心的信息裁下,紙片捏手里,每形成一個結(jié)果才丟掉一片。他最后裁了一大把報紙的中縫廣告。
謝老師除了答應(yīng)他打電話訂購盒裝海參,其他都拒絕。高老師氣得電話里把小冠叫來?!巴诵萁鸩挥?,將來留給小冠的,讓小冠看看他爸該不該花自己的錢?!?/p>
高冠來了。高冠無聊地把高老師的購物信息拿到近視眼鏡前飛快看了看,對他老子講:“阿爸,你的工資你盡量花光,否則通貨膨脹也會把錢變成一堆廢紙,我不收廢紙,你別擔心這個。但是,請給我們留點尊重你的理由。姆媽管你多辛苦?你還想跟騙子打交道來折磨她?”
只聽謝老師在一旁抽泣起來,高老師皺巴著嘴分辯:“《老人報》上的廣告,《老人報》上的,怎會騙人?”
高冠說:“我不管他老人報還是老千報,凡賣長生不老藥的就是騙子!”
高老師倒笑了,說,你高冠也是個成年人了,講話要托住下巴,《老人報》可不是什么私人企業(yè)辦的。
高冠想老頭子力氣是沒了,還懂得拿比他高冠更高更強的力量來壓服他。他終于肚子里說了聲“好吧,去你們的吧”,就此放棄了對父母的持續(xù)干涉(從未干涉成功),連預(yù)見姆媽持有的股票技術(shù)上要破位也不再費神去提醒她(她已在某些股票上坐電梯幾上幾下,什么都沒賺到,只賺到了一往情深式的人股關(guān)系)。
就像宇宙飛船擺脫地心引力,終于,高冠漂離了父母的引力場,漂向孤獨的遠處。
時光恒續(xù),直到高老師的健康明顯惡化,需要兒子回轉(zhuǎn)來盡他的義務(wù)。
晚飯后師生聚在禪源寺后院看螢火蟲。這邊晚上沒夜燈,除了螢火蟲忙碌的斜雨飛絲般的飛行弧線,只有浩大星光。昆蟲組的大男生們竟然也被星光打動了,安靜地坐在黑暗里。他們互相看不見,若不伸手到眼前遮住天空,也看不見自己張開的五指。
螢火蟲靜靜地來去,像變成幽靈的人們沒離開故土,這叫人緘默;星光如此壯大而輝煌,卻使人深感凄楚,幾乎落淚。
高老師在厚重得讓人打冷戰(zhàn)的星光里開了口:“同學(xué)們,這是學(xué)校支持的最后一次昆蟲組活動了。生物課以后取消課外活動,還原它的副課本色。”
第二天清晨大家起來漱洗吃早餐,早餐后出發(fā),從山腳一路攀山,午飯后要到達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頂峰氣象臺。一頂頂白色捕蟲網(wǎng)架在肩上,小小的隊伍由石老帶頭高老師壓陣。
行程是自由的,哪里有奇遇就在哪里停留。隊伍先在山溪間停了,高老師熟悉地指點學(xué)生們翻開溪中卵石,逮住紅肚子黑花背的中華蠑螈,傳遞觀賞,再當場放生;到達海拔兩百米的高度,大家停下欣賞大片蕨類植物,石老笑嘻嘻帶大家采嫩蕨芽,準備一到老殿就讓道士給大家焯了吃;大家心里念著高老師常念叨的老殿蝴蝶泉,覺得那才是正事,都沒興趣再兜捕路過的落單蝴蝶。
正是太陽刺穿山嵐的時辰,耀眼陽光落到一夜累積的水汽上打滑,還沒形成烘干一切的威勢。一個學(xué)生眼尖,看見了灌木叢中的竹節(jié)蟲,石老只好當仁不讓又為這批學(xué)生講解了竹節(jié)蟲的習(xí)性,那只被發(fā)現(xiàn)的褐色長蟲這回趴在了學(xué)生額頭上,表演完雜技,才被放回灌木葉上。之所以沒逮下做標本,只為學(xué)校標本室已有不少,高老師交代了“不捕殺已收集品類”的考察原則。
高老師和高冠落在隊伍尾尖,高老師瞪圓眼睛仔細搜索,高冠有些老路重行的慵懶,他想著老殿有道士種的西瓜,他帶上了買瓜的錢,足夠請所有人的客。
忽然高老師站在滑溜的山石上打了個趔趄,高冠伸手扶阿爸,卻見阿爸涌身出去揮動的捕蟲網(wǎng)從旋花科多年生草本的聚傘花絮上如云掃過,收了回來。
阿爸哆嗦著嘴唇,眼閃亮光,伸手從捕蟲網(wǎng)里掏出一只奇形怪狀的竹節(jié)蟲。
但見這蟲首先狀如枯枝,干癟嶙峋,是個千年沒飯吃的老鬼;高冠以為它沾了捕蟲網(wǎng)里的碎葉,仔細看,那兩個鱗片卻是牢牢長在蟲子后腿上的。
一聲聲接力往上喊,大山回音裊裊,石老慢慢站住了,等高老師上來,一起看看這只少見的竹節(jié)蟲。
石老爬山一貫氣定神閑,面上無汗,等接過高老師捧著的蟲子一瞥,竟然神色大動!
作為到北京出席過三次全國昆蟲學(xué)研究會的老手,石老師遲遲疑疑:“高老師,你運氣碰到云了!我懷疑這只就是傳說中有,但大家都沒見過實體的新品種!”
說出這番話,石老忽然變得語無倫次:“一輩子,我一輩子也只不過想捕到……如果是山里人手里的,出多少錢我都愿意買……造化呀,高老師,我看你今天就該提前回上海了!”
高冠為阿爸感到高興,為什么運氣不能垂顧阿爸呢,就該歸他呀!他心心念念,活著就為了在蟲子里找知識。
高老師興奮得顫抖,好不容易才接過學(xué)生遞來的小竹籠,把這只竹節(jié)蟲關(guān)進去。
高冠知道阿爸已經(jīng)心不在焉了,他的心離開了現(xiàn)場,不曉得飛哪里去了。
只聽石老在前頭嘆了一聲:“不曉得山里到底還剩幾只?”
高老師抬起頭,凝神聆聽。石老折斷一根山竹,為自己做了個拐棒,撐著拐棒往上走。
學(xué)校給退休已十幾年的高老師發(fā)通知那天,高冠在北京開會。
阿爸親自一個電話打他手機,含含糊糊講不清爽,只聽得出焦灼。
姆媽搶過電話,一面埋怨一面也心疼老頭子:“小冠,你回來一下吧,阿爸的學(xué)校要處理掉你阿爸搞的昆蟲標本陳列室!”
哎呀,這還了得?高冠怒從心頭起,阿爸退休才多少年,人還在呢,當年學(xué)??渌v風(fēng)格捐獻標本給教育事業(yè),今天竟翻臉要處理掉這些標本?三百多箱,阿爸一生心血!
高冠不是會議主角,心里替阿爸急,當天就坐飛機回了上海,從機場直奔父母家公寓。
高老師高血壓跡象明顯,飯也不吃,陰沉個臉,手在額頭上不停地捏,臉色蠟黃。高冠捏捏老頭兒肩膀,看他一根根花白的頭發(fā):“阿爸,不要急,飯要吃的,明天一大早,我先代你去你們學(xué)校,把個新領(lǐng)導(dǎo)當面看一看,懂道理的講道理,不懂道理的我跟他不客氣!”
急得謝老師老太太舞手腳,要高冠別激動,有話好好去說。倒是高老師直爽,咧嘴笑了:養(yǎng)個兒子,用兵一時。
學(xué)校么確實是換了新領(lǐng)導(dǎo),這一任算是年輕人,簡直比高冠還后生,看上去既文質(zhì)彬彬又有股傲氣。人比高冠矮,不能平視高冠,就兩只眼珠四處轉(zhuǎn),愣是不看高冠。
高冠口齒伶俐,免費同這新校長交代學(xué)校的某段歷史,生物學(xué)課程在當時達到何種高度,以及老教師對往昔的看重:“校長,您也不缺這一間房,建議就留著昆蟲室吧!過些年,我家老頭兒百年之后,您再動他的這個掛念?!?/p>
新校長一聲不吭等高冠說完,嗖地立起:“高公子說的是,不過,還是實地看一看為好。我剛接手學(xué)校,這個昆蟲室,我接到手就是如此!”
高冠默默跟著校長往昆蟲陳列室走,這樓層呈現(xiàn)荒廢的景色:墻皮剝落,陰冷無人聲,陽光像被隔在窗外,飄來隱約臭味。
校長從口袋里掏出白手絹,當著高冠的面捂住了鼻子,這一幕傷了高冠的心。
沒上鎖的昆蟲陳列室輕輕一推就打開了門,校長拉亮還掛著舊燈繩的日光燈,熒光管畢畢剝剝跳,好不容易才發(fā)出冷光。
缺少保養(yǎng)的三百多箱昆蟲標本倒還整整齊齊放在二十多只陣列柜里,不過,一眼就看清楚,有些標本已蛀壞了,滿房間不通風(fēng),濃濃的臭味。
校長帶頭從陳列室逃出來,現(xiàn)在他對高冠親切了些:“高兄,你看見就曉得了,不是我要怎樣,這攤子不適合再這樣了,對吧?如果令尊愛惜,請約個時間來取走,我開證明,算是物歸原主好了。還有,如果你家放棄,不瞞你講,有個奇怪人物,算收藏家吧,來看過一回,他愿意把所有標本都買走。錢么,我在校務(wù)會議上講過,全歸高老師。你回家商量下……”
高冠想了想父母家的情形,姆媽已盡了全力在撐持。高冠跟校長要了收藏家電話,當場打過去,對方很熱情,像是熟人那樣對他稱兄道弟,約他當場到靜安寺對面公園門口吃咖啡。
一見這收藏家,高冠狐疑地瞪著人家眉宇間很有特色的川字紋,似曾相識呀?他忽然恍然大悟,一巴掌拍在收藏家肩上:“你是貓咪?你這死賊,變個老頭我也認得你貓臉!”
收藏家笑了,兩個幾十年不見的舊日玩伴坐下,唏噓時光,喝一杯加過幾滴伏特加的咖啡。收藏家笑道:“我才來上海開公司,沒來得及訪問你和高老師;我去了學(xué)校,正好他們要把昆蟲標本扔掉,被我喊住了?!?h3>十一
高老師沒接石老摜過來的靈子,沒當夜就揣上珍稀品種的竹節(jié)蟲回滬找科委“驗貨”,這種“耽誤終身”的事大概也就是他這種書呆子會做出來。他不曉得他手里端著什么樣子的寶貝。
晚上招待所給大家做了好飯好菜,石老豪爽,建議高老師給學(xué)生們每人開瓶山溪水里浸涼的啤酒。最后一次昆蟲組活動嘛,大家開懷,留個美好記憶!
快樂里浸著淡淡的悲傷,像啤酒里嘗到了苦味啤酒花。
石老喝著啤酒,安慰高老師:“小高,天無絕人之路,有些地方人家不讓你去,你不去也沒啥?,F(xiàn)在,你研究昆蟲已很有點成就,這就是你特色。我要退休了,你愿意的話,我向少年宮領(lǐng)導(dǎo)推薦推薦你?”
幾個學(xué)生比較調(diào)皮,喝了酒,竟敢在這大山里私自宣布中學(xué)主課是生物學(xué),語文數(shù)學(xué)都是自己副課,英文課等于音樂課……高冠是學(xué)習(xí)尖子,雖喜歡和昆蟲組的人一起玩,卻忍不住想刺刺他們:“對對對,你們不用考大學(xué),將來都當體育老師!”
差不多鬧到半夜,還不盡興,一個學(xué)生說我們要以“大赦”來慶祝最后的考察旅行。今天逮到的蟲子,凡學(xué)校有標本重樣的,都拿到后面蔬菜田里放了吧!
大家起哄,跑回房間找俘虜,打著手電到曠野,打開一只只三角包放飛。只見手電像探照燈刺向夜空,道道白光里鬼影子亂閃,有的飛有的跳,好不容易逮來的蝴蝶和甲蟲四處亂竄。
“解放啦!自由?。 币蝗撼抢锬猩d奮地亂喊,招待所窗戶打開,傳來噓聲。
“都回去睡覺!”暗夜里傳來高老師嘶啞的聲音。
第二天一大早,壞消息傳遍了昆蟲考察隊,石老張開嘴巴,半天合不上!
有人半夜里發(fā)酒瘋,把高老師放在房里的竹籠端走了!黑乎乎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那只很可能絕無僅有的竹節(jié)蟲也被放飛了!
高老師軟在房里不能出門,學(xué)生們?nèi)哭抢履X瓜嚇得發(fā)抖。高冠拿出海鷗牌照相機,心里后怕,還好他及時在傍晚拍了一組照片,證明那只奇怪的竹節(jié)蟲確實存在于天目山區(qū)!
回上海不到一個月,石老帶著照片從北京回來,告訴大家中國昆蟲學(xué)會的專家們一致認定這只竹節(jié)蟲從沒獲得過正式記錄,大家也從未見過,非??赡芫褪切路N。遺憾的是缺少實體,不能確認。
但是,石老仍舊給高老師帶回了“獎勵”:由中國昆蟲協(xié)會出資,聘請高老師和石老,連續(xù)三年夏秋重返西天目山,到發(fā)現(xiàn)過那只竹節(jié)蟲的林區(qū),繼續(xù)搜尋。
高冠在阿爸身邊,阿爸的一切情緒都逃不過他眼睛。阿爸像并沒有不開心,他很喜歡中國昆蟲協(xié)會的三年計劃。不開心的是姆媽謝老師,謝老師說,如果那只蟲沒失蹤帶回來得到確認,老高你就名留昆蟲研究史,跳出對你不怎么樣的學(xué)校,去科研院所上班了!還有各種福利,甚至不難分到新房!
高老師自然聽見了謝老師的嘮叨,高老師一下子變老了,變得沉默寡言,過去還跟家里人說說笑話或開開玩笑,從此連笑容也稀少,總很嚴肅很退縮,對謝老師凡事忍讓,以至于日漸恭敬。
一段時間后,高冠考進了復(fù)旦大學(xué)。高老師難得又露出了自豪的笑容,背起兒子的鋪蓋,轉(zhuǎn)幾路公交線,送他進復(fù)旦校區(qū)。
到宿舍鋪好床放好箱子,父子倆就興致勃勃逛復(fù)旦園,先去看了看有名的燕園,再到相輝堂前后繞圈,最后摸到才建成不久的五號教學(xué)樓后荒草地里看看有啥昆蟲,傍晚意興闌珊出校門去五角場吃飯。
高老師解嘲說,復(fù)旦這樣人氣旺盛的地方容不下昆蟲是正常的。高冠卻調(diào)皮,說,草地里別的沒有,臭椿這種壞蟲子倒不少,無論什么地方,臭蟲終歸都活得興興頭頭。
阿爸平時不怎么跟兒子相處,高老師在家也是一副老師模樣,哪怕房子再小,高冠也已習(xí)慣對阿爸敬而遠之,埋頭做自己的事。自從戀愛方面阿爸出了餿主意,也不肯掏口袋贊助,高冠更形成不同阿爸多費口舌的脾氣。
高老師意識到這晚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教訓(xùn)兒子的機會,乘自己請客吃四菜一湯小飯店,他拉拉雜雜給了兒子一些提醒,博得了高冠幾回點頭,幾聲冷笑。
“阿爸,我不在家,你和姆媽多親近,她這么些年辛辛苦苦,不容易的?!钡降煤髞恚瑑鹤泳菇o老子提建議了。
“阿爸,學(xué)堂里別去跟人家比待遇了,你是神仙,能時常進大山呼吸野氣味的,他們那些凡夫俗子,就別同他們計較了?!?/p>
老子聽得稀奇,倒一一點頭答應(yīng)了。
高冠以為自己很能給人點題,剎不住車:“阿爸,不要再想那只竹節(jié)蟲了,就當做了一場夢。我看,肯定被人故意放走的,因為嫉妒。”
阿爸詫然抬頭看兒子,筷子還擱唇上,招牌性的齙牙像咬著筷尖。
“有可能是石老頭放掉的,他想了一輩子,不能讓你搶鮮。要不就是昆蟲組里的哪個小子,知人知面不知心!”高冠像臨別要把心里話都吐清,“竹節(jié)蟲么,又不會飛,哪能叫人黑夜里放飛得了?只能特意掏出來,還要特意放到什么花葉上去啰!”
高老師啪地擱了筷子:“你可以了嗎?滿肚子壞水吐掉了?你敢說石老師壞話,也肯說昆蟲組的小兄弟們?你心里夠陰暗的???”
高冠伸出手,朝著阿爸攤開,心里后悔:“好好好,你不愛聽,我就不說了。反正,我是安慰你,社會很復(fù)雜,阿爸,你是單純的人,不要對人再全拋一片心!”
為這個晚上自己斗膽給阿爸講了世界的道理,高冠一只腳才踏進復(fù)旦,就覺得自己提前進入了成人世界。
到最后的幾年,高老師從自己臥室挪步到自家陽臺上吸口新鮮空氣都要人用力撐扶,單單挽個胳膊也不行了。高冠有時用力扶老頭兒到陽臺,大窗正對公共綠地和人工湖,清風(fēng)吹起地面落葉。高冠問老頭是不是舒服了?高老師一般沉默無語,像對兒子的蠢話不屑一顧,有一兩次惡聲惡氣回答:“上刑罰!”
他的肺壞了,像用了太久的空調(diào),修是修不好的。肺不好,他缺氧,盡管床邊儲備著氧氣瓶,他也沒法阻止腦力的衰落。好在他學(xué)會了長久地微笑,對任何人的問話,哪怕對別人的點滴冒犯,他都答以微笑。高老師成了微笑老人,笑看他奈何不了的世界,也笑看無法體會他苦楚的兒子。
高冠想自己總要盡些孝心,怎么盡呢?他一開始想投其所好,無論春夏秋冬,路遇各種蟲子就千方百計下狠手逮了,放到瓶子罐子里帶去給老頭看。
高老師接過放蟲子的器具,準確說出這些蟲子的分類學(xué)名,露出睥睨一切考試的微笑,伸手就把這些知了、蛾子、蜻蛉或蜂子們放了。由于他不在窗邊,被釋放的蟲子總慌不擇路在房里飛高躥低尋出路,氣得坐在太陽底下琢磨兒子氣色的謝老師破口大罵。
這樣高冠不再捕捉蟲子,他送了一只名種暹羅貓給老頭。貓得到了老頭的歡心,成天趴在老頭懷里,明明是公貓,卻被謝老師不懷好意叫成了“小老婆”。
度過這最后一段甜蜜期,高老師就有點昏亂。高冠常常接到姆媽又慌張又神秘兮兮的電話,告訴他他阿爸如何神神道道的。
有一次姆媽電話高冠要他回家,說阿爸有話講。高冠嚇一跳,以為老頭要交代重要后事,急如星火趕過去,高老師卻開口托付兒子:“《老人報》推薦我買的養(yǎng)氣潤肺丸是騙人的,你給我跑一趟,到他們報社把我的錢要回來!”
高冠問老頭付了多少錢買這潤肺丸,高老師伸出一只手,分開五根手指。
“五萬?”
老頭兒搖搖頭。
“五千?”
還是搖頭。
原來才五百,算了唄,吃一塹長一智吧阿爸,你不是說《老人報》不是私人企業(yè)嗎?我哪里惹得起?
第二回高老師喊高冠回家,高冠就有些將信將疑,一問是投訴新來的照顧他的護工阿姨?!澳隳穻屪o著她,我沒地方投訴。”
高冠悄悄兇了阿姨一頓,又偷偷塞給她兩百元,讓她好好聽老頭的話,設(shè)身處地為老頭兒想想。
如此高老師有一陣子沒招兒子回來交代任務(wù),等第三回謝老師打電話要兒子回去見老爸,母子倆說話間都有點兒預(yù)感了。
高老師圍著一條大花絲綢圍巾,坐在輪椅里,呆呆看手掌上的陽光。謝老師走到另一個房間去。
“阿爸,身上舒不舒服?”高冠柔聲問。
高老師搖搖頭,眼睛像有點白內(nèi)障,眼光隔著一道透明屏風(fēng)。
“是要我辦什么事嗎?”高冠感到凄然,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那個奔跑在天目山山崗上的阿爸,阿爸要跑到懸崖邊了。
高老師搖搖頭,含糊地咕嚕了一句。
“什么,阿爸你慢慢說,我聽不清。”高冠向老頭湊過臉去,看見老頭兒脖頸上的皮成了薄薄一層蠟?zāi)?,人已?jīng)老得有模樣了。
“有件事我對不起你?!备呃蠋熃吡Π炎滞虑宄?。
高冠搖搖頭:“阿爸,不可能的,你賺錢養(yǎng)大我,讓我上大學(xué),帶我進山考察。要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老人家?!?/p>
“不,我對不起你了,今天我講清楚。”高老師努力瞪著兒子,讓高冠安靜下來豎好耳朵。
他對著高冠看了又看,說:“那只蟲,那只竹節(jié)蟲,是我自己放走的?!?/p>
高冠忍不住握住了阿爸皺皮巴巴的老手,這是胡話嗎?
“我動了惻隱之心,我怕那只蟲子是最后一代,萬一我抓了它,絕了這個種類,我就是千古罪人?!备呃蠋熜α?,他像吐掉了心口的重物,近乎快樂地對兒子笑了。
不過,他確實很抱歉:“有了那只蟲子,我可能就成為科研人員,待遇就不一樣了。留給你的東西不會這么寒磣?!?/p>
高老師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我兩袖清風(fēng),吃光用光,你不要怪我。”
高冠想笑,一咧嘴,哭了,眼淚泉水似的涌出了眼眶。
老頭兒在醫(yī)院里沒拖,像為家人爭最后一份福利,在急救室躺了兩個晚上一個白天,就過去了。
高冠獨自簽署了所有醫(yī)院給的文件,扶著帶輪子的病床,送阿爸到醫(yī)院大樓地下室太平間去。他沒猶豫就答應(yīng)了那里出售壽衣的人開的價。那做生意的老板說,既然家屬你爽氣,我不為難你,我叫個好阿姨來給老先生換衣服。高冠又毫不猶豫塞給進來的山東大嫂三百元,讓她恭恭敬敬給高老師換衣服。
打了白事電話,殯儀館派車來接。進來的是兩個穿黑西服頭發(fā)油滑的小師傅,冷眼打量高冠。高冠塞給他們每人一百元,讓把車開穩(wěn)當些。小師傅歪歪嘴,熟練地將換好衣服的人體塞進他們帶來的橙色袋子,問高冠:“你送不送過去?”
高冠說:“是的,我隨車?!?/p>
黑色莊嚴的運尸車是個特別的牢籠,高冠看著運尸工把尸袋放在后車廂里,旁邊那個椅子就是給家屬坐的。高冠一進車廂,就發(fā)現(xiàn)窗戶打不開,這就是個能透過玻璃看見外面世界的悶罐子。
能隔著玻璃看見駕駛室里開車的小師傅,那人肯定認為他駕駛的車擁有某種凡人無法干涉的特權(quán),凡能飆車的路段他立馬就飆,永遠猛踩剎車來減速,不停地在高速路上繞來拐去,像宣告這類車對生命的蔑視。
高冠不得不伸手過去緊緊抓住裝著父親遺體的尸袋,不讓袋子在車廂里前后碰撞。他后悔塞少了小費,司機不肯聽他囑咐莊重地有禮貌地行駛。他們仿佛在用獨特的方式抗議他不值一提的小費。
高冠含著淚水喃喃自語:“阿爸,請原諒!我只能這樣抓住你一會兒,等到了殯儀館,我只好放手了!”
這之后的相見就是在追悼會上。致悼詞時候,高冠本想說說“放飛”的那件往事,但看見昆蟲組很多人在,他忍住了。也許,保守秘密是對阿爸最好的悼念。
他看見了收藏阿爸三百二十三箱昆蟲標本的“貓咪”,那個收藏家。
“貓咪”低著頭,很傷心的模樣。走過來跟家屬致禮時,他塞給謝老師一個很厚的黑色紙袋,里面裝著錢。
高冠買了帶小院子的新居后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種植果樹,他收羅了蘆柑、橙樹、石榴、無花果、柿子及香泡樹,然后他自然要面對果樹上的蟲子。那些蕓香科柑橘屬的果樹害蟲不多,石榴害蟲也少,叫他著急上火的是無花果樹。
眼睜睜地看著褐天牛飛來無花果樹上產(chǎn)卵,他踩死了很多只硬皮硬頸子的成蟲,卻無法阻擋褐天牛的幼蟲在無花果枝條里快活地啃咬。
深秋時他狠狠心,砍斷無花果的粗枝。枝干間早已打通了蟲道,一個圓截面的小隧道綿延樹體直達樹干。他揪出了五六只白胖如手指的天牛幼蟲,將它們千刀萬剮,可是,無花果樹還是在第二年被蛀空,慢慢死去了……
有了這種“果農(nóng)”的傷心,他相信自己已擺脫了昆蟲世界施加給自己的魅惑力。阿爸已駕鶴離去,那么,人生里是不是不必再有昆蟲的碎影了呢?那樣的人生是否更疏朗些?
只是,春天不同于冬天,到了春天,心又活泛;初夏,五月的天更讓人莫名其妙地心跳。高冠在家看資料累了,睡了個午覺。人在午睡時也會做夢的嗎?反正,夢境是這樣的,夢境帶高冠回到了原初:
阿爸執(zhí)教的校園里有兩棵大構(gòu)樹,樹葉像抽搐的大手,橘紅的構(gòu)樹子在蟬鳴聲里顯得汗津津。學(xué)校食堂胖阿姨的侄子比高冠大不了幾歲,所有人都叫他貓咪,這名字無奇可敘,因為這就是一個貓臉長在人頭上的長相,尤其是鼻子和眼睛之間那幾道褶皺,成了圓眼的花紋,連他自己恐怕也覺得實至名歸。
首先貓咪是逮知了的圣手,不知從哪里他弄來一根其長無比的黃竹竿,熟練地用鉛絲繞出一個圓圈,套上塑料袋,袋子在竹竿尖上一抖一抖。他的手具有令人贊嘆的穩(wěn)定性,竹竿立起,有十個他的身高,慢慢靠近樹干,塑料袋像個要親吻孩子的婦人,溫柔地一伏臉落在某根樹枝上……高冠幾乎每次都看不見蟬,只覺得響亮的蟬鳴停了,然后就是一個振翅的黑點掉進貓咪的袋子。竹竿從高空不慌不忙斜下來,蟬就在袋底撲騰,貓咪不動聲色地站著,穩(wěn)穩(wěn)地把塑料袋遞到高冠眼前,清一色頭頸帶金毛的雄知了,兩片鼓鼓的響板,一捏腰沒一個不哭叫。
胖阿姨在午飯時會做一些秘密安排,剛下課的阿爸拿著兩個搪瓷碗去打飯,高冠跟在后面東張西望,應(yīng)付那些逗他的女老師。胖阿姨接過阿爸的碗,總是從臺面下拿出一個小鐵鍋,好像還特意停一停讓高冠看見里面有好東西,然后全倒在碗里,迅速在上面蓋上米飯,才抬頭問:“今天吃什么?高老師?弟弟吃什么?”
高冠自然要吃炸豬排,那是最貴的菜,也最搶手,晚了就買不到。胖阿姨給高冠最大的那塊,阿爸搖手表示自己不吃,胖阿姨發(fā)出責備的喉音,啪地把一塊走油肉扣在阿爸碗里,收了飯菜票。高冠先把豬排吃光,然后把筷子扎下去,看胖阿姨埋了什么地雷,常常是醬豬肝,或者是炒腰花。
貓咪沒上海戶口,是胖阿姨淮北老家來的,沒學(xué)可上。阿爸午休時教他識字,高冠的任務(wù)是午睡。高冠看貓咪在練字本上劃自己的名字沈大成,高冠就狂笑說小餛飩;他寫青菜、豬肉、餃子和其他菜名,高冠就知道這是胖阿姨讓阿爸教的,因為她想讓貓咪相幫學(xué)校廚房去買菜,掙一點錢。
高冠??簇堖鋵W(xué)字,那圓眼睛呆呆地瞪著阿爸,高冠就躺在兩張拼起來的課桌上困倦了,辦公室的屋頂有白色的石膏花,洋氣地飛舞。高冠見阿爸把大白兔奶糖拿出來,塞到貓咪兜里;高冠看見遠處操場上,胖阿姨在晾洗好的圍裙,一群麻雀圍著泔腳缸上下翻飛;高冠看見上中學(xué)的大孩子三三兩兩在閑逛。
腦門上涼,水滴涼醒了高冠,貓咪不愛說話,每次都這樣了斷高冠的午睡,他口袋里永遠有一只全透明的塑料眼藥水瓶,裝了水,隨意噴射到處飛的黃蜻蜓。阿爸上課去了,高冠和貓咪該回到樹叢和灌木叢里繼續(xù)他們的游戲,那里還有褐點子螞蚱和金屎殼郎。
有天中午下暴雨,晶亮的夏季白雨滴在窗玻璃上變成銀色蝌蚪,阿爸飯不吃,就去校辦工廠照料他的靈芝培養(yǎng)室,因為那是地下室,容易漫水。胖阿姨給了高冠雙份的紅燒豬排,還有碧綠的小青菜。高冠吃完,拿起一支粉筆,把他知道的所有蔬菜和葷腥的名字都寫在告示板上,胖阿姨吃驚地看高冠寫黃鱔、肉皮、松鼠鱖魚、紅腸、草頭、塔菜、冬筍、過橋米線:“這小囡什么都會寫!”
高冠問:“貓咪去哪兒了,我教他寫?!苯K于阿爸答應(yīng)自己午睡,高冠代替他教貓咪寫字。高冠給貓咪寫豬肝、豬頭肉、豬鼻子、豬尾巴、豬蹄子、豬肘子、豬耳朵,然后寫雞頭、雞屁股、雞皮疙瘩、雞心、雞冠、雞爪子,阿爸的鼾聲像隔壁救火會的銅號降低了音階在吹。
高冠寫洋山芋,貓咪說不對,那是土豆!高冠寫山芋,他說我們辣塊兒叫地瓜!高冠寫番茄給他,他不要學(xué),說是西紅柿!高冠扔了筆,貓咪不再說話,把筆遞過來。
秋天過得很快,既然昆蟲們在秋天都變傻了,高冠和貓咪就認真在辦公室寫字,貓咪已經(jīng)記住了五百個字,菜場小黑板上的價格表他全能看懂。
貓咪說村支書,高冠寫給他;說自留地,高冠寫給他;說交公糧,高冠寫給他;說豬下了七個崽子,高冠寫給他;說阿爸病了,高冠寫給他;說鹽堿地,高冠翻了字典寫給他;說棉鈴蟲,這個高冠在阿爸的生物學(xué)詞典里見過,教給他……貓咪對于高冠,像是個不動筆的畫家,他說的那些陌生詞匯,在高冠眼前變成一幅幅從未見過的圖畫。
深秋,高冠和貓咪躲到了阿爸的“靈芝培養(yǎng)室”,那里除了有股靈芝怪味和濕霉氣,暖和又安靜。阿爸在白露前玩的蟋蟀,還有昆蟲組的人跑到虹梅路毛豆地里逮的黑亮黑亮的“油葫蘆”,都在蟋蟀盆里唱歌?!坝秃J”的鳴聲尤其好聽:噓瀝瀝瀝瀝噓瀝瀝瀝瀝,噓瀝瀝瀝瀝……
貓咪說要回家鄉(xiāng)過年,他嘴里橫銜一根蟋蟀草,說過完年回上海,送高冠個野兔子玩,他老家辣塊兒草地里的野兔,尾巴像毛球,還會用大門牙嗑瓜子吃。
胖阿姨送貓咪去火車站那天,經(jīng)過阿爸允許,高冠把春節(jié)憑票供應(yīng)的一袋大白兔奶糖送給貓咪。貓咪說不要,已經(jīng)有很多,翻開他挎包給高冠看,原來那些寫字時給他的奶糖和牛軋?zhí)?,都安安靜靜地躺在挎包里,像擠在車廂里的旅客,即將去一個高冠向往已久的鄉(xiāng)村世界旅行!
給你媽媽吃吧!高冠把大白兔糖放進他挎包:“記得我要一只大耳朵的灰兔仔!”
貓咪的圓眼睛笑了,胖阿姨眼眶紅紅的,帶他上了公共汽車。在回辦公室的路上,阿爸告訴高冠,貓咪的阿爸得了重病,他要回去很長一段時間。
那之后,高冠再也沒見過貓咪,連胖阿姨都被學(xué)校辭退了。
禹風(fēng),小說家,上海人,PADI高階潛水員,巴黎高等商學(xué)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大裁縫》《巴黎飛魚》《潛》及《夜巡》等,作品多描寫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