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地區(qū)煤礦多,煤礦工人也多。
圍繞著煤礦這片福地,從四面八方而來討生活的人更是形形色色。生意人在日用百貨上動腦子,餐飲業(yè)手藝人在酸甜香辣上做文章,窮人想混口飯吃,大姑娘想找個掙大錢的挖煤郎,五花八門,林林總總……
在這座城市里,礦三居民小區(qū)和其他小區(qū)一樣,到新世紀(jì)之初還沒有圍墻,也沒有門崗,和市區(qū)自自然然相連;小區(qū)的中間還橫著一段街道,一直往北,和熱鬧的主干道構(gòu)成“丁”字形,街口賣啥的都有。
天還黑咕隆咚的,人們就被“垃圾”撮垃圾的聲音給吵醒了?!皣W嚓——嘩嚓——”是锨口和水泥地斗嘴的聲音,于靜夜里既唐突又單調(diào),還有些煩人。垃圾也是眾多因煤而來的人之一,從河南鄉(xiāng)下來混窮的,他那把鐵锨锨頭又愣又大,把子老長。
在丁字街這些服務(wù)行業(yè)中,誰做啥營生,大家就叫他啥。瞧,雜貨店的店主叫老雜,剃頭的叫剃刀,擺攤賣小吃的有小籠包子,有羊肉湯,有拉面……
因為某天街口有哲人忽然發(fā)現(xiàn),人的名字大都是名不符實的,有時還是反著來的。瞧,啥富啦、貴啦、寶呀,一查是個窮光蛋;而蘭呢、美呢、榮呢,抬眼一個黃臉婆。不如干脆一竿子捅到底,干啥就叫啥,這既是小區(qū)居民對真實的追求,也是幽默。
黎明前還看不清啥,像是應(yīng)“嘩嚓”聲的邀約,一連串鐵轱轆的“嘩啦嘩啦”聲在深巷的墻壁間碰撞,碰出類似峽谷里的空洞回聲。垃圾正要抬頭打聲招呼,推著轱轆車的黑影已從巷口冒出來,一聲招呼:“早哇,垃圾!”
“還是你燒餅早,爐子都點著了嘛?!崩墓緡伮曤y以掩飾卑怯,因為他是才來不久的外地人。
燒餅的轱轆車這頭坐著一只柴油桶做的大煤爐,那頭支著面案子,他一邊推出洶涌澎湃的“嘩啦”聲,一邊音韻宏闊地調(diào)侃:“睜大眼睛撮,莫讓貪官的存折從眼皮子下溜掉嘍!”
燒餅胖得像那只大柴油桶煤爐子,他那攤點一直擱在街口拐角,緊挨著主干道。燒餅一路推過去,還要和早起的油條、小籠包子互道一聲“早啊”,或開上一兩句睡眼惺忪的玩笑。
燒餅原在靈璧縣鄉(xiāng)下小鎮(zhèn)上炸油條,生意老是沒起色。燒餅有個二姐嫁到皖北煤礦,聽說產(chǎn)礦的地方都是富地,人都舍得消費,他就把燒餅攤子遷了過來。果然,如今已有三處房產(chǎn),子女們也都有房有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燒餅每天都把日子唱著過,一天兩頓小酒兒。
東方剛剛醞釀魚肚白,通往街口這段街道兩邊樓上和樓下又亮起幾點曖昧的燈光,窗簾后面有人影婆娑。人很快出現(xiàn)在街邊,那是小街第二茬早起人。晨跑的年幼猴滿心都是憧憬,一溜煙拐上大街;身背寶劍、一身武俠行頭的老太婆英姿颯爽,像是赴武林大會。垃圾聽人說,老太婆大都曾經(jīng)吃過苦、受過累,早已完成向國家輸送新一代的任務(wù),如今猛然發(fā)現(xiàn)該為自個兒活些時日了。
凡有人影兒從眼前劃過,垃圾的“嘩嚓”聲都要停頓一下兒,朝人家的背影注一眼,有感慨,有艷羨,甚至還有些許不平。
另有一兩位老嫗或女郎,可能是條件優(yōu)越的礦工家屬,走得卻很慢,高跟鞋底有一下兒沒一下兒地敲打著地面,目光沾在腳前閃閃游動的黑影上。被禁閉了一宿的寵物狗不停地四處跑、到處嗅,選準(zhǔn)燒餅的煤爐子腿一蹺,才要寫“到此一游”,燒餅一腳跺出山搖地動,黑影兒尿一半兒夾著尾巴就逃。隨即有了燒餅爽朗的玩笑聲:“你家主人就這樣教你文明的?”
黑影箭一般不管不顧往前沖,是遇上了另一只同類。兩個陌生客一邊頻頻搖尾巴互道“早安”,一邊不管不顧地嗅嗅對方的生殖器。匆忙間才要上胯,幾步趕來的女主人厲聲斷喝,燒餅這回笑得更豁達(dá):“如今自由了,還棒打鴛鴦?”
不遠(yuǎn)處也傳來垃圾色厲內(nèi)荏的吶喊:“我才掃干凈的路面,這是誰拉的?”
日子長了,垃圾不看都曉得是誰拉的,可是作為小區(qū)的局外人,明知誰拉的也不好直呼其名,更不敢與人家當(dāng)面“叮”。好在有夜色遮住臉,他是把“誰家狗拉的”喊成“誰拉的”,并為自己這點兒小聰明偷著樂。
燒餅和油條倆人的攤子雖說離得近,黎明前也只能瞥見人影子。他倆邊收拾各自的面案子邊隔空撂出今天第一個話題。
油條:“昨兒晚上的中央一臺看了沒?知道那只大老鼠一下兒貪了多少不?”
燒餅大大咧咧地說:“不多,不才兩千多萬嗎?”
油條:“還不多?一個貧困縣的小交通局長,撈去的就等于全縣一年收入的三成,能得好死?法官還沒說要打頭,小子就尿了褲子!”油條小時候跟著娘炸油條,成人后,覺得在這片富地炸油條也不比礦工掙錢少,活兒還輕巧。如今兩個兒子都說上了媳婦,兒孫滿堂。自己所以還炸油條,只為打發(fā)時間,一閑下來就鬧牙疼。油條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絮叨,一邊把面團兒使勁揉、反復(fù)揉,是在享受揉面團的太平和安逸。
燒餅一爐鉤捅得火花兒扶搖直上,借著閃光見有人拉著板車停在跟前,小丫頭叫小晶,是板車和那桶豆腐腦的主人。
燒餅忙把爐鉤一撂,跑過去卸下車上那桶豆腐腦,嘴里卻沒按慣例喊“小晶豆腐腦”,而是中規(guī)中矩喊“小晶”。小晶是街坊中晚一輩的妮子,二十出頭了,還癡頭傻腦的。她爸是優(yōu)秀礦工,當(dāng)過全國勞模,家里從不缺錢花,之所以讓小晶媽帶著小晶賣豆腐腦,全為訓(xùn)練小晶的生活能力,為孩子以后著想。不料禍從天降,小晶爸雙休日上街為小晶買生日蛋糕,被一個酒駕的小子撞上,斷了多根骨頭。手術(shù)過程和手術(shù)后,人一次又一次昏迷。小晶媽每天半夜忙著把豆腐腦收拾好,天不亮就趕到醫(yī)院伺候男人。
小晶家的遭遇街口居民都看在眼里,燒餅的攤位跟前有一片空地,燒餅像守祖業(yè)那樣陰沉著臉,從嚴(yán)把攬著,專等小晶來。等到把賣豆腐腦所用的桌子、板凳、筷子、碗擺到位置,燒餅才一邊使刀把面案子剁得“咚咚”響,一邊不時拿眼瞟著小晶手上的錢來錢往,怕傻丫頭找錯錢吃虧。
燒餅和油條的手在忙活燒餅油條的事,天光已經(jīng)開始明朗,丁字街口到處都飄著飯菜勾人的味道。生意才做頭幾筆,小晶往地上一蹲就“嗚哇”哭開了。燒餅問半天才明白,是才收的五塊錢不翼而飛。燒餅明知錢又是被小混混或熬夜的電腦迷順手牽羊了,卻豁達(dá)一笑:“這丫頭,不就那點兒錢嗎?兜里和錢盒子里可都找找唦?”
趁著小晶在兜里翻找,燒餅從自己的錢盒子里拿出五塊錢,以不易覺察的方式朝地上一撂,又拍拍她的肩膀:“腳下和地上可都找找唦?”
小晶一愣,這才想起錢也會掉地上的,拾起來笑出帶淚的燦爛。
油條是小晶的左門鄰,小晶爸重傷后也沒少關(guān)照這個家。此時見燒餅的那點兒小伎倆,習(xí)以為常地笑道:“好,好,俺天天都能看見長了胡子的老雷鋒?!?/p>
對面的小籠包子是礦長的小姨子,從鄉(xiāng)下奔姐姐姐夫過來賣小吃,開著大排檔已混到四十多歲,日子滿滋潤。她那大排檔里雇著兩個鄉(xiāng)下小妮子,外加自己才放假的小女兒,自個兒卻簪金戴銀坐一邊兒,只管收錢和發(fā)號施令。一邊收錢,一邊以尖銳的高聲催趕幾個跑堂的。為提高下指令的頻率,她把“包子”“顧客”諸多字詞都撂在一邊兒:“這位一碗油茶四個肉的,快點兒”“那位一碗蛋湯三個青菜的”“豆沙的快賣完了,還不抓緊下籠?快點兒快點兒”“那邊的蒸餃吃完了,怎不收拾碗筷?”被差遣的幾個小丫頭旋轉(zhuǎn)成了陀螺。
燒餅在給顧客找錢、點錢時,捎帶著一轉(zhuǎn)臉,豆腐腦攤子前不見了小晶。有食客說:“小姑娘跟一位留著雞公頭的男孩兒走了,男孩兒說帶她去打工賺大錢,拿很多錢來治她爸的傷,還能買金項鏈?!?/p>
燒餅一聽就高聲大嗓地四處吆喝小晶。
小籠包子聽見喊聲異樣,一下子從收銀臺前跳起來,一躍躥出煙霧籠罩的大排檔,拿銳目朝四面一掃射,又朝遠(yuǎn)處幾個交通要道口掃了幾掃,遂向相鄰的幾家攤點喊“跟我走”,攤點上的錢盒子也顧不得,一陣風(fēng)撲向百步外的大街邊。見雞公頭正把小晶往一輛的士里塞,小籠包子一把抓住他問小晶:“你認(rèn)得他?”
見小晶很茫然,又問雞公頭:“你知道她姓什么?她爸她媽在哪兒工作?”雞公頭只是“呃呃呃”。小籠包子上去一把揪住雞公頭上那撮毛,一手死死揪住戴著大耳環(huán)的那只耳朵,雞公頭猛地拔出水果刀:“再不松手老子捅了你!”
可是他越喊小籠包子那雙手越使勁,是想把那小子撂倒。小子撲棱一下兒掙脫小籠包子,一刀捅過來,冷不防卻被漫天而來的一把大鐵锨連同半锨垃圾扣在頭上,垃圾躥上來下了他的刀。小子沒弄清頭上中的啥冷兵器,茫然地問:“你……干啥的?”
“老子是礦三小區(qū)的!”垃圾越是在外路人面前越是理直氣壯??墒呛傲T猛然想起眼前都是街坊熟人,是喊錯了地方,臉一轉(zhuǎn)拉起垃圾車就走。
直到前呼后擁把小子薅到派出所,小籠包子都沒松掉抓雞公頭上那撮毛的手。此番一折騰,還拔出蘿卜帶出泥了,派出所順藤摸瓜,挖出一個外地來的綁架、脅迫婦女賣淫的團伙……
直到早上七點多,丁字街口那抓捕的亢奮場面才落波。這時上班的、上學(xué)的吃完已經(jīng)走得沒了影,晨練的原住閑人才瞅準(zhǔn)時機泊近來,是些退休的礦工和老太婆。一位礦上退休的老干部經(jīng)常獨坐一隅,對那穿著講究的少婦故作視而不見。少婦大約自恃是小區(qū)的人尖兒,眼兒挑剔地瞥瞥桌子和碗筷,選準(zhǔn)臨窗的桌前坐下來。然后拿過餐巾紙,把桌面使勁擦,使勁蹭。擦了后,用大拇指和食指尖頗不情愿地捏著,咧著嘴撂向旁邊的垃圾桶,以示矜持和高貴。
攤主都明白,此時來的吃貨多半是閑人,閑人有的是細(xì)嚼慢咽的本錢,緊張周旋的節(jié)奏也緩下來,還有了間斷性的清閑。燒餅把脖子一揚,敞開了嗓門:“我打坐在城樓上觀山景,忽聽得城外亂紛紛……”
街口的攤點雖不少,要么多半都姓礦,要么和煤礦有牽連,賣的也都是各色應(yīng)時小吃,生意人之間可以吃來吃去不重復(fù),卻從沒有錢上的往來。油條趁著閑暇走過來,看也不看拿起兩個燒餅,夾上自己的油條遞給小晶,回過頭漫不經(jīng)心地夾一份送到自己嘴上。
燒餅大約在就近已經(jīng)吃膩味了,徑直走到街對面的包子攤點,像是走進(jìn)自家的廚房一樣,自顧盛一碗酸辣湯,抓兩個包子,朝小籠包子面前一站,一口把湯喝出賊響,算是打招呼。接著色瞇瞇地盯住小籠包子胸前兩只高翹的山丘,舉起手上的包子喝彩:“瞧,你的兩只包子真白!”
小籠包子一聽,抓起兩支筷子追上去就抽,邊打邊嚷嚷:“我叫你白,我叫你白。”
燒餅的光頭一縮,端著酸辣湯潑潑灑灑嘻嘻哈哈笑著逃。
垃圾拉著一車?yán)米叩礁?,癡癡地看著這一幕,目光有點兒發(fā)呆,似在想,俺啥時才能過上這有滋有味兒的日子?
賣小吃的做的都是早點生意,等到陽光從高樓的縫隙間插進(jìn)來,也就到了十點,生意開始清淡。攤主們一邊慢條斯理地打發(fā)最后一些食客,一邊開始撤除臨時電源和大黃傘,慢條斯理地洗刷一片狼藉的鍋、碗、瓢、盆、筷子。此時也是垃圾最忙的時候,一把大掃帚循著各個攤點掃呀掃,一把大鐵锨忙著撮呀撮。
下午兩點,驕陽似火,一棵連一棵的法國梧桐稠密的枝葉在街道上方搭成穹隆,蟬鳴高枝,風(fēng)撩葉片,正是納涼的好去處。經(jīng)營了一上午飲食業(yè)的攤主、下夜班又睡了一上午的礦工、退休或休閑人,都蹭到樹蔭下,這里圍著一副撲克,那里圍住一盤象棋,或者還有一桌麻將。垃圾每到下午掏完最后一棟樓的垃圾通道,也泊近象棋攤觀戰(zhàn)局??刹还苷局€是一只胳膊肘舉起來支在樹干上,捧著頭,垃圾總少不了一臉的卑怯,棋攤上不管誰吃了敗仗,都喜歡拿他來開涮。
垃圾所以從不敢主動和棋手叫板,一是因為自己是小區(qū)的局外人,二是棋藝也確實平常。只有那些老是在對手面前落敗急于找回面子的主兒,才偶爾拉垃圾來墊背。
當(dāng)然是垃圾吃敗仗的時候多??墒瞧鍓兴渍Z:“屎棋偶爾也有鮮著子”。加上垃圾對自己被邀和人正兒八經(jīng)對弈受寵若驚,下得也認(rèn)真。車馬縱橫間,偶爾一個神來之筆,將對手?jǐn)赜隈R下,垃圾也就忘了他是誰,學(xué)著別人損了對方一句:“臭,臭棋簍子!”臉兒笑得和所有人一樣燦爛……
太陽在頭頂上來來往往奔跑,跑得垃圾手里那把大鐵鍬撮殘了锨頭,礦三小區(qū)居委會終于發(fā)現(xiàn)垃圾這人不錯,老實厚道,吃苦耐勞,決定聘用他為保安。一開始雇用保安,要求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嚴(yán),只是稍加培訓(xùn),居委會便在街邊上做個簡易崗?fù)?,崗?fù)だ锍艘粡堊雷樱€能放一張床。垃圾一穿上居委會找來的保安服,戴上寫著“保安”字樣的紅袖箍,便私下狠掐自己的手,怕是在做夢。
頭幾天,垃圾似乎還不適應(yīng)這種變化,四處巡查時,走到超市的門前,總要在玻璃門上偷偷打量自己,瞧,一身筆挺的保安服,火紅的紅袖箍,誰說天上不會掉餡餅?餡餅這不明明落在自己頭上了?漸漸的,垃圾確認(rèn)一切都是真的,本人已經(jīng)堂堂正正成了礦三小區(qū)一員。從那一刻起,垃圾恨不能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巡查,恨不能把所有小毛賊和不安全苗頭徹底掃蕩干凈。
垃圾姓宋,每當(dāng)人們喊一聲“宋大保安”時,垃圾都像打了一針興奮劑,要是有人習(xí)慣地喊他垃圾,他也答應(yīng),也熱情詢問啥事,但是一邊回答人家的話,一邊總要拍打保安服、整理紅袖箍,像是撫平皺紋,也像在撣灰。
習(xí)慣當(dāng)然不是一時半時能改的,只有極少的人調(diào)侃時才喊他一聲“宋大保安”,幾乎所有人都還喊他“垃圾”,覺得這樣親近些。不管咋喊,大早起一遇上燒餅或油條,垃圾也放開膽子率先打招呼:“早啊,燒餅,你老早!”或“早啊,油條,你老早!”這么喊是提醒自己,如今雖說平等了,自己年齡卻比人家還差一大截,加上“你老”二字,才顯出保安禮賢下士的風(fēng)度。
天已經(jīng)接近中午,做早點生意的人都快要收攤兒了,垃圾在例行巡查中發(fā)現(xiàn)小晶今天沒出攤,問小籠包子是咋回事。小籠包子一拍屁股:“你還沒聽說?小晶爸要開顱,小晶媽都被三十多萬治療費逼得快跳樓了。小晶爸是在雙休日出的事,算不上工傷,公家雖說也拿出不少錢,可還差得遠(yuǎn)。都是在小區(qū)一塊兒長大的,不管呢?不忍心,管吧,做的是小本兒生意,湯里能有多少油水?”
“你說的就是那位勞模礦工?”垃圾的心往下一沉,他想,那可是煤礦的功臣哩。
“可不咋的?沒有錢,年紀(jì)輕輕的小命兒就不保?!?/p>
垃圾急得滿地轉(zhuǎn)了好一會兒,忽然湊近小籠包子:“這么辦,聽說燒餅大叔原先是啥子京劇票友,咱這小區(qū)還有幾個人也能喊兩嗓子,俺們也學(xué)那電視上演戲,搭臺的事我包了,擺兩張桌子就成……”
小籠包子聽了有點兒蒙:“唱戲?遇上這樣的事,誰還有心思唱戲?”
“你聽我的沒錯。”垃圾咬她耳朵。
下午兩點多,驕陽似火。下夜班又睡了一上午的職工、退休休閑的老頭、老太,相繼來到樹蔭下。垃圾開始破著嗓子吆喝:“好消息,今天有好戲!燒餅大叔要把平生的絕活兒拿出來,那絕活篤定勝過蓋,蓋,蓋……”
“蓋叫天,京劇大腕兒!”小籠包子大聲補充。
剃刀是蹬三輪車流動剃頭的胖老頭,此時已經(jīng)把京胡拿出來,搖頭晃腦拉響了序曲;退休礦長的老伴臉上有幾個稀白麻子,退休前在礦工會管宣傳,此時已經(jīng)蹺著蘭花指,輕移蓮步在桌前走來走去,咿咿呀呀:“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此時燒餅身穿一件寬松的大褲衩,白色的老頭衫,手上一杯清茶、一片大葵扇,一搖三晃走過來,以大腕的矜持目不旁視。一落座便引得大家喝彩:“好,主角到了!”
燒餅在自我感覺上是票友,其實也就是跟真正的票友學(xué)下幾個段子,談不上正宗,只能在丁字街稱孤道寡。
眼見唱《蘇三起解》的礦長老伴款款下了場,燒餅扇子一撂,茶杯一擱,起身抱拳向眾人拱手:“灑家那就獻(xiàn)丑了?!彪S著內(nèi)行人的巴掌拍出一曲西皮導(dǎo)板,燒餅運足丹田之氣:“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接著換成西皮原板,“尊一聲駙馬爺細(xì)聽端的……”聲音震得樹葉子亂顫悠。
一曲完了,余音繞樹,大家齊聲喊:“沙家浜,沙家浜……”
小籠包子見火候已到,以尖亮的高音宣布:“今天的活動是募捐……”接著把小晶爸要開顱的危情說了一遍,因為說得急,連聲咳起來。
垃圾挺身而出,頂上去喊:“三小區(qū)的人有的家底厚,有的家底薄,不管厚薄都姓礦,如今吃喝都不愁,和尚不親帽子親!”說著拍拍手里那個捐助箱,“請大家都來獻(xiàn)愛心,幫一把!”垃圾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了純粹小區(qū)人,把治病救命也當(dāng)成他保安的事。
剃刀首先大聲喊:“我今天到這會兒攏共掙了八塊,雖說少,也算個吉利數(shù)?!彪S手朝垃圾懷中的紙箱里一塞。
修鞋的緊跟著喊一句,“俺今天還沒開張,日后給小晶全家修鞋俺分文不取?!?/p>
修鞋的和剃刀的仗義又給悲情加了分。隨著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三塊五塊的,十塊八塊的,翩翩飛入箱,抱著捐助箱的垃圾有點兒手忙腳亂。眼見該捐的都掏了,垃圾又把目光鎖定一伙兒一伙兒聚精會神打牌的人。在往常,玩興正濃的人是碰不得的,可垃圾一想到自己是保安,便湊上去通融:“喂喂,換個玩法好不好?誰輸了就朝我這紙箱里塞五塊錢,算捐助,瞧,這樣多文明?”說著,伸手把平時要好的那位臉上的“胡子”擼了,扒拉掉頭上的鞋底,“這鞋臭,才踩過狗屎,銜來銜去的也不干凈?!?/p>
一看胳膊上的紅袖箍,才想起人家如今是保安,說得也在理,又捐助,又玩了,還文明,一舉三得。
就像平時掃垃圾,垃圾覺得這一片已經(jīng)掃干凈,又和小籠包子挨家挨戶動員。如此鬧騰了一下午,雖說捐的錢連千元還沒搭上邊,據(jù)說已經(jīng)驚動了市電視臺,只要有媒體介入,說不定贊助方會接踵而來……
正在小區(qū)幾個人抓緊籌錢的當(dāng)口兒,醫(yī)院卻為小晶爸下了病危通知書。趕去探望的人不少,垃圾也趕了過去。趕到跟前時,病人已經(jīng)滯留在回光返照那一刻,微微睜開眼。眼中那點兒微弱的光在小晶娘的臉上劃拉著,又在智障的小晶身上劃拉,有茫然,有擔(dān)心,更多的是不舍,喉結(jié)光動就是發(fā)不出聲音。
垃圾覺得有一種凜然的悲壯撞擊著胸膛,在親人的安慰聲中,垃圾也大聲喊道:“大叔放心,小晶娘兒倆的安全我負(fù)責(zé)!”
病人似乎聽懂了大家的話,合上眼好像睡著了,其實是不聲不響地走遠(yuǎn)了。
小晶媽哭得撕心裂肺,幾回昏過去;小晶呢,傻丫頭不知道哭,只像個木偶,任人差遣來差遣去。
這之后,垃圾每天上班都提前半個小時,先到小晶家看看,問寒問暖之外,順便把那桶豆腐腦搬上板車?yán)浇挚冢贿呍诙∽纸忠粠韥硗惨?,一邊關(guān)照小晶娘兒倆的生意。可是因為小晶爸的大喪小晶媽也病倒了,垃圾一邊煎湯熬藥地伺候,一邊替代小晶媽訓(xùn)練小晶做生意。日子一長,小晶媽有了招他為婿的意思。讓人想不到的是,垃圾稍微一猶豫,便答應(yīng)了,不久還真完了婚。
有好事的人問垃圾:“好胳膊好腿的,又是保安,怎么找了小晶做媳婦?那丫頭比你小十歲,傻頭傻腦的?!?/p>
垃圾一笑:“俺都快三十了,還是個寡漢條子,燒餅和小籠包子說得對,我就是看上聰明伶俐的,人家看得上我嗎?”其實,垃圾嘴上這樣說,心里卻一天也沒忘小晶爸咽氣前自己那番承諾。
娶了小晶做媳婦不久,垃圾就把遠(yuǎn)在河南鄉(xiāng)下的大伯接過來養(yǎng)老。到此時人們才知道,垃圾是孤兒,源于四歲那年的一場泥石流。垃圾由大伯撫養(yǎng)成人,他出來打工就是想讓大伯后半生過上滋潤的日子。如今愿望實現(xiàn)了,大伯一天兩頓有小酒、花生豆、香干子。垃圾對自己的保安工作做得也十分賣力。
那天垃圾抓到一個偷手機的小毛賊,送到派出所后哼著歌朝回走,忽聽救火車直著嗓門大喊大叫逼近來。垃圾撒丫子就朝小區(qū)跑,想起有戶人家老用自家插頭給電動車充電,說了多回都不聽。沖到跟前一看,二樓上正在冒紫煙,火苗已經(jīng)從窗戶躥出來。垃圾飛身上樓一肩膀撞開門,搶出四歲的男孩子奔下樓,把孩子撂出樓道,返身躥進(jìn)又撲向老太婆,結(jié)果倆人都沒出來。幸虧消防隊適時趕到,救出兩個人時,都燒成了重傷……
經(jīng)過多日救治,垃圾因為年輕,終于挺了過來,那老太太卻沒那么幸運。有了這件事,小區(qū)的居民都貼心貼肺地把垃圾當(dāng)成自己人。垃圾傷愈后,接連得到兩個喜訊,一是丈母娘對他說的,小晶懷上了。垃圾聽了“呼”地從床上爬起來,喜得滿地轉(zhuǎn)悠。第二個喜訊是大伯跟他說的,丈母娘有意和他合起來過日子。當(dāng)垃圾鬧清楚“合起來”的真實意思時,病假也不休了。垃圾想,一個家庭老兩口和小兩口,很快再添個寶貝,孤寡了大半輩子的大伯也有了女人,這是做夢嗎?
上班沒幾天,垃圾又揣度,眼見家口重了,擔(dān)子也重了,花銷更大,做保安能挑起這副擔(dān)子嗎?如果下井挖煤呢?他這個想法才透露出去,礦領(lǐng)導(dǎo)就放了話:“歡迎啊,那小子是塊好料?!?/p>
就這樣,垃圾又穿上礦工服,堂堂正正當(dāng)上了礦工。
垃圾上班下班都哼著歌??伤坪鯊臎]能哼成一首完整的歌,總是頭上一句腚上一句的。嘴一張“幸福的花兒開放……”下面的不會,一步跳到“我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充滿陽光……”
張西祥: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短篇小說》《少年文藝》等刊物。曾獲第八屆華語原創(chuàng)小說大賽一等獎,獲得2018年首屆中國工業(yè)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