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俠

鄭紅霞

天降初雪，勒馬崖上一片銀裝素裹。柳員外喜好觀光，坐轎子外出賞雪游玩，不料返回途中竟被一伙蒙面人劫持而去，只留下一個小轎夫回去送信。

那轎夫跑回員外府，急忙給員外夫人奉上一張紙，上寫：準備一萬兩紋銀贖人，如果報官，老爺尸骨喂狗。署名“飛鏢王”。

飛鏢王是盤踞在山上的土匪頭子，擅長雙手打鏢，天下一絕。以前有幾個上山贖人的，被飛鏢王當(dāng)成“肉靶子”，渾身扎成了篩子。

得知老爺被綁，宅子里亂成一團，柳公子在外奔波生意，竟沒一個人敢去贖回老爺。夫人說：“誰上山贖人，賞銀五百兩。”仍無人回應(yīng)，誰愿意拿生命開玩笑呢。

夫人見狀，說：“要是隱俠在就好了，或許能救下老爺?！?/p>

隱俠是最近江湖傳言的一位大俠，武藝高強，善使竹子當(dāng)武器。神龍見首不見尾，只知道隱俠到處伸張正義，抱打不平。

大家議論間，忽然傳出一句“我去”，原來是在府里做事的石頭。

石頭今年二十多歲，是個有名的大孝子，與臥病在床的老娘相依為命。石頭正愁無處籌錢給娘看病，一聽到夫人有賞，便決心冒險一回。

次日一早，石頭帶著銀票，拐了七八個彎來到險峰上的山寨。得知是來贖人，兩個嘍啰給石頭蒙上眼睛，引著他向里走。

來到分贓大廳，石頭被摘去蒙布，只見大當(dāng)家坐在正中，手里把玩著兩只飛鏢。他左手邊坐著一個瘦子，干巴巴一團精氣神兒，看裝束就是個練家子。

可不知怎的，那瘦子一見石頭，目光躲躲閃閃，有意側(cè)過臉去。石頭仔細一瞧，心里也是一驚。

此時，飛鏢王已接過銀票，哈哈笑了兩聲，聲音又粗又厚，震得房子都晃了兩晃。那瘦子看大當(dāng)家的高興，眼睛一瞇，示意手下把石頭捆在柱子上，給大當(dāng)家做“肉靶子”。

石頭急中生智，大叫道：“大當(dāng)家的，我有件事還沒完成，不能死！”

飛鏢王一聽，急忙支開手下，又看看旁邊的那個瘦子，說：“老二，我的‘病猴太歲，你別急啊。我倒想知道他有什么事沒完成，讓他說來聽聽?！?/p>

原來，那瘦子就是江湖人稱的“病猴太歲”，據(jù)說功夫不錯，但尋花問柳名聲甚壞。

想到此，石頭便鼓起勇氣說：“我家有個臥床的老娘，常年湯藥不斷。前不久，我借了一個大哥的十兩銀子，大哥說得照他的利息算，現(xiàn)在都欠他一百兩了。我偶然聽到，那幾個跟班私下喊他‘二當(dāng)家，剛才我才確認，那大哥原來就是咱們山寨的二當(dāng)家，而且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病猴太歲。既然大哥幫了我，我也不能虧了他。所以，等我贖回員外，領(lǐng)了夫人給的五百兩賞錢，一定先還了二當(dāng)家的賬。所以，懇求二位頭領(lǐng)饒了我吧！”

只見二當(dāng)家的臉，紅一塊白一塊的。當(dāng)年，飛鏢王就是因為被高利貸逼迫，才上山當(dāng)了土匪，他最痛恨放高利貸之人。所以，山上早就規(guī)定，不允許放高利貸?？墒^根本不知道這些舊事，他只想著領(lǐng)了賞銀還給二當(dāng)家，興許能躲過當(dāng)“肉靶子”的一劫，哪有土匪不喜歡銀子呢。

飛鏢王看了一眼二當(dāng)家，繼續(xù)把玩著飛鏢，一句話沒說。片刻后，飛鏢王“哼”了一聲，起身說了聲“去地牢”，便親自帶石頭去見員外。

此時的員外，正縮著身子躺在石牢里，面容憔悴，身上沾滿了屎尿等污穢，臭不可聞。柳員外做夢也沒想到，老了老了，還當(dāng)了一回人質(zhì)，而且還以如此丑態(tài)示人。

員外一看大當(dāng)家的過來，急忙跪下磕頭，求饒放過他。飛鏢王捂著鼻子罵道：“你平時高高在上、作威作福，這會兒怎么這樣懦弱？真是越老越?jīng)]骨頭，都不如這個贖你的小伙子有勇氣！”

說完，嘍啰們一陣嘲笑。這時，石頭上前來，員外先是一驚，然后老臉臊得像塊大紅布。石頭急忙俯下身子說：“老爺，我背你回家！”

石頭怕飛鏢王反悔，顧不得骯臟，扒緊員外的大腿就往山下走。一個不小心，石頭的大腿被尖石劃了個大口子，鮮血直流，可石頭一口氣也沒敢歇。

到家時，天已黑透了。石頭想了想，沒走前門，悄悄來到后門。他放下員外，爬到院內(nèi)，打開鎖頭撥開門栓，把員外背了進去，又一拐彎，來到耳房旁邊的澡房。

石頭知道，澡房里不論白天黑夜，都有準備好的熱水，有專門的火夫過段時間就來續(xù)火。霧氣騰騰中，石頭給老爺脫下臭衣服，裹了幾下，伸手放進大鍋爐里燒掉了。

石頭又用熱水給員外沖洗了一遍，這才說：“老爺，您現(xiàn)在進浴盆吧，我去院里喊夫人，讓丫鬟婆子來伺候您?！?/p>

員外耷拉著眼皮，斜著瞇了一眼石頭，輕輕點了點頭。

石頭很清楚，員外是個極好臉面的人。為了不讓外人知曉他“拉褲子”的丑事，機靈的石頭多了個心眼，特意從后門回來，又處理了臭衣服。

石頭出了澡房門，便大喊起來：“火夫，老爺沒事了！快讓人來伺候老爺洗澡?！?/p>

說完，進了隔壁的耳房，關(guān)上門處理腿傷去了。

夫人知情后，讓人去喊丫鬟婆子，急忙來到后院，見老爺正在泡澡，高興得不得了。想問石頭幾句話，卻不見他在跟前，老爺閉著眼說：“他背我一路累壞了，也受了傷，已經(jīng)包扎好睡覺去了，明天再說吧?！?/p>

這時候，丫鬟婆子進屋來了，開始伺候員外洗澡。

一切收拾完畢，員外躺床上又睡不著了，心想：如果石頭把我的丑事傳揚出去，被鎮(zhèn)里人知道，還不得羞死我這張老臉；日后，他如果拿這件事勒索，也未可知啊！

到了三更時分，又下起了大雪，員外披好外套，打算秘密地去見見石頭，談?wù)劇胺饪凇钡氖隆?/p>

當(dāng)員外順著走廊來到拐角時，發(fā)現(xiàn)石頭正好從耳房出來，正一瘸一拐地抱著一團衣服走向澡房。員外明白了，趁夜深人靜，石頭是去燒掉他那身臭衣服。

員外站了片刻，正要邁步上前，忽然，墻上一個白衣人一閃而過，速度快得像一只猴子。石頭剛回到耳房門口，就發(fā)現(xiàn)了來人，他順勢一躲，一把筷子長短的匕首刺入石頭的大腿，見方向刺偏，那白衣人抽回匕首，又朝石頭心窩直刺而來。

就在這當(dāng)口，一根竹子閃電般飛過來，竹尖正好頂住匕首的刀身，只聽“噗”的一聲，匕首傾斜，顫巍巍刺入一根木柱。白衣人一驚，但毫不膽怯，轉(zhuǎn)身打算與偷襲者周旋。然而，竹子奔來的方向空無一人，只有紛紛灑灑的雪花。

石頭嚇得不輕，急忙爬進屋，關(guān)上屋門，鉆到了床下。

那白衣人找了片刻，又折身回來找石頭，但已蹤跡不見。白衣人撿起竹竿，冷語道：“好你個隱俠，今天連你一塊收拾！”

說完，白衣人縱身一躍，奔向竹子襲來的方向，像猴子一樣，消失在雪夜之中。

員外被眼前的事驚呆了，傻愣愣地站那里沒有動彈。他哪里知道，白衣人正是二當(dāng)家病猴太歲。

此人雖然武藝高強，卻背著大當(dāng)家私放高利貸，違背了山規(guī)，已被貶為小卒，以觀后效。石頭無意中說出借錢的事，因此惹惱二當(dāng)家，招來了殺身之禍。

此時的石頭，正忍著疼痛，在屋里床下躲避。他剛才看清楚了，刺殺自己的，正是病猴太歲，但他不清楚，病猴太歲為何要殺自己。

不知什么時候，窗戶上一條身影走向門口。石頭隱約看到，正是一身白衣的病猴太歲，他手執(zhí)長劍又返了回來，而且正用劍尖兒撥動著門栓。不多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雙腳慢慢走向床邊……

次日一早，大雪未停。

員外召集府里上下說：“昨天，石頭上山贖我，被那兇殘的飛鏢王當(dāng)成了肉靶子，身上被扎了幾鏢，他忍著劇痛，才背我回來。但最終還是傷到了要害部位，郎中亦無力回天，石頭夜里已經(jīng)離世了。因天降大雪，就沒驚動大家。我已安排上好的棺材進行裝殮，但夫人承諾的賞錢還是要兌現(xiàn)的，而且多加一百兩，以彰顯他救主的忠心！”

說完，讓管家給石頭家送去了六百兩銀子。石頭娘聽說兒子死了，哭得死去活來。最終，在鄉(xiāng)親的幫助下，安葬了石頭。

員外以為如此這般就萬事大吉了，可事情還沒有完。

半月后的一天清晨，一位年輕的商人從外面收賬回來，經(jīng)過山道時，被飛鏢王他們綁上了山。

經(jīng)過查詢賬冊得知，年輕商人乃是柳員外的獨子。

這下，飛鏢王可來勁了，讓文書給員外送去一封密信。

員外外出赴宴，轎子剛回到院里，門房就迫不及待地把信交給他，說剛才山上送來的，十萬火急，務(wù)必親手交給老爺。員外一愣，能有何事如此緊急？便順手打開信封。信上大意是：

柳公子已被扣在山上，這回贖金加倍，而且來贖人者，只能是員外本人，因為員外說我飛鏢王上次把石頭當(dāng)成肉靶子，害死了他，鎮(zhèn)上都傳揚遍了。我雖然干了不少壞事，但還沒有被人冤枉過。道上的兄弟總拿這個笑話我，我可是個要面子的人……

看完信，員外癱坐在地。他知道，石頭的死確實跟飛鏢王無關(guān)，那是自己不可告人的一個秘密。當(dāng)初，為了盡快處理石頭的尸體，員外認為飛鏢王本來就有很多命案在身，再多石頭這條命也無妨，不承想，自己編造的謊言竟埋下了禍根。

員外找來七八個家丁，決定選一個人跟自己上山，也好有個照應(yīng)?？纱蠹乙宦犎ヒ婏w鏢王，又想起石頭的慘死，都不敢去。員外正無奈時，有個小廝說愿意跟老爺上山。

員外一看，非是旁人，正是那個打雜抬轎的小轎夫。員外見他二十來歲，身強體壯，便同意了，決定明日就進山贖回公子。

主仆二人來到山上關(guān)口外，依照山規(guī)來人需要被蒙上眼睛，但走在前頭的員外一回頭，發(fā)現(xiàn)小轎夫不知何時已不在身后。

員外一邊驚訝，一邊被帶著向里走，不多時來到分贓大廳。飛鏢王再次拿到銀票，不禁喜上眉梢。因為員外污蔑在前，飛鏢王決定把員外當(dāng)靶子教訓(xùn)教訓(xùn)他。

員外嚇壞了，急忙跪下求饒：“那石頭確實是我殺死的，跟大當(dāng)家沒關(guān)系，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冤枉您，求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吧！”一邊說，一邊扇自己耳光。

飛鏢王聽了，罵道：“老東西，那石頭冒死贖你，你卻忘恩負義下死手，不給你留點紀念，你是不會長記性的?！?/p>

說著，飛鏢王雙手一抖，“唰唰”飛出兩鏢。員外一捂腹部，應(yīng)聲栽倒。飛鏢王一揮手，讓人抬著員外去見柳公子。

柳公子是個孝子，見父親受傷，急忙撕下衣服裹住傷口，然后背著老父親下山。

出了山門，走到半山腰時，員外忽然有點兒口渴，公子放好父親便去尋水。員外一人正在呆坐，那個小轎夫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員外剛要斥責(zé)，忽見小轎夫神情不一般。只見他雙目炯炯有神，瞪著員外道：“還記得飛雪那天晚上嗎？病猴太歲做慣了壞事，我跟蹤他時，發(fā)現(xiàn)他去殺石頭。我在你府里做事，知道石頭腿部有傷，便順手救了他一命。那病猴太歲發(fā)現(xiàn)我后，追了我好久，他根本沒時間返回刺殺石頭。你說是飛鏢王把石頭當(dāng)成了肉靶子，我信了你的鬼話。但今天潛入山寨才偷聽到，兇手竟然是你。你說，石頭到底怎么死的？”

見小轎夫也戳到自己痛處，員外臉一橫，問道：“你到底是誰？”

小轎夫見狀，伸手掀開布腰帶，從里面拽出一根竹子。在別人手中，竹子只是普通的物品，但在小轎夫手里，那竹子儼然是一把柔軟自如的利劍。

員外一驚：“你，你就是隱俠？”

小轎夫沒有回答，而是用竹子對著員外坐的那塊石頭，手掌用力，猛然一推，眨眼間，竹子插入石頭一尺有余。然后，小轎夫伸出巴掌，往回一縮，竹子被吸出，回到手中，變得像粗布條那樣柔軟，三下兩下又回到了腰間。石頭上，留下一個手指粗細的小洞。

員外知道，這次躲不過去了，便忍著疼痛，說了那晚的事。

原來，那晚病猴太歲飛走之后，員外看得清清楚楚，石頭受傷躲進了耳房。員外正要喊下人拿藥，忽然停住了腳步：因自己被飛鏢王嚇出屎尿的丑事，正拿這個石頭沒辦法，那病猴太歲正好幫自己解決了。于是，員外取來長劍，穿上白衣，扮成白衣人來找石頭。因身材相仿、光線又暗，石頭以為白衣人就是前來報復(fù)的病猴太歲，嚇得縮成一團，最終慘死在劍下。員外都想好了，畢竟人命關(guān)天，可不能惹禍上身，于是就栽贓給飛鏢王，說是他用飛鏢扎死了石頭……

員外說這話時，良心似乎有所發(fā)現(xiàn)，一把鼻涕一把淚。等他說完，抬起淚眼，發(fā)現(xiàn)兒子已在跟前，那些話全被兒子聽到了。隱俠早已不見了蹤影。

秉性正值的公子氣得直瞪眼睛，順手把半瓢泉水給扔了，然后就埋怨父親私心太重，害死了石頭。員外搖頭嘆息，滿臉羞愧。

柳公子又數(shù)落半天。就在他彎腰背員外時，不知道為什么，員外身下那塊大石頭順著竹子打的那個小洞，忽然崩裂而開，員外身子一斜，想抓卻沒抓住兒子，整個人掉下了懸崖。

柳公子差家丁找了一天，也未找到父親的尸身。有人私下說，這是員外的報應(yīng)。最終，公子便給父親建了個衣冠冢。

辦完喪事的當(dāng)晚，一根竹管忽然飛進公子屋里，打開一看，管內(nèi)是一張匪巢的圖紙。公子知道，隱俠出于信任才給了他地圖。于是，公子傾盡家財協(xié)同官府，于三月后剿滅了土匪，那病猴太歲、飛鏢王，在混戰(zhàn)中被兩根細竹子穿心而死。

后來，公子差人去照顧石頭的老母親，以此來告慰冤死的石頭。隱俠的故事，一直在江湖中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