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田
俞友清是常熟人,卻寫了兩本蘇州內(nèi)容的書:《蘇州指南》和《靈巖山志》,還有一本與蘇州大有關(guān)系的《紅豆集》。
這里來講講他寫的《靈巖山志》。
要先提到蘇州的出版家羅季眉。
我在《〈秋羅〉雜志的故事》一文中曾提到過羅季眉,他是文新印刷公司的經(jīng)理,同時他還是文新出版社的經(jīng)理,一個機構(gòu)兩塊招牌,既承攬印刷,又經(jīng)營出版。他看到俞友清在1925年在常熟出版的一冊導游手冊《虞山小志》后,決定請時在萃英中學任教的俞友清來修訂《蘇州指南》。
《蘇州指南》是1921年朱揖文編訂的蘇州導游手冊,最初叫《游蘇備覽》,再版時改名《蘇州指南》,后來又修訂并再版過很多次,在蘇州很有影響。時移世易,到了上世紀30年代,蘇州的情況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遷,特別是交通變得更加通暢,旅館、餐飲業(yè)迭代加快,亟須剔除陳舊過時的信息,及時融入新的內(nèi)容。羅季眉覺得俞友清是做這件事的不二人選。
☉《靈巖山志》書影
羅季眉和俞友清一談,他果然一口應承下來,并很快交了卷。1935年1月經(jīng)俞友清增訂后的《蘇州指南》出版,市場反響很好,很快再版。羅季眉很有商業(yè)眼光,想著木東公路即將竣工,一旦通車,交通便利后,從蘇州城郊附郭,到周邊鄉(xiāng)鎮(zhèn),如木瀆、東山、光福一帶的旅游風景名勝之地,必將引來旅游高峰。處在木瀆鎮(zhèn)西北的靈巖山,也將成為旅游的首選之地,必然需要一冊專門的導游和介紹書籍來填補空缺。于是,羅季眉再次找上了俞友清,請他利用暑假的閑暇趕快寫一本《靈巖山志》以應市。
學校正逢暑假,有的是閑暇時間,俞友清不假思索,馬上答應了下來。
木瀆永寧莊的紅豆樹
雖然是虞山人,這時候,俞友清的另一個身份卻是木瀆女婿。1925年12月,俞友清和木瀆范家之女范德(字振華)成婚。范德是知識女性,教會學校畢業(yè),婚前曾任教會女校教員。她自幼生長在木瀆,在《靈巖山志》一書中,她應丈夫的要求,為該書寫了一個跋。跋中寫道:“予生長于香水溪畔,靈巖勝跡,木瀆風景耳熟能詳。”俞友清的姨母就嫁在木瀆,很可能他和范德的婚姻就是這個姨母牽的絲蘿。婚后,他們夫妻經(jīng)常要到木瀆的香溪畔山塘街住一住,所以俞友清對木瀆和靈巖山都不陌生。
時間閃回到1931年夏,因為水災,俞友清回不得常熟,就偕妻兒住到了木瀆姨母家里,后來又搬到岳母租住的木瀆山塘街中段的永寧莊(在嚴家花園以東)。
在這里,俞友清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棵紅豆樹。俞友清從小就對紅豆感興趣,小時候在常熟南門內(nèi)范公橋宅邸的院子里,就生長著一棵高過樓檐的紅豆樹,他每天在樹下讀書、生活,紅豆樹成了他相依相伴的童年伴侶。
木瀆山塘街永寧莊,原是一處苧麻交易場所。木瀆鎮(zhèn)在清末民初苧麻業(yè)極盛,苧麻是夏布織造的原料,村婦往往用苧麻織夏布作為農(nóng)閑的副業(yè),夏布可以用作夏布帳子和夏布汗衣的原料。后來洋布涌入,沖擊了苧麻行業(yè),永寧莊生意停了,房子改成住家,它的名稱被附近居民叫順了,保留了下來,就如木瀆東街有個遂初園,在居民口中,卻叫做小開檔(小開是少掌柜的代稱)。永寧莊當時屬薛家所有,里面有個書廳,書廳前有個院子,有一處假山和幾棵大樹。俞友清一家住在書廳后的軒中,推開軒窗,是一個天井,種植了一些花卉和南天竹,幽雅可愛。永寧莊的墻外有一棵大樹,枝繁葉茂,從墻頭探進來,正好為天井遮陰?!皹涓叨?,巍然而立,百年古木也”,俞友清觀察樹葉,懷疑是紅豆樹,但一時又不敢肯定,就去請教鄰居:這是什么樹?鄰居瞪大了眼睛,搖頭回答說不知道。
“不久而老樹著花,花色淡白,累然滿枝,香味撲鼻,濃郁不遜于梅花。拾朵視之,形如豌豆花”(《永寧莊紅豆樹記》),看了花朵,這回俞友清可以確定了,確實是紅豆。
俞友清興奮到不行,馬上告訴妻子:這棵樹就是紅豆啊。
他又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鄰居丁老太。丁老太不像此前的那個鄰居,倒也見多識廣,對俞友清說:“我們把這棵樹叫做鐵樹,已經(jīng)好久沒開花結(jié)實了。有一年深秋結(jié)實,莢里的籽鮮紅奪目,扁圓如棋子,我們叫它鐵樹子?!?/p>
這年秋天,俞友清又到山塘永寧莊,只見紅豆樹掛滿了豆莢,他采了很多,剖開一看,果然是紅豆,和虞山老家的一模一樣。
這是木瀆有記載的唯一的一棵紅豆樹。俞友清嘆息說:“太可惜了,很少有人知道,只有他這么一個知音?!?/p>
順便說一句,山塘街永寧莊的紅豆樹,木瀆人確實都叫它鐵樹,結(jié)的紅豆就叫鐵樹子。我的母親就藏著兩顆“鐵樹子”,是60多年前她住在山塘街的小學同學送給她的,當年的鮮紅色如今已經(jīng)黯淡。這是上世紀50年代初的事了,可見那時這棵紅豆樹還在,且還在開花結(jié)實。
1936年5月,俞友清在常熟琴社結(jié)集出版《紅豆集》,記載了他和蘇州程思白醫(yī)生關(guān)于紅豆之爭的前后經(jīng)過。程思白是蘇州名中醫(yī),也是小說家、劇作家程彼德的父親。上世紀50年代末,程思白被弄到東北改造,后來死于黑土地。
1900年,俞友清生于虞山黃葉村,名琴,字友清,號友紅豆室主,又號我愛紅豆室主,晚號迂叟。1934年,俞友清遭遇喪明之痛,6個子女中有幾個子女先后病逝(一種說法是:這年里,他的兩子兩女相繼病逝),編集《賺淚集》以作紀念。俞友清在抑郁沉哀中決定離開常熟,把家搬到蘇州。這時,他已經(jīng)在萃英中學擔任了幾年國文教師。
作者家母所藏永寧莊紅豆樹的紅豆
萃英中學在閶門外上塘街義慈巷,今第五中學,是一家教會學校,教師的待遇比一般國立、私立學校要高出很多。金松岑孫子就在萃英就學,俞友清還做過他的老師。
1935年7月,俞友清接受了羅季眉的邀約,就著手準備,趁暑假之便,要仔仔細細地到靈巖山踏訪一番。他在寫于8月13日的《靈巖山志》序中說:“值此暑氣初退,秋涼漸至,駕言出游,其樂彌極。遂招友三四,清晨入山,薄暮而歸,終日據(jù)山中,攝風景,尋碑碣,歸而搜聚志乘筆記及前人詩集,以補我之不足?!?/p>
7月11日,俞友清約集了陳蕃、陳貽謀和任鐘祥三個朋友,一起到靈巖山考察。四個人各有分工,陳貽謀剛從北京來蘇,主要以游覽為主,任鐘祥負責抄寫對聯(lián)、詩句、碑文,陳蕃是英華女校教師,擅長攝影,主要負責風景名勝的攝影,而俞友清以考察所得,來核實過去記載的正誤。
這天早上7點,4人分別乘黃包車來到胥門碼頭會聚。時間尚早,他們一起到附近的易安茶社喝茶進點心。易安茶社是勞工、苦力喝茶的地方,他們混在里面,安之若素。7點45分,他們上了光福班輪船。8點啟碇,一路西行,踏上了去木瀆的旅程。
輪船載著大家走胥江,出橫塘,過西跨塘到木瀆東街,路過法云寺和敵樓,又駛過熱鬧的街市,來到了山塘街。他們在木瀆碼頭上了岸,來到永寧莊小憩,看了隔壁那棵紅豆樹,請陳蕃拍了照。然后往西到了嚴家花園,因為看門人索要兩角的開門錢,他們說我們是在蘇州看過留園、獅子林的,這個端園哪看得上眼?大家決定園子不進去了,就這樣和嚴家花園失之交臂。這件事,俞友清還不忘把它寫進《靈巖山志》的正文:
雙毫就是兩個銀角子,兩角錢。雖然園子沒進,在《靈巖山志》中,俞友清還寫了一首《游嚴園題壁》詩,放在嚴園的介紹之后,以作雪泥鴻爪之痕。
這首詩是這樣的:“名園在昔詩人宅,欲吊吟魂到草堂。一角畫樓殘照里,數(shù)行垂柳拂池塘?!庇腥艘詾椋嵊亚鍥]進嚴家花園,怎么有題壁詩,還寫到園子里的景致?這不是作假么?其實,所謂題壁詩,不過是這么一說,真正題壁的并不多,得有壁讓題,有壁可題,還要有筆墨在手,條件齊備才行。很多所謂的題壁詩相當于“口占一絕”,也不排除俞友清此前就游過嚴家花園,因為離他以前住的永寧莊很近。
這天他們細細踏訪了整座靈巖山,還到山巔寺廟里向靈云上人(這個靈云上人大概是靈巖寺當年的知客僧,專門負責接待各方檀越信眾的)討要了一些山中古跡資料,吃了廟里招待的素齋。他們從不吃素,這次大熱天在廟里吃粉皮、豆腐和蔬菜,倒也別有風味。下午1點半,4人下了山,在迎笑亭小憩,一身熱汗,就買了個西瓜來解暑。亭子里乞丐很多,爭搶他們啃過的瓜皮,他們看著于心不忍,就剩了一些西瓜留給乞丐們吃,這些知識分子看不得貧窮和沒有尊嚴的生活,滿懷著惻隱之心。他們再去看了韓蘄王祠和韓世忠墓碑,已經(jīng)廢棄的蔣園(原畢沅的靈巖山館),山腳下延伸到太湖的采香涇。然后回永寧莊岳母家,再到乾生元買松子棗泥麻餅,到石家飯店吃飯。老板石仁安的女兒是英華女校的學生,聽到陳蕃老師來了,出來接待。有時候,做個教師真好,不時會有學生冒出來,一如古人筆下的“他鄉(xiāng)遇故知”。當年到石家飯店吃飯,如果是預約團隊旅游,價錢非常優(yōu)惠,每桌2元6菜連飯,或1元6角5菜連飯,足供一桌人吃飽吃好。
飯后,他們到木瀆的東街走了一遭,在殷家弄有一處古跡怡泉亭,陳蕃也去攝了一張照片。如今的怡泉亭和怡泉井已經(jīng)整體搬遷到山塘街嚴家花園的路對面,把分散的古跡整合起來也是一種旅游發(fā)展思路。
4點15分,他們一起乘蘇木線集成輪返蘇,6點鐘到達胥門。
這是俞友清為了寫《靈巖山志》而游木瀆和靈巖山最主要的一次。
作為佛教名山的靈巖山,很早就有專志,如宋代朱長文的《琴臺志》(靈巖山最高處為琴臺,相傳西施鼓琴處),明代黃習遠的《吳中靈巖山志》,退翁和尚(弘儲)和殊致和尚合作的《靈巖紀略》,清代沈釗的《靈巖新書》,王鎬的《靈巖志略》。這些都是在俞友清的《靈巖山志》之前,可以作為修志的參考。俞友清的《靈巖山志》出版后,還有張一留的《靈巖山志》(1943年)和妙真法師的《靈巖小志》(1947年)相繼出版。
處在中間位置的俞友清《靈巖山志》,大概三四萬字的篇幅,據(jù)他自己講,連訪帶寫,“旬日后而稿成”,只花費了他暑假中的十來天時間,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可以省力不少。不過,這本俞著《靈巖山志》定位還是屬于導游書性質(zhì),而算不得真正的地方志書籍。
俞友清的《靈巖山志》于1935年9月于文新印書館初版,當時文新印書館已經(jīng)搬遷到新開辟的景德路上?!鹅`巖山志》書前有金松岑的題詩:“棹盡香溪水不香,青山頭白霸圖亡。編書莫寫繁華夢,眼見琳宮照夕陽。”落款“友清兄屬題《靈巖山志》,金天翮松岑”。這詩不過是一般的詠史之作。緊接著是張蟄公的題詞:“霸圖銷歇蘇臺圮,茫茫五湖煙水,屧走虛廊,香搴曲徑,遺跡誰尋,西子鴟夷共逝,縱劫換滄桑,幾經(jīng)彈指,一角青山,白云猶自護僧寺。(上半闋)文人盡多好事,趁虞山志就(先生曾輯《虞山小志》),探勝吳市,石井牽絲,琴臺鼓曲,約略當年情致。消沉艷史,剩野鴿盤空,塔鈴聲細,落葉西風,吊梧宮舊址。(下半闋)調(diào)寄如此江山,即題《靈巖山志》錄呈友清先生 正律 乙亥新秋蟄公倚聲”。還有丹徒楊鴻年秋心、南匯張溪愚的兩篇序和俞友清的自序。序后有陳蕃拍攝的靈巖勝跡照片20幅、木瀆鎮(zhèn)地圖一幅,木瀆風景照多幀,還有俞友清、陳蕃和靈云上人的一張合影。然后進入正文,分正編和附編兩個部分,正編分門別類介紹了靈巖山的歷史沿革和各處景點,附編則延伸出去,介紹了木瀆的各處名勝古跡。然后是陳蕃和(任)鐘祥,也是本書合作者的兩篇游記《游靈巖山記》和《靈巖游痕》。除此之外,《靈巖山志》作為導游指南,還加入方便旅游者入鄉(xiāng)問俗、展示地方風貌和旅游消費的內(nèi)容,如:“木瀆風俗”“木瀆物產(chǎn)”“木瀆工作物(即工藝品)”“木瀆機關(guān)及學?!薄澳緸^茶館”“木瀆飯店”“木瀆旅社”“木瀆浴室”“木瀆山轎價目”“木瀆輪船時刻及價目”“蘇木路長途汽車時刻表”“蘇木路汽車價目表”“京滬鐵路蘇州行車時刻表”等。這些內(nèi)容當年僅僅具有實用性,如今看來在文化史、經(jīng)濟史、地方文化上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
《靈巖山志》最后還附錄了輯自《袁中郎集》的一篇《靈巖》游記,以及俞友清妻子俞范德的跋?!鹅`巖山志》的出版,對古鎮(zhèn)木瀆和靈巖山旅游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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