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萍
許多人做外賣都是被“逼上梁山”,王計兵則不然,他做外賣出于好奇。
他和老婆在昆山開了個雜貨店,隔壁是電動車店?!斑h親不如近鄰”,兩家走動得較勤。電動車是外賣小哥的必備,時常有小哥過來買車。餓了么站點的站長也會過來坐坐。
“我可不可以送外賣?”一天,他們聊天時,站在一邊的王計兵插了一句。
“可以啊?!?/p>
“怎么送???”
“這很簡單?!?/p>
站長要過來他的手機,給他裝了餓了么App。他回到自家店里,跟老婆依云琢磨起這個外賣系統(tǒng)來。一位顧客湊過來看了看喊道:“有個訂單,你快搶啊?!?/p>
顧客說著就在屏幕上面點了一下,這個單就搶了過來,上面有取餐送餐的地點。王計兵蒙頭蒙腦地看著地址,不知如何是好。
“你得送,不送要罰錢的。”顧客說。
王計兵一聽急了,連忙跑出去,騎上他那輛舊電動車去找餐館。他在那一片住了十幾年,卻從沒聽說過訂單上的那家餐館。還好,一路打聽總算找到了,又打聽清楚怎么取餐。他取了一碗面,騎行到一家商場,送到了顧客——商場的售貨員手上。
“你看我把面都給你送到了,接下來怎么辦?”他掏出手機,不知所措地問道。
那位售貨員幫他操作一番,這一單就算完成了,賺了五元。他感到新奇,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那天,他跑了五六單,賺了20多元。那是2017年,他48歲。他沒把這當正事兒,就是覺得整天守著雜貨店有點兒無聊,出來跑跑挺開心的,還有錢賺。跑單讓他靈感大發(fā),寫了一連串的詩。
他是詩人。外賣小哥有很多,詩人也有很多,送外賣的詩人和詩人送外賣的可能不多。
他什么時候成為的詩人,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我認為,在做外賣前王計兵是位寫詩的人,他寫的詩從來沒發(fā)表過;做外賣后他成了詩人,詩作陸續(xù)發(fā)表。對他來說,寫作是件傷心事兒,他不大愿意跟別人講。
王計兵是江蘇省邳州市官湖鎮(zhèn)大王莊人,2002年到昆山。22歲那年,還在老家的他迷上了寫小說,23歲那年發(fā)表了十多篇微型小說,還惹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麻煩。他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寫的是村里的事兒。發(fā)表后寄來的樣刊被村干部拆開了,為此村委會還討論一番,最后覺得這是件好事,應該支持。這一支持讓王計兵的父親感到很驕傲??墒?,那篇小說很寫實,村里人一看就知道寫的是誰。他寫的是村里的一個光棍。那人不干了:“秦檜上書了,我也上書了,我跟秦檜一樣了,連祖墳都入不了了?!比ニ音[過幾次,從此不再跟他家人說話了。
王計兵覺得寫微型小說不過癮,稿酬也少,發(fā)表一篇多則十幾元,少則只有五元。他想寫一部反映年青一代不甘于現狀而苦苦掙扎的長篇小說。那時,他在從村莊邊穿流而過的沂河撈沙,晚上住在家旁桃園里的一個玉米秸搭的窩棚里。從桃花盛開寫到雪花飄舞,西北風吹得桃樹枝頭亂晃,每天晚上,他伏案在馬燈下創(chuàng)作,寫了20多萬字。為了把人物寫得惟妙惟肖,他偶爾會模仿一下小說中人物的動作。寫到一位守孝人時,他穿一身孝服走在村頭。有人說,這孩子寫作寫魔怔了。
一天,他撈沙回來,見窩棚沒了。玉米秸讓父親捆起來,拉回了家。他回家問父親有沒有看見那部書稿,父親說沒看見。他慌了,那么厚的書稿怎么會看不見?那是他將近一年的心血啊。他跑回果園,發(fā)現有片新翻的土,用手扒開,見里邊有紙灰……
父親跟他長談了一次。父親說,你該相親相親,該結婚結婚,不要再搞那些不著邊際的事了,搞不好連老婆都討不到。他答應父親不再寫作。事后,他認為父親是對的,如果寫下去,沒準自己就像他筆下的老光棍了。
可是,有時靈感來了,他忍不住還是要寫的。不過,他已把寫作當成自己跟自己聊天,寫后就像兩個聊天人分手似的隨手丟棄?;楹螅敫掀欧窒?,寫完后讀給她聽,她卻認為一個大男人不應該如此多愁善感,說:“你哪怕出去跟別人吵架也比窩在家里寫作強。”
怕她知道,他的寫作變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那幾年家里沒開雜貨店時,他騎三輪車撿破爛兒或賣水果,靈感來了,他就停下來,順手扯塊紙板來寫,實在找不到紙就寫在衣服或手上。有時意猶未盡,他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給自己朗讀一遍。他說:“委屈時,難過時,抒發(fā)一下會感覺心里好受很多。這就像女人哭一哭,喊一喊,發(fā)泄一下?!币虼耍膶懽魑捏w也發(fā)生了改變,不再寫小說了,改為寫詩。
2005年,看別人上網,QQ聊天,老婆感到新奇,也買了一臺電腦。在她不玩時,他就上網看看,寫QQ日志,把寫在紙板或衣服上的詩錄入電腦。
嫁到邳州的大女兒聽說王計兵做了外賣小哥,哭得一塌糊涂,打電話說,家里缺錢跟她說,她來想辦法,勸他不要再跑外賣了。他說:“我又不去搶單子,有時跑個十幾塊錢,這能算掙錢嗎?也就是出去玩玩嘛,到外邊走走看看?!?/p>
開始時,他沒想賺錢,都是一單一單地跑,沒在意收入,把這當成體驗生活。他實在是太愛寫作了,只要做對寫作有益的事,他就會開心得不得了。那些偏僻的、位于犄角旮旯的單沒人愿意接,他卻愿意跑,到沒去過的地方看看,那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一天,突然下暴雨,他正好手里沒單,騎車到橋下避雨,那里聚了許多避雨的人。他卻看到一位餓了么小哥騎行在雨中。他寫了一首《陣雨突襲》:一個外賣小哥/在雨水里穿行/天藍色的外賣裝像一小片晴空/一小片晴空在雨水里穿行/像一段鏡頭被不斷地打著馬賽克/而雨水是徒勞的/藍色的工裝越濕/天空就越明亮/澄明的天空貼在他的肋巴上/就像貼在大地起伏的山脈上/陣雨突襲/一個外賣小哥和我并肩騎行/讓我感覺雨衣是多余的/雨水不停地拍打雨衣/像什么人不停地叫門
不過,掙錢哪會像玩似的開心?總會遇到那種讓人憋氣、郁悶的事兒。一天,顧客留錯地址,王計兵爬到六樓,敲開一扇門不對。打電話問,對方不僅沒有歉意,反而說他送錯了地方。接著又告訴他一個地址,也是六樓,爬上去,敲開門,還不對。再打電話,對方又告訴一個地址,還是六樓。他送上去,那位跟他女兒年紀差不多大的顧客說:“你是怎么干的?連外賣都送不好,還要一遍遍打電話!”
你說,這窩不窩囊?
還有一次,王計兵把餐送了過去,一位滿嘴酒氣的彪悍男子接過去了。他轉身下樓,到一樓時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說她把地址寫錯了,她已不在那兒住了,讓他去把餐要回來,送到新的住址。他又爬上樓,敲開門,彪悍男子聽說他要把餐取走,含著淚水吼叫著,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接著一把薅住他的衣領,把他拽進屋里。生得瘦弱的他哪里掙脫得掉?快要窒息時,跟那男人一起喝酒的人沖出來,把他救了下來,并把外賣還給了他,跟他道歉。
他感到莫名委屈,不過反過來一想那男子也許失戀了,跟他同居的女人搬走了,這是一個可憐人,他的痛苦比自己還大,這么一想也就釋然了。他把外賣給那女人送了過去。她感到過意不去,一個勁兒地道歉。他說了句:“沒關系?!?/p>
還有一件憋屈的事兒,他接了兩單,導航顯示兩單相距僅幾百米。沒想到在兩單之間還隔著一條江——吳淞江,一單在江的西邊,一單在江的東邊,橋正在維修,不讓過。他不論選送西邊的,還是東邊的,都會有一單超時。他選擇先送西邊的。送到后,導航提示下一單還有12公里。當他送過去時,已超時半小時,不僅要罰款,還要他到學習點去學習。
“這個學習倒是必要的,會宣傳交通法規(guī),你要做這行的操守什么的,有些這方面的課程。”這種情況出現過多次,他不急不惱地說。
在采訪時,他說,作為一個普通人,你很難進入別人的家庭,做外賣則不然,哪怕顧客開道門縫,或者你隔著門聽到他家的爭吵,都會成為創(chuàng)作的素材。他說,做外賣會接觸到不同的人,他們有著不同的性格,多數人還是友好的。
也有他大為感動的時候。有個小區(qū)不許外賣小哥騎電動車進去,王計兵送餐到大門時,跟保安打聽路,這時他的手機提示:“你的訂單五分鐘后即將超時?!蹦俏?0多歲的保安說,“你就要超時了,你別問了,那棟樓很難找,我?guī)闳ィ ?/p>
保安在前面跑,他跟在后面跑。跑到樓下,保安已累得雙手扶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了。
“超時了沒有?”王計兵送完餐下樓時,保安還在等他。
“沒超。”
“很好,不容易,送一餐,再把錢罰去了,不劃算?!北0舱f。
還有一次,他去一家工廠送餐,要穿過一座過街天橋,平時可以騎行過去,那天下過一場雨,大理石橋面很滑,上坡時沒覺察到,下坡就剎閘了,電動車直沖而下,沖進一片綠化帶。他摔倒在那里,膝蓋撞了一下,有點兒扭了,湯也灑掉一些。他扶起車,繼續(xù)趕路。雨下大了,摔過之后他有點兒害怕,不敢快騎,結果超時了。他跟顧客道歉,說不好意思,下雨了摔了一跤,湯也灑出一些……
那位顧客很好,表示理解。平臺的罰款也下來了,那位顧客實名幫他取消了。顧客是可以申請把超時罰款取消掉的。
他還寫過一首《午夜推行人》:如果不是這一抹藍/在午夜的街道出現/我差點就信了夜晚/非黑即白的謊言/他俯身推車的姿勢/多像一棵倔強的樹/在風中不屈的樣子/癟了的輪胎和脖頸的熱氣/讓他看上去/也像一份超時的訂單/氣溫還在下降/還在把往日落葉往死里按/落葉歸根其實是一種奢望/在落地之前/太多的落葉就遠離了樹林/午夜街頭/一個外賣騎手的出現/讓一抹天空,藍得更加純粹/月亮是天空的一處漏洞/所以夜從來都黑得不夠徹底
王計兵做外賣后,他的詩作開始發(fā)表。一次回老家看望父母時,他接到一個電話。父親問是誰打來的,他說是咱們市的作家協(xié)會主席,他告訴父親他又開始寫作了。父親聽后,沉默許久說:“我耽擱了你好長時間……”
王計兵感到很震驚,沒想到父親會說出這句話。他給父親朗讀自己寫的詩,還用手機播放別人朗誦他的詩的視頻。父親聽得很認真,甚至不讓他把手機拿走。
王計兵已經53歲了,這一年紀的外賣小哥為數不多,許多都是臨時的。王計兵每天堅持干12個小時,他很喜歡這一職業(yè),他說他會繼續(xù)干下去。
(摘自浙江人民出版社《中國外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