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人過中年,兒時的很多回憶漸漸淡忘了。偶有腦海中像閃電一樣忽然浮現(xiàn)的,多是讓自己曾經(jīng)疼痛過或者現(xiàn)在依然疼痛的一些細節(jié)。正是這些細節(jié)牢牢地將一個人的老年、中年乃至于青壯年與他曾經(jīng)在故鄉(xiāng)的少年和童年連接在一起,這也許就是人生的重量。
像才到手興奮不過幾個小時就莫名其妙丟失的一把珍貴的小洋刀,像那谷雨后第三天因召集小伙伴在竹林玩耍破壞了新生的竹筍招致集體罰站,像上課時偷看連環(huán)畫《林海雪原》被同桌女孩告發(fā)——諸如此類的這些生活的活生生的碎片,似乎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沉沒,相反卻在回望人生回望故鄉(xiāng)時愈加清晰。
然而所有這些碎片比起一個人浩瀚汪洋的一生來說,畢竟有限。
唯有一樣是不能比擬的,那就是聲音。
從母親的肚子里鉆出,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第一聲啼哭是不可少的。對父母和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以至于七大姑八大姨來說,這一聲啼哭意義非凡。這往往代表了一個家族嶄新的血脈維系,也往往寓示了一個南遷大族千百年來宗祠族譜上可能將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是對于自己來說,這一聲啼哭沒有太多特別的緣由,就像剛出鍋的花饅頭被蓋上張記李記的印章一樣,是所有生命來到人間必經(jīng)的一道工序,機械而且功利。
這種聲音,從一開始就是為別人準備的,并不屬于自己。因而,沒有一個人能記住自己的第一聲啼哭。
真正屬于自己的聲音,才能記得長久。
像一把鋒銳的刀,在你身體里刻下疼痛;像一脈腥紅的血,在你血管里肆意奔涌。
偶有幾次攜家人去山林游玩,聞著清新濕潤、帶著林間樹木芳香和枯枝敗葉混合味道的森林氣息,身心瞬間安靜下來。突然聽見露水從高枝上滑落,倏地掉落到下面闊大的葉片上,再從闊大的葉片上掉落到地面上那些青草和樹葉的疊障上,稍作停留,便悄悄地沿著那些樹葉的縫隙流落開去。
還有不遠處,山崖上巖石縫隙中汩汩流淌的山泉水,突然從高巖上墜落到下方傾斜的自然的石槽里,再借著石槽的溝紋,隨意滲流到暗黑色的苔蘚上、青翠的蕨菜上。
這些連貫的聲音,極其細微,卻像一道閃電,總能瞬間喚醒我對兒時最初的記憶。這些自然的純粹的聲音,暗含著一絲甜甜的味道,讓我總是產(chǎn)生一種無邊的錯覺,像是回到了母親溫暖的懷抱,口腔唇齒之間馬上就溢滿了來自母親身上久違的氣息。那是嬰兒吮吸母乳的聲音,那是新鮮的帶著母親特有體溫的初乳從母親身上進入嬰兒口腔,進而水乳交融、合為一體的聲音。
母親是偉大的,她將自己身上所有的養(yǎng)分都融入了母乳,并將母乳毫無保留地傾注給自己的孩子,讓母親的生命在孩子身上流淌。孩子在母乳的喂養(yǎng)下一截截茁壯成長,母親卻像一把被抽干了汁水的青菜一天天枯萎一天天頹敗。
最早的童年,便是沉浸在這種母乳的流淌聲中一點一點長大,一點一點從一粒種子漸漸發(fā)芽。
小學的五年里,與其說沐浴著讀書聲成長,不如說是聽著“哞哞”的水牛鳴叫聲成長的。皖南人與水牛的親情,飽含了對南方這片土地、這片河灘、這片林草的割舍不斷又相生相榮的親情。
放??此朴崎e,其實很苦。每天天還沒亮,就要悄悄起床,打著手電趕著牛群沿著河灘草坡逆流而上。八點以前,還要急急慌慌地趕著牛群回歸牛棚,以便不耽誤上學。即便這樣,也多次錯過早自習,而遭到老師的責備。下午放學后,背著書包來不及回家,第一時間就要趕到牛棚放牛,晚上擦著天黑才能回家吃飯。
這些對于一個正在成長中的山村少年來說,習以為常。而水牛則以悠長的“哞哞”聲回報以謝意。成年水牛的叫聲,透著土地一樣厚重和綿長的節(jié)奏,父親說,每天只有聽著這樣的水牛的叫聲,心里才感覺一切的勞累和付出都是踏實的。而還沒有成年的那些小水牛的叫聲,則短促、稚嫩,往往一聲連著一聲,顯得那么匆忙,那么慌張,那么哀憐,對于少年的我來說,聽著這些小水牛的叫聲,就仿佛聽見了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
上初中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頓飯下去,不到兩節(jié)課就已經(jīng)消化殆盡了,上午第三堂課和下午第三堂課,是最難熬的。一邊聽著老師講課,一邊肚子里就發(fā)出了咕咕的叫聲,像青蛙躲在田野的水溝里一聲一聲叫喚,叫得人頭暈眼花。至今想起來,初中三年,幾乎就沒有吃飽過,肚子里咕咕的叫聲,就這樣陪伴了我三年。
記得不久前讀過某打工詩人的一句詩,至今記憶猶新:
有誰讀過我的詩歌/有誰聽到我的饑餓?
我想我初中三年肚子里咕咕的叫聲,恰恰可以與這首詩歌的意境相融合了!
到北京讀大學,是我人生中一個重要轉折點。從踏上北京這片土地開始,遙遠的一千五百多里之外,那個相親相愛的皖南山區(qū),一下子家鄉(xiāng)變故鄉(xiāng)。
校園東北角有一條清澈的河水靜靜流過,河岸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課后,我常捧著書本,在林中吟誦徐行。
寂靜的林子,潺潺的河水,我格外清晰地聽見自己的朗誦聲,像是與另外一個自己對話,又像是對不可預知的未來的憂慮與憧憬。
多少年以后,直到今天,我始終守護著這樣一份屬于我自己的小小的美好,無論天涯孤旅,還是深處鬧市的喧囂,時時聆聽自己的聲音,讓生命保留無數(shù)細小的感動,讓這些細小的感動貫穿往昔、今生和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