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倪瓚的“自娛”說并不是憑空而產(chǎn)生,“閑”的環(huán)境、“逸筆草草”性的用筆、“不求形似”性的繪畫形式表現(xiàn)都與之有密切的關聯(lián),均是其產(chǎn)生的因素。倪瓚的“自娛”之意本只有“娛己”,然而在欣賞者觀他的畫時則會無意間隨之產(chǎn)生出“娛他”的含義。由于所賦予的對象不同,“娛己”與“娛他”的含義也會隨之發(fā)生改變。但無論如何,“自娛”對倪瓚來說是繪畫的最終目的,他一生中所追求的“閑”為筑基,“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可為達“自娛”之途徑。
關鍵詞:倪瓚;自娛;閑;逸筆草草;不求形似
倪瓚繪畫風格古淡天然、似嫩而蒼,饒有“逸”氣。明董其昌等人極為推崇,將原王世貞所列“元季四家”之一的趙孟頫更換為倪瓚,使其與黃公望、王蒙、吳鎮(zhèn)并列,在中國繪畫史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倪瓚在繪畫史上未有系統(tǒng)的畫論專著,其“逸氣”“逸筆”“不求形似”,以及“自娛”的繪畫美學思想多體現(xiàn)在他所作的詩或題跋中。歷來對倪瓚的研究頗多,且多聚焦于詩畫闡析、生平考證及“寫胸中逸氣”“不求形似”的繪畫思想辨析,而“自娛”之說少有系統(tǒng)性論及??v有系統(tǒng)性論及“自娛”者,如李珊的《論倪瓚“自娛說”的美學意義》(《藝術百家》,2009年第8期)、楊國的《試論倪瓚“聊以自娛”的繪畫美學思想》(哈爾濱師范大學學位論文,2010)、申大偉的《倪瓚文人畫美學思想與圖式表現(xiàn)研究》(陜西師范大學學位論文,2017),但其共性在于除結合元代社會因素外,多以“儒釋道”思想角度論述。更有以“儒釋道”思想角度論倪瓚繪畫美學思想時稍提“自娛”說者,如劉綱紀的《倪瓚的美學思想》(《文藝研究》,1993年第6期)、周積寅的《倪瓚繪畫美學思想》(《藝苑》美術版,1994年第2期)等。其實論倪瓚的“自娛”說除以上所述角度外,也可以《答張藻仲書》原文為依據(jù),從畫之環(huán)境、用筆、目的、形式表現(xiàn)進行整體論述,也可結合倪瓚“棄家”之前后的生活事跡,及他的心性將其概括為“閑中自娛”。從整體闡析倪瓚“自娛”之說,將“閑”“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與“自娛”相關聯(lián)進行論述,并賦予其它的含義。
一、“自娛”之說的闡釋
倪瓚“自娛”說出自《答張藻仲書》一文,現(xiàn)摘錄如下:
瓚比承命,俾畫陳子桱《剡源圖》,敢不承命惟謹。自在城中,汨汨略無少情思,今日出城外閑靜處,始得讀剡源事跡,圖寫景物,曲折能盡狀其妙趣,蓋我則不能之。若草草點染,遺其驪黃牝牡之形色,則又非所以為圖之意。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1]159
據(jù)此文可知,倪瓚所說的“自娛”可為他繪畫的終極目的。“閑靜”可為達“自娛”的環(huán)境,“逸筆草草”性用筆、“不求形似”性的畫面形式表現(xiàn),可為達“自娛”之途徑,而“曲折盡狀其妙趣”“草草點染,遺其形色”對倪瓚來說并不可取。
那何為“自娛”?“娛”即“樂”,也可詮釋為“排遣”“抒發(fā)”?!洞饛堅逯贂分心攮懰f的“自娛”則偏向于“自身娛樂”,具有“娛己不娛他”之意。然而,在他拋開繪畫的“認識功能”“教化功能”,持有“自娛功能”觀并以此為目的進行繪畫創(chuàng)作時,也直接或間接性地對他人進行了“娛”的作用,使其“自娛”之中“娛人”。明朝詩人虞堪《題倪云林為薛鶴齋畫竹》道:“云林寫竹如瑯玕,我昔愛之嘗相看;鳳凰去矣秋影獨,白鶴歸來遼海寒。”[2]倘若虞堪未在云林畫中得其“娛”,又何談“我昔愛之嘗相看”?然當欣賞倪瓚在“自娛”之態(tài)下所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時,對其欣賞者而言,沉浸于畫幅中的一山一石、一巖一樹,使自身精神注入畫幅且樂在其中,此時本作為“娛他”性的欣賞者又可堪稱“自娛”者。只不過與倪瓚本身所攝取的“自娛”對象有所不同,即倪瓚在真山水之中攝取意象,“悟”化于心而作于紙或絹上,從中“自娛”。欣賞者則以倪瓚山水畫中之意境與自身的精神感受為憑借進行“自娛”,可謂“自娛”之中有“自娛”。就如明詩人袁華《題倪云林〈山居圖〉》云:“地僻無轍跡,知為靜者居。山泉激石駛,巖樹覆窗虛。洗藥坐濯澗,負苓行讀書。茲丘儻可老,吾欲樂耕鋤?!盵3]元詩人鄭允端《倪元鎮(zhèn)畫》云:“我聞東海生,畫圖深可羨。江山辨毫末,草樹極蔥蒨。野人歌伐木,老漁坐垂線。幽趣足自娛,披玩每忘倦?!盵4]但這時的“娛己”意義所賦予的對象也會隨之改變,則由創(chuàng)作者本人轉(zhuǎn)變?yōu)樾蕾p者自身。綜上可知,倪瓚“自娛”說的表現(xiàn)可分為“娛己”和“娛他”,其“娛己”為有意的主要目的,“娛他”只是無意之間相應地隨之產(chǎn)生罷了。對創(chuàng)作者而言,“自娛”則是“以主體情感、意趣的表達作為繪畫的前提和基礎,并以自身獲得精神上、心靈上的審美愉悅作為繪畫創(chuàng)作的目的”[5]。對欣賞者而言,“自娛”又是以透過畫幅中所現(xiàn)之物象,感知其意境,以獲得自身精神上、心靈上的審美愉悅。
二、“閑”與“自娛”的關系
歷來對倪瓚“自娛說”論及者,多不談“閑”這一方面。“閑”一字看似與“自娛說”不相勾連,然通篇看《答張藻仲書》一文可知倪瓚因在繁鬧的城中“汨汨略無少情思”,而至城外“閑靜處”才有感發(fā)出“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的繪畫思想。那如何理解“閑”與“自娛”之間的關系?我們可以他在至正十二年壬辰(1352)時“棄家”之前后為節(jié)點①,進行分別闡述。
倪瓚生活于豪富之家,長兄倪文光秉持家業(yè),又憑“玄中文節(jié)貞白真人”的身份使家庭在元社會中享有種種優(yōu)特權,使倪瓚過著無慮無憂、蕭閑自在的生活。他在《述懷》中寫道:“嗟余幼失怙,教養(yǎng)自大兄,勵志務為學,守義思居貞。閉戶讀書史,出門求友生,放筆作詞賦,覽時多論評。白眼視俗物,清言屈時英,貴富烏足道,所思垂令名?!盵1]10“讀書史”“求友生”“作詞賦”“覽時論評”等為倪瓚棄家之前的生活常態(tài)。讀書之暇,他也常在“閑”處“自娛”,于至順三年壬申(1332)題寫《西神山圖》道:
玄中真師在錫山東郭門立靖舍,號玄文館,幽密敞朗,可以閑處。至順壬申歲六月,余處是兼旬,謝絕塵事,游心淡泊。清晨櫛沐,竟至終日。與古書古人相對,形忘道接,翛然自得也。又西神山下有流水,味甚清冽,與常水異。館至西神不五里,得朝夕取水,以資茗蕣。余讀書研道之暇,時飲水自樂焉。[6]
題詞中所言“飲水自樂”,“自樂”原因定不全來源于“飲水”?!帮嬎钡攸c玄文館為倪瓚“可以閑處”之地,使他自身“謝絕塵事,游心淡泊”,又有“翛然自得”之情懷,是“自樂”的前提,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在倪瓚“求友生”的過程之中也見得他喜“閑靜”而煩“塵喧”。于至正二年壬午(1342),云浦判官向倪瓚索要畫作,他寫《小山竹樹》[7]并題“來訪幽居秋滿林,塵喧暫隔散煩襟”,又云“蕭然自得閑中趣,老鶴眠松萬里心”??梢娝灿凇伴e”中排遣自身的煩惱,抒發(fā)心中的樂趣。
倪瓚自棄家之后,在外漂流20余年,可以一“浮”字概括之。就如他在《述懷》中所言:“遺業(yè)忍即棄,吞聲還力耕,非為螻蟻計,興已浮滄溟?!盵1]10而在漂泊中,倪瓚仍追求“閑”情。洪武六年癸丑(1373),在寫《松江山色圖》中道:“扁舟一葉五湖游,身與閑云無來去。”[8]“云”實質(zhì)上并無“閑”意,不過是倪瓚將自身的情感寄托于“云”上,在大自然之中悠閑自得,遠離塵喧。元釋良琦在題倪云林為韓復陽寄《空山芝秀圖》中也言道:“每憶云林子,隱居清且閑。”[9]714而于洪武七年甲寅(1374),此年也為他去世之年,在《和甘白先生樂圃林居》言道:“家無甔石惟憂道,鄰斷炊煙急索租。山水巍湯聊足樂,雨云翻覆豈吾徒?!盵1]90倪瓚晚年已“家無甔石”,仍可借助于山水“足樂”,此“樂”也可能與他一生所追求的“閑”有著密切性的關聯(lián)。
倪瓚的“自娛”觀并不是在《答張藻仲書》一文中偶然發(fā)生,在《西神山圖》的題詞中也有直觀的表現(xiàn)。兩者的共同之處在于倪瓚都是以“閑處”引發(fā)出“自娛”思想。另外,倪瓚無論是“棄家”之前還是之后,以“閑”為生活的態(tài)度也未改變。因此,“閑”可謂倪瓚“自娛”觀提出的基礎,或是引發(fā)他“自娛”之情感的前提。然而與“棄家”之前不同的是,倪瓚之后的“自娛”不過是苦中作樂,強作樂態(tài)罷了。
三、“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與“自娛”的關系
從《答張藻仲書》一文中看“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逸筆草草”是倪瓚作畫時的用筆方式,“不求形似”是在描繪畫面過程中的形式表現(xiàn),最終則是在繪畫過程中或是欣賞已完成的繪畫作品時達到“自娛”。
何為“逸”?《說文解字》中將其釋為“失也。從辵兔。兔謾訑善逃也”,具有逃失之意?!耙莨P”可詮釋為從筆中逃脫,對于善畫之人不為筆所束縛,而是游刃有余地執(zhí)筆繪心中想繪之圖。對倪瓚來說,“草草”并不是作畫潦草隨意,不遵循作畫中的法度,而是他自身在法度之中不做拘謹之態(tài),以悠閑舒緩的心情作畫而已。剡韶在觀倪元鎮(zhèn)為自己所作的《湖山春曉圖》中言道:“梁溪倪君與我好,看山作圖非草草?!庇衷频溃骸岸覒浽谖骱。瑢Ξ嬁瓷饺胀骸:訓|太史驚見之,為寫新詩美無度。東家鄭君何太癡,時復把玩稱絕奇。”[9]712若倪瓚對此圖無法度的草草畫之,“河東太史”“東家鄭君”及剡韶也可能不會癡迷其中。因此,“逸筆草草”對倪瓚在繪畫中而言,可釋為執(zhí)筆作畫而不為筆所控,于法度之中而不為法所困,并以悠閑的心態(tài)進行創(chuàng)作。
何為“不求形似”?“不求形似”可解釋為在繪畫過程中不完全追求客觀物象的形似,使觀賞者分不清畫面中所表現(xiàn)的物象具體形態(tài),而呈現(xiàn)出較為豐富的想象空間。正如倪瓚所畫之竹被誤認為“麻”“蘆”。他在《跋畫竹》道:
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辨為竹,真沒奈覽者何!但不知以中視為何物耳。[1]150
從文中可知,倪瓚所畫之“竹”未全取其形似,而留有“神似”。倪瓚在畫幅中減弱了“竹”的客觀物體形態(tài),以致視者不能清晰地辨別出他所畫的是何物,加以想象將其視為“麻”“蘆”。即使被他人誤認為“麻”“蘆”,然二者的形態(tài)與“竹”之形態(tài)也有相似之處。在《答張藻仲書》中也有所表明:“曲折能盡狀其妙趣,蓋我則不能之”“遺其驪黃牝牡之形色,則又非所以為圖之意”。倪瓚既不想完全描摹物體的具象形態(tài),又不愿完全拋棄物象的基本樣貌,只得取其“似與不似之間”,來傳達所繪物象的“神”。
如若從《答張藻仲書》語境中剝離出來,倪瓚的“不求形似”觀除體現(xiàn)在對客觀物體形的描繪上,還體現(xiàn)在他的繪畫風格中。倪瓚與同時期的黃公望、王蒙、吳鎮(zhèn)并稱為“元季四大家”,四人同師法于五代時期的董源而各具一格。據(jù)俞劍華在《中國繪畫史》中所述:黃公望雖學董源,但筆墨格法實從寫生中來,所畫山水筆勢雄偉、筆意簡遠;王蒙用筆繁復,工于點綴,山水之中人物房屋幾榻無不精妙,為其他三家所不及;吳鎮(zhèn)獨得董源蒼茫淋漓,古樸淳厚之氣;倪瓚以董源筑基,用筆簡單,創(chuàng)“三段式”山水風格[10]。這也正是由于四人各不求董源“形”之似,泥古化之所形成。而此時的“不求形似”之“形”不再是大自然中客觀物象的形,而是指畫家本人所師者的形。
“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實則是倪瓚達“自娛”的途徑。這一途徑可詳解為:在作畫的法度之中,以非完全形似的方式對客觀物象依心中所想進行游刃有余的繪寫,從而達到“自娛”;也可從另一角度理解為以“草草”的“逸筆”繪寫不全似古人之筆的畫作,從中達到“自娛”。
四、結語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閑”“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均可為達“自娛”之途徑,與“自娛”有著密切的勾連。可一句話概括其大意,即在“閑”靜處以“逸筆草草”的筆法對物象進行非完全形似地描繪,來達到“自娛”?!白詩省北揪蜑樽陨韸蕵?,并無他意,“娛他”的概念不過是在欣賞者自身上隨之產(chǎn)生罷了。而“閑”這一環(huán)境并非單指自然環(huán)境,也可指倪瓚的心理環(huán)境。倪瓚的一生可謂是“閑”“游”的一生,無論是棄家之前還是之后,總是樂于尋找“閑靜處”,使自己的內(nèi)心游離于喧鬧之外,自得其樂。這也可能與他自小就對“道家”思想耳濡目染有關吧。也正是倪瓚一生喜“閑”,內(nèi)心不愿背負太多的累贅,也不愿藏有太多的雜念,使其自身在作畫之中厭煩拘謹于物的具體形態(tài)而“不求形似”,喜用“逸筆”來寫“胸中逸氣”,這最終的目的則是達到“自娛”。另外,歷來論者對“不求形似”多理解為不畫物象之形似,而求取物象之“神似”。然若對其理解為不求古人用筆或畫風的形似,也不乏是倪瓚達“自娛”的一大因素。倪瓚的“自娛”觀雖是本著“娛己”態(tài)度所發(fā)出的,但也無意之中對他人產(chǎn)生了“娛”的作用并將其繪畫的“自娛”功能發(fā)揮到極致,以使明清時期的文人們紛紛效仿,而致繪畫原有的“認識”功能、“教化”功能漸漸沒落于畫壇。
注釋:
①文中涉及時間處,均參考:朱仲岳.倪瓚作品編年[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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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甄瑞朋,河南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