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天
十月的天氣可真反常,太陽一下子就不見了,鵝毛大雪飄了下來。
只一刻鐘,地面就全白了。
“好困啊……唉,這個鬼天氣,就適合冬眠?!蔽易诼涞卮芭裕装椎难┕庵被窝劬?。我瞇著眼趴在桌子上,捏住筆桿,啪嗒啪嗒地敲打鼻尖。
是的,我是一名報社的編輯。
還差最后一篇文章,今天的任務(wù)就完成了。我饑腸轆轆,看看時間,還有五分鐘下班,我嘆了口氣,重新拿起筆。
這篇文章嘛……寫得倒是挺好,就是其中一段的最后一句話,我怎么讀都不對勁,仿佛它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
周圍推凳子的聲音、穿衣服的聲音、收拾包的聲音窸窸窣窣,我的注意力早就飛了。
“這個句子真煩,不如刪掉完事。”
這樣想著,我就用筆把它圈出來,瀟灑地畫了個刪除號。
結(jié)束了!我瞬間輕松下來,伸了個懶腰。
“不行!”一個尖銳的聲音打斷了我。
誰呀?我四下看看,并沒有人。
可能是太累,幻聽了……我想著,又伸了個懶腰。
“我說你!不能刪掉我!”這回我聽見了,聲音是從稿紙上傳來的,我瞪大眼睛,發(fā)現(xiàn)被我刪掉的句子站了起來,字體都變成了狂草,看樣子是氣得炸毛了。
“什么不行?”我小聲告訴它,“你在這兒不合適!”
“你刪掉我,要經(jīng)過我的同意!你怎么能隨意處決一個句子呢!”這個句子的字號變大了,看上去氣鼓鼓的。
我笑了起來:“隨意處決?告訴你,我是報社的編輯,我想讓你消失你就得消失!”
“你?!”句子氣得發(fā)抖。突然,它跳了起來,像一條長長的繩子,一下子捆住了我的涂改液,“突突突突”,幾下就把我畫的圈和刪除號抹得干干凈凈。
句子得意地躺回原來的位置。
看誰斗得過誰!眼見大家都走了,辦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我抄起筆,準(zhǔn)備再來一次刪除。
“不要……”沒想到,句子眼淚汪汪,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起來。它直起身子,把頭搭在我的手背上,乞求地盯著我,阻止我下筆。
看到句子這么快變臉,我對它來了興趣。在工作的幾年中,我刪除過無數(shù)的句子,不是每個句子都像它這樣。
“首先呢,我要告訴你,你的生殺大權(quán)在我手中?!蔽议_口了,決心掌握話語主動權(quán)。
句子點頭如搗蒜。
“所以,我要刪除你,你是不該提出異議的?!?/p>
句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我奇怪地問:“那你說說,你不讓我刪除你,理由是什么呢?”
“我是一個好句子?!本渥右蛔忠活D地說,“我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出我的那一刻,傾入了他全部的才華和心力。我字句流暢、修辭華美、音韻鏗鏘。我是一個完美的句子,所以,你不能把我刪除?!?/p>
“句子,你聽我說,”我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口教導(dǎo)它,“你確實字句流暢、修辭華美、音韻鏗鏘,是一個好句子。但正是因為你太華美了,跟這篇文章的樸實風(fēng)格一點兒也不搭。你知道嗎?所以,我必須把你刪除?!?/p>
句子把我的手纏繞起來,我只好進一步說服它:“就像……就像那座巴爾扎克的雕像。羅丹為什么要砍去雕像的雙手呢?因為那雙手太完美了,觀眾被完美的雙手吸引,就會忽視雕像整體的美,羅丹砍手是為了不喧賓奪主?,F(xiàn)在,你就是那雙手。”
句子嗚嗚地哭起來:“那你也不能把我刪除……嗚嗚嗚,你不是羅丹,作者才是羅丹?!?/p>
“作者會同意我的意見的?!?/p>
“不行,你給作者打電話!現(xiàn)在就打電話!快!或者你上線聯(lián)系他,QQ、微信,怎么都行?!本渥臃砰_了我,轉(zhuǎn)而去撥弄我的鼠標(biāo)。
我甩甩已經(jīng)麻木的手指:“哎呀,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班了,我不能在下班時間打擾作者?!?/p>
句子左顧右盼,不知怎么辦才好,看到我提起筆又要畫刪除號,急得大叫起來:“總之,你就是不能刪除我!你,你不是一個好編輯!你自己也說過,我是一個好句子,沒有經(jīng)過作者同意,你把我這樣的好句子刪掉,你,你侵犯了作者的……著作權(quán)!著作權(quán)!”
我一愣,隨即哭笑不得,于是安撫它:“好好好,今天呢,我就不刪除你。我給作者留個言,明天你看著好了,你的作者會同意的?!?/p>
“嗚嗚嗚……我要是被你刪除了,沒地方去,就會煙消云散了……”句子泣不成聲。
我看看時間已經(jīng)七點,不能再和它糾纏不休了。我不由分說地關(guān)上電腦:“那就不關(guān)我的事嘍!我得回家了,死心吧,明天你會被刪除的?!?/p>
第二天,我早早地來到了辦公室,泡上一杯茶,繼續(xù)完成前一天的工作。
“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剛拿起筆,句子就冒了出來。哦,我?guī)缀醵纪浰?!句子繼續(xù)說:“你先別刪除我……”
我打斷了句子的話,把作者的回復(fù)指給它看:“‘接受意見,看見沒?你的主人、創(chuàng)作者也同意把你刪除了,這下你沒話說了吧?”
句子氣得直跺腳:“打斷別人說話很不禮貌!你先別刪除我,讓我自己找個位置,行不行?”
“自己找位置?”我扶了扶眼鏡,“怎么找?我看這篇文章里面可容不下你?!?/p>
“我的作者是你們的簽約作者,對吧?”句子清了清嗓子,“他有好多還沒發(fā)表的稿件,你讓我找找,我一定找到一個我能坐進去的位置。到時候你跟作者建議,把我加進新文章里面,我想作者一定也會說‘接受意見的?!?/p>
“那好吧?!蔽覠o奈地同意了,今天的工作太多,我沒精力再跟句子耗下去。
我打開了一個作者專屬的文件夾,把鼠標(biāo)遞給句子:“喏,都在這里了,你自己找吧。不過,為了避免你瞎耽誤我的工夫,我只給你一次機會?!?/p>
“沒問題。”句子長舒了一口氣。
一天的時間倏忽而逝,句子一句話也沒跟我說,我只聽見鼠標(biāo)的按鍵噼噼啪啪,滾輪在鼠標(biāo)墊上飛速轉(zhuǎn)動。
“你找沒找到位置???”我伸了個懶腰。
“好了好了!一次機會一次機會……就這個!”句子指著一個文檔說。它累得大汗淋漓,字跡都有些褪色了。
“讓我看看……唉,又六點了,為你這檔子事,我天天加班。”我有點不耐煩地打開句子說的文件。
這是一首現(xiàn)代詩。
句子繞著我的筆桿躥上來,急切地望著我,說:“怎么樣怎么樣?我字句流暢、修辭華美、音韻鏗鏘,這首詩就是我的王座!”
我撇撇嘴:“不太適合……怎么說呢,你是一個長句子,這首詩里面都是短句;詩是押韻的,韻腳你也押不上;你的內(nèi)心和這首詩更是八竿子打不著……”
“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有我適合的地方!”句子慌了,它在我的辦公桌上翻翻這本書,又翻翻那本稿件,像個小精靈一樣在書紙間游蕩。
最后,句子消失了。我搖搖頭,認(rèn)為它總算認(rèn)清了自己的處境。
又過了一天。中午,我一邊吃飯一邊翻看稿紙。
“那個……現(xiàn)在,你能別刪除我嗎?”一個熟悉的蚊子般的聲音冒了出來。
“句子,你在哪兒呢?”我翻來翻去找不到它。
“我在原來的位置……”聲音氣若游絲。
我忙把那篇文章翻了出來,發(fā)現(xiàn)句子又跳回了原來的位置??墒恰趺创笞儤永??
“你看……現(xiàn)在的我能不被刪除了嗎?”句子氣喘吁吁,眼巴巴地望著我。
我氣不打一處來,這個句子,把自己的身軀砍得千瘡百孔!
句子虛弱地說:“我真的不想被刪除……你說這篇文章很樸實,而我太華麗,那現(xiàn)在呢?我已經(jīng)去掉了我華美的修辭,去掉了我鏗鏘的音律,我是一個沒有任何雕飾的句子了……我的風(fēng)格跟文章一致了,我不想被刪除……”
我閉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緩緩地告訴它:“每個能刊登出來的句子都是好句子,都有自己的長處。你的長處就是那些雕飾,這些雕飾形成了你的氣韻?,F(xiàn)在你把自己砍得光禿禿的,你的氣血就沒有了,怪不得你這么虛弱呢……更何況,你不是作者,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氣血不暢了……”
“你不能給我做個手術(shù),讓我順暢一點嗎?”
我搖搖頭:“我把你刪除,除了之前說過的原因,還因為你所在的這一段啊,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很嚴(yán)密,觀點已經(jīng)很充足,論據(jù)已經(jīng)很完善。即使我現(xiàn)在把你修改成一個樸實且流暢的句子,你在這里也是畫蛇添足……”
句子不再說話。
我有些心軟,仔細(xì)讀了讀現(xiàn)在這個殘缺的、磕磕絆絆的句子,加了兩個詞進去,算是把它的氣血接上了。我用筆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說:“好啦,現(xiàn)在你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了,可是你沒有任何裝飾,變成了一個十分普通的句子。當(dāng)然,我還得把你刪除,算是我做好人好事,給你留個全尸……”
句子哭泣起來,它跳躍著,像泥鰍一樣躲避著我手中的筆,在段落中間擠來擠去:“這里有個空,或者這里,這里我也能坐進去,這里讓我擠擠就好了……我單成一段也行,我,我去末尾,我坐在最后的位置,嗚嗚嗚……”
我放下筆,不再試圖抓它,我知道,這篇文章現(xiàn)在已經(jīng)如九層寶塔,加一片瓦都是多余。
句子累極了,腳步慢了下來,它緩緩挪到這篇文章的開頭,朝標(biāo)題說:“能不能,能不能讓我擠擠……”
這篇文章的標(biāo)題是:《位置》。
標(biāo)題翻了個白眼,冷冰冰地?fù)]揮手,顯然,它早已對句子不耐煩了。
“你跟上下文都合不來……”我將文稿翻了一頁,不再理它。
句子絕望地躺回我畫好的圈里,捂住眼睛,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有些傷感,畢竟,等到這篇文章被印出來之后,這個句子就真的煙消云散啦。
冬去春來,陽光灑在窗外的草地上,亮晶晶的,蒸騰起生命的氣息。
我跟作者之間的合作越來越順暢。作者花了一個冬天,寫出了一本小小的書,出于對我的信任,他將稿件寄給了我。
下班后,我拿出稿件,饒有興趣地閱讀起來。
“這本書寫得真美妙?!蔽以谛睦镔潎@著。我被作者的文采深深打動,不由得輕輕念出聲來:“兩條平行線,就如同白天與黑夜……”
天哪!我猛地站了起來,這是之前的那個句子!
這個句子重生了,與之前不同的是,它在這里顯得無比貼合,無比自在,真是精妙絕倫!它的比喻和韻律,在這里畫龍點睛!
我一下子激動起來,連忙撥通了作者的電話。
作者告訴我,去年冬天,我將那篇文章里的那個句子刪除之后,他雖然贊同我的意見,但心里總是很惋惜。畢竟,那是一個很好的句子。
“您文筆優(yōu)美,寫出的好句子不計其數(shù)?!蔽矣悬c不明白作者為什么這么在意這個句子。
“啊,說來很奇怪,我的文章被您刪除的冗余句子很多,但就是這句總是在我心頭繞來繞去,好幾次,我竟然夢見了這個句子。所以我決定不再糾結(jié),重新使用了這個句子……”
“非常好,太好了,整本書都非常好!”我掛上了電話。
我用筆尖戳了戳這個句子:“喂,你還真挺努力的,為了給自己找到合適的位置,竟然給作者托夢!”
句子沉默著。
“不過,這回你還是不行,我要刪除你啦?”我假意拿起筆,開玩笑逗它。
句子沒有跳出來,它繼續(xù)沉默著,安靜地躺在它的寶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