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魏晉史書多著“草隸”與“隸草”二詞,應當是隸書、草書、楷書的總稱,后被廣泛指代“書法”。本文根據在閱讀史料中偶然發(fā)現(xiàn)的《十七史商榷》及《梁書》等被忽略的文獻,重新解構南人北奔書家所擅長的書體所指代的實際含義。
關鍵詞:王次仲;草隸;隸草;今文;八分;隸書
一、學界針對名詞“隸草”及“草隸”的考釋
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講:“書法自篆變而為隸,隸變而為楷,楷變而為行草,蓋至晉而書法大備。”[1]書法由商周秦漢,發(fā)展至魏晉,書體已逐漸成型,并進入了藝術發(fā)展的自覺階段。但所謂“篆變而為隸,隸變而為楷,楷變而為行草”的說法卻不甚準確,“蓋至晉而書法大備”則并無太大問題。在秦漢之際,鑒于文字發(fā)展正處于不受限制且相當活躍的時期,涌現(xiàn)出了大量書體。如“故秦時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摹印,五曰蟲書,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盵2]8到了王莽居攝時期,“頗改古文,別為六體:一曰古文,二曰奇字,三曰篆書,四曰佐書,五曰繆書,六曰鳥書?!盵2]5其中“佐書”便是“隸書”?!队详栯s俎》列古有百體①,實列“有懸針書、垂露書、秦王破書”[3]8等凡四十六種書體,《封氏聞見記》則錄蕭子良撰古文之書五十二種,如“鵠頭、蚊腳、懸針、垂露”[3]5等,不過實際上卻只記載有十二種。還有張彥遠《法書要錄》轉引王愔《文字志》的“古書三十六種”,當然也并不完整,僅有三十五類,內含“古文篆、大篆、象形篆……草書、楷書、飛書”[4]等。徐堅在《初學記》也同樣如《封氏聞見記》一樣轉列蕭子良書,然也只有二十六種。對比前書可知兩目基本重合,唯有“蛇書”“鵠頭”未舉,加在一起也只能知道蕭氏所列的二十八種,同《古今篆隸文體》所記的五十二種相差懸殊。但通過分析能夠得知秦漢時期書體發(fā)展與分類的混亂程度。
到了魏晉時期,“隸書”名詞分類去繁從簡,但仍有一些名稱難以解釋。比如魏晉南朝北奔者多以擅長草隸著稱,南北正史多書之。但此詞史無定論。對于“草隸”現(xiàn)代學者略有考釋,逢成華認為:“草隸”是隸書與草書的混合稱呼,即“草隸者,今時草書、隸書也”,“屬于并列式結構,是指草書和隸書兩種書體”。后“草隸”一詞甚至成為書法的代名詞,不再僅僅表示草書與隸書兩個書體[5]。軒敏華則認為:“‘草隸一詞出現(xiàn)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是用來指稱隸書(包括八分、楷書)、行書、草書(章草、今草)等隸變以來整個日用今體書系的專有名詞?!盵6]邢志強《秦漢至唐代書體觀念演變與書法傳統(tǒng)形成》內專設《釋“隸草”與“草隸”》一節(jié),所得出的結論似乎與以上說法均有較大差異,他認為“‘草隸是草化的‘隸書向‘今草發(fā)展過程中受‘隸正觀念規(guī)范化后呈現(xiàn)出的一種新的書體形勢”[7],且?guī)в忻黠@的古隸書的特色。邢文認為草隸是一種中和隸書與草書并經過規(guī)范化的行書字體,也就是后世認定的“楷書”。歷史文獻中還出現(xiàn)過一種將兩個詞匯顛倒過來的名詞“隸草”,三位學者則分別把它們看作是等同于草隸的名稱(逢成華)、“解散隸體以來未經過充分整理的、自發(fā)意義上草化了的隸書”(軒敏華)及草書與隸書的合稱或者單指未規(guī)范化的準草書(邢志強)②。除此之外,還有李洪智對于隸草的界定:“隸草是流行于西漢中后期至東漢末的依附于八分書的草書字體?!盵8]
當然也有一些其他有所差異的論點存在,總體看來解釋相對繁雜。諸如陳楠《格律設計:漢字藝術設計觀》一書認為隸草是今草的雛形,與今草最大區(qū)別在于相對保留了隸書的筆法。林傳甲《中國文學史》一書認為草書乃是隸書演化之后形成的書體,雖未強調“隸草”一詞是否保留了隸書筆意的草書筆法,但從文章前后意思來看,是將“隸、草”簡化成為“隸草”使用。陶明君《中國書論辭典》一書對于“隸草”這一詞的考釋,認為表述有二:分別是代指章草及對于隸書與草書的合稱。其所列舉阮元《北碑南帖論》文中,曾用及“隸草”,并談到南北諸正史對于“隸草”的著述,將“隸草”與“隸書”“正書”等詞匯并列。既然與“隸書”并列出現(xiàn),則“隸草”似乎并不用來涵蓋“隸書”,所以將其看作是“章草”的“學術化表達”亦不為過,與此詞典相同解釋的還有梁披云《中國書法大辭典》。侯學書在《中國書法史繹·隸變》一書中對于“隸草”的看法頗為新穎,他認為“隸草”與“草篆”意義等同,從廣義上講可認為是對于漢字的一種省減。而從更為廣泛的意義上看,隸草應當是隸書、草書兩種書體的合稱。作為歷史上最早出現(xiàn)“隸草”一詞的文獻,《非草書》曾專門提到“隸草”,從其出現(xiàn)的年代及對“非草”的反對態(tài)度,可以看出其所講到的隸草也應當是古隸的一種草書化寫法,這是狹義的看法。從更深層次看,侯文認為廣義的隸草,應當是古隸寫法的一種,想來將古隸草寫看作是古隸的一類分支。同時,從二重證據法角度來看,在《天水放馬灘秦簡》及《云夢睡虎地秦簡》中也都能見到大規(guī)模隸草字體的出現(xiàn)。以此驗證隸草的書寫屬性及書寫方式的表達,似乎更具說服力[9]。張?zhí)旃峨`草興于何時》一文中認為隸草并不是廣義上的草書的表達,而是對于章草的某種特定表述方式[10]。侯開嘉《隸草派生章草、今草說》認為隸草之后方才演化為章草,可以看出隸草比章草成熟期更早,如此一來,以“隸草”代指“章草”則不盡合適。侯開嘉先生認為,將“隸草”看作是“章草”并不合適,其借用了王薳常先生《章草例》中的觀點,即隸草具備了章草的字勢,但卻不具備其典型性特征。因此,簡牘墨跡中的草書寫法,或隨意書寫的字跡,可以看作是隸草,卻不可以將它們視作是章草[11]。
相對于“隸草”來說,“草隸”也多有闡述。王謇《草隸考》一文認為,草隸與藁書相通,是今草誕生前的草書書寫的狀態(tài)表達,而其演變過程應當是藁書在前、章草在中、今草在后。這種觀點與侯開嘉先生對于“隸草”的描述不謀而合[12]。相對來說,李國鈞《中國書法篆刻大辭典》解釋則更為詳細,該書在原有基礎上,將“草隸”之意分解為三層,其一為草書化書寫的隸書,其二為草書與隸書兩種書體的合稱,其三為用隸書筆意書寫草書作品[13]。后世多用“草隸”一詞來概括書法作品,但多用來代指隸書,并不指稱草書。劉正成主編的《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中收錄并命名《草隸磚》內的三塊磚石,也更加符合隸書的結構造型,而非草書。明人張岱在論及祁止祥繪畫時說他的畫具有“行草筆意”的特征,認為士人進行繪畫應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14]?!八嗡募摇敝凶罹郀幾h的書家蔡襄曾自述其書學師從蘇舜元,晁公武在《郡齋讀書志》中強調蘇舜元“擅長草隸”[15]。至宋朝時,亦多以“草隸”喻指書家,明清之后則更加廣泛。宋人善寫草隸者,亦與張岱看法相同,認為隸書是對“行草筆意”的表達,“草隸”中之“草”更多應該看作是“修飾詞”。那么,與“隸草”意義等同的“草隸”,則是早期隸書化草寫的專用名詞,后逐步被規(guī)范為隸書的行草化寫法,而被唐宋之后的書家運用。
二、基于原始文獻下新證觀點的闡述
基于傳統(tǒng)觀點的論述,筆者在閱讀史料時曾對此類文獻多有關注,后發(fā)現(xiàn)清人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對于了解“草隸”一詞所指代的書體具有輔助作用:“《南齊書·王僧虔傳》載其論書一篇,遍論漢、魏、晉、宋書家,凡二十七家……凡此所論皆指隸草?!盵16]核考《南史·王僧虔傳》可知,此王僧虔《書論》議者有錄宋文帝、王廙、庾翼、張翼、張澄、郗愔、郗嘉賓、桓玄、羊欣、孔琳之、丘道護等人書藝水平,并略有評議[17]。這里面既有在晉室過江前擅長舊體書貌的王廙、庾翼之輩,亦有學書取法于王獻之的羊欣、丘道護等人,甚至還有羊欣的弟子范曄與蕭思話等。其中羊欣是“書見重一時,親受子敬。行書尤善,正乃不稱名”。結合所涉及的“工草隸蟲篆”可知,不論“草隸”或是“隸草”皆應該是兩種書體名詞的合稱,即涵蓋隸、楷、草三種書體。在《十七史商榷》中“草隸”也主要代指“晉室過江(南遷)前”王廙那種隸有帶楷、草中帶隸的書體,并不全是指代草書,或草書化的隸書。如果借用邢文的看法,羊欣是擅長草隸的代表。北遷者都與羊欣類似,只是擅長規(guī)范化行書,則其論述顯然并不準確。若借用軒文的分類方法,則“隸草”正式在“后王獻之時代”(王獻之改體之后)便不再適用,應該已經消失于現(xiàn)代意義上草書與行書成型之后。但唐人仍在使用“隸草”一詞,那么這時候說唐代書家尚以“未經整理、自發(fā)草化”的隸書作為取法學習的對象,下限未免過晚(唐人亦缺乏對民間書法取法的意識)。
“草隸”出現(xiàn)的時間比“隸草”要晚很久,前者最早錄入史冊的時間是《晉書》,后者則早在東漢《非草書》中便已出現(xiàn)。有學者或會猜想認為前者應該是指改體完善后的草書或行書。但《梁書·蕭子云傳》則說明這種見解存有誤區(qū):“子云善草隸書,為世楷法?!ㄊ捵釉浦稌x書·二王列傳》)欲作論語草隸法,言不盡意,遂不能成,略指論飛白一勢而已?!币源水a生兩種推論:第一,飛白并不屬于草隸的一種,它本來就是隸書快寫的一種方式,屬于隸書草寫的范疇,并非草書?!帮w白”與“草隸”并列,則可證明“草隸”絕非“草寫的隸書”。第二,飛白一勢屬于草隸中的一個分支,則按照飛白的定義,應該被歸類到隸草的范疇之內,即“草化隸書”(軒文)、“隸書化的準‘草書”(邢文)?!读簳反藭r只稱“草隸”,而非“隸草”,則可知“隸草”“草隸”并無區(qū)別,兩種說法均無法準確含納飛白之意。又《梁書》所指是蕭子云僅作《二王列傳》中的“飛白論”,其對草隸并不能“言盡于意”。若按《梁書》對于蕭子云學習草隸的手法是取讀《論書》,后“方悟隸式”,并開始改變“子敬”之意,重新取法于鍾繇。其涉及范疇上追二王父子、鍾繇、崔、杜,則正如軒文所說,“草隸”是統(tǒng)指各種書體(日用今體書系)的專有名詞。盡管如此,基于各類史料的分析,還應該是逢成華《“草隸”辨》說法最為接近于歷史的真相。
三、結語
綜上所述,“隸草”“草隸”的論述主要集中于魏晉史書之中,相對來說它所包含的范圍應該更加廣泛。魏晉正史編撰的年代集中于南北朝隋唐時期,此時頻繁記錄兩種名詞正說明當時多以此表示對書體的稱呼,可是類似的名詞在唐初書論中并未記載,后世也未流傳相關的記錄,或許正是史書編撰過程中沿用了魏晉舊籍的緣故。
作者簡介:丁少帥(1996—),男,漢族,山東濰坊人,紹興文理學院蘭亭書法藝術學院2019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書法史論。
注釋:
①又《酉陽雜俎》還載西域書“西域書有驢唇書、蓮葉書、節(jié)分書、大秦書”等共六十四種,實列十三種。
②為了便于行文,下統(tǒng)稱為“逢文”“軒文”“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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