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代租界歧視華人法制述評

●王立民

中國租界是依據(jù)中外不平等條約，外國僑民用租地方式取得土地使用權，在近代中國的城市中建立的一種自治區(qū)域。共有9個列強國家在中國的10個城市，建立過27個租界及其法制?！?〕這9個列強國家分別是：英國、美國、法國、德國、俄羅斯、意大利、奧地利、比利時和日本；這10個城市分別是：上海、天津、漢口、廣州、九江、鎮(zhèn)江、廈門、杭州、蘇州和重慶。參見上海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等：《列強在中國的租界》，中國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590頁。中國租界法制是一種由租界自己制定、認可，僅在本租界實施的城市區(qū)域法制。在中國租界法制中，有一些歧視華人的內容。這是中國租界法制中的瑕疵、糟粕，在研究中國租界法制時，不能被忽視。中國租界對華人的歧視屬于種族歧視。關于種族歧視的含義，聯(lián)合國大會于1963年11月20日通過的1904號決議《清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國際公約》作了權威性界定：“本公約稱‘種族歧視’者，謂基于種族、膚色、世系或民族或人種的任何區(qū)別、排斥、限制或優(yōu)惠，其目的或效果為取消或損害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或公共生活任何其他方面人權及基本自由在平等地位上的承認、享受或行使。”〔2〕《清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國際公約》，1963年11月20日聯(lián)合國大會第1904號決議，第1條。中國租界對華人的歧視符合這一種族歧視的表述，并通過其法制外化出來。然而，目前還缺少對這種法制的專門研究成果，是中國租界法制研究中的一個弱項?！?〕參見王立民：《中國租界法制研究的檢視與思考——以近30余年來的研究為中心》，載《當代法學》2012年第4期，第134-145頁。本文以上海租界歧視華人法制為中心，展開述評，目的在于對中國租界法制有個較為全面的反思。

一、中國租界的立法中有多個領域存在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

中國租界的立法中，有關于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并存在于多個領域。其突出表現(xiàn)在租地與居住、參政議政、公共管理等領域里。

（一）租地與居住領域存在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

中國租界的土地屬于中國領土，是中國領土的一個組成部分。然而，中國租界規(guī)定，租界內的土地只允許洋人租賃，不允許華人租賃；在原住華人與洋人簽訂租地契約以后，只許洋人退租，不許華人退租；甚至還規(guī)定華人不得居住在租界內。這些都對華人不公，具有歧視華人的性質。這種歧視性規(guī)定在中國第一個租界—上海英租界建立時就已經存在。1845年頒行的《上海租地章程》中就有相關規(guī)定?！?〕《上海租地章程》又稱“上海土地章程”“上海地皮章程”等。參見王立民：《上海法制史》（第2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9頁。此章程規(guī)定，上海英租界的土地僅為洋人租賃，首先是英國人?！捌濗w察民情，斟酌上海地方情形，劃定洋涇浜以北、李家莊以南之地，準租與英國商人，為建筑房舍及居住之用。”〔5〕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60頁。其他國家的洋人也可以租賃上海英租界的土地，只是要得到英國領事的許可?！八麌倘嗽冈趧潥w英商承租之洋涇浜界址內租地建房或賃屋居住、存貨者，應先向英國領事官申請，借悉能否允準，以免誤會?！薄?〕同上注，第62-63頁。這些規(guī)定都排斥華人租賃上海英租界的土地。這就形成了一個“華洋分居”的格局，即華人住在華界，洋人住在租界，華人不準居住在英租界。直到1853年上海小刀會起義攻占了上海城，大批華人涌入租界，“華洋雜居”的新格局才逐漸形成，以致1854年制定的《上海英美法租界章程》關于禁止華人租賃租界內土地的規(guī)定不得不被廢止?！?〕參見史梅定主編：《上海租界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139頁。

《上海租地章程》除了規(guī)定華人不得租賃上海英租界的土地外， 還規(guī)定原住華人一旦與洋人簽訂租賃土地契約以后，華人不得退租，而洋人可以， 只是在轉租時 不得增加租金而已。此章程規(guī)定：“ 洋商租地建屋后，得報明停租，退還 押手，但業(yè)主不得停租，尤不得增加租銀。倘洋商不愿 居住所租地基，全部轉讓他人，或取得地基而將一部 轉租他人，該地租銀僅得按原租銀數(shù) 轉讓（但出賣或出租地基上新造房屋 以及 填土等 費用除外，該商可自行商議）， 不得增加， 借防租地買賣以 圖營利，致引華民不滿。”〔8〕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62頁。這一對華人的歧視性 規(guī)定 始終沒變。 由于華人不可退租， 這種土地租賃 也就被稱為“ 永租制”?！?〕參見費成康：《中國租界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86頁。

繼上海英租界在租地領域作出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以后，上海美、法租界接踵而來，也作出類似于上海英租界的規(guī)定。 這在1844 年簽訂的 中美《望廈條約》 和1844年簽訂的中法《黃埔條約》中， 都有反映?！?0〕參見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9-50、57頁。這兩個 租界的“華洋分居”格局也在《上海英美法租界章程》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 華洋雜居”，但“永租制” 仍被沿用，華人的退租權利依然得不到保障。土地是中國租界的立身之本，也是人們擁有的最重要的資源之一。中國租界規(guī)定，不允許華人租賃租界的土地，甚至不允許華人居住在租界，明顯具有歧視華人的色彩。不僅如此，這還使華人喪失與洋人競爭的資本，使其在華洋的各種競爭中處于劣勢。

（二）參政議政領域存在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

隨著中國租界的發(fā)展，租界的地域越來越廣，租界華人的人數(shù)也越來越多。這在上海租界尤其突出。上海英租界開始的面積僅有1 080畝，〔11〕參見史梅定主編：《上海租界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頁。以后經過英美租界合并、擴張，再演變?yōu)樯虾９沧饨纾?899年最終面積達到33 503畝?！?2〕同上注，第98頁。上海法租界最初的面積只是986畝，〔13〕同上注，第93頁。以后幾經擴張，到1914年最終面積多達15 150畝?！?4〕同上注，第101頁。上海中心區(qū)域均為上海公共租界與法租界所占有。上海租界地域的擴張導致華人人數(shù)增多，尤其是在“華洋雜居”以后，上海租界的華人人數(shù)長期處在高位，所占租界總人數(shù)比例長期處于96%以上，請看表1。〔15〕參見鄒依仁：《舊上海人口變遷的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90、141頁。

總人數(shù) 華人人數(shù) 華人所占比例（%）1 1865 98 884 90 587 97.53 55 925 55 465 99.18 2 1890 171 950 168 129 97.78 41 616 41 172 98.93 3 1915 683 920 665 401 97.29 149 000 146 595 98.39 4 1942 1 585 673 1 528 322 96.38 854 380 825 342 96.60序號 年份 上海英美、公共租界總人數(shù) 華人人數(shù) 華人所占比例（%）上海法租界

難怪連洋人自己都認為，上海租界的洋人與“中國民眾比較起來，真是一個渺小的團體”?！?6〕［美］霍塞：《出賣上海灘》，越裔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186頁。此話不假。不僅如此，上海租界華人的納稅數(shù)額也長期領先于洋人。上海租界的各種稅收中，房捐是大頭，被認為是租界的“歲入之大宗”，而華人所繳納的房捐大大超過洋人的繳納數(shù)。以1926年上海公共租界的數(shù)據(jù)為例。那年，上海公共租界華人所繳的房捐為2 188 356元，而洋人只繳了1 833 966元，華人比洋人多繳354 390元。除此之外，照會費即執(zhí)照費也是華人繳納得比洋人多?！爸劣谡諘M，則由華人供納者為多，即謂占全數(shù)之60%亦不為過?！薄?7〕夏晉麟：《上海租界問題》，（《民國叢書》第4編，第24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版，第112頁。稅收是上海租界的主要收入來源，也是上海租界發(fā)展的重要經濟支撐，而華人的貢獻很大。連1918年8月22日的《字林西報》都說：“須知華人在此有財政之關系已50年，茍無華人，則租界今猶為荒煙蔓草之泥潭?！鄙虾Ｗ饨缛A人繳稅數(shù)額多于洋人，意味著他們對租界的貢獻大于洋人。

上海租界華人雖然人數(shù)多，對租界建設貢獻也大，但在參政議政領域卻長期被排除在外，受到歧視。在“華洋雜居”后于1869年成立的上海英美租界納稅人會，是這一租界的參政議政機關?！?8〕1845年上海英租界成立租地人會，成為此租界的參政議政機關，但由于那時是“華洋分居”，華人不可能加入此會。參見史梅定主編：《上海租界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153頁。它有權決定租界內包括立法在內的重要事務，比如修訂土地章程、制定重要法規(guī)、調整各種稅收、議定重要工程、禁煙等?！?9〕參見史梅定主編：《上海租界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166-171頁。然而，租界內的華人都無法進入此機關。1869年的《上海洋涇浜北首租界章程》對成為納稅人會人員的資格作了明確的規(guī)定：“凡居住界內的外僑，置有價值至少500兩地產，每年繳納房地捐10兩或10兩以上者，或其租賃的房屋，每年繳納由工部局估定的租價滿500兩或500兩以上者，即有資格在納稅人會議上投票選舉董事會董事?！闭驗檫M入此會的成員僅為洋人而無華人，故此會又被稱為“納稅外人會”。〔20〕同上注，第163頁。上海英美租界的納稅人會到了上海公共租界時期還是如此，它始終是洋人的俱樂部，華人根本無法涉足，其歧視性十分明顯。

上海英美、公共租界的納稅人會是如此，上海法租界的租地人會也是如此。上海法租界的租地人會是上海法租界的參政議政機關，成立于1856年，有權決定租界內重要事務，包括立法、預算與決算、稅率的調整、市政建設等?！?1〕同上注，第154頁。那時在上海法租界只有法國人可以租地，因此租地人會的成員全為法國人而無華人。1866年上海法租界的租地人會發(fā)展為納稅人會，華人還是無法參加此會。此年頒行的《上海法租界公董局組織章程》更是堵塞了華人參政議政之路。它規(guī)定：“凡年滿21歲的法國人和其他外僑，擁有法租界地產而執(zhí)有正式契據(jù)者，或租有法租界房屋、年納租金1000法郎以上者，或居住在法租界內歷時3個月以上、每年進款達4000法郎以上者，均可成為選舉人?！薄?2〕同上注，第173頁。這一規(guī)定徹底把華人排除在納稅人會之外，華人因此受到歧視，無法邁入?yún)⒄h政之路。

中國租界內的參政議政權十分重要，是決定租界里重要事務的權利。不讓華人參政議政，就使他們喪失了決定租界里重要事務的話語權，成為受人支配的被動群體。中國租界通過立法賦予租界內只占少量人口的洋人參政議政權，由他們來決定關系到租界里占絕大多數(shù)人口華人的重要事務，不僅不合理，同時還明顯具有歧視性質。中國租界的這類規(guī)定無視華人的存在與華人的應有權益，是從政治上排擠華人，歧視華人。

（三）公共管理領域存在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

中國租界的公共管理是一種近代城市的公共管理。這種管理會涉及城市的方方面面，而且會通過相關規(guī)定表現(xiàn)出來。在中國租界公共管理領域內，也存在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這里列舉其中的一些規(guī)定來證之。

1.在交通管理方面存在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

中國租界的交通管理是一種近代的公共管理，交通管理規(guī)定也是一種近代的公共管理規(guī)定?？墒?，在這種管理規(guī)定中，就存在歧視華人的內容。中國租界內的車輛不少，有汽車、黃包車、自行車、馬車、小推車等；駕駛 車輛的人員有洋人，也有華人?？墒牵A人駕駛的車輛往往受到歧視，較為突出的是關于 超車的規(guī)定。上海租界都曾規(guī)定，洋人 乘坐的 馬車可以超越華人乘坐的車，反之則不能?！?凡馬車之馳于道中，乘車者為西人，始可超前行之車輛過之。 若為華人，所乘故不能超西人之車，否則拘罰不貸?！薄?3〕胡祥翰：《上海小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4頁。對華人的歧視 和給洋人的特權在這一規(guī)定中昭然若揭。

這種歧視華人、給洋人特權的規(guī)定造成了惡果。洋人仗勢 擁有 交通特權， 在違章肇事后， 竟然不顧華人安危，揚長而去。據(jù)1875年10月12日《申報》報道，10月11日晚上就有華人被洋人的馬車撞傷，而洋人卻 逍遙法外。此 報道說：“昨日12點鐘，本埠大馬路之 西 將近 跑馬廳地方，有小車一輛 被某洋人乘駛 之馬沖倒， 小車夫之左腳骨暨 左手指 皆被 碾碎， 而馬車 則已遠去 矣。車夫 即至新巡捕房稟訴，經捕頭飭送至仁濟醫(yī)館 療治，醫(yī)生立即將血跡洗凈，然后 將血管 扎住再敷 醫(yī)藥，想可 無大礙也。 惟車夫每日藉 手足之力 以謀生，猝受重傷， 料難即 做生意。 此等窮民似宜就為矜恤， 而洋人 竟不顧而去，得毋 太忍心歟？” 很明顯， 報道 這起交通事故的 記者雖對洋人的行為極為不滿， 但 又無可奈何?！?4〕參見馬長林等：《上海公共租界城市管理研究》，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208頁。這就是中國租界，一個歧視華人的中國區(qū)域。

2.在公園管理方面存在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

在近代中國，租界最早開辦公園。上海英美租界 又是中國租界中最早開設公園的地方。第一個設立的公園是 1868年的上海 外灘公園（今 黃浦公園）。 以后，上海租界又陸續(xù)開設了一些公園。其中，有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公園、兆豐 公園、匯山公園、昆山公園等?！?5〕參見上海通社：《上海研究資料》，上海書店1984年版，第474-477頁。也有上海法租界的顧家 宅公園 （法國公園）、寶昌公園、凡爾登花園 （德國花園）等?！?6〕同上注，第483-485頁。這些雖都以 公園 面目出現(xiàn)，但在1928年前僅是洋人的公園，不是華人的公園，因為不允許華人進入。上海租界不允許華人入園有明文規(guī)定。首先作出這類規(guī)定的是上海外灘公園。此園在開園初期就規(guī)定“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其英文為“ Chinese and dogs not admitted”?！?7〕蒯世勛等：《上海公共租界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38頁。這個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得到了實施，巡捕是執(zhí)法人。

鄭振鐸在1927年《文學周報》（第4卷） 發(fā)表的《上海之公園問題》一文中，專門講了自己的經歷，以證實有華人不得進入外灘公園的規(guī)定。“ 有一次 我和幾個朋友， 落華生，敦谷，路易 都在內，到黃浦江 邊去散步，恰巧是什么外國的紀念會 在浦江兵船上舉行， 探燈照得各處雪亮。 我們正魚貫地走著，一個巡捕忽然 的大喝了一聲，把落華生攔住了，獨不許他通過，因為他那天穿的是中國衣服?！薄?8〕倪墨炎：《名人筆下的老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128頁。英國人麥克法蘭等著的《 上海租界及老城廂素描》一書中， 也 證實了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與巡捕 是執(zhí)法人。書中講：“因為中國人 不被允許 進入（外灘公園），因此 在他（巡捕）的巡邏區(qū)域內沒有 本地 群氓，他也不可能 有辦法去抓捕罪犯”；“狗 被禁止 進入外灘公園，但是 當它們 溜進去后， 那么 把它們弄出來就是巡捕的職責了?！薄?9〕［英］麥克法蘭：《上海租界及老城廂素描》，王健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113頁。此后，上海英美租界又以工部局的名義，公布了公園規(guī)則，其中繼續(xù)奉行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它規(guī)定：“ 腳踏車 及犬 不準入內”，“除西人傭仆 外，華人不準入內?！薄?0〕史梅定主編：《上海租界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525頁。這一規(guī)定 適用于上海 英美租界內所有的公園。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 遍及租界內的每個公園。

繼上海英美租界 作出歧視華人的 公園規(guī)定以后，上海法租界也作出了類似的規(guī)定。1909年上海法租界的顧家宅 公園 在開園時 作出的規(guī)定中，就把“中國人” 和不戴口罩的“狗” 列為 禁止入園的“人和物”?！?1〕同上注，第526頁。上海 法租界的 其他公園 也有類似規(guī)定。 上海租界 禁止華人進入公園的歧視性惡法 直到1928年才被廢止， 前后延續(xù)了60年時間，即華人被上海租界公園排斥、歧視了60年?！?2〕參見王立民：《上海法制史》（第2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65頁。

3.在教育管理方面存在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

教育管理也是近代社會的一種公共管理，是學校教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教育管理往往通過相關規(guī)定得以反映，從中亦可以折射出中國租界對受教育者的態(tài)度與做法。中國租界在教育管理中，同樣存在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這種規(guī)定主要通過董事會的決議形式加以確定，然后實施。上海租界教育管理的基本政策是“厚西薄華”，即重視洋人教育，輕視華人教育?！?3〕參見史梅定主編：《上海租界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464頁。在這一政策之下，上海租界的教育管理規(guī)定均向洋人學生（西童）傾斜，同時又對華人學生（華童）進行歧視。

中國租界歧視華人學生突出表現(xiàn)在開辦學校與經費投入兩個方面。1912年上海公共租界納稅人會上批準的教育議案明顯歧視華人學生。此報告要求，“西童教育事業(yè)還需要工部局經費資助”；但是，“工部局對界內華童教育不負完全責任”。1924年上海公共租界納稅人會還是堅持這一歧視華人學生的議案。即在西童教育方面，“贊成開辦工部局西童學?！?；而在華童教育方面，則認為“教育經費來源有限，而界內華童數(shù)量極多，因此無法普及教育制度”?！?4〕同上注，第467頁。在這種議案的規(guī)制下，上海公共租界出臺了一些歧視華人學生的措施，包括限制華人入學人數(shù)，減少華人學校的經費投入，以致在洋人與華人學生間產生巨大反差。

據(jù)《民國上海市通志稿》記載，上海公共租界招收的洋人學生多，對洋人學生的投入也多，而對華人學生則都少。以1927年的數(shù)據(jù)為例，并通過表2和表3來顯示?！?5〕參見上海市地方志辦公室、上海市歷史博物館：《民國上海市通志稿》（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55頁。

表2 上海公共租界華人學生與洋人學生入學情況之比較（1927年）

表3 上海公共租界對華人學生與洋人學生教育經費投入情況之比較（1927年）

從以上表格統(tǒng)計可見，華人學生的入學比例極低，與洋人學生相比要相差百倍，可謂天壤之別。

從以上表格統(tǒng)計可見，上海公共租界在教育經費投入方面很不平衡。其中，對華人學生投入的總數(shù)少，人均經費也少；對洋人學生投入的總數(shù)多，人均經費也多。而且，這種經費投入的差距還不小，都要相差一倍以上，在這種很不平衡的狀況下，上海公共租界甚至還規(guī)定，禁止華人學生流向洋人學校?！八腥A童，包括取得歐美籍的在內，一概不得進入西童公學就學。”這一規(guī)定自1904年起，一直實施至1932年底?！?6〕參見史梅定主編：《上海租界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470頁。

上海公共租界對洋人學生的優(yōu)惠與對華人學生的歧視，為租界相關規(guī)定直接導致，也是這類規(guī)定所帶來的一些惡果。上海法租界同樣存在對華人學生歧視的規(guī)定，以致洋人學生有更多優(yōu)待。比如，1940年上海法租界向華、洋學生發(fā)放的補助費中，“外僑學生為華人學生的10倍?！薄?7〕參見史梅定主編：《上海租界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473頁。可以說，上海各租界關于教育管理中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一脈相承。

在中國租界的法制中，租地與居住、參政議政、公共管理領域都與每個租界的市民息息相關，無法回避。然而，在這一法制中，都存在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使華人處于低人一等的地位，而華人對租界的貢獻并不小，甚至超過洋人。這一規(guī)定的荒謬性不言而喻。

二、中國租界的行政執(zhí)法與司法中存在歧視華人的行為

中國租界具有一套自己的行政執(zhí)法機關與司法機關。〔38〕參見王立民：《中國的租界與法制現(xiàn)代化——以上海、天津和漢口的租界為例》，載《中國法學》2008年第3期，第167-177頁。它們行使自己的行政執(zhí)法權與司法權。在中國租界的行政執(zhí)法與司法領域毫無例外地存在歧視華人的行為，一種洋人習以為常的行為。這是中國租界歧視華人法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一）中國租界的行政執(zhí)法中存在歧視華人的行為

中國租界的行政執(zhí)法機關是近代的行政執(zhí)法機關，行政執(zhí)法是近代的行政執(zhí)法。中國租界的行政執(zhí)法主要通過巡捕房及成員巡捕的行政執(zhí)法行為表現(xiàn)出來。這種近代的行政執(zhí)法應以文明為前提，以公平為原則?？墒?，中國租界的行政執(zhí)法中，卻存在歧視華人的行為，并凸顯在以下方面。

1.公開侮辱華人的歧視行為

中國租界的行政執(zhí)法是中國最早的近代行政執(zhí)法，上海租界的行政執(zhí)法又開中國租界行政執(zhí)法之先。然而，上海租界的行政執(zhí)法卻存在大量歧視華人的行為，公開侮辱華人是其中之一。上海租界的巡捕房是主要的行政執(zhí)法機關，巡捕又是主要的行政執(zhí)法人員。在上海租界，巡捕公開侮辱華人的行為層出不窮，謾罵是常見形式。據(jù)1882年2月5日的《申報》報道，“昨有華人兄妹至親串家問疾，歸時已1點鐘。因路近，步行而歸。其親令傭婦送之，且行且語。不甚鄉(xiāng)行，抵同芳屋茶室”，正好遇到一個巡捕，“喝令勿得高聲。置之不理，（巡）捕又大聲恫嚇行者，稍與之辯，捕怒，欲拉至（巡）捕房，并出言謾罵，幾滋事端。俄而又一捕至，始動令寢事人，該捕猶謾罵不止?！逼鋵崳弥櫫R方式來侮辱華人的情況十分普遍。

《上?！芬粫涊d了上海租界巡捕小題大做，公開侮辱華人的情況。比如，當華人車夫拉的黃包車被集會人群堵住的時候，“一個洋鬼子巡捕叫住了車夫，開口就罵華人車夫：‘掉頭開回去，你這個笨蛋’。”這個洋人巡捕的謾罵聲很大，態(tài)度非常不好，以致把乘車的孩子都嚇壞了?！罢淠荻端髦鴵涞桨⒔饝牙铮膊兜挠柍饴暟阉龂槈牧恕！薄?9〕［英］克利斯多?！ぜ~：《上?！罚ㄉ蟽裕?，唐鳳樓等譯，學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504頁。這些都是上海租界巡捕公開侮辱華人的真實寫照。從中可見，他們可以小題大做，隨便侮辱華人。

2.毆打、刑訊華人的歧視行為

如果說，中國租界巡捕公開侮辱方式主要是通過語言來歧視華人，那么他們用肢體、警用器械毆打、刑訊華人就是用暴力手段來歧視華人了，其歧視程度甚于公開侮辱行為。上海租界的巡捕毆打、刑訊華人的行為屢見不鮮，其形式也多種多樣。

上海租界的洋人巡捕毆打華人的情況十分普遍。首先是歐美國家的洋人巡捕（西捕）毆打華人。1884年1月10日晚間，一名華人人力車夫因未在車上掛燈，遭到“西捕”的毆打?！?0〕參見上海市檔案館：《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第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50頁。其次是這些歐美國家殖民地籍來的巡捕也在上海租界毆打華人。上海公共租界有一些印度籍巡捕，他們多為印度錫克人，喜歡用紅布包在頭上，人們俗稱其為“紅頭阿三”。他們在執(zhí)勤時，常用毆打方式欺侮華人。姚克明在所著的《海上洋涇浜》一書中寫道：“大約在我父親六七歲的時候，某天跟著母親走過泥城橋，想穿馬路，馬路上車輛很多，父親很機靈，瞄準一個空當就穿了過去。想不到上街沿有個紅頭阿三，馬上用警棍抽父親，還哇啦哇啦罵山門。父親倒在地上，肩膀痛了幾個星期?！薄?1〕姚克明：《海上洋涇浜》，學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62頁。這個印度籍巡捕竟用警棍打一個華人兒童，太令人氣憤了。

上海法租界招聘過一些越南籍巡捕。他們也會歧視華人，毆打華人。據(jù)1942年4月28日的《新中國報》報道：“最近法捕房華、越捕對于平糶時，維護秩序，不時越軌妄行，對糴米貧民，拳打腳踢，不足為奇，平民之因而受傷者，不計其數(shù)?！备猩跽撸行┰侥霞膊兑蛲瓴怀闪P款的任務，對華人更是手段毒辣。曾在上海法租界巡捕房任職的薛耕莘在《我與舊上海法租界》一文中，提到了越南籍巡捕，他回憶說：“這些安南巡捕完不成任務時，在馬路上看見空車，不論違章與否，即強行扣留，撬去照會，車工不服，與之理論，往往遭到毒打，甚至關進捕房?！薄?2〕上海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等：《列強在中國的租界》，中國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77頁。這些從事苦力的車工都是華人車工，華人還會無緣無故地遭到越南巡捕的毒打，成了他們的歧視對象。

中國巡捕除了毆打華人外，還刑訊華人，上海租界巡捕就是如此。他們使用刑具迫害華人。律師史良回憶道，1943年曾為熊氏兄弟辯護，當她會見他們時，“法（租界）巡捕房正用刑逼訊熊氏兄弟，我使用律師身份提出，警方用刑是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要求立即移送法院，開庭審理?！薄?3〕史良：《史良自述》，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14頁。上海租界的巡捕對華人刑訊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在律師面前也肆無忌憚。

3.害死華人的歧視行為

中國租界的巡捕不僅毆打華人，還害死華人，即用暴力手段，造成華人不該有的死亡。這是一種歧視華人比較極端的行為。這種行為在上海租界屢有發(fā)生。1942—1943年，上海法租界就發(fā)生多起這類案件。據(jù)1942年4月28日的《新中國報》報道，同年4月27日，一個越南巡捕踢死一位中國年僅14歲的華人男孩。那天，“法租界巨潑來斯路（今安福路）某米行糶米時，又有647號越捕，將一14歲之男孩踢中要害身死?！睅讉€月后，一個法國巡捕又用藤條打死了一位患病的華人婦女。1942年8月，“趙姚氏，在跑馬廳路（今武勝路）當傭工，因有病送伊（她）至南京路來看，看畢回（法）租界，行至十六鋪鐵門口，遇有法捕不準出去，并用藤條將趙姚氏周身打傷”，被人送醫(yī)院后，不治身亡，即“至院身死”?！?4〕上海市檔案館藏，全宗號R18，案卷號427。到了1943年，上海法租界巡捕還在繼續(xù)害死華人，而且也是一位華人少年。被害人張金海在上海法租界誠記衫襪廠做工，是張元吉的獨子。他“新供職于本埠菜市路（今順昌路）誠記衫襪廠，平日安分守己，從無不端行為”?？墒?，1943年4月29日下午6點，“竟被顧客李姓女及藝華干洗店主郭士元等誣告侵吞遺失之洗衣憑單，被拘入法（租界）巡捕房，由西探米來等威逼招供慘施酷刑，因此身亡?！币院?，經法醫(yī)鑒定，確定為鈍器打死。鑒定報告寫明：“系胸肋部受外來之鈍器打擊至脾臟破裂與脾臟出血身死。”〔45〕同上注。很明顯，張金海是被上海法租界洋人巡捕用暴力害死的。

上海公共租界也發(fā)生過巡捕害死華人的情況。一個于20世紀30年代，曾在上海公共租界任巡捕的英國人彼得斯在他所著的《英國巡捕眼中的上海灘》一書中，記載了一個英國巡捕非法槍殺華人的事實。他在書中說，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時，“那個英格蘭警官（巡捕）沒有問任何問題，也沒有等待上司的指示就直接用他的機關槍掃射了一通，之后一個中國人的尸體滾到了樓梯下面，身上有23個彈孔”；“后來又進行了一些調查，發(fā)現(xiàn)他只是那棟房子的主人雇傭的廚師?！边@個害死華人的英國巡捕沒有受到任何處罰，書中只說這個被害華人“運氣太差了”?！?6〕［英］E. W.彼得斯：《英國巡捕眼中的上海灘》，李開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3-54頁。這位華人無緣無故被這個英國巡捕槍殺，當了可憐的冤大頭。

4.屠殺華人的歧視行為

屠殺是一種大規(guī)模殘殺的行為。因此，它與個別人的殺害不同，屠殺行為更為殘忍，被殺的人更多，危害性也更大，是一種歧視華人最為極端的行為。中國租界巡捕屠殺過華人，最為突出的是五卅慘案中的屠殺。1925年5月30日下午，以學生為主的上海各界人士舉行大規(guī)模示威游行，抗議日本紗廠殘害華人工人的行為。隊伍從南京東路朝西藏路進發(fā)，到西藏路口時，遭到等候在那里的大批巡捕的屠殺。3時45分時，英國巡捕埃弗森首先開槍，射殺示威人群，一時槍聲驟起，13位華人示威者被槍殺，受傷者難以計數(shù)，南京路上灑滿鮮血?！?7〕參見唐振常主編：《上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86-594頁。屠殺后，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還無情地用腳去踢躺在地上的受傷華人，而不是去救護。有人還看見了這一幕，“莉莉看見一個巡捕用腳踢一個躺在她們附近的人。這人的肢體在陽光下可怕地抽搐著?！薄?8〕［英］克利斯多?！ぜ~：《上?！罚ㄏ聝裕?，唐鳳樓等譯，學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584頁。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不僅屠殺華人示威者，制造了駭人聽聞的五卅慘案，還見傷不救，實在太殘忍了。中國租界巡捕歧視、屠殺華人行為在五卅慘案中暴露無遺。

（二）中國租界的司法中存在歧視華人的行為

中國租界不僅在行政執(zhí)法領域存在歧視華人的行為，在司法領域也同樣存在這種行為。中國租界的司法主要包括審判與監(jiān)獄管理兩個部分。中國租界建有自己的審判機關，負責具體的審判職能。中國租界里的監(jiān)獄主要具有刑罰執(zhí)行的功能。中國租界的審判和監(jiān)獄管理中，都存在歧視華人的行為。

1.審判中存在歧視華人的行為

審判是司法中的重要一環(huán)，往往能反映司法的公平程度。在租界的司法審判中，歧視華人當事人，偏袒洋人當事人的情況屢屢發(fā)生。這里的華人當事人既包括單位的當事人，也包括自然人的當事人。只要是華人的當事人都在歧視之列，敗訴者往往是華人當事人，不是洋人當事人。1896年，時任兩江總督的張之洞以原告身份起訴被告英國易斯·司培澤爾公司，理由是這家公司違約，把一些不值錢的劣質武器賣給中國，而且使用這樣的武器還會導致危險?？墒牵趯徟兄?，法官不主持公道，偏向被告，而被告律師又回避武器質量訴求，糾纏一些管轄等枝節(jié)問題，喋喋不休。法官一度將此案擱置，最后，作出了偏袒被告的判決，原告的合法權益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與維護?！?9〕參見陳同：《近代社會變遷中的上海律師》，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版，第59-61頁。此案只是冰山一角，華人為民事訴訟當事人遭歧視而敗訴的情況并不鮮見，以致連洋人自己都講，洋人法官的判決是一種“不合情理的行為”?！?0〕［美］霍塞：《出賣上海灘》，越裔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頁。

在一些以華人為被害人的刑事案件的審判中，華人同樣受到歧視，也往往得不到應有的保護。1916年4月15、16日的《晨報》連載了《上海時事新報》總編輯林寒碧被洋人汽車碾壓死亡的案子。事情的經過是：同月7日晚上9時許在“馬霍路（今黃陂北路）、孟特赫路（今江陰路）路口被西人克明所駕一千一十九號汽車碾斃”。此案于8月15日在上海公共租界會審公廨開庭，被告人、受害人家屬、證人等均到庭。被告人在庭審時供認：“當時林君正與黃包車議商，對于喇叭聲響并不注意，故致被撞。”目擊證人在庭上表示：“林君之死實甚凄慘。”可是，洋人法官還是堅持認為洋人肇事者克明無罪，判決載明：“證人所述，不是以證明駕駛汽車之人為有罪，遂不能歸咎于西人克明?！边@樣的判決顯然是歧視華人、偏袒洋人。道理很簡單，交通肇事造成人員死亡，故意有故意的罪，過失有過失的罪，怎么會無罪呢？

2.監(jiān)獄管理中存在歧視華人的行為

監(jiān)獄是監(jiān)管囚犯的機構，具有刑罰執(zhí)行的功能，是司法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中國租界中，上海租界是設置過監(jiān)獄的租界。上海英、英美、公共租界和上海法租界都設立過監(jiān)獄。其中，比較重要的是上海英美租界的廈門路監(jiān)獄，上海公共租界的華德路監(jiān)獄，上海法租界的馬思南路監(jiān)獄?！?1〕參見史梅定主編：《上海租界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303-306頁。中國租界的監(jiān)獄管理也歧視華人，從另一個側面折射出中國租界的司法領域歧視華人。這種歧視突出表現(xiàn)在 伙食、囚禁條件等方面。

一方面，在伙食方面歧視華人。 中國租界的監(jiān)獄管理中，有 伙食管理。 在伙食管理中，中國租界也歧視華人， 華人囚犯的伙食標準 遠低于洋人囚犯，馬思南路監(jiān)獄就是如此。 有資料顯示， 1935—1942年， 華人囚犯的伙食標準 總比洋人囚犯低， 請見表4?！?2〕同上注，第306頁。

表4 1935—1942年馬思南路監(jiān)獄華人囚犯與洋人囚犯伙食標準之比較

上海法租界監(jiān)獄的伙食管理歧視華人，上海公共租界的監(jiān)獄伙食管理同樣如此。在華德路監(jiān)獄，華人囚犯每天的伙食明顯差于洋人囚犯的伙食。華人囚犯的每天伙食是：“每天3頓飯，一共只有16兩秤4兩米，盡是稗子、芒刺”； “每餐還給20粒 豌豆”。另外，每天還有少量菜?！俺燥埡唵螞]有菜，英國人說：‘菜不是給你們下飯的，是給你們 記日子的’”；“吃兩片牛肉就是初一，吃幾顆黃豆就是初二，吃一點咸豬肉就是初三，……吃咸臭魚是初九?！薄?3〕上海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等：《列強在中國的租界》，中國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81頁?？梢姡A人囚犯的伙食很差。同樣是在 華德路 監(jiān)獄， 洋人囚犯的伙食要比華人好得多。 據(jù)1936年 被囚于華德路監(jiān)獄的英國人彼得斯回憶：他“ 早上能喝到咖啡，吃到雞蛋，白天還能有一頓不錯的 正餐”；〔54〕［英］E. W.彼得斯：《英國巡捕眼中的上海灘》，李開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9-170頁。另外，“ 可以給每人每天供應一品脫的啤酒?！薄?5〕同上注，173頁。這與華人囚犯的伙食相比，真是云泥之別。華人被歧視在監(jiān)獄的伙食管理中得以反映出來。

另一方面，在囚禁條件方面歧視華人。中國租界監(jiān)獄在囚禁條件方面同樣歧視華人。 華人的囚禁條件很差，甚至 帶有 虐待性質。據(jù)19 32年被囚禁于華德路監(jiān)獄的李守憲回憶，他在監(jiān)獄里 的關押條件很差。比如，華人被關押在監(jiān)獄里，長期見不到太陽?！霸谖骼伍L期 曬不到太陽，每一個人的面色都是灰白的， 兩目無光，瘦得皮包骨頭?！泵看蜗丛杈褪且淮握勰?，因為“冬天就開冷水，讓冰水淋得 你周身痙攣，夏天則被滾燙的熱水，燙得你渾身起泡”。禁看書報?！袄卫锊粶士磿鴪螅@個精神上的折磨可太大了”等。〔56〕參見上海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等：《列強在中國的租界》，中國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81-82頁。這種囚禁條件實際就是一種虐待的 條件， 囚禁幾乎可與虐待畫等號。

然而，洋人囚犯的囚禁條件 則十分優(yōu)越，給予他們種種優(yōu)待。與華人囚犯相比， 可謂天壤之別。據(jù)彼得斯回憶，他在進華德路監(jiān)獄時，監(jiān)獄長就告知他：“ 要服從監(jiān)獄的規(guī)定，如有投訴和意見可以找他。同時他還祝我們好運。”在監(jiān)獄 用完早飯之后，還“領到一本書和一份雜志打發(fā)時間”。住的地方“有了一張像樣的床，還有洗臉盆和鏡子”。平時，“ 還被 許可 發(fā)出和收取信件”。在 就醫(yī)方面，“每周兩次外國囚犯 要列隊接受監(jiān)獄醫(yī)生的檢查?！绷硗猓€可以會見律師。“之后 我的律師也來見我了。他叫麥克唐納德，是受我們原本的律師邀請而來的?！薄?7〕［英］E. W.彼得斯：《英國巡捕眼中的上海灘》，李開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8-175頁。這種 待遇對華人囚犯來說，不可想象。歧視華人在監(jiān)獄的囚禁條件中，得到了如實的顯現(xiàn)。

在監(jiān)獄的環(huán)境中，囚犯的伙食與囚禁條件是囚徒的兩個基本需求。中國租界的 管理制度在這兩個方面都欺侮、虐待華人囚犯，都給洋人囚犯 以優(yōu)待，充分說明華人確實受到了歧視。

三、形成中國租界歧視華人法制的三大原因

中國租界是中國領土，只是由外國僑民通過租地而居住、建立起來的一種自治區(qū)域，而且有的租界華人還長期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 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中國租界的法制里還會有大量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與行為，有其一定的原因，主要是以下三個。

（一）近代中國變得國弱民貧，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

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逐漸進入近代社會。中國的近代社會不斷受到列強的侵擾，簽訂許多不平等條約，賠款、割地 不是罕事， 再加上 鴉片等貿易充斥中國市場，中國變得 國弱民貧， 漸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失去了昔日的光輝。

1840年的 中英鴉片戰(zhàn)爭 以中國失敗告終。從此，中國開始變得 千瘡百孔，國家主權不斷受損。中英《南京條約》及附件的內容就包括： 割地香港； 被迫開放5個通商口岸；喪失關稅自主權；實行領事裁判權；建立租界等。〔58〕參見白壽彝總主編：《中國通史》（第11卷·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8-139頁。以后，列強的侵華戰(zhàn)爭 頻發(fā)， 不平等條約頻簽， 國家主權 頻受損害。比如，中美《望廈條約》 把領事裁判權的 適用范圍擴大到 美國人與其他國家人在中國發(fā)生的訴訟，這類訴訟案件也都由美國領事審理，“中國官員 則不得過問?！薄?9〕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51頁。中英《天津條約》強迫清政府取消傳教的禁令，允許 天主教 徒在中國傳教，而“中國官 毫不得刻待禁阻”?！?0〕同上注，第89頁。中法《天津條約》進一步規(guī)定，要友好對待侵入中國的法國軍艦，即“所過中國通商各口，均以友誼接待”?！?1〕同上注，第100頁?！?南京條約》以后 的不平等條約個個都有過 之而無不及，中國國家主權一次次受到損害， 不斷被削弱。

與此同時，列強的商品大量傾銷中國， 其中又以鴉片、 棉織品為多，而且鴉片還長期多于棉織品，成為 大宗商品。據(jù)統(tǒng)計， 自1870年至1874年的5年中，每年平均進口鴉片為2 598.7萬 海關兩， 占進口總數(shù)的39.2%；棉織品為2 145.1萬海關兩，占進口總數(shù)的32.2%。列強的商品，特別是鴉片、棉織品可以源源不斷流入中國，獲取 巨額利潤。 難怪鄭觀應在《盛世危言》中說：“ 此盡人而知 為巨款者也?！薄?2〕夏東元編：《鄭觀應集》（上冊），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86頁。這種 巨款 意味著，中國經濟受到巨大損失，大量白銀外流。

在這樣的 境況下，華人的處境越來越艱難，生計都難以 維系。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也是如此。比如， 在19世紀50年代，上海的游民 不下幾十萬。他們流動不居，飄忽不定，生活沒有保障?！?3〕參見熊月之主編：《上海通史》（第5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2-53頁。難民們在上海的生活也十分艱辛。他們成群結隊，無家可歸，風餐露宿者更是比比皆是?！?4〕同上注，第65頁。就是有少數(shù)華人在城市中找到居所，有了立錐之地，日子 也不好過。他們受到各種壓榨，生計維艱，連洋人都這樣認為。上海法租界公董局 于1864年召開的一次董事會上，洋人董事 不得不承認：“ 法租界內的中國居民受盡各種壓榨，無法再繳納公董局的捐稅了，更無法繳納公董局要為道臺征收的房捐。”〔65〕［法］梅朋、傅立德：《上海法租界史》，倪靜蘭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239頁?？梢姡袊鞘欣锏脑S多華人的 日子也很不好過。

華人的貧困暴露在洋人的視野中，他們用筆記載下來。麥克法蘭和克拉克兩個英國人都記錄了19世紀下半葉上海貧困華人的形象。 麥克法蘭描述道：“那些衣衫襤褸、白天在路邊收撿垃圾的人以及奇怪的攤販們” 回到自己的家里去；〔66〕參見［英］麥克法蘭：《上海租界及老城廂素描》，王健譯，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37頁。還說看到上?！熬奂撕芏嗥蜇ぁ械?、女的、老的、殘廢的、眼瞎的，他們每個人都拎著一只籃子，里面放了一點兒現(xiàn)金，這些可憐的人懇求每一個過路者能給他們點兒錢”?！?7〕同上注，第63頁。克拉克也見到上海的貧困華人，稱其為“人世間最為凄慘的不幸景象”。這種景象是：“他們手腳殘疾的、患麻風病的、瞎子以及長得奇丑無比的人都聚集在橋的一側，用討厭的哭聲乞求路人的憐憫?！薄?8〕同上注，第165頁。總之，中國貧困華人的處境 赤裸裸地暴露在 洋人面前，幾無遮掩。

與近代中國 國弱民貧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相對應的是侵華的列強 國家。 他們 倚仗國家的強大，依靠著 堅船利炮， 手持不平等條約，在中國橫行霸道。他們在華僑民 雖然人少，卻控制租界，把持經濟命脈，擠壓華人， 大肆斂財，以致連洋人都說 像上海 等大都市已成為他們“冒險家的樂園”。〔69〕參見［法］貝爾納·布里賽：《上海：東方的巴黎》，劉志遠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14年版，“前言”第3頁。中國的國家與國民都在列強、 洋人的欺壓、剝削之下，地位低下，社會落后，經濟凋敝，很容易就成為他們歧視的對象，表現(xiàn)在法制領域，便有了各種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 與行為。在中國的租界更是如此。 以上海租界為例?！叭鐔我匀丝趤砜矗虾Ｗ饨?可 算是個華人的城市。但如以政治、司法和經濟等方面來看，則上海租界 又是個外國人的世界。華人在租界社會的地位，就好像是生活在外國人的 殖民地一般?！薄?0〕吳圳義：《清末上海租界社會》，文史哲出版社1978年版，第37頁。因此，具有歧視華人的法制 也就 不足為怪了。

（二） 許多中國租界 洋人法律人的素質很低

法制的 運行要靠人，離不開 人的行為。中國租界法制的運行也是如此。中國租界內許多洋人法律人的素質很低，很不文明，導致他們 行使職責時歧視華人。這里以洋人法律人中數(shù)量最多，接觸華人最為頻繁，與華人關系很大的巡捕為例。

中國租界里很多洋人巡捕的素質低與他們的來源有直接關系。他們中有許多人是招募而來，而且過去的表現(xiàn)就很不好，連洋人自己都這樣認為?！渡虾?法租界史》一書說：在上海法租界“整個巡捕房的風氣是很糟糕的，這些人都是 臨時招募來的， 大部分 是別國人， 又大都是商船上開小差的，他們的 缺乏紀律、精神萎靡是出名的 ”?！?1〕［法］梅朋、傅立德：《上海法租界史》，倪靜蘭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224頁。這是從整體上對洋人巡捕入職前的評價，從 個案來看，與其十分吻合。

1858年6月，法國 “普雷讓” 號的船員因生病而數(shù)量減少了。于是，領事敏體尼 就從巡捕房中挑選了6個被認為是“巡捕房里 最結實最優(yōu)秀”的巡捕去補充船員。這6人中， 4個為法國人，而且都是在“商船上開小差的法國人”； 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從“ 馬尼拉來的西班牙人”，另一個是被“梭 標”號船 辭退的希臘人?！?2〕同上注，第224頁“注”?？梢姡@6個洋人巡捕中，5個在 入職巡捕前就已 劣跡斑斑。

其實，不僅上海法租界洋人巡捕是這樣，上海公共租界的洋人巡捕也是如此。此租界的洋人“巡捕大多從流浪漢中招募而來”。〔73〕［葡］裘昔司：《晚清上海史》，孫川華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202頁。從 個案來看 也是這樣。這里以彼得斯為例。他出生于英格蘭，是英國人，成年后， 先“隨皇家 坦克 部隊 在印度 服役了五年”，回到家鄉(xiāng)后，有點無趣，或者說，回到故鄉(xiāng) 好像也沒事可做”。他在英國找不到工作，是個失業(yè)者，與流浪漢也差不多，到上海公共租界任巡捕，只是無奈之舉。 到了上海公共租界任巡捕以后，他心中隱藏的種族主義被激發(fā)出來了，即“潛藏在 他心中的無情的種族主義 很可能被激發(fā)了”?！?4〕［英］E. W.彼得斯：《英國巡捕眼中的上海灘》，李開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序”第8頁?？梢?，彼得斯還是一個具有種族歧視觀念的巡捕。

從整體來看，上海租界洋人巡捕的素質都很低，而且 還 熱衷于暴力，連洋人自己都這樣認為。一位了解內情的洋人曾說：“上海灘的巡捕始終被認為是邪惡墮落的，據(jù)說20世紀20、30年代 間 招募的外籍巡捕包括 前黑棕部隊成員。黑棕部隊即皇家 愛爾蘭警隊后備隊，曾參與鎮(zhèn)壓愛爾蘭獨立運動；還有一些人員 曾經是巴勒斯坦警察，他們也 背著熱衷暴力的惡名?！薄?5〕同上注，“序”第1-2頁?？傊?，在中國租界的洋人出任巡捕以前，許多人都不具備擔任行政執(zhí)法人員的素質，有的甚至還劣跡斑斑，根本沒有資格擔任巡捕。

中國租界的洋人巡捕走馬上任以后，其低素質便充分表現(xiàn)在巡捕 職業(yè)中， 干了許多違法 犯罪之事。上海法租界的洋人巡捕都在干 敲詐華人之事。連法國人都認為，“由于經常欠薪，他們（巡捕） 就加 緊對中國納稅人進行敲詐勒索，其實即使不欠薪，他們也已經自然而然地這樣干了。他們受雇擔任的公務是保障 公共安全，但執(zhí)行得實在不能令人滿意”。〔76〕［法］梅朋、傅立德：《上海法租界史》，倪靜蘭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224頁。從個案來看，其情況同樣觸目驚心。那6個 被敏體尼派往“普雷讓”號的巡捕，“兩個月后，在這些優(yōu)秀者中，有兩個帶了‘紀念品’后 又潛逃，他們逃到寧波去 做海盜了?！薄?7〕同上注，第224頁“注”。上海法租界的洋人巡捕 身為行政執(zhí)法者， 實際上 已變成違法犯罪者了。中國租界的許多洋人法律人素質很低，連違法犯罪之事 都敢干， 歧視華人 就 更肆無忌憚了。這種歧視還漸漸成為中國租界的一種風氣、一種傾向，以致洋人法律人歧視華人的行為不但不被譴責、懲治，甚至還得到庇護。

（三） 洋人普遍具有美化自己和 抹黑華人的思維定式

中國租界會有歧視華人的法制 還與洋人中普遍存在的美化自己 和抹黑華人的思維定式有關，自鴉片戰(zhàn)爭以后，洋人更是高高在上，以殖民者、救世主姿態(tài)自居，處處美化自己與抹黑華人，為自己尋找歧視華人的理由，并將其演變?yōu)橐环N思維定式，去評價洋人、華人。

洋人普遍認為，西方是文明國家，中國是個落后的未開化國家，所以必然要被西方國家征服。一個英國領事就說：“一切 未開化的民族 必將屈服于我們 那較高的文明之前?！薄?8〕［美］霍塞：《出賣上海灘》，越裔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這個“未開化的民族”就是中華民族。因此，華人就應該被歧視，甚至 可以 被無辜殺死?！?有一位美國傳教士在上海開埠五年之后所說的幾句話 很切當， 他說 外國人那時都十分看不起中國人，以為這個民族 終究要被外國人所征服，雖免不了 要 多殺死幾個人，也是無關緊要?！薄?9〕同上注，第20頁。在洋人眼里，華人竟然可以被隨便殺死，毫無人權可言。

有些洋人還把自己與租界的建設聯(lián)系在一起，貪天功為己有，抹殺華人的貢獻，抹黑華人 的形象，達到歧視華人并剝奪華人權利的目的。1881年5月13日的《北華捷報》發(fā)表《中國人與公共花園》一文，竭盡美化自己、抹黑華人之力，為矮化華人編造理由。 文章說：“對華人和外僑來說，最重要的是 外僑在世界 特殊權利必須得到承認”；“租界是外僑享有特權 并且行使某些權利的地方。 那是因為他們 很好地履行義務，租界才成為很多中國人都認為比周邊其他區(qū)域優(yōu)越的地方。但是，這一切恰恰是 起源于西方因素的壓倒性優(yōu)勢，因此 對華人和外僑來說，把所有的居民放在平等的地位，后果將是災難性的。”〔80〕“Chinese and the public Garden”, “North-China Herald”, May 13, 1881.這是在赤裸裸地宣傳洋人與華人的不平等。1927年7月23日的《北華捷報》發(fā)表了《上海問題》一文，進一步抹黑中國租界里的華人，把他們說成 像難民一樣逃入租界。文章說：“ 出于逃避他們自己的 官員鎮(zhèn)壓，或者是 因國內的動蕩，他們的生命和財產缺少安全，或者是與他們來自的地方的混亂相比，他們更喜歡這里的秩序、 整潔和安全，中國人 才 來租界居住。但是，無論如何，中國人絕不是 受邀來這里的?！薄?1〕“The Shanghai problem”, “North-China Herald”, July23, 1927.洋人把華人講得一無是處，潛臺詞就是自己是租界建設的功臣。

不少具有美化洋人、抹黑華人 思維定式的洋人還在中國租界從事法律職業(yè)。從個案來看，除了 彼得斯以外， 還有上海法租界的巡捕 薩而禮等?！八_而禮是法國巴黎人，母親是 北非摩洛哥的黑人。中學畢業(yè)后，參加法國的非洲殖民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參加堅守凡爾登戰(zhàn)役，后背陸軍少尉 出身，殖民 觀念極其嚴重?！薄?2〕上海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等：《列強在中國的租界》，中國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65頁。后來，他到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充任巡捕。他們帶了這種思維定式 去從事巡捕職業(yè)，怎么會不歧視華人呢。

以上形成中國租界歧視華人法制的三大原因，分別從社會、人、思想，即中國近代社會、洋人法律人的素質和洋人的思維定式 展開論述。從中可知，中國租界存有歧視華人的法制具有必然性，而絕非偶然。

四、對中國租界歧視華人法制的評析

在中國法制史上，有大量歧視華人的內容，極為罕見。然而，在中國近代的領土上，又是華人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的租界里，長期存在歧視華人的法制，因而除了要探究其產生的原因外，還要進行必要的評析，認清其真實面目。

（一）中國租界歧視華人法制違背了西方公平正義的理念

洋人來自西方國家。西方國家具有自己的公平正義理念，而且歷史悠久。早在近代以前，這一理念就長期存在，而且還不斷 發(fā)展、完善。公平正義具有公正、平等、合理、無偏見、 正當?shù)群x。〔83〕參見［英］L. B.科爾森：《朗文法律詞典》（第6版），法律出版社2003年英文影印版，第237頁。早在古希臘、古羅馬時期，就有法學家 提出公平正義理念。 在古希臘時期， 柏拉圖把公平正義作為一種國家原則。他在《理想國》一書中說：“我們在建立我們這個國家的時候，曾經規(guī)定 下一條總的原則。我想這條原則或者 這一類的原則就是正義（公平）。”〔84〕［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54頁。另外，他還把正義（公平）分為個人的正義（公平）和國家的正義（公平），著力把公平正義與個人品格、國家秩序 聯(lián)系在一起?！?5〕參見何勤華等：《法律名詞的起源》（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75-276頁。繼柏拉圖以后，亞里士多德 也提出過公平正義的理念， 并發(fā)展了柏拉圖的這種 理念，特別注重把公平正義與法律、守法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認為，法律能起到 權衡 事物，確保起到正義的作用。 他在《政治學》一書中講：“ 要使事物合乎正義（公平），須有毫無 偏私的權衡；法律恰恰正是這樣一個 中道的權衡。”〔86〕［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169頁。同時，他還 主張守法是公正的，否則就是不公正的。他在《 尼各馬科倫理學》一書中說道：“我們是把守法的、公平的稱為公正的”； “既然違法的人是不公正的，守法的人是公正的，所有的合法行為就在 某種意義上 是公正的”。〔87〕同上注，第128-129頁。到了古羅馬時期，那時的法學家在傳承古希臘法學家關于公平正義理念的同時，還有所發(fā)展。西塞羅十分強調法律在表述、維護正義中的作用。他在《 論共和國論法律》中說：“法律是根據(jù) 最古老的、一切事物的起源 自然表述的對正義和非正義的區(qū)分，人類法律受自然指導，懲罰邪惡者，保障和維護高尚者?！薄?8〕［古羅馬］西塞羅：《論共和國 論法律》，王煥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19-220頁?？傊?，在西方古代國家，主要是在古希臘與古羅馬時期，關于公平正義的理念不僅被提出，而且還不斷發(fā)展，并為以后的公平正義理念奠定了基礎。

到了近代，西方的公平正義理念 以繼承古代的這一理念為主，進一步推進 這個理念向前發(fā)展。在這個理念向前發(fā)展的過程中，又有多個突破之處。英國人 葛德文認為，正義的原則是 一視同仁，因此要愛人如己。他在《政治正義論》一書中講：“ 我對于正義的 理解是：在同每一個人的幸福 有關的事情上， 公平地對待他，衡量這種對待的唯一 標準是考慮受者的 特性 和 施者的能力。所以，正義 的原則，引用一句 名言來說，就是：‘一視同仁’”；“ 正義是從一個 有知 覺的人和另一個有知覺的人的聯(lián)系中產生的一種行為準則。關于這個問題，有一句含義 廣泛的格言：‘我們應該愛人如己’”?！?9〕［英］威廉·葛德文：《政治正義論》（第1卷），何慕李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84-85頁。英國人 休謨 則認為，公平正義不是自然存在，而是人們根據(jù) 需要 創(chuàng)制出來的，即“ 乃是由于應付人類的環(huán)境和需 要所采用的 人為措施或設計”。〔90〕［英］休謨：《人性論》（下冊），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517頁。英國人斯賓塞 還進一步闡述了公平正義的內涵，認為平等自由是其應有的 內涵?！?1〕參見［美］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修訂版），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頁?？傊?，西方關于公平正義的理念經過自古代至近代的發(fā)展，已形成一個內容完整、 邏輯性強、道理深刻的體系。

然而， 來自西方近代列強國家的 洋人到了中國租界以后，竟違背產生于自己社會的公平正義理念，數(shù)典忘祖， 我行我素，創(chuàng)立歧視華人的法制。 在立法上，作出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在行政執(zhí)法與司法上，存在大量歧視華人的行為。它們都違背了西方的公平正義理念。以這些規(guī)定、行為為 先導， 中國租界就成為一個名副其實 的歧視華人的社會，一個 缺乏公平正義的 近代畸形社會。

（二）中國租界歧視華人法制踐踏了華人的人權

人權是指一種因其為人而應享有的權利。這是一種人人都應享有的權利，人權廣泛存在于政治、經濟、文化、社會 等各領域， 并使每個人都受到合乎人權的對待。人權主要包括生命權、自由權、財產權、尊嚴權、獲助權等。 為使人權 得到 應有的尊重和切實的維護， 人權法應運而生。中國租界洋人來自的西方，正是近代人權法的發(fā)祥地，英國與法國 都制定過 有關維護人權的法律。

英國在“光榮革命”勝利后，制定過三個比較重要 的與人權相關的法律。它們是1679年的《人身保護法》、〔92〕參見蕭榕主編：《世界著名法典選編》（憲法卷），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1997年版，第583-585頁。1689年的《權利法案》〔93〕同上注，第585頁。和1701年的《 王位繼承法》?！?4〕同上注，第586頁。這三個法律規(guī)定的內容各有側重，形成了英國近代的人權保護 法律體系。1679年的《人身保護法》 由前言和20條法條構成，主要內容圍繞“人身保護令” 展開， 并 以此來 保護人身自由權。1689年的《權利法案》從國家制度層面保護人權。此法案除前言和結語外，共有13條法條。它通過確立君主立憲制來限制 國王的權力，發(fā)揮國會的作用，切實保護人權。 1701年《 王位繼承法》 僅有4條法條，是為了維護議會已有的權力，鞏固君主立憲制，防止復辟專制主義統(tǒng)治，保證人權的實現(xiàn)。

在西方近代，除了英國頒行人權法外，法國也制定過人權法，最為著名的是1789年的《人權宣言》（ 全名是《人權與公民權宣言》）?！?5〕參見何勤華主編：《外國法制史》（教學參考書），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179-180頁。它是法國大革命時期制定的憲法性文件，1791年作為序言 正式列入憲法，〔96〕參見林榕年主編：《外國法制史新編》，群眾出版社1994年版，第343頁。由前言和17條法條組成。它在 總結 以往人權法的基礎上，對人權作了較為全面的規(guī)定，內容涉及人權的核心內容、主權在民原則和法治原則等，集中體現(xiàn)了世界近代人權法原則和內容，對 法國和世界近代社會的人權理念和法制都產生了重大影響?！?7〕參見何勤華等：《新編外國法制史》，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64頁。可以稱為世界人權法的一個里程碑。

英、法兩國近代的人權法 在西方社會被廣泛傳播、接受，還 成為 列強國家 法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近代人權也以其為支撐建立起來了?？墒牵笕说搅酥袊饨?任職以后，便摒棄了人權法，無視華人的人權，制定 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做出了歧視華人的行為。這些規(guī)定、行為都明目張膽地違反了人權法，踐踏了華人的人權，同樣是棄本忘祖，非常可恥。

（三）中國租界歧視華人法制遭到華人的強烈反對

中國租界歧視華人的法制給在租界中占絕大多數(shù)的華人造成了 極大的傷害，使華人忍無可忍，共同反對這一法制。他們用不同方式表達這種反對， 途徑與主題多種多樣。有的華人對中國租界歧視華人的規(guī)定在報紙上 公開發(fā)表文章，表示強烈反對。比如，鄭振鐸在《上海之公園問題》一文中，除了證實華人不能進入 外灘公園的規(guī)定外， 還猛烈抨擊這一規(guī)定，認為華人作為中國的 主人翁不能進入公園，洋人 客民 卻可以進入公園，真是一種 笑談。他說：“進公園的是另外一部分人，那就是上海最少數(shù)最少數(shù)的客民，即英、美、法、日本諸國人，只除了我們主人翁在外”；“主人翁是被放逐出自己的 公園之外了”； “我們的地方我們不能走，那真是太可笑了的笑談了！”〔98〕倪墨炎：《名人筆下的老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128頁。強烈反對這一規(guī)定 并撰寫文章的，不止鄭振鐸一人，還有其他華人。廖沫沙于1933年5月12日的《 申報》 “自由談” 欄目中，發(fā)表了《中國人與狗》一文， 也對不允許華人進入租界公園的規(guī)定 表示強烈不滿。此文說：“ 早些年租界上的公園門口，曾貼有一張 華文告白，大意是‘中國人與狗不準入內’”； 華人看到以后，“免不了 感到侮辱，憤慨萬分?！薄?9〕倪墨炎：《名人筆下的老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77頁。他們都用筆撰寫并公開發(fā)表，表示自己對租界歧視華人規(guī)定的不滿與反對。

更多華人強烈要求收回租界，從根本上來終結中國租界歧視華人的法制。中國租界的這一法制是中國租界法制中的組成部分，依附于中國租界而存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只要中國租界被收回，中國租界歧視華人的法制自然就終止了。這是一種 釜底抽薪、根本解決這種法制的辦法，也是最有效的反對辦法。五卅慘案發(fā)生以后，華人 比以往更為 清醒地認識到中國租界歧視華人法制的本質與危害，進一步下決心收回租界，徹底根除其法制。他們 通過集會、論述租界弊端的學術研究等途徑，進一步開展收回租界的活動。

1927年1月，在武漢 各界華人 召開的 慶祝北伐戰(zhàn)爭勝利 和 遷都武漢的集會上，專門作了收回中國租界演講。 同月， 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華人宣傳隊 在華界與英租界交界處，也進行了收回中國租界的集會。不僅是武漢，中國其他城市也有類似集會。 1927年3月， 當北伐軍逼近 鎮(zhèn)江時，鎮(zhèn)江的華人也舉行集會，強烈要求收回租界。〔100〕參見王立民：《中國租界法制初探》，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59頁?？梢哉f，要求收回租界的集會此起彼伏。

在這里，特別要提及的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斗爭中， 在革命根據(jù) 人民民主政權的法制中，都有收回中國租界的內容，將其作為一種口號、 要求、 奮斗的目標。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 一些階段的要求、口號中，就有 收回中國租界的內容。在上海工人第一次武裝起義 前夕，中共上海區(qū)委 于1926年9月6日 發(fā)布了《告 上海市民書》，其中提出16項要求，有2項與收回中國租界有關，即“無條件 地完全收回會審公廨”和“收回越界筑路”?！?01〕上海檔案館：《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頁。這2項是中國租界法制的重要構成要件，涉及司法與土地。收回了中國租界的司法與土地，它也就名存實亡了。 在上海工人第二次武裝起義前夕，中共上海 區(qū)委宣傳部于1927年2月24日頒布了 政治宣傳大綱，其中有“收回租界”的口號?！?02〕同上注，第130頁。在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準備階段，中國共產黨 多次把收回租界作為自己的口號。1927年2月中共上海區(qū)委制定了 武裝暴動訓練大綱，其中含有7個“政治口號”，包括“收回租界”?！?03〕同上注，第214頁?？傊?，中國共產黨在 早期就把收回中國租界作為自己進行革命斗爭的要求與口號，而且 頻頻出現(xiàn)在 黨的文件與革命實踐中。

中國共產黨在建立自己的革命根據(jù)地 人民民主政權以后，更是把收回中國租界作為自己 的法定斗爭目標，并寫入 憲法性文件與地方性法規(guī)之中。1931年頒行的 憲法性文件《 中華 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就明文規(guī)定：要把“帝國主義的租界、租借地 無條件地收回”?！?04〕韓延龍等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根據(jù)地法制文獻選編》（第1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頁。1934年對這個 憲法性文件作了修改，但這一規(guī)定的內容沒變?！?05〕同上注，第15頁。有些革命根據(jù)地人民民主政權的地方性法規(guī)中，也有收回中國租界的內容。比如，《湘鄂贛邊 革命委員會革命政綱》 也明文規(guī)定：“ 自動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收回租界與領地?！薄?06〕同上注，第22頁。中國共產黨不僅把收回中國租界體現(xiàn)在要求、口號上，還落實在法制中，真正代表、反映廣大華人要求收回中國租界，反對、終止歧視華人法制的強烈要求。

五、結語

中國租界法制雖是中國領土上最早產生的近代法制，也開啟了中國法制近代化的進程，然而這一法制存在瑕疵、糟粕，歧視華人是其中之一。 這種 歧視華人的 法制 不僅表現(xiàn)在文本上，而且還體現(xiàn)在行政執(zhí)法與司法上，以致中國租界法制成了一種實實在在的歧視華人 法制。 這種法制既違背了起源于西方國家的公平正義理念，也踐踏了源于 西方 的近代人權， 不能不認為中國租界的洋人棄本忘祖，極其 無恥。 這種 歧視性惡法在中國近代法制史上，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也最為華人所痛恨，理所當然地遭到華人的強烈反對，并通過各種形式反映出來。中國共產黨代表著廣大中國人民的意志，在 革命斗爭、制定法制中，都把收回中國租界作為自己的要求、口號與目標，是反對歧視性惡法 與徹底 解決租界法制 問題的 最有效手段。今天，距離中國租界的真正收回 與歧視華人法制的終結已有70余年，人們或許已漸漸淡忘?？墒牵谘芯窟@種曾經在中國近代存在過百年的中國租界法制時，一定要全面， 切忌片面，不要忽略了這一法制中的歧視華人的內容，以便對這個中國近代的區(qū)域法制有全面、正確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