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娟
內(nèi)容摘要:自紅學研究至今,學術(shù)界大多關(guān)注《紅樓夢》中的中國傳統(tǒng)民俗,把目光鎖定在服飾、建筑、醫(yī)藥等方面,而對作品中的西洋器物研究甚少。實際上在清朝初年,中西交流的現(xiàn)象已較為普遍,西洋器物在宮廷和貴族生活大量出現(xiàn)。作為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杰出代表的《紅樓夢》,反映到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許多西洋器物的身影。本文主要以分析《紅樓夢》中的西洋器物為出發(fā)點來討論民俗變遷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反映中西文化交流對貴族民俗生活的影響。
關(guān)鍵詞:西洋器物 貴族階層 民俗變遷 《紅樓夢》
《紅樓夢》作為一本百科全書式的古典文學作品,在書中多次提到了西洋器物這一具體的物象,關(guān)于《紅樓夢》中西洋器物的研究自1928年以昌群發(fā)表的《<紅樓夢>里的西洋物質(zhì)文明》為開端,到后來方豪的集大成之作《<紅樓夢>西洋名物考》為西洋文明考證派的里程碑,近一個世紀對西洋器物的研究多側(cè)重于考證器物來源、創(chuàng)作年代、基督教思想等方面,隨著近幾年研究的轉(zhuǎn)型和細化,有一批學者轉(zhuǎn)向?qū)唧w一種和一類西洋器物的研究,筆者基于民俗學學科的本位,將目光鎖定在西洋器物如何影響曹雪芹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中西文化交流下引起的民俗變遷上,試圖梳理這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
一.《紅樓夢》中的西洋器物描寫
(一)種類齊全的西洋器物
通過對在原著中出現(xiàn)的西洋器物進行全面的梳理,再結(jié)合方豪關(guān)于《紅樓夢》西洋器物的研究成果,大致可以把它們分為九類,大概在書中共出現(xiàn)88次,其中西洋呢布出現(xiàn)28次,西洋鐘表出現(xiàn)14次,西洋工藝品出現(xiàn)11次,西洋玻璃出現(xiàn)15次,西洋機件出現(xiàn)4次,西洋美術(shù)畫出現(xiàn)5次,西洋食品出現(xiàn)5次,西洋藥品出現(xiàn)3次,西洋動物出現(xiàn)3次,涵括了吃、穿、用、玩四大方面,可以說西洋器物早已嵌入賈府上層主子們的日常生活中了。
西洋器物的漸入對賈府主子們?nèi)粘I钋闋畹闹厮苡胁蝗莺鲆暤淖饔?。比如在第三回林黛玉初進賈府與王熙鳳第一次會面時,鳳姐就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wù)y襖[1]和撒花翡翠洋縐裙。[2]就連襲人母親病了要回家照料,鳳姐給她的包袱都是玉色里的哆啰呢[3]面料所做的。在蘆雪庵聯(lián)詩的那一回,這些小姐們穿的都是西洋織物所縫制的御寒外衣,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4]以及在寧國府被抄時,被抄出呢布類的洋貨,計有“洋呢三十度”、“嗶嘰二十三度”、“姑絨四十度”、“倭股十二度”。[5]不難看出,賈府的主子們就是行走的“洋裝代言人”,司空見慣的洋布料已經(jīng)成為了他們?nèi)粘I畹姆柋磉_。
在賈府的日常陳設(shè)中,更有不少西洋工藝品來裝點門面。在第十七、十八回里,賈政詢問賈璉關(guān)于簾子掛件的數(shù)量,賈璉答道:“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6]猩猩氈在大觀園的陳設(shè)應(yīng)用中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在史太君兩宴大觀園聚會中,每人更是一把烏銀洋鑲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瑯杯,[7]這說明在賈府較為隆重的設(shè)宴中,這些西洋工藝品都被派上用場,顯然已成為了貴族世家的日常標配。
要而論之,西洋器物在賈府的日常生活可以說是“無孔不入”,這些飄洋過海的洋貨是賈府日常生活中一抹增添的亮色,這不僅向我們重現(xiàn)了貴族世家的生活影像,更讓讀者驚嘆于受皇恩眷顧的賈府是如何盛極一時的,感嘆于日后繁華瓦解冰消的慘淡落敗。
(二)誰是擁有西洋器物最多的人
雖然賈府的西洋物品頗多,但也不是見者有份,能夠享用這些洋貨的都是上層主子。據(jù)小說中出現(xiàn)的西洋呢布為例,可以發(fā)現(xiàn)鳳姐和寶玉是擁有西洋呢布最多的人,各有八件之數(shù),顯然占據(jù)西洋服飾的“C位”。
其實對寶玉能擁有這么多的洋貨并不感到奇怪,他作為賈府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正統(tǒng)繼承人,擁有絕對的主角光環(huán),但凡賈府有什么新奇罕見的西洋寶貝,寶玉基本都有,這也足以說明寶玉是小說的核心人物。
但鳳姐擁有的洋貨為什么比寶玉還多呢?這不由得讓讀者思考背后的原因和曹公如此安排的用意。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目光還是得回到王熙鳳的初次登場?!都t樓夢》中最先映入讀者眼簾的洋貨就是鳳姐初見林黛玉的穿戴衣飾,文中是這樣描繪的:“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wù)y襖……下罩翡翠撒花洋縐裙?!盵8]此處一共出現(xiàn)了兩種西洋布料,分別是洋緞和洋縐,筆者認為曹雪芹不惜筆墨地寫鳳姐的衣飾目的有三:一則是想表現(xiàn)的神采,刻畫了她奔放張揚、八面玲瓏的人物性格;二則是以鳳姐一人的貴氣來烘托整個賈府的膏粱錦繡;三則是以濃墨重彩的外在描寫來強調(diào)鳳姐這一人物在全書的重要地位。除此之外,王熙鳳曾說過;“我爺爺專管各國朝貢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yǎng)活”。[9]這里說明王熙鳳的爺爺不但掌握海關(guān)貿(mào)易事務(wù),還管外國的朝貢?;谶@樣的家庭背景,那么王熙鳳所擁有的洋貨很大一部分是來自于娘家的陪嫁物品。在小說中曾提到鳳姐送給寶玉的生辰禮物——波斯玩器、送給各小姐們的暹羅茶葉、典賣自鳴鐘以及治頭疼的西洋藥膏子——“依弗哪”,正是因為這些體面的洋貨放大了鳳姐的家世光環(huán),所以才讓她在賈府的地位更加鞏固。
二.曹雪芹對西洋器物的認知
曹雪芹對西洋器物的認知可以說是析毫剖厘,在小說里駕輕就熟地植入西洋文化的情節(jié)更是不勝枚舉,著力描繪了西洋玻璃的符號象征、闡釋了西洋藥背后的社會文化以及詮釋了基督教精神的真諦。
(一)西洋玻璃的符號象征
《紅樓夢》中出現(xiàn)了眾多的玻璃制品,其中第六回賈蓉向鳳姐借玻璃炕屏的情節(jié)值得讀者細品。同樣是高門大戶的寧國府居然也要向鳳姐借玻璃炕屏來撐門面,唯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這件玻璃炕屏是極為稀少的奢侈品,而對這種稀有奢侈品的占有可直接體現(xiàn)占有者的尊貴地位。[10]在第四十五回同樣有寫道一件難得可巧的西洋玩意——玻璃繡球燈,連一貫視珍寶如無物的寶玉竟不舍得用,唯恐失手跌破了。筆者認為這盞繡球燈主要是用來欣賞和收藏的玻璃工藝品,不同于普通的照明燈,所以做工格外考究,材質(zhì)也格外珍貴。對比之前晴雯說過的“先時連那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11]的滿不在乎,足以想見但這盞燈的價值不菲。在此,玻璃的作用已經(jīng)超越了作為物的實用價值,它更是賈府鼎鐺玉石般生活的富貴符號象征。
(二)西洋藥的解讀
《紅樓夢》中有出現(xiàn)晴雯用“汪恰洋煙”[12]和“依弗哪”[13]治療感冒的情節(jié)。關(guān)于西洋鼻煙,在《大清會典》中多有西方使臣的進貢記載,如雍正三年(1725),意大利貢物中有“鼻煙五十罐”。雍正五年(1727),葡萄牙貢物中有“上品鼻煙十二瓶”。鼻煙在當時是一種來自西洋的價格昂貴的煙草制品,可以用來治療感冒風寒等病癥。[14]結(jié)合清人相關(guān)文獻記載可知,這是西洋藥品最初傳入中國并在當時社會上流通和使用的情形,然而此類藥品卻僅限于包括皇家在內(nèi)的皇親國戚使用,這無疑不透露出當時社會上層階級中存在中西醫(yī)匯通的風氣,也借此反映曹家的地位煊赫。
在《紅樓夢》中有提到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這兩種西洋香露,二者均屬藥露。所謂藥露是用藥物蒸餾制成的液體,氣味芳香,故有時也稱香露,藥力甚微,常用作飲料或調(diào)料,作為一種輔助治療。[15]藥露制法始自大西洋,由西洋傳入中國,因比中國傳統(tǒng)中藥湯劑有一定藥用功效而被醫(yī)家使用。藥露的制法宋前已由西洋傳入中國,到明代則更為詳實具體。藥露制法傳入中國后,市場上已有中國制造的藥露,但西洋所制藥露仍屬珍稀之品,故清代尤其是在康熙、雍正和乾隆時期,歐洲各國的來使都曾將花露、藥露作貢品進獻給清廷。如康熙六年、九年、十七年、五十九年、雍正五年、乾隆十八年葡萄牙使臣進貢的禮物中均有“花露”、“藥露”;康熙九年意大利使臣進貢之物里也有藥露。[16]
(三)基督教精神的詮釋
《紅樓夢》博雜的思想中,也融入了某些基督教倫理,這主要表現(xiàn)為博愛情懷、平等觀念和憐憫意識。[17]對此,筆者認為這種情感極大可能是曹雪芹在接受基督教知識后所產(chǎn)生的思想投射。據(jù)記載,在曹頫交往的西洋人中有一位叫菲利浦·溫士頓的英國絲綢商人,曹頫請他傳授西方的紡織技術(shù)。在宴會上,曹頫還即席賦詩,以抒情抱。菲利浦為了酬答盛情,就講些《圣經(jīng)》的故事或者莎士比亞劇本故事給主人聽。當時,年幼淘氣的曹雪芹曾“竊聽”過這些故事,聽了入迷。[18]不難想象,這段難忘的“竊聽記”對曹雪芹在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提供了極大的靈感。
曹雪芹在賈寶玉這一形象的刻畫上充滿著一種基督教精神的博愛情懷。他對未出嫁女兒們高度褒揚,說她們是顆無價珠寶;對薄命女兒們的深切同情和哀悼,就是一種基督式的憐惜和悲憫;對女兒們的殷切關(guān)懷和無私奉獻,如香菱弄臟石榴裙后的貼心幫助,平兒慘遭王熙鳳痛打之后的細心理妝,更是一種樂女兒之樂,痛女兒之痛的溫暖共情。寶玉不僅尊重、疼惜、愛護這些“女兒”,在與像蔣玉涵、柳湘蓮這樣身處社會底層的優(yōu)伶的交往中,他都沒有絲毫輕賤、鄙夷的姿態(tài),而是視他們?yōu)橛?、尊重他們的人格意志?/p>
在櫳翠庵品茶這個情節(jié)里,妙玉因嫌棄劉姥姥用過的茶杯而頗為不滿,便忙命人將那個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深知妙玉的潔癖心理但卻對劉姥姥這樣貧苦的鄉(xiāng)野村婦深表同情,便建議妙玉把茶杯送給劉姥姥。曹雪芹的這番安排讓我們看到了寶玉和妙玉對待窮人的差別,作者此處借妙玉的諷刺挖苦很好地襯托出寶玉惜老憐貧的善心,他的心中總是充滿了憐憫,而寶玉對待像劉姥姥這樣貧苦的鄉(xiāng)下人家時也展現(xiàn)了如耶穌一般的憐憫情懷。
三.西洋器物的民俗意涵象征
西洋器物絕大部分是作為貴族的奢侈品出現(xiàn)的,除彰顯作者的博聞強識和文化底蘊外,其目的也可以借文學作品來反映當時清朝的民俗變遷,通過比較貴族階層與底層平民對西洋器物的認知差異來突出民俗的階級性。
(一)反映了清初的民俗變遷
總結(jié)《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西洋物品可以得知,廣泛使用洋貨在當時社會的貴族家庭中已成為常有的事,而這種風氣也是受當時宮廷的影響,從歷史中可以得知,康熙帝對這些西洋玩意有著濃厚的興趣,特別是鐘表。在當時外國進貢給清朝的禮品中就有很多鐘表,這些鐘表除供宮廷的主子們把玩外,康熙帝還時常將鐘表作為榮譽賞賜給一些官員,使得宮中的西洋鐘表供不應(yīng)求。于是康熙帝令人到廣州等地購買,各地官員也借機搜羅各式新奇鐘表上呈以取悅皇帝。[19]
雖然清廷一再強調(diào)“不貴異物”、“不寶遠物”,也盡量把外國產(chǎn)品的消費局限在皇家宮廷,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的外國產(chǎn)品還是越過了宮廷高墻而在一些地區(qū)流行,追求物質(zhì)享受的人類天性是任何統(tǒng)治者無法限制的。這些外來物品在東南沿海地區(qū)悄然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并在逐漸改變著這些地區(qū)傳統(tǒng)的物質(zhì)消費結(jié)構(gòu),消費結(jié)構(gòu)的變化會引起生產(chǎn)結(jié)構(gòu)的變化。[20]隨著西洋鐘表在中國的傳入并不斷在宮廷、官府、官吏及貴族家庭的普及,中國多處地方出現(xiàn)專門的鐘表制造,而廣州則成為鐘表制造之翹楚,所制造的鐘表世稱“廣鐘”。[21]由此觀之,西洋鐘表的流行對華南地區(qū)的手工制造業(yè)發(fā)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康熙帝曾在宮廷造辦處下設(shè)自鳴鐘處,負責保管、維修、制造鐘表,中國鐘表也開始從進貢、購買轉(zhuǎn)入了自主生產(chǎn)時期。精通鐘表技藝的傳教士們是自鳴鐘處的技術(shù)人員,負責設(shè)計、指導鐘表制作和加工的整個過程??滴醯圻€在宮中挑選一些做鐘太監(jiān)專門學習西方機械制造與維修技術(shù),全國各地的能工巧匠也被召集到宮中學習制造西洋鐘表。由歐洲傳教士、國內(nèi)優(yōu)秀鐘匠和做鐘太監(jiān)共同組成了一支中西結(jié)合的技術(shù)隊伍,這支技術(shù)隊伍是紫禁城自鳴鐘處能夠持續(xù)發(fā)展100多年的根基。[22]
明末西洋鐘表進入中國社會后,民間已有工匠開始進行仿制。清康熙帝年間隨著自鳴鐘處的設(shè)置及上層社會對鐘表與日俱增的需求,全國多地開始出現(xiàn)鐘表制作作坊,并逐漸形成了機械鐘表制造行業(yè)。全國各地經(jīng)歷了對西洋鐘表的單純仿制,到創(chuàng)造出中西結(jié)合的特色鐘表,最后一些地方的鐘表業(yè)已初具規(guī)模并自成體系,形成了清代手工業(yè)中頗具特色的一行。這是由外來文明影響和統(tǒng)治者意愿雙重作用力推動下產(chǎn)生的的物質(zhì)生產(chǎn)民俗變革,不僅改變了手工業(yè)的生產(chǎn)結(jié)構(gòu),更使得一批手藝超群的工匠投身到鐘表行業(yè),當時社會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專業(yè)的西洋鐘表匠,鐘表工匠群體有了更職業(yè)化的社會分工。
據(jù)歷史記載,康熙皇帝經(jīng)常賞賜一些西洋物品給大臣,這些大臣也以獲得來自宮廷的西洋玩意兒為自豪,在當時的貴族階層中也形成了洋貨盛行的局面。這種自上而下的影響使得當時社會的物質(zhì)民俗發(fā)生了一定的變遷,越來越多的西洋貨代替了國貨走進貴族階層的日常生活,而《紅樓夢》中賈府的洋派生活作風就是當時上層階級生活現(xiàn)狀的一個縮影。但值得注意的是,洋貨只是出現(xiàn)在上層階級這樣的貴族家庭而并不普及,這種影響也止步于上層階級并沒有滲透到社會底層的老百姓家中,劉姥姥對賈府西洋器物的陌生就說明了這一點。
(二)突出了民俗的階級差異性
民俗的社會屬性中有一個重要屬性就是階級、階層的差異性。從民俗傳承的規(guī)律和民俗發(fā)展的實踐中,可以發(fā)現(xiàn):從人類社會有了民俗事象以來,就不是以不同階級的集團來區(qū)分的,而是以整個民族文化積層世世代代傳襲發(fā)展來的。[23]曹公為突出這一點,借助西洋器物恰如其分地反映了貴族和平民之間的民俗階層差異性。
劉姥姥第一次見識到的西洋貨就是鳳姐屋內(nèi)的那只鐘,小說寫道:只聽見咯當咯當?shù)捻懧?,大有似乎打籮柜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愰。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么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shù)囊宦?,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盵24]脂硯齋在此處特評:“小家氣象,不免東張西望。”筆者認為“小家氣象”這四個字精準地將曹雪芹想借一臺西洋鐘將劉姥姥這樣代表社會底層的平民小家與賈府這樣的世族大家對洋貨的認知差異的目的概括得十分到位。
在二進大觀園誤闖寶玉臥室那一段,劉姥姥看到了更多的洋玩意兒,當她見到穿衣鏡時,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里頭呢罷?!闭f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jīng)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一面只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25]穿衣鏡在當時被視為新奇的時尚品,所以作者借劉姥姥之口道出要“大富貴人家”才有的事實。
曹雪芹在刻畫這個歷時百年的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翰墨之族時,特意安排了劉姥姥的兩次登場。雖然西洋器物在賈府出現(xiàn)可以說是不足為奇,但對出身鄉(xiāng)野的劉姥姥來說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珍異寶。那么,為什么劉姥姥和賈府上層主子對西器的認識會不同呢?正如霍爾在《表征》一書中所指出的:“文化首先涉及一個社會或集團的成員間的意義生產(chǎn)和交換,它”取決于其參與者用大致相似的方法對他們周圍所發(fā)生的事作出富有意義的解釋,并‘理解世界’。”[26]“大致相似的方法”指的就是相似的文化信碼,它們是“給世界劃分、定級和指定意義的方法”。[27]作為來自鄉(xiāng)野的劉姥姥和自小在貴族家庭氛圍中成長的賈寶玉是兩個不同社會階層的代表,他們在各自的社會環(huán)境中接受到了不同的文化信碼,文化品味自然是天差地別,更何況是在西洋器物還未走進尋常百姓家的社會背景下,劉姥姥看西洋器物的眼光自然是普通人的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曹公通過西洋器物與人物之間的相互映襯,揭示了貴族和平民之間的階級差異往往是通過文化差異來體現(xiàn)的,而“民俗物”又是象征文化品味的階級符號,這三者之間是互為表里,緊密相連的。
《紅樓夢》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向我們展現(xiàn)了貴族家庭的日常生活圖像,而西洋器物在小說的出現(xiàn)大讓我們了解到清初上層社會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西洋器物的嵌入而發(fā)生了一定的轉(zhuǎn)變,他們對于這種中西合璧的民俗生活是樂于接受并相當享受的。出于反映民俗生活變遷和民俗階級性的雙層目的,作者用一種包容的胸懷和全球的眼光看待這些西洋器物并廣泛應(yīng)用于小說,完美地實現(xiàn)了文學、民俗和歷史的交匯?!都t樓夢》不僅讓讀者看到文學作品中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文化,更讓讀者從西洋器物的角度看到了一段精彩絕倫的貴族家庭史。
注 釋
[1]洋緞——一種像緞子、表面光潔的棉織品。
[2]洋縐——一種絲綢織品,極薄而軟,微帶自然皺紋。
[3]哆啰呢——一種西洋傳入的闊幅呢料。
[4]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 692頁。
[5]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424-1425頁。
[6]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223頁。
[7]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541頁。
[8]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40頁。
[9]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210頁。
[10]唐妍:《<紅樓夢>中的中西器的文化編碼》,《紅樓夢學刊》2018年第3期。
[11]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418頁。
[12]汪恰洋煙——在《紅樓夢》第五十二回出現(xiàn),鼻煙的一種,用來治療鼻塞。
[13]依弗哪——在《紅樓夢》第五十二回出現(xiàn),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
[14]《大清會典》:(雍正朝)卷一百四,清雍正十年武英殿刻本,第34-35頁。
[15][16]何新華:《清代貢物制度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403-405頁。
[17]向彪:《〈紅樓夢〉與基督教文化》,《明清小說研究》2001年第4期。
[18]周汝昌:《曹雪芹的故事》,北京出版社,2017年,第134頁。
[19]孫鴿.康熙朝西洋鐘表的傳播與制造[J].蘭臺世界,2017(17):92-95。
[20]何新華:《清代貢物制度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205頁。
[21]黃慶昌.清代廣州制造的西式鐘表及其歷史背景探析[J].南方文11(03):190-195+202。
[22]王津,秦世明,亓昊楠.代御制鐘表探微[J].中國歷史文物,2008(02):34-42+94-96。
[23]烏丙安:《中國民俗學》,遼寧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2頁。
[24]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97頁。
[25]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556頁。
[26][英]斯圖爾特·霍爾編:《表征——文化表象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2頁。
[27][英]斯圖爾特·霍爾編:《表征——文化表象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