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哲睿
后半夜,有一些斷斷續(xù)續(xù)如磨牙的聲響溜進我的夢境里,攪亂我原先波平如鏡的意識,起初,那個夢里只有我平靜而孤寂的堅硬的殼,周圍既無顏色,也沒有聲音。然后我終于清醒坐起,聽見那聲音。我知道它是姐姐弄出的動靜,每次她翻箱倒篋的怪響都像是老鼠正在啃嚙木制家具。
“剛才,”我徑自向她背后走去,說出這些話:“我夢見一種完整卻又缺失的東西,那是一種非常古老的體驗?!痹捳Z像氣流在空中振顫。我看見她的手一刻不停地忙碌著,抽屜里的雜物都被她翻動得亂七八糟,顯得十分煩躁和焦慮。
“沒錯。正是如此。”她頭也不轉(zhuǎn)地回答我,“自古以來,我便一直在尋找屬于我自己的寶物,曾經(jīng)它就在此地,后來不知怎么突然間遺失了??晌沂冀K沒有放棄過,關(guān)于它的記憶甚至比我這個人的存在還要漫長?!辈灰豢?,她轉(zhuǎn)過臉朝向我這邊道:“話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過一盞會發(fā)光的好東西呢?”喃喃自語又像在問自己。隨即皺蹙起稀稀拉拉的眉眼擠成一團,似乎還在試圖回想起那東西的形狀。借此,我得以窺見姐姐她那一副饑黃而狂熱的丑陋臉孔上,爬有一道難看如蜈蚣的巨大瘡疤——那是幼年時代被燒傷的佐證。它簡直惡心得讓我作嘔!
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湊近那張臉跟前,那道恐怖的傷痕對我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誘惑力,早已壞死的皮膚與褶皺散發(fā)出玫瑰的獨特夜香,而變得玲瓏剔透的。我蠕動嘴唇,幾乎貼在那上面講道:“說不準已經(jīng)給某些人偷拿走了呢?!彼齼深w邪惡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著轉(zhuǎn)。
后來不知何時,我再度進入深沉的睡眠中,那夢境里有一些煩惱人的白光在不斷掃射我的眼睛,正向我苦訴它們的心事,并且傳達出不為人知的秘密。我知道了那古老的東西肯定在父親或母親的手上,畢竟他們是向來那樣狡詐與精明,許多年以來,我們所有人都一直遭受到他們無端的猜疑和算計,姐姐臉龐上那道疤痕就是幼年時母親在廚房里玩火才會留下的。白天的時候,從我家那座破舊屋宅的門檻望出去,便能看見一個藍得憂郁的游泳池,那是某年夏日,父親給我們姐妹倆挖鑿出的戲水場所,卻經(jīng)常被我跟姐姐拿作養(yǎng)魚用的水族箱,里面游滿了各式各色不食人間煙火的白底紅斑的錦鯉魚,全是一些喜歡發(fā)呆的蠢笨生物。但母親似乎并不喜歡這些寵兒,總在我們離開游泳池之后,將它們一只接一只抓在手掌里捏死。魚尸堆滿了草叢,游泳池卻永遠保持清澈如新,在太陽光底下藍閃得耀目。我能感覺到陰影中她幽怨的目光隨時在監(jiān)視我們的一舉一動。
“實際上,”她不懷好意地奸笑著對姐姐耳語:“那玩意是給他偷偷藏起來的。我經(jīng)常親眼所見許多似有若無的深海珍珠,總是忽遠忽近的,即便你朝向它努力奔跑過去也夠不到,有時候卻感覺近在眼前一伸臂就能抓住?!闭f罷,指一指父親所在的房間里,書桌上積滿了風干變形后異常脆弱的魚骨化石標本。那些扭曲的魚骨架全像工藝品般用細線串起來掛墜在空中?!熬驮谀抢??!彼b出兩排黃牙朝她扮個鬼臉。
于是我跟姐姐跑進已死亡的魚群中央去質(zhì)問他。但他也僅僅緘默,且用一種空洞無主的眼神笑嘻嘻看向我們,一瞬間我便知他對此一無所知?!翱磥砟菛|西也不在他這里呵?!蔽覈@一口氣。“你別聽他胡說八道!”姐姐立即反駁說:“那不過都是他在打啞謎罷了,是我們的一種難以避免的幻覺。”她的表情陰森可怖,“媽媽說,他是我們家庭的背叛者,是逃兵,是寄生蟲?!蔽疑踔量梢韵胂蟪瞿赣H在背后惡狠狠瞪著父親的樣貌。
那時候父親仍保持他一貫冥想的姿勢。風中傳進廊道最深處盡頭一間暗室內(nèi)發(fā)出的嗡嗡耳鳴,那是一種極其虛弱的呻吟聲,像是蚊子叫,然而我的內(nèi)心卻突然焦灼炙烈起來,它竟燃燒得這般無知無覺,正在飛速腐蝕我的肺臟和氣管,急需立馬喝下一杯冷水以澆熄它。我倉皇步向廚房里去找水喝,卻發(fā)現(xiàn)母親跪坐著,將碗櫥中的陶瓷器皿一只只取出摔碎在地板上,遍地皆是炸裂開的杯盤碎片,刀鋒般的邊緣也割破了她的手指肚,血液遂順沿劃口一涓涓滲下。她停下所有動作,像獵犬那樣警覺地豎起耳朵聆聽,同時也聽到那種虛弱的嗡嗡聲。“老爺子又在打瞌睡,”她簡直咬牙切齒地說:“他的鼾聲老是大得嚇人,聽得我每回都振聾發(fā)聵,像有一輛無形的蒸汽機車正穿堂駛過?!?/p>
“確實,那種騷響能攝人心魄。每當聽見這樣的聲音時,我們就會無一例外停止自己腦海里關(guān)于自殺的念頭。”我回答道。“然而從不會停止互相殺戮,因為我們滿腦子全是這方面的陰謀詭計,我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曾靈魂出竅過至少一次?!?/p>
她重復著手上的動作,事后她將會清掃完畢這一切狼藉,那自古以來便只是她一個人的戰(zhàn)爭。家里客廳內(nèi)的地毯上、桌面、沙發(fā)的擺放角度,統(tǒng)統(tǒng)干凈規(guī)整如同全新,并且絕不允許我們有任何隨意的擅自挪用……甚至不能容忍我們存在。她習慣于在有人的空間到處噴灑殺蟲劑,處死這偌大房宅里的每一只蟋蟀,于無事的閑暇時光中一遍又一遍地整理雜物。一直以來,我都懷疑是母親拿走那東西的,因為她總能輕而易舉便把東西藏匿到我們找不到的地方。
風中再度傳來廊道盡頭黑暗處的嗡嗡耳鳴,我的身體仿佛頓時陷于一種魔怔里。那是終年囚居于暗室的祖父正試圖與我對話呢!可我不用走近也能察覺到他的存在,他的嗓音威嚴有力無法回避,然而一日漸比一日地虛弱下去。我知道祖父他并沒有真在犯困打瞌睡,他正閉目養(yǎng)神地盤腿禪坐于房間中心的一塊蒲團上面,把身子蜷縮成球狀,像一口佛剎里的銅鐘。我自幼從未曾見過祖父,但此刻卻能知曉他嘴角溢出一綹發(fā)綠的涎水。那種嗡嗡聲肯定也是通過什么不正常方式發(fā)出的。
角落里,姐姐又在窸窸窣窣翻箱倒篋尋找她的寶物……
“我看見許多甩開青一色水袖跳舞的窈窕少女。她們擎起燈籠正朝向黑暗森林的深處款款移動,左右搖曳的腰身亭亭玉立。那陣仗簡直美呆了,恍若由一個人奔跑而成的無數(shù)重影。”
父親的一只眼亢奮地望向餐桌上的菜湯盆,菜湯里有給母親剁得碎爛的蔥花撒滿了整整一層,空氣中充斥各種我們咀嚼的回音。然而他的另一只眼始終沒滾動過,像是鱉眼,這才提醒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左眼早已全瞎了,“我最近發(fā)覺他有些神智不清,”姐姐頗諱莫如深地對我掩面耳語道:“他似乎能看見一些我們看不見的事物。因此我敢肯定,他必定也知道那東西藏匿的下落之處。要不然,媽媽也不會那樣對他恨之入骨,每當半夜側(cè)躺在床上睡覺時,還要往他耳朵里滴那種毒藥水,讓他雙目失明。”
“其實,”我悄悄回答她說:“相較于老爹,最令媽媽感到痛恨的人是你?!蔽铱吹剿樕闲孤冻隽松钪氐臍C?!耙驗槟憧偸亲巫尾痪氲厝ヅ獊y她剛整理好的抽屜?!?/p>
“哼,鳥屎怪……沒心沒肺!”母親一面咀嚼一面啐吐出一根魚刺骨,冷冷嗔罵一句。她將吃剩下的殘渣全搜集在一只破碗里,那是祖父今日的晚飯。
連續(xù)好幾日,我都能在午覺睡醒后看見落地窗望出去的藍色游泳池里,棲停有一只獨腳婷立的火烈鳥。它在那些霧霾彌漫包藏的陰郁天氣里形如一團云狀的赤焰邪火正熊熊燃燒。我知道那是由父親的瘦削身體所變成,它正用它僅存的單側(cè)明目盯視我,我想彼時它一定痛苦極了才會這樣,且距離父親開始絕食之日起已度過好長一段時間。經(jīng)常我一閉上眼,腸胃里尚未消化的食物便全部變成了石頭,而饑饉的錯覺卻愈發(fā)顯得強烈,眼皮前面的黑暗中到處有會發(fā)光的蜜蜂和蝴蝶在狂亂地飛舞。
“真可笑,”母親態(tài)度輕蔑地說。她仍在消抹昨夜我們壓在床鋪上留下的痕跡,把那些剛一出沒即給殺蟲劑的氣味毒死的蚊蟲從沙發(fā)底下一只只掃出。“我原以為他是真打算再也不吃東西,就隨他去自生自滅,沒想到他竟然背著我們偷偷開小灶享用私房菜?!蹦赣H義憤填膺地抱怨道。“最近半夜里,我總是聽見些許怪異如鋸齒般的磨牙聲,想制止它,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像品嘗珍饈一樣把手指頭伸進嘴里不斷咀嚼著,啃得津津有味,連白骨都不?!騺砣绱俗运?,凡有什么好東西就都自己藏起來獨吞,真是可惡至極??!”
“你說得沒有錯?!苯憬阆乱庾R地觸摸了一下她臉上那道丑陋的傷疤?!耙驗槲也煊X,他口腔兩側(cè)的咀嚼肌變得異常的發(fā)達?!?/p>
我依例昏困睡去,在睡到不知道時辰的時刻隱約聽見了暗中祖父的咳嗽聲,這才稍有知覺,感到自己的頭正靠枕在一個陌生男人身上。他是那樣溫柔、祥和,充滿難以言喻的魅力。于是我們像戀侶一般相擁溫存于同處,我伸出胳膊,深情地撫摸他蒼老的右半邊臉龐,那時我發(fā)現(xiàn)他與父親一樣,失去了眼睛,我對他吹氣似地說:“你知道么,有時候人們既不清楚自己是屬于什么東西,亦不曉得什么東西是屬于自己,因此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彼犕旰髧@息,“可不就是這樣么,”他回答道:“這世界上哪有這般百分百確定的事?所以雖然有些人從表面上看去是餓死的,但實際上,他們卻是硬生生給撐死的。”天哪!我感動得快要哭出淚來??删驮谖业哪X后顱往他身體內(nèi)部越陷越深之際,我聽見姐姐從遠方朝這邊奔跑過來時發(fā)出的尖叫聲,她直沖到近旁將我的腦袋用力一把拽出,我便同陌生男人的身體徹底分離了。于是腹肚頓時感到一陣反胃的劇痛,我立即蹲下身用手捂住胸口。
“你們倆在干嘛?”她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我,仿佛受到了難以吞忍的莫大屈辱:“我要告訴老媽去,說你們兩人剛才在偷情!”
母親聞聲也趕來,不由分說地扇我一巴掌,打落我跌坐在地板上?!八姥绢^!”說著,我脹熱的子宮里瞬間流產(chǎn)出一顆燙紅的肉球,順沿血水一起滑落到外面,隨即整個人筋疲力竭地暈厥過去。在漫長的昏迷中,我又聽見那種源源不斷的虛弱的嗡嗡呻吟,它正試圖符合某種節(jié)律地在我耳際躍動,真是越聽越動聽的一支樂曲呵。家里面,母親像扔垃圾似地強制遺棄掉我那顆振顫的肉球,伴隨在不遠處有姐姐暗暗的竊笑。
夢醒后,我受到意志的驅(qū)使,離開那座老屋,尋覓沿途的血跡一直走出很遠。正是它在將我指引向我那遺失了的“孩子”的方位。因此我十分盲目地來到一片荒涼無人的曠野之上,那時候我饑渴極了,周圍又全是蒼茫望不見盡頭的砂礫戈壁,簡直再沒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事。且天地昏暗無比,不斷有新的流星自天外飛降落在同一條地平線上炸響開黃色光爆,那種黃色光芒的回聲能重復我腦海里單調(diào)的思想,天空卻忽然下起砭人肌膚的冷雨。我于朦朧間看見有一名骨瘦如柴的男子,他正赤身裸體從黃光中走出,頭臉上遍布血水。啊,我明白了!原來他便是我那分娩出卻苦苦找尋良久的“孩子”。可他何以年紀輕輕卻老衰至此?我疾趨往前去,敞開懷抱摟住他脖頸。沒想到他竟然用尖利的虎牙反咬我一口,疼痛得我嗷嗷慘叫起來?!澳阋詾槲沂悄愕氖裁礀|西么?”他喉嚨中發(fā)出烏鴉般嘲笑我的聲音,“其實我來自于遙遠的外星球,是從你后裔的體內(nèi)所誕生下的你的祖先!”我看見他伸出胳臂,指向地平線盡頭那團黃色的光芒,他走過來的地方?!澳愦罂刹槐卦倮^續(xù)尋找下去,因為我已經(jīng)替你提前去看過了?!彼潇o地說道:“那里面,空空如也。”
“正因為這樣,所以我們才需要做一種永生永世的纏斗?!睍缫袄锏暮L使他蓬頭垢面的亂發(fā)全張牙舞爪地飛將起來,其鼻息里喘出咻咻的沉重的惡臭,“我們本彼此互為天敵,”他說:“而我之所以存在,就是要置你于死地!”說罷,他張開巨口朝我撲來。
我驚駭?shù)匾宦孵咱勌踊丶依?,乃至于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尾隨。院子里,母親正在提刀準備宰殺那只游泳池里的火烈鳥,鳥首和鳥屁股上那些鮮艷的粉紅色羽毛已被拔個精光,父親半休克地歪著腦袋,從嘴角吐出一條紅舌耷拉垂墜下來,顯然是一副瀕死的相貌。我問母親這怎么回事,她提刀的那只手一刻不停在顫抖?!拔乙膊恢朗窃趺戳耍彼凉駶櫟难劭麸柡瑴I光,聲音哽噎而害怕地說:“就是感覺這一切都好不值得?!蔽覐乃种薪饩认赂赣H并抬回家里,轉(zhuǎn)身看見她仍呆訥地跪坐在外面。我知道她并非真想要殺掉父親,母親只是每天快給那頭獨腳站立的火烈鳥搞得精神崩潰,希望能盡早結(jié)束這種生活。
“可惜這是永遠也無法實現(xiàn)的幻影,”母親喃喃夢囈似地講:“自從我們彼此意識到對方起,我便始終追隨他……如今早已離不開了。沒有他,就沒有我?!?/p>
走廊盡頭的暗室內(nèi)再度傳出那熟悉的咳嗽聲,繼而演變成急劇的咯血,我趕忙跑過去瞧,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祖父已經(jīng)癱倒在蒲團旁,像是被人掐住喉頸似地干嘔著。他就快要死了,黑暗中房間地板上流溢出一攤猩紅的膿血。我聽見母親十分高興而欣慰地自言自語:“聽哪,老爺子正在唱歌給我們聽呢?!?/p>
祖父死后,他的尸首很快會腐爛、瓦解,化成一縷煙飛。從此我再也未曾聽到過那種嗡嗡的虛弱的耳鳴。幾個月以后,當父親可以再一次下床活動時,他便走進門口的院子里,把自己雙腳深埋進泥土中,就像一株枯樹般一動不動了。那時候他的四肢和手指已殘缺不全,光禿禿的手掌上只剩下一團畸形的肉,有一窩食人蟻沿著他兩條大腿根部盤桓直上,啃嚙得他皮膚潰爛。烏鴉飛經(jīng)此地時,啄走了他其中一只瞎眼珠子,因此他的身體其實并沒能留存多少,而逐漸在萬物之中消失無影。母親依舊罵罵咧咧地詛咒父親,一面卻整飭起客廳里的家具,把鎖緊每一口抽屜的鑰匙都吞進肚子里藏好,且最后一次地噴灑殺蟲藥劑。那劑量大到足以熏斃數(shù)百頭成年公象,并警告我們不要隨意亂碰,“有毒的哦!”她恐嚇地瞪我們一眼。她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正如她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可她就是不愿意死在自己家里,那更像是一種恥辱?!眱?nèi)心底的聲音告訴我。只見她穿戴周正,佝僂著背,將屋門重重關(guān)閉鎖死,便步履蹣跚地頭也不回地徹底離開了。前方是那黑暗的密林。
很久很久過去,屋內(nèi)只剩下我和姐姐居住,每日我們會掘開墻角磚瓦的縫隙以抓捕那些從中溜出的蟑螂維生,再后來,連蟲類也消滅完時,我們便開始刨開地基尋找埋藏于泥土底下的野菜。這樣日復一日,兩個人皆不可避免地面黃饑瘦下去。有一天黃昏,我們還在睡夢中,聽聞一聲巨響,當跑到院子里回首望去時,發(fā)現(xiàn)原來是老屋的半邊屋頂坍塌下來,掉落的瓦礫與墻壁砸毀了客廳和廚房,激起濃塵滾滾彌漫于低空中,唯有飄搖欲墜的另外半邊還歪斜立著,像是罹患哮喘的垂暮者。我找到一處可供落腳的平面在廢墟上坐下,把手平放于膝蓋上,抬臉遙望天邊那一輪淡白色的金星,它正處于黑夜與白晝的交替之間作出鬼黠眼。忽然我感覺自己似乎聽見了森林里的狼嗥,沒錯,那確實是一大群狼的嚎叫,一聲疊一聲地此起彼落,并且越來越切近……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這時,姐姐驀然高喊起來,她蹲伏在不遠處的廢墟角落里用手一刻不停在亂挖,臉上流露出狂喜的笑容。我知道那是因為她找到了自己的寶物。
我被她的動靜所吸引趨前。
那東西僅在土層里冒露半邊棱角,像剛出土的前朝文物,姐姐松動著泥巖,將它小心翼翼掘出后并端舉到空中。她拍凈沾在它表面上的塵埃,捧近眼前仔細觀察?!罢媸遣豢伤甲h啊,”她枯萎的臉龐顯示出了狂熱而貪婪的紅光,其目力極度興奮地往我身上掃射,仿佛在試圖將那東西介紹給我似的。我看見那只中空且虛無的器皿里,泛起一道流動的、神秘的酒的異色,隨周遭正逐漸沉淪在暗夜中的天光、事物、黑影的消失,而一點一點被強化,似乎全世界所有僅存的熒光都匯聚到這玩意上面了?!皩Υ宋覀兗冉y(tǒng)統(tǒng)束手無措,也根本解釋不通”,姐姐用幸災樂禍的語調(diào)戲謔地發(fā)笑。
我的腦袋昏沉無比,且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原來自己是背負這樣一副臭重的皮囊,忽然好想卸下渾身已脫臼的骨骼,化作一條涼軟的滑蛇游離此地。然而容器里正演繹出的奇妙景象卻似乎像一道咒語,迫使我的心臟提到嗓子眼。在那虛弱到庶幾無法照亮任何物事的熒光中,我仿佛能看見父母雙親端居于高堂上那兩張慈眉善目的臉,他們溫柔地挽起對方的手,是年輕時候剛結(jié)婚的樣貌。祖父肅穆地站立在旁側(cè),也還留有滿頭鮮亮的銀發(fā),很健康的顏色。但我總感覺這一切并不夠真切,因為我竟依稀聽聞有嬰孩的啼哭聲正從中傳出,我總是這樣愚鈍,稀里糊涂便能錯怪了人家的好意。于是我眨了一眨眼睛,視野里他們的臉變得更加年輕了,甚至會長出很幼稚的嬰兒肥,燦爛地瞇成一條線的笑眼純潔而沒有禁忌,難道說他們進行的是一種逆向的生長?我流著淚,認識到自己曾經(jīng)究竟有多么的惡毒。他們壓根才不是什么偷藏東西的賊呢!原來,一直都是我與姐姐在不斷誤解和詆毀他們的存在,畢竟起初,正是我們要把那古董給藏起來,不讓自己找到。我們才是那真正“賊喊捉賊”的人啊!可熒光里的鏡像反倒微笑得更加慈悲了,廢墟地面上落滿了我跟姐姐出自于愧疚和懺悔而掉光的枯發(fā)。然而姐姐的表情十分癲狂,掉發(fā)似乎源于某種異乎尋常的憤怒……姐妹倆之間的差異竟如此之巨大,我簡直不敢確信我們居然是同體共源的孿生雙胞胎。
我揩干淚水,隨后再次眨了眨眼,卻發(fā)現(xiàn)熒光里的笑容全在一瞬間變得僵持了,父母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尤其猙獰,正仇視著早已被幻象折磨得病入膏肓的我們。再一眨,便都化作白骨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我感覺自己的心臟興奮得快要斷裂開來。
四面皆是孤魂野鬼的意志所化身的狼群環(huán)伺,它們的殘念是何其的強大,眼神里閃爍出嗜血的兇光,喉腔底壓抑著低沉的嘶吼聲,然而因為熒光的威懾才不敢貿(mào)然靠近,但又不愿遠離,只能保持不遠不近一段距離潛伏在暗中。我一恍神,驚詫地看見姐姐渾身長出如惡獸般的利爪與獠牙,高舉起那東西,朝向堅實的地面狠砸下去。
責任編輯??吳娛