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霞
傍晚時分,斜陽西沉,晚霞傾瀉而下,如同奔騰的河流。霞紅濃烈而熾熱,布滿了整個天空,山仿佛也被吞噬,只露出清晰的輪廓,以及潑墨般的顏色。山腳下,我伸出的手指好像是深紅色的,連同著我的心也是深紅色的,清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仿佛是山在輕聲低語,訴說著昨日的雨水和前日的蝴蝶。
“吃飯了。”爺爺在房里呼喚我。
“來啦!”我抬頭應道,而后俯身將正在熟睡的小狗阿四搖醒,把被風吹起的頭發(fā)挽在耳后。站起身來,拿起小板凳走回房間,阿四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一副還未睡醒的樣子。
爺爺已經(jīng)將飯菜擺放在桌上,可門外的晚霞告訴我,這并不是往日吃飯的時刻,便問爺爺:“今天怎么吃飯這么早?”
爺爺答:“今天早點睡,明天早點起,去后面的山上墾一塊地出來。”
“好嘞。”時至今日,對于山上的一切,我仍然保持著無限的好奇與期待。
第二天早晨,天還未亮,風輕輕吹動半掩著的木門,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阿四起了個大早,跑到我房間里將我鬧醒,明明只是一晚未見,它卻對我親昵得像是分別了許久。
上山的時候太陽剛剛露面,爺爺將鋤頭扛在肩上,讓我走在前頭。我們穿過了幾戶人家,進入了一片竹林,竹葉落得遍地,抬眼望去,竹林彌望,而小徑通幽。
太陽透過竹林照射到我們身上,沒有熾熱的感覺,只有陣陣涼爽的清風以及斑駁的光影。走到一個小上坡的時候,我突發(fā)奇想,想要和阿四比比誰更快,爺爺搖了搖頭:“這小路不好走,你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吧,在這里玩鬧會摔跤的?!睜敔旊m說不要如此,可他依舊慈眉善目,臉上笑盈盈地,就好像你做了他也不會生氣。
我盯著爺爺看了一會,又看了看坐在我腳邊的阿四,好好蓄力了一番,轉過身小跑起來,阿四不明所以,卻也跟著我小跑起來,它很快便竄到了我的前面,在將我甩開很長距離后停下來看向我,偏了偏它的小腦袋,興許它在思考我怎么突然跑了起來。
自知追不上阿四,我便停了下來,剛剛跑的一小段路程著實讓我有些疲憊。我彎下腰,扶住膝蓋,喘了好一會兒才稍微緩過來一點,爺爺不緊不慢地跟著,我向爺爺擺了擺手:“不行不行,跑不過阿四,它四條腿太協(xié)調了。”
“你當然跑不過阿四了,它比你多兩條腿嘞?!睜敔斎崧暫椭?,走到我身邊,將鋤頭放在地上,將刃口對準了自己。爺爺沒有催促,也沒有責備,只是靜靜地等我。
好一會兒,我緩過來,我們又繼續(xù)向山上攀登。茂密的竹林覆蓋住大地,陽光星星點點,竹葉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光影也跟著輕輕晃動起來。繼續(xù)向上走,一下子豁然開朗,碧藍的天空露了出來,雜草叢生,也有幾棵低矮的樹,走了沒多久,爺爺指著一塊地對我說:“到了。”
這塊地非常平整,有些許雜草,但不似路邊的雜草那般旺盛,我驚訝極了,它仿佛是為了耕種量身定制的一樣。
爺爺已經(jīng)放下了鋤頭,站在地里。他彎著腰,雙手緊握住鋤頭,將之高高舉起,用力扣到土壤里,刀口鋒利而堅硬,將土地劃開一個口子,爺爺將鋤頭向后上方拉,被拉出的土壤變得蓬松起來。爺爺向后退了一步,又舉起鋤頭,重復剛剛的動作。
“爺爺,這塊地特別適合耕種,你怎么知道這塊地的?”我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爺爺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一邊鋤地,一邊說:“我從小就知道,山上的東西可多了,草啊,樹啊,竹子啊,土地啊,我閑下來便會到山上溜達溜達,有時扯點樹枝回去當柴火,有時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塊地,山上的地都沒有主人,自己拿把鋤頭過來,墾出來就能用?!?/p>
“那山上的物質豈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爺爺爽朗地笑起來:“那也得勤勞才行,要是懶惰的人,即便山上東西再多也沒用?!?/p>
我點點頭,看著爺爺沒有停歇的動作,便自告奮勇地想幫忙。爺爺還是那樣慈祥地笑著,我看不出他的皺紋在想什么,他將鋤頭遞給我,輕輕說了句:“試試?!?/p>
我學著爺爺?shù)臉幼优e起鋤頭,用盡力氣鋤下去,刀口淺淺地劃了一下便停止了,我想將刀口里的土壤拉出來,費盡氣力才完成,可最后卻也只留下一個很淺的坑。我看了看爺爺挖的坑,便又試了一次,還是一樣的結果,只好悻悻地將鋤頭還給爺爺。
爺爺接過鋤頭繼續(xù)鋤地,過了一會兒說:“你力氣小,鋤不動很正常?!?/p>
“可是我看你鋤得很輕松的樣子?!?/p>
“我鋤了一輩子的地了,你不要和我比。去看著阿四吧,免得它又跑去撒野了。”爺爺說。
太陽漸漸變得火熱,我找了棵樹,抱著阿四坐在樹下等待爺爺。爺爺不斷地重復鋤地的動作,那塊荒蕪的土地漸漸變得蓬松,富有生命力。鋤完最后一塊地,爺爺瀟灑地揮起鋤頭,扛在肩上,“走吧,回家了?!?/p>
回到家,阿四趕緊沖到水盆邊,大口喝水,我也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爺爺卻不緊不慢地放下鋤頭,拿起陶瓷杯從酒罐里接了半杯酒,坐在門檻上,輕輕喝了一小口。
爺爺?shù)木乒蘩镉斜?、人參、李子、半顆橘子、各種中草藥,以及包羅萬象的生活。
山林間的日子溫柔而恬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風來自山間,帶著陣陣鳥啼和遍地生靈,時而有雨,雨水從屋檐滴落到地上,如同一顆倒立的蘑菇;炊煙來自萬家燈火,出門遇上鄰居,便駐足閑聊幾句家常。
一個涼爽的午后,爺爺問我:“要不要去山頂看看?”
我自然是要去的。
阿四也趕緊吠了一聲,仿佛在提醒我們,不要忘了它。
這次上山,我們選擇了另一條更為陡峭的路,阿四跑在最前面,我跟在爺爺身后。我提醒爺爺小心一點,爺爺輕輕一笑:“我知道的,這里我走了幾十年了,沒事的,你還是看著點阿四,別讓它到處跑,掉坑里了?!?/p>
我抬眼去尋阿四,它歡脫地跳到蓬松的葉子堆里,使勁兒地刨腳下的葉片,仿佛是在尋找什么東西,也可能只是出于天性。我喚了它一聲,它立馬停下動作,飛奔到我面前,像個索要表揚的孩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圍的景色變了又變,一會兒是白墻黑瓦的人家,一會兒是雜草叢生的荒地,一會兒是生機勃勃的農(nóng)田。我走得有些累了,心里期待著早點到,正巧此時遇見一個下坡,嘴上便抱怨起來:“明明是上山,為什么還有下坡呢?這樣會多走好幾段路?!?/p>
爺爺沒有停下步伐,但也安慰我:“山上的路本來就不是平坦的,有上坡,有下坡,路是怎么樣的,我們就怎么走。原本山上是沒有路的,山給我們讓了一條路出來,所以我們才能過活,要心存感激?!?/p>
爺爺?shù)难哉Z并不華麗,但我卻能夠從那些最樸實的言語中聽出他對山最深沉的敬畏。
我不再抱怨,默默地跟著爺爺一直向上走,走近一片松林的時候,爺爺回過頭對我說:“快到了?!?/p>
阿四一如既往地跑在最前面,偶爾回過頭看我們一眼,確保我們還跟著。爺爺右手搖著蒲扇,輕輕地慢慢地扇著,我有時會想,他到底能否扇出風來。
松樹總是挺拔,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歪歪扭扭的松樹,松樹總是站得筆直,鉚足了勁兒像上生長,枝葉又細又長,不似梧桐葉那般寬大,也不似芭蕉葉那般厚實,但它的枝葉數(shù)量繁多,愣是撐起了一片綠蔭,仿佛為山穿上了一件翠綠的衣裳,從遠處望向山的時候,總是綠油油的、郁郁蔥蔥的。
向前走了一小段路,視野開闊起來,山下的景色盡收眼底。農(nóng)田如同一個個小方格,整齊地排列在一起。農(nóng)人在其間走動,身影渺小得幾乎要看不見。貝松河從遠方蜿蜒而來,穿過農(nóng)田,浩浩蕩蕩地離去。房屋三三兩兩,倒是小徑,一條又一條,山腳下,我找到了我們的家,趕緊興奮地指著告訴爺爺:“爺爺,你看,下面是我們家!”
“對啊,那是我們家,是我們祖宅呢。”說著說著,爺爺自豪起來:“老祖宗修建這個房子很有智慧的,專門挑了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有水,莊稼才能活,有山,人才能活?!?/p>
看著爺爺臉上的神情,我突然意識到,對于爺爺來說,這座山就是他的根系。他的一生都與這座山結緣,他吃過的飯、識過的字、甚至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與這座山緊密相連。
對比起那些連綿壯闊的山脈,這座山仿佛微不足道,甚至連名也沒有,但我知曉,山腳有竹林,密密麻麻的竹子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向上拔高,竹葉簌簌落下,一層又一層,覆蓋住了土壤;山腰有陽光充足的土地,可以開墾耕種,播種下種子,用勤勞和汗水灌溉,便會生出收獲和希望;山頂有成片的松林,松樹挺拔、傲立,粗壯的樹干里藏匿了悠長的年年歲歲。這座山是如此廣闊、如此宏大、如此包羅萬象,人置身其中,如同一粒微不起眼的塵埃,于是山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用富饒的土地,用流淌的血脈,用日復一日填滿平淡而偉大的生活。
來源/中國青年作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