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兵
劉傲夫
姐姐穿著碎花裙子
一路笑過來的樣子
劉傲夫一首《窗外鳥鳴》,給當代詩壇帶來驚喜,卻也引來無數(shù)爭議。視之如珍品者,認為該詩“提純特點,清脆而又明亮”。視之如垃圾者,認為該詩“不符合現(xiàn)代漢語語法,不合常理,根本稱不上是詩”。其實,一首詩若能引來詩家爭鳴,是詩壇之幸。但是,一首詩若讓眾人趨之若鶩,亂加點評,則是藝術(shù)的不幸了。
鳥鳴,是宣告春天到來最動聽的啼唱。一如破土而出的嫩芽,讓我們在歷經(jīng)寒冬后,用一星綠意讓視覺為之一亮。鳥鳴,讓我們走過啞然的季節(jié),空寂的原野傳來一聲清脆,頓時讓耳朵懷孕,便有一江春水流過我們沉睡的心田。
鳥鳴,天然屬于鳥的語言,但天籟入耳,人們就有了屬于自己的傾聽和解讀。一如著名詩人伊沙曾寫過一組關(guān)于鳥鳴的詩歌。他說,鳥鳴是“二維碼”“馬賽克”,是“天國密電碼”。每一個人都是翻譯家,都有屬于自己諦聽鳥鳴后的“讀后感”。伊沙又說,“鳥兒爭鳴,詩豈能無聲”。鳥鳴一旦進入詩人靈敏的耳朵,詩人一旦用一顆詩心和鳥鳴對話時,便有了詩人的再現(xiàn)方式。詩人的再現(xiàn),則是審美的再現(xiàn),是突破程式化敘事的個性化、詩意化的再現(xiàn)。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边@是孟浩然筆下的鳥鳴,他更側(cè)重于客觀敘述,讓讀者體會到鳥鳴攻陷了春天的早晨?!扒Ю嵇L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這是杜牧筆下的鶯啼,他通過“視聽結(jié)合”,以夸張的方式凸現(xiàn)了春天已在天地間婉轉(zhuǎn)千里。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和“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那則是人生不同境遇下,“鳥鳴”帶給詩人不同的或悲或喜的心理感受。這些“鳥鳴”詩句,之所以流傳千古,正在于詩人用自己的耳朵傾聽,用自己的文字表達,同時又令讀者在咀嚼詩句中達成了生活和精神上的某種契合。
古典詩歌中,寫鳥鳴的經(jīng)典名句俯拾皆是。諸如“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鳥鳴”,又如“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還有“入春解作千般語,拂曙能先百鳥啼”,以及婦孺皆知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但在眾多寫鳥鳴的古詩中,金昌緒的一首五言絕句《春怨》,堪稱精妙之至的詩作——
打起黃鶯兒,
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
不得到遼西。
此詩具有民歌色彩,閱讀時沒有字詞障礙,無須翻譯。而所謂民歌色彩,即詩歌語言來自民間,來自日常生活中的習慣語言。詩句是詩人對生活語言的高度提純,是看似簡單敘述下隱藏的“渾圓”,是看似膚淺中潛存的“雋永”。一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焙C魍徊俊独先伺c海》,初讀不過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漁夫捕魚”的故事,深度閱讀,才發(fā)現(xiàn) “它是對一種即使一無所獲仍舊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的謳歌,是對不畏艱險、不懼失敗的那種道義勝利的謳歌”, 是一部關(guān)于人類命運的深刻寓言。我認為,金昌緒的《春怨》,四句詩下,涌動的是一條血淚的河流,是一部古代征戰(zhàn)對美好情感毀滅的歷史。
一聲黃鶯啼,啼出了春天,啼出了泛濫的春思。而閨中少婦卻要“打起”,想要止住春天的放歌。原來是鳥鳴驚醒了“妾夢”,原來是少婦好不容易在夢中前往遼西,即將與愛人夢中相會,卻被這一聲鳥鳴喚回了現(xiàn)實。全詩以層層倒敘的手法,最后才揭開了謎底,說出了答案。而最后的答案,又留下想象的空間:少婦為何夢遼西?所思之人為何在遼西?……我們將詩句拓展演繹,不就是一個曲折的故事?正如《唐詩箋注》所言:“憶遼西而怨思無那,聞鶯語而遷怒相驚,天然白描文筆,無可移易一字。”這也正道出《春怨》一詩最本質(zhì)的特點,即天然白描,用筆無須鋪排;冷靜敘述,情感無須外露;用字精簡,力求以少勝多。
再回到劉傲夫的詩。“窗外鳥鳴”是詩題,也是敘述的對象,是表現(xiàn)的客體?!敖憬愦┲榛ㄈ棺?一路笑過來的樣子”是詩歌內(nèi)容,也是對客體的主觀表現(xiàn)。我們首先應(yīng)將詩題和詩句串聯(lián)為一個藝術(shù)整體,才能將之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審美世界。北島以“生活”為詩題,這一詩題不可謂不大;但全詩就一個字“網(wǎng)”,不可謂不簡。兩者相關(guān)聯(lián),不可謂不妙。該詩不得不讓我們承認人生其實就是“網(wǎng)中的掙扎”。仿佛陶淵明的“誤落塵網(wǎng)中”,每一個人都是眷戀舊林的“羈鳥”,都是向往大江大河的“池魚”。窗外的鳥鳴,一旦和穿著碎花裙子的姐姐、笑著的姐姐、一路走過來的姐姐連接起來,主客體融合,鳥和姐姐融合,鳥鳴和姐姐的笑聲融合,這其間不就蕩漾著濃濃的春意嗎?
陸游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眲练蜻@首妙手偶得的詩歌,得益于一個長期寫詩的人“打通了任督二脈”,得益于找到了詩人心靈最高級的打開方式,那就是“五覺”自由開放后形成的交融一體,這也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最具靈性的“移覺”。“移覺,也稱通感,即感覺的轉(zhuǎn)移和相通,心理學上叫感覺錯移,指一種感覺超越了本身的局限而領(lǐng)會到屬于另一種感覺的印象,就是把人們的各種感覺(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等)通過比喻或形容溝通起來的修辭方法?!逼┤纭凹t杏枝頭春意鬧”,一個“鬧”字,視覺轉(zhuǎn)化為聽覺,成為千古名句。再譬如朱自清《荷塘月色》中“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嗅覺轉(zhuǎn)化為聽覺,成為中學教材中不可多得的“通感”實例。
劉傲夫?qū)⒃V諸聽覺的“窗外鳥鳴”,轉(zhuǎn)化為訴諸視覺形象的“穿著碎花裙子的姐姐”,就完成了詩意的“移覺”。移覺,必須找到兩者的“溝通點”,或者說“相似點”,本詩巧妙地抓住了多個相似點?!敖憬恪?,讓人聯(lián)想到姑娘,想到青春期的少女,恰如春天的小鳥?!八榛ㄈ棺印?,不是旗袍,不是晚禮服?!八榛ā?,就是春天剛剛吐芽的花朵,就是鳥的羽毛上的點點色彩,富有鄉(xiāng)土氣息。而一個“笑”字,極為傳神。少女的笑,應(yīng)是生命中最不矯飾、最干凈、最悅耳的樂音,這不正和春天鳥鳴一起構(gòu)成了最美的合唱嗎?再加上詩人用“一路”二字,讓整個畫面富有了動態(tài)之美,讓我們在“一路鳥鳴,一路笑聲”中感到了春天的生機。這樣的盎然生機,不就是我們在一個最好時代里體驗到的春天之美嗎?
劉傲夫“不經(jīng)意間,完成了一次從聽覺到視覺的轉(zhuǎn)換”。聽見鳥鳴,是常態(tài);看見鳥鳴,則是創(chuàng)意。蘇軾《赤壁賦》中曾寫道:“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边@是人與自然構(gòu)建的舒適境界。但若能“耳得之而為形,目遇之而成聲”,這應(yīng)是人與自然相融后的最高審美境界了。漢語“聽見”一詞,并不只是“偏義復詞”,應(yīng)是“聽中有見”,也是“見中有聽”。所以,我認為 “耳得之為聽,目遇之為見,神會之才為聽見”。傲夫正是給予讀者一篇神會之作。
蘇聯(lián)詩人馬雅可夫斯基說:“詩歌的寫作——如同鐳的開采一樣,開采一克鐳,需要終年勞動。一個字,用得恰當就需要幾千噸語言的礦藏。”英國大詩人華茲華斯說:“凝練是一種將感情通過沉思的沉淀,再以一種平靜的方式抒發(fā)的事,而不是那種單憑才氣,一任感情和想象無拘無束發(fā)揮的詩?!眲练虻摹洞巴怿B鳴》另一特點即是凝練??谡Z詩最忌啰唆,最煩鋪排。打個最簡單的比方,就是一滴露珠,可以折射太陽的光輝。
想起另一首寫鳥鳴的佳作,那是王維的《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
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四句詩,一句一畫面,卻啟迪讀者在一幅靜謐的春山月夜圖中,在“閑、靜、落、空”四字里,去悟出一份禪意。當然,這首詩不是口語詩,但口語詩也可抵達更高的境界?!洞巴怿B鳴》,極簡的兩句詩,卻簡出一個生動的世界。這一簡,又非概念化的簡,而是形象化的,形象大于思維。簡單的口語,卻增加了更豐富的敘事可能,可以讓讀者演化出無數(shù)美妙、明媚場景。這和散文不一樣。讀這首詩,我們很容易想起朱自清先生的名篇《春》,特別是文章結(jié)尾處寫道:
“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他生長著。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他領(lǐng)著我們上前去?!?/p>
但這是散文語言,即使分行斷句,也不是詩。時下很多人嘲笑口語詩是“回車體”,那是對口語詩極深誤解。著名評論家耿建華教授說:“散文如果是糖水的話,那詩就是糖精?!蔽蚁?,這就是詩和散文最好的區(qū)別?;蛘哒f,這是口語詩和抒情散文最好的區(qū)別。
感謝詩人劉傲夫,讓我們在品味詩句中不只是聽見鳥鳴,而且看見了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