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剛
晨霧
冬天的清晨,濃霧從山腳下的壩子里升起,越過低緩的丘陵地帶,鋪天蓋地涌進我們執(zhí)勤的帳篷。我和白武值了整夜班,排查登記過路的行人和車輛,長夜漫漫,寒意和困意把我們擊打搖搖欲墜。白武是一個自然村的社長,今年已經(jīng)七十多歲,是村里年齡最大的村社干部,原本年后就要選舉換屆,屆時,他將不再擔任社長。疫情來襲,換屆延期,他只好繼續(xù)再干一段時間。村里通往外界的道路有三個主路口,每個路口都安排了村社干部和駐村隊員日夜執(zhí)勤。山里的初春寒意深重,白武年齡大,身體帶病,村上安排他白天執(zhí)勤,那樣相對輕松一些,他看不慣有的村社干部熬不住嚴寒,在后半夜偷偷跑回家里避寒補覺,主動要求值夜班。白武做事公正,言行果斷,在村里威望高,他主動要求值夜班之后,工作人員偷懶耍滑的現(xiàn)象大幅減少。
我喜歡和白武一起值班,他有豐富的鄉(xiāng)村閱歷,裝了一肚子故事,講話時繪聲繪色,聲情并茂,有他在的場合,總是回蕩著歡聲笑語。上山接班之前,白武從家里帶了一袋土豆和蠶豆,還灌了滿滿一塑料罐白酒。
到山上交完班,夜幕已經(jīng)降臨,寒意一陣陣襲來,我們在帳篷前避風(fēng)的地方生了一堆火。木柴噼啪燃燒,紅色的火焰驅(qū)散寒意,為我們帶來了光亮和溫暖。白武抓了幾個土豆和蠶豆扔進火灰里,等不及下酒菜熟,擰開瓶蓋,咕嚕咕嚕灌了幾口酒,瞇著眼使勁咂巴嘴,一張滄桑的臉舒展開來,每一條溝壑般的皺紋里都溢滿了陶醉。白武把酒罐遞給我:胡領(lǐng)導(dǎo),不是我吹牛,我們家里自己釀的小甑酒,味道就是比你們省上的瓶裝酒好。山里冷,來兩口?
我連忙朝他搖手,一是示意他不要喊我領(lǐng)導(dǎo),二是回絕他邀我喝酒的美意。我酒量淺,一喝就醉,擔心耽誤執(zhí)勤。白武嘿嘿一笑,獨飲雖然乏味,但他也不太在意,自顧自地喝了起來?;鸸獍寻孜涞哪樥盏煤雒骱霭?,喝了酒后,一張酒意蕩漾的臉紅撲撲的,把一頭白發(fā)映襯得更加白了,如同秋風(fēng)中的葦花。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夜?jié)u深,寒意漸濃,我把身子盡量移近熾烈的火焰,前胸和臉炙烤得生疼,后背卻仍舊一陣陣發(fā)冷。我耐不住冷,轉(zhuǎn)過身烤后背,后背暖和之后,前胸又冷了,我只能在火堆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烤了前胸烤后背,這副模樣狼狽而滑稽,惹得白武一陣陣發(fā)笑?;鸲牙锿赋鲫囮囅阄?,白武用一根細木棍撥開火灰,揀出一個熟透的土豆,拍拍灰,遞到我身前。
白武:胡領(lǐng)導(dǎo),吃個洋芋。
白武今晚和我說話,一開口就喊領(lǐng)導(dǎo),每次我都認真地糾正他,而他依舊故我。吃了土豆和蠶豆,肚腹充實暖和起來,身上的寒意也沒那么重了。白武再次把酒罐遞給我:胡領(lǐng)導(dǎo),洋芋只暖腸胃,不暖手腳,喝點酒就全身都暖和了。
上山時,我?guī)Я艘粋€保溫杯,里面的水已經(jīng)冷了,我倒掉水,灌了滿滿一瓶白酒,舉瓶和白武對飲了一口。鄉(xiāng)村自釀的土酒度數(shù)高,辛辣刺口,如同吞咽火炭,第一口喝得急了些,我被嗆得連連咳嗽??吹轿议_始喝酒,白武哈哈大笑,拍著酒罐大聲說:小胡,喝慢些,不用急,這罐酒夠我們兩人喝的,這才像個扶貧干部嘛。
這個夜晚,白武再也沒有喊過我領(lǐng)導(dǎo),這讓我自在了一些。圍火取暖,又有燒熟的土豆和蠶豆佐酒,身體里的寒意被壓制住了。夜還很長,過往的行人不多,我們邊喝酒邊聊天。白武年輕時身體硬朗,手腳靈活,是村里的民兵。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村里人煙稀疏,山林則幽深茂密,大白天走進森林,林中一片昏暗,抬頭看不見天空。林子深,野獸就多,春荒季節(jié),村民缺少糧食,野獸也難捕捉到獵物,餓急了的狼和豺狗會在深夜發(fā)出陣陣嚎叫,聲音傳到村子,聽得人心里一陣陣發(fā)慌。
饑不擇食的狼和豺狗會溜進村里覓食,村民飼養(yǎng)的雞、羊、豬沒少遭殃,襲擊人的事件也時有發(fā)生。狼和豺狗的眼睛構(gòu)造奇特,夜里也能看清事物,它們機敏靈巧,走路時悄無聲息,發(fā)現(xiàn)獵物后,它們無聲無息地慢慢靠近,突然一躍而起,死死咬住獵物的喉嚨。直到喉嚨被咬住,獵物才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慘叫聲還來不及沖出嘴巴,就被野獸的尖牙咬斷了,喉管里只能發(fā)出一聲聲低沉的哀鳴。村民整天提心吊膽,防不勝防,驚恐的記憶代代相傳,如今,村民罵人時,仍舊常用“豺狗咬的”這句話。
為了防御野獸,村里的民兵和青壯年男人組織了“打狼隊”,每天夜間手持火把在村子里巡邏,白武槍法好,雖然才二十出頭,仍被選為“打狼隊”的隊長。山里的村寨零星分散,有些偏遠的村子只有幾戶人家,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常需要走很遠的山路。野獸感官敏銳,來去無蹤,村里雖然組織了“打狼隊”,人畜被傷害的事件還是時有發(fā)生,白武最小的一個妹妹就死在豺狗的一次夜襲中。這個小姑娘乖巧可愛,是一家人的掌中寶。這件事發(fā)生后,白武把全部精力和時間都用來為妹妹復(fù)仇。那幾年,死在他搶下的狼和豺狗一雙手的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獵殺的野獸多了,白武身上萌生了一股殺氣,只要他一進山,野物感知到他身上的氣息,就躲得遠遠的。
幾年后,村里人煙漸密,村子周圍的樹木被砍伐一空,作了燒柴,空地則種上了耐旱的蕎和燕麥。森林一步步往高山退,野獸慢慢少了,不再進村為害,“打狼隊”原地解散,槍支交還縣里。白武心有不甘,自制了一把火藥槍,農(nóng)閑時節(jié)就進山打野獸。禁止打獵的規(guī)章出臺后,白武才上交了火藥槍,回到村子,安心做一個農(nóng)民。
東邊的天空泛出一片灰白,天就快亮了,山里開始起霧,黎明前的這段時間,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我們朝火堆里加了幾根木柴,火光熊熊,仍然抵不住嚴寒,那是一種從骨髓里往外蔓延的寒冷,冷得人骨頭生疼,牙齒打顫。我和白武都喝醉了,黎明前的寒風(fēng)中,白武瘦骨嶙峋,白發(fā)蒼蒼,身體里的活力和熱氣差不多都被生活消耗殆盡了,他不停往火塘里添木柴,火已經(jīng)很旺了,熾烈的火焰烤彎了他的眉毛和額前的頭發(fā)。老人盡量把身體往火堆里湊,恨不得把火塘緊緊摟在懷里。我知道,他身體內(nèi)部也在起霧,骨縫和血管里覆滿白霜。
盡管村里所有人都認為他曾是最厲害的獵人,但我仍然很難把他添柴時劇烈顫抖的手和一雙扣動獵槍扳機的手聯(lián)系起來。借著酒意,我請他給我講述村民們與野獸搏殺的細節(jié),他此時已經(jīng)酒意深重,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婉拒了我的要求。他認為襲擊和獵殺,都只是為了活著而已,其間摻雜了太多血淚,每一次復(fù)述,都是讓早已流干流盡的血和淚再流一次。
寒意和困意濃霧一樣襲來,為了驅(qū)除睡意,我們沒話找話,把話題轉(zhuǎn)向了打獵。白武給我講了他年輕時擅長的幾種打獵方式,一種是在早春,草木萌芽,百鳥發(fā)情的時候,帶著家里馴養(yǎng)的野雞,進山找一片有野雞出沒的樹林,把這只野雞拴在樹上,它發(fā)情時的鳴叫,會引來同類自投羅網(wǎng)。這種捕獵方式的訣竅只有一個,馴養(yǎng)野雞時,把它和家里的其他雞隔離開,讓欲望在它在身體里堆積、發(fā)酵,這樣,到了發(fā)情的季節(jié),它的體內(nèi)就安置了一顆欲望做成的炸彈。在山里,它求偶時驚心動魄的鳴叫像是加入了過量春藥,能把附近幾座山上的異性同類都引來??吹酵惐灰灰徊东@,它看清了獵人的意圖,但是仍然無法停止鳴叫,對獵人和自己的雙重絕望加重了炸藥的分量,如果不把炸彈的引信拔掉,它就會一直鳴叫,直到找到幻想中的點燃引信的火柴。
第二種打獵方式是獵猛獸用的,村民祖輩相傳一種制作精巧的工具,主要部分是機簧和鋼針,只要被野獸咬住,鋼針就會彈出,刺進它的嘴巴和喉嚨,野獸越掙扎,針刺得越深,再兇猛的野獸都會被馴服。這個工具上系著一根繩子,野獸被制服后,可以像牽羊一樣牽回村子。這是一種危險的捕獵方式,為了讓野獸上當,得徒手和它搏斗,野獸撲過來時,看準部位和方向,讓它的嘴剛好咬住機關(guān)。險境是衡量勇氣最精準的尺度,牽著一頭豹子、狗熊或者狼回村,是獵人莫大的榮耀,每個獵人,一生中都奢望有這么一次榮光,可惜的是,很多優(yōu)秀的獵人因此一去不回,這個工具也漸漸失傳了。
第三種方式也是獵大型野獸的,在山里發(fā)現(xiàn)野獸的腳跡,放一塊銀子在腳跡窩里,念一段咒語,這頭野獸就會返回獵人所在的位置,這時,就可以用火藥槍把它打翻。雖然已經(jīng)醉得意識模糊,但我仍舊對這種狩獵方式表示懷疑,白武從懷里掏出一塊銀子給我看,說銀子上褐色的污跡,其實是一灘干掉的虎血。我仍然不信,老虎不可能聽懂人的語言,更不會聽從一段咒語的指引。老人嘿嘿一笑,往火塘里加了幾根木柴,口中喃喃作聲,念起一段咒語,他的聲音低沉而悠遠。
霧更濃了,風(fēng)過群山,森林發(fā)出一陣陣喧響,響聲里似乎夾雜著忽遠忽近的虎嘯。
最后的獵人
村子背后群山莽莽,村前有一條寬闊的河流,河岸邊布滿肥沃的農(nóng)田,村民們世代務(wù)農(nóng)為生。早年間,村子背后的深山植被繁茂,常有鳥獸出沒,務(wù)農(nóng)之余,村里的男人不時進山打獵。上世紀70年代,森林一步步往后退,露出光禿禿的山頭,大一些的鳥獸幾近絕跡,已經(jīng)不是打獵的年代。過了幾年,縣公安局組織過一陣聲勢浩大的“繳槍運動”,民間私藏的火藥槍、銅炮槍、氣槍幾乎被收繳一空,打獵從現(xiàn)實生活中退場,被封存于記憶中。
每個時代都有一些不合群的人,陳二就是這樣一個人。相較于一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陳二更樂于做一個獵人,哪怕只是捕捉一些蟲鳥蛇鼠之類的小動物——葫蘆蜂、斑鳩、菜花蛇、竹鼠、田雞……除了耪田種地的農(nóng)忙時節(jié),陳二有很多時間是在深山里度過的,帶上鐵夾、絆索、捕鳥籠、砍刀、塑料薄膜、打火機和幾個麥面粑粑,他可以一個人在森林里生活三四天。據(jù)說,他還從收繳槍支的行動中漏網(wǎng),在牛圈的大梁上藏匿了一把火藥槍。陳二清楚私藏槍支的嚴重后果,對外人絕口不提,連自己的妻子都不知道這把槍的存在?;鹚帢屝枰?jīng)常擦拭和保養(yǎng)才不會生銹,那把槍存放在牛圈里,雖然用塑料布層層包裹著,但常年雨水洗刷,糞便薰騰,估計槍管早已生銹,扳機和撞針也已經(jīng)朽壞失靈。陳二年紀漸長,早已絕了使用火藥槍打獵的心,火藥槍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上交派出所吧,擔心說不清來源,空惹一身麻煩;拆毀或丟棄吧,又擔心露出馬腳,況且在內(nèi)心深處,他對這把槍也有一絲不舍之情。
開展植樹造林和天然林保護工程之后,村后的山嶺慢慢綠了起來,一些已經(jīng)消失多年的動物,又回到了山林中。一次進山燒蜂包時,陳二發(fā)現(xiàn)了一只麂子的蹤跡,這只麂子讓陳二心癢難耐,他了解麂子的習(xí)性,知道它的覓食和活動場所相對固定,不會輕易遷徙。過了幾天,陳二再次遇到那只麂子,狩獵的年代,動物在一次次的追捕中養(yǎng)成了警惕的天性,一見到人或者感知到人的蹤跡、氣息,就會迅速逃匿。在天然環(huán)境中,動物的感知力十分敏銳,一遇到危險就會避開,除了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很少有人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跡。禁止捕獵之后,由于缺少天敵,食草動物的警覺天性逐漸減弱,見到人不再每次都驚逃。過了幾天,陳二進山時,再次遇到這只麂子,這次相遇,讓他對狩獵的興趣死灰復(fù)燃,陳二決定鋌而走險。
陳二約了兩個要好的村民一起進山打麂子,他們是乘著天黑進山的,只有在黑夜里,才能讓火藥槍避開其他村民的視線。出發(fā)前,陳二躲在樓上,認真檢查了火藥槍,槍身生銹不算嚴重,扳機、撞針等零件也還有效。常年在山野里生活,陳二訓(xùn)練出了獵人特有的機警和敏銳觀察力。經(jīng)過兩三天搜尋,一天黎明,他們在一個山洼里發(fā)現(xiàn)了麂子的蹤跡。三個人散開,以合圍之勢包抄麂子,當時,槍在另一位村民手上。持槍的村民看到不遠處的灌木叢里有動靜,朝著灌木叢開了一槍。槍聲響起,灌木叢里發(fā)出一聲慘叫,那是陳二的聲音。
兩位村民把受傷的陳二帶回村子,他們不敢去鄉(xiāng)上的衛(wèi)生院和縣城里的正規(guī)醫(yī)院給陳二治傷,火藥槍造成的傷口十分容易分辨,只要醫(yī)生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會立即報告警方,他們將會因持槍、打獵、人身傷害等坐牢。他們找到一個鄉(xiāng)村游醫(yī),游醫(yī)用小刀子將陳二身上的鐵砂一顆顆剜下來。
那把火藥槍成了燙手山芋,他們把槍身砸碎,木制槍托投進火堆燒成灰燼,槍管、撞針、扳機等鐵制部件,用鐵錘砸到看不出原樣。他們還是不放心,時值烤煙季節(jié),開槍的那位村民把一堆碎鐵偷偷帶回家,放到烤房的爐膛里,用煤燒了一整夜,他一直盯著,一夜沒合眼。第二天清晨,爐膛里只留下一坨黑漆漆的鐵渣,夜里,他進了一次山,把鐵渣扔進了水庫,壓在胸口的石頭才暫時落地。
手術(shù)幾乎成功了,陳二撿回了一條命。限于醫(yī)療工具缺乏和技術(shù)有限,他體內(nèi)細小的鐵砂未能全部取出。這些鐵砂進入血管后,會隨著血液流動在全身游走,這個過程產(chǎn)生的疼痛,猶如一場在身體內(nèi)部進行的漫長凌遲,讓陳二不能片刻安寧。
年輕時經(jīng)常進山,除了打獵,陳二也掌握了一些草藥常識,他采來草藥治療身體的疼痛。草藥藥效輕微,無法止痛,陳二到藥店買了止痛藥和膏藥,效果也不明顯。有的藥物是處方藥,藥店不出售,他就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以治療風(fēng)濕和骨質(zhì)增生為由,請醫(yī)生給他開止痛藥。他大把大把吃止疼藥,過了一段時間,陳二的身體產(chǎn)生了抗藥性,劇痛又開始了,而且愈演愈烈。
一次進山時,陳二找到幾株野生草烏,他知道這是一種毒草,生產(chǎn)隊時期,有一年村里的耕牛誤食了草烏,中毒而死。身強體壯的耕牛尚且會被毒死,人的身體自然無法抵抗草烏的毒性。陳二小心翼翼地服食草烏,每次只吃一兩片葉子,待身體習(xí)慣草烏的毒性后,再逐漸增加劑量。草烏的毒性在腸胃里揮發(fā)開之后,一陣陣劇痛讓陳二渾身哆嗦,冷汗直冒,肚腹和血管里的兩種疼痛內(nèi)外夾攻,陳二感覺身體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了。如同處在風(fēng)暴的中心,陳二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久病成醫(yī),陳二摸索出一種療效更佳的配方,草烏毒性最強的部分是塊根,草烏根又稱附子,富含毒素烏頭堿。陳二把附子曬干,泡進白酒里,對一般人而言,這是劇毒的毒酒,在陳二的生命中,則成了藥酒。飲用了附子酒,在酒精的作用下,附子的毒性發(fā)散很快,服用后幾分鐘,整個人就會沉浸在毒發(fā)與酒醉的雙重幻覺中,慢慢失去知覺,如同在黑暗的泥潭中緩緩下沉。
清晨,隨著身體慢慢恢復(fù)知覺,疼痛也從血管里一點點蘇醒,朝著身體各處蔓延。叫醒陳二的不是生物鐘,而是疼痛。陳二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臉,痛苦而無望,他想起年輕時捕獲的一只野兔,那只野兔被自己設(shè)置的鐵夾夾斷了腿,鮮紅的血液從傷口汩汩流出,它死前的神情,和鏡子里的陳二一模一樣。陳二清楚,自己活著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死神埋伏在命運的不遠處,如同一頭野獸正在等候獵物。
疼痛愈演愈烈,陳二終于撐不住了,一天夜里,他來到牛圈,在原先藏槍的房梁上拴了一根草繩,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獵人陳二,在生命里的最后一場獵殺中,成了自己的獵物,死在了自己的槍下。
陳二死前,妻子已經(jīng)離世多年,由于性格孤僻,孩子成家后也已和他分家居住。陳二治傷的事情雖然隱蔽,但他的孩子隱隱約約覺察到了事情的真相。這件事盤根錯節(jié),枝蔓牽連,與他一同進山的兩位村民是不出五服的親族,他們主動承擔了陳二的喪葬費,陳二的家人便沒再追究。這件事如同那坨由火藥槍的碎鐵熔煉成的鐵渣,被永遠沉在了水底。
村里的一位老人向我講述這個故事時,陳二已經(jīng)去世了十多年。那天,我們恰巧路過村后的水庫,講到當事人將火藥槍的鐵渣沉入庫塘?xí)r,老人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水面。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初冬的陽光溫暖而明亮,水面蕩漾著一層金色的波光,一陣西風(fēng)吹過,水波輕輕晃動,我身上感覺到一陣寒意?;鹚帢尩臍埡∫呀?jīng)是一坨鐵渣,但它似乎還保留著槍的形態(tài),當我的視線掠過寒風(fēng)吹皺的湖面,慢慢接近它時,我感覺到它從水底瞄準了我。
我在冷風(fēng)中打了一個寒噤,迅速收回目光,緊了緊衣領(lǐng),跨上摩托車,哆哆嗦嗦打著火,把油門擰到最大,飛一般逃離了水庫。車輪碾過庫邊的彈石路,一塊碎石掉落水中,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仿佛有個龐然大物在我身后,朝著我心臟的位置開了一槍。
霜露繁重的夜晚
寒意砭骨,半睡半醒間,耳朵里聽見一陣巨大的“嗚嗚”聲,那聲音尖銳刺耳,似哭似笑,像極了人聲,又充滿了莫名的凄厲詭異,讓人毛骨悚然。我驚恐地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氣,在黑暗中摸索手電筒,動作稍微大了一些,差點從鋼絲床上掉了下來。聽到我的動靜,白勝走進帳篷,告訴我不要怕,那是“恨虎”在叫。
我就著手電筒的光亮看了看手表,是凌晨三點鐘,重新躺下后,卻再也無法入睡。山里夜間氣溫很低,剛才驚出一身冷汗,濕黏黏的衣服貼在身上,更覺得寒意逼人,深入骨髓。那聲音停了一會兒,又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這次聽得更清晰一些,至少有兩三只“恨虎”在帳篷附近叫,聲音時遠時近。確定了那聲音是來自自然界,而且白勝就在帳篷外,我沒有了初聽時的恐慌,但那聲音實在太嚇人了,叫得人心煩意亂。我穿上衣服,來到帳篷外,向白勝打聽“恨虎”是什么怪獸。
白勝坐在火堆前,身子縮成一團,呼出的氣帶著一團團白霧,他手邊擺著一瓶酒,腳下遍地都是煙頭。我在火邊坐下,灌了一口燒酒,身子才漸漸暖和起來。
一個月以前,鄰鄉(xiāng)的一位養(yǎng)殖戶到外縣送飼料,返程時以200元一頭的價格買了一頭生豬運到本地。那是一頭快出欄的大豬,市場價應(yīng)該在4000元以上,售價這么低,明顯不合常理。養(yǎng)殖戶知道這是一頭病豬,但一眼看不出大的異常,考慮到車子空著,就順路帶了回來,單獨關(guān)在一間小圈里,計劃自己家的豬出欄時,將這頭買來的豬混在里面一起出賣。這位養(yǎng)殖戶平日好賭,他把這樁買賣也當成了一次賭博,如果豬病死了,自己只損失200元;如果豬的病好了或者按計劃售出,他將賺得二十倍的差價。事與愿違,一個星期內(nèi),他家養(yǎng)殖的所有豬陸續(xù)生病死亡,一頭不剩。
豬病以這家養(yǎng)豬場為中心,迅速向周圍蔓延,縣城許多養(yǎng)殖戶都遭了殃。畜牧獸醫(yī)站工作人員介入后,查清了病因,這種病被稱為“非洲豬瘟”,傳染性十分強,病毒可以通過空氣、水源傳播,接觸過病原物的人和車輛也會成為傳染源。這種病防治難度大,發(fā)病迅速,豬一染上病,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會死去。
防控工作層層布置下來,村里開過會后,在三入村路口設(shè)置了檢查點,安排人員晝夜執(zhí)勤,生豬只能出村,不能進村。檢查點的地面上鋪了草席,席子上灑了消毒粉,執(zhí)勤人員還配了噴霧器,對進村的車子用消毒液噴霧消毒,運送生豬的車輛則一律不許入村。一條大河蜿蜒穿過壩子,為圖省事,有的養(yǎng)殖戶會偷偷把病豬和死豬扔到河里,死豬順河而下,既污染環(huán)境,又會加速病毒的流傳。除了檢查入村車輛,河道流經(jīng)的村子,工作人員還有另一項任務(wù),每天順河道巡邏,制止人們將病豬和死豬扔進河流。如果在河道里發(fā)現(xiàn)死豬,就通知畜牧獸醫(yī)員,協(xié)助他們對死豬進行無害化處理和掩埋。
我們白天要在村里辦公,執(zhí)勤檢查就安排在夜晚,山里晝夜溫差大,雖然才是秋末,夜晚已經(jīng)冷得人難以安眠。今晚我和白勝搭檔,他是一位60多歲的男子,性格內(nèi)向,話不多,總是別人問一句他說一句。聽村里人講,年輕時,他愛笑愛動,種莊稼打獵都是一把好手,成家后生計艱辛,家庭又遭遇了一些不順,性情慢慢就變了。
在火堆前,我向他打聽“恨虎”。白勝告訴我,“恨虎”不是野獸,而是一種貓頭鷹,這是一種猛禽,吃鼠類和小鳥,餓極了也會進村叼雞?!昂藁ⅰ苯新暺鄳K,像哭又像笑,讓人聽了心里發(fā)慌,人們十分害怕,認為那是一種兇兆,它在誰家叫,預(yù)示這戶人家會遭遇厄運?!昂藁ⅰ卑滋於阍谏搅掷锼X,晚上出來捉老鼠和鳥吃,它的眼睛構(gòu)造獨特,在黑夜里也能看清東西。它躲在黑暗里,偷偷數(shù)人的眉毛——他數(shù)清了一個人的眉毛,這個人不久后就會死去。村里小孩夜哭,大人經(jīng)常這樣嚇唬小孩:別哭了,要把“恨虎”引來了。
“恨虎”勾起了白勝的回憶,他的語調(diào)低沉肅靜,火光閃爍,照著他忽明忽暗的臉。山林一片寂靜,只有燃燒的木柴不時爆起幾點火星,發(fā)出噼里啪啦幾聲脆響。這時,“恨虎”突然又叫了起來,聲音很近,仿佛它就在頭頂?shù)臉渲?,我一口酒剛咽進喉嚨里,被驚得一口噴了出來,引發(fā)了一陣咳嗽。白勝起身,拍拍我的背——做慣了農(nóng)活的人,手上力氣大,我的背被拍得生疼,咳嗽更劇烈了。我擺擺手制止了白勝,他見狀退開幾步,從包里掏出一把彈弓,朝著“恨虎”藏身的樹枝打了一粒“子彈”——村民把一種黏土揉成圓形的彈丸,在火邊烘烤干后,軟硬輕重適宜,可以作為彈弓的子彈。白勝手頭準,彈丸力道大,打在樹枝上,“啪”的一聲碎開。“恨虎”扇動翅膀,在黑暗中“撲簌簌”飛遠了。
經(jīng)過一陣折騰,我們都沒了睡意,坐在火邊喝酒等待天亮。星月無光,森林浸泡在墨汁一樣濃厚的夜色里。山里氣溫低,霜露繁重,不一會兒,我們的頭發(fā)就被夜露沾濕了,濕黏黏的十分難受。坐久了腿腳發(fā)麻,寡酒無味,肚子里襲來一陣陣餓意。白勝提議到附近找點下酒菜果腹,順便活動活動手腳。
白勝年輕時喜歡打獵,是村里有名的好手,打獵被禁止以后,他上交了火藥槍和氣槍,但用彈弓打鳥雀的準頭卻不亞于當年。彈弓的弦是用剪割成皮條狀的摩托車內(nèi)胎做成的,當?shù)厝朔Q之為“皮槍”。
森林里有不少野栗子樹,火堆上方就有一棵,正是野栗子成熟的季節(jié),許多鳥雀到樹上采食野栗子,夜晚就睡在枝葉間。我們打開手電筒,在樹枝間尋找鳥雀的蹤影,黑沉沉的夜色帶著一種巨大的吸力,手電筒的光射向遠處,就被稀釋和吸收了,消失在漫天黑霧里。光線被栗子樹繁茂的枝葉遮擋、折射,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我看出去只有黑魆魆的一片。白勝眼力好,他知道鳥雀被燈光照到后,兩只小眼睛會反射出黯淡的紅光——借助這兩個小紅點,他可以準確定位獵物的位置。鳥雀輕捷靈動,眼睛里的紅光也忽閃忽滅,轉(zhuǎn)瞬即無,瞄準是一件艱難的事情。白勝手持彈弓站在野栗子樹下,全神貫注,身體繃緊,如一把拉滿了的彈弓,他雙眼里的光,比電筒的光更明亮。彈弓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一只鳥雀應(yīng)聲而落。
我們靜立在樹下,發(fā)現(xiàn)樹枝間睡著和飛來樹上吃野栗子的鳥雀,白勝就用彈弓把它打下來,他手頭準,每一次射出彈丸,都有一只鳥雀應(yīng)聲落地。打了六只后,雖然鳥雀還在不停地進入射程,但他卻停止了射擊。
我們把獵物拿到火堆邊,在火堆里加了一些枯樹枝,火旺了一些。白勝手腳麻利地把鳥雀放在火上燎去羽毛,清除內(nèi)臟后,用樹枝穿了在火邊烘烤,不一會兒,肉香四溢。
我的酒喝完了,白勝從瓶子里又給我倒了一些,這酒是上山前從村里的小賣部買的,廉價而辛烈,刺鼻的甲醛和塑料味,比酒味還濃厚。我們一邊烤火一邊喝酒吃肉,身上的寒意減輕了一些。白勝從包里掏出幾個草果捂在火灰里,不一會兒,火堆里傳出一股草果特有的焦香味,白勝把草果取出來,掰開外殼,抿一撮鹽巴放在里面。燒焦的草果籽辛辣如小米辣,和酒吞服,像是咽下去一團火炭,每吃一顆,額頭上都會冒出幾粒汗珠,我感覺那汗珠是炙熱的,伸手一摸,卻和露水一樣冰冷。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我們添了一些干柴,火又旺了一些,烤著前胸,后背卻依舊寒冷難耐。睡覺是不可能的了,我們喝酒聊天打發(fā)時間,我問他剛才為什么不多打幾只鳥雀。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咕嚕咕嚕灌下去幾大口白酒,輕嘆一口氣,回憶起他的父親。
多年前,山林茂密,山上各種野物出沒,由于生活艱辛,一年四季少見油腥,打獵成為村民的肉食來源之一。白勝的父親是一位遠近聞名的獵手,這位老人沉默寡言,沒有娛樂,也不喜歡和人交流,只對打獵這一件事感興趣。在白勝的記憶里,他父親打到的獵物數(shù)不勝數(shù),童年和少年時期,他家灶房的梁上總是掛著一些風(fēng)干的野味,被做飯和取暖的煙火薰得黑黝黝的。他家的生活,比村里其他人家多了一些油腥和肉香。獵殺的野獸多了,父親身上,始終彌漫著一股揮散不去的陰沉殺氣。
野栗子成熟的秋天,老獵人在一個夜里獨自一人到深山打獵。老人守在一棵野栗子樹下,那晚,森林里的松鼠和鳥雀估計是餓傷了,前仆后繼地上樹吃野栗子,前半夜,他一直都在重復(fù)裝填火藥、鐵砂和瞄準開槍的動作,鳥雀和松鼠破碎的骨肉、毛、血落滿了他的頭和肩膀。詭異的是,這些小動物對槍聲和同伴的死亡毫不理會,越過一地同類的尸體,不停聚集到這棵野栗子樹上……
白勝說,那已經(jīng)不是打獵,而是一場殺戮與赴死的對峙,天快亮?xí)r,松鼠和鳥雀依舊源源不斷地往槍口上撞,父親還獵殺了一只嗚嗚怪叫的“恨虎”。他的父親——面對野豬、熊、豺狗和狼也毫不畏懼的老獵人,一邊獵殺獵物,一邊開始心慌手抖。頭頂又傳來一陣“恨虎”的怪叫,老人突然丟下火藥槍和滿地的松鼠、鳥雀尸體,失魂落魄地逃出森林。回到家后,父親再也沒有碰過槍,他迅速衰老下去,身上的活力和殺氣也消失不見了,他的眼神變得空洞無神,經(jīng)常憂懼地盯著某處。油盡燈枯的暮年,一天夜里,熟睡中的父親聽到一只“恨虎”在院子里鳴叫,聲音如同催命,他起身輕輕出門,沒有驚醒任何人。
第二天,家人發(fā)現(xiàn)老人不見了,焦急地進入濃霧籠罩的森林里去尋找。天快黑時,他們在一棵野栗子樹下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尸體,白勝還在不遠處的草叢里,找到了父親生前使用的火藥槍,時隔多年,槍管銹跡斑斑,木頭做的槍柄也已經(jīng)糟朽,輕輕一碰就成了一堆碎末。
白勝不善言辭,喝了酒后,更是邏輯混亂,前言不搭后語,費了很大勁才把父親的往事串起來。父親死前,他每次進入森林打獵,都會特意去尋找父親獵殺鳥雀和松鼠的那棵野栗子樹,尋找他丟落的火藥槍,可惜一直都沒有找到。在他們族群的信仰里,一個人如果在未成年前離世,屬于橫死;而在成年后,不論是死于疾病、兇殺或者意外事故,都算是正常死亡。對于父親的死,白勝內(nèi)心有一位兒子的悲傷,這種悲傷是持久的,但有限度和時限,終究會被懷念和回憶覆蓋。
父親死后,他成為了一位像他父親一樣優(yōu)秀的獵人,他的性格、秉性也和父親越來越像。隨著時間推移,他的悲傷越來越淡,但他心里始終藏著巨大的、無法解釋的疑惑,這種疑惑,有時像茫茫白霧,有時像沉沉夜色。在打獵時,瞄準的瞬間,白勝有時會對獵物產(chǎn)生輕微的敵意,中年以后,這種敵意漸漸變淡了,獵殺時,他常常主動停下來。
我們頭頂?shù)臉渖?,不時有松鼠和鳥雀來吃野栗子,一些栗子殼落下來,有的掉在火堆里,有的掉在我們身上。一只“恨虎”被肉香吸引,也來到我們頭頂?shù)臉渖闲_,不時撲棱一下翅膀,“嗚嗚嗚”怪叫幾聲,聲音似嘲諷,又像是嘆息,我們酒意正濃,沒搭理它。天亮?xí)r,我和白勝都喝醉了,在未燃盡的火堆邊席地而睡,我們丟棄的碎骨和樹上掉落的栗子殼混雜在一起,它們上面,蓋著一層薄霜。
責任編輯??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